酒宴最终开席,相互敬酒阔谈,亦不免夹杂一些正事,靖康一方,有人提出进驻东凉城的要求。狄阿鸟均以酒宴不适合谈正事给推脱了。健布自己没提,每当狄阿鸟推脱,也没有就此事多说。
但凡有军事常识的人就都知道,东凉城是狄阿鸟折返的必经之路。
也许他终究不是厚脸皮的政客,不好意思由自己提的。
这一点也赢得狄阿鸟不少好感。
他们十数万人马在,倒也是个威胁,多言明自身立场,倒也能够安释靖康,免得人家手一抖,塞了东凉城。
到酒席快要结束的时候,狄阿鸟主动与健布讲:“君侯。刚才你的部下一个劲儿询问孤,什么时候让他们进驻。暂时孤万万不会让他们进驻的,只会握在自己手里,这是孤的后路,一旦被掐断,数万大军难以回返。但孤也与你言明,孤绝没有占据此地之心,你们大可派一些地方官来,孤军管是为了当地的安全,绝不会插手民事,战争结束,不但是东凉城,其它东夏攻打下来的地方也一并全部还给你们,只是有无条件,孤就必须站在数万浴血将士的立场上。”
健布带着几分忸怩,笑着说:“那也是,万不能敌人未灭,自家人先掐起来。”
陈州亦是地大人稀。
城池之间的距离远比中原人口稠密的地方要远得多。
狄阿鸟顺势一带,要求说:“君侯自可领大军收复其它城池,若是扎在城下,犹如悬剑,大为不妥。”
健布多了几分温文,好像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轻声说:“陈州毕竟是中原旧土,城池大半收复,其余之城,遣使一二,即可降来。兵马扎于东凉城外,确是防你,阿鸟你也勿以为怪,你让朝廷信你,自然也要信朝廷,你行为无所越矩,兵马自有我来按压。即便是起了小冲突,相信你我都能约束好,多多克制。”
他又说:“现在拓跋巍巍势弱,便是你东夏折师而返,朝廷亦可灭陈,何必还要争前恐后呢?”
狄阿鸟立刻反问:“这是君侯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健布笑道:“自然是我的。我也这么主张。东夏已为灭陈贡献大功,最后收场,有我王师已可。”
狄阿鸟盯了他半晌。
半晌之后,狄阿鸟仰天大笑。
健布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不是他翻脸的先兆。
狄阿鸟停了笑声,淡淡地说:“君侯是快人。孤也作快语。君侯为孤作想,孤亦为自己所想。”
健布沉声说:“请教。”
狄阿鸟喊了一声,狄黑虎立刻躬身到旁边,狄阿鸟要求说:“这几天,孤这里不断收到国内书信,你持令,替孤拿过来。”
狄黑虎反问:“哪一些。”
狄阿鸟说:“郭嘉的,谢先令的,史文清的,诸多大臣的,包括冯山虢的。”
狄黑虎略一点头,躬身就走。
健布带着好奇等待着,拿书信还需要时间,他沉默片刻,最终忍不住问:“阿鸟。你拿来书信让我看?他们不让你走?”
狄阿鸟微笑不语。
不大工夫,狄黑虎持几封书信回来,交给狄阿鸟,狄阿鸟转手交给健布。
健布一脸迟疑,却还是接二连三打开。
翻开第一封,读的时间长一些,到第二封,第三封,他飞快打开,飞快折叠,最后一封,干脆不看,一抬头,讶然盯住狄阿鸟,失声道:“你在灵武的时候,国内就在劝你收兵?说你孤军深入?”
狄阿鸟点了点头。
健布叹气说:“却是如此,收兵对你有利呀。”
狄阿鸟笑道:“尔等看利,孤却在看义。”
健布立刻低声说:“请教。”
狄阿鸟说:“首先,孤是雍家子孙。复一州,灭一国,这样的雍室大事,孤岂弃置?若我狄阿鸟兵入陈州,灭一国,天下人就知道我狄阿鸟在对陈的战争中竭尽全力,为天下雍人作战,不负朝廷。百年之后,自有青史直书,陈州,狄阿鸟为雍人复得也。倘若孤打到一半,说孤要回去啦,虽免于损伤,然天下人却以为孤又退缩了。”
健布微微点头,心里却涌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狄阿鸟又说:“也许朝廷会以为孤在索要军费,此事亦不免,高奴一战,前前后后,我东夏伤亡二万以上。孤府库告罄,等于孤用了百姓五年的血汗打了一仗而已。若是没办法与将士们交代,那是大不妥。但是,朝廷上也别忘了,孤是先打后要的,而且不会胡要,这意味着孤没有要挟谁,不失其义。”
健布又点了点头,与他目光相并,一起向前方看去。
狄阿鸟接着说:“其二。拓跋巍巍是一代俊杰,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由着朝廷,也许以为歼灭三十万、五十万,最终拓跋巍巍逃走,亦成了疥癣。但孤不这么认为,拓跋巍巍同样是个百折不挠的人,麾下人才济济,在草原上又有着无与伦比的威名,谁能肯定他不是登高一呼,从者云集?他入了陈州,一再被形势牵着走,也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只好不断与将领妥协,倘若这次让他逃出去,基业是毁了,人却更可怕了。他起码可以腾出手来,整顿军队。”
健布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东山再起,这怎么可能呢?”
狄阿鸟又一阵笑,淡淡地说:“就是陈国要灭的时候,他还在嘴子营抗拒北方的土扈特人。英雄豪杰,岂能以凡人之心思之?”
他说:“当年拓跋巍巍回到部族,部族已被外敌吞兵,他起兵,迁徙,拉拢部众回到拓跋山口,只有三千人…其中老弱亦有不少。我们算他一千兵马,他就用这一千人四处转战,不断吞并,成就了王业。当年的他,也不过与孤相当而已,而今历练国政,只要雄心不改,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是不可轻视的。”
健布轻声问:“这么说,他竟然与你一样,白手起事?不是说他继承了拓跋部?”
狄阿鸟又仰天大笑。
他说:“在草原上,名号这个东西是虚的,只有战争得来的威名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兄长传位于他,他还没来得及回去,部族就四分五裂了。他只得到一个讨伐别人的名义而已。塞外也是英雄辈出。拓跋巍巍纵横数十年,与中原交战多年,不会说像君侯这样的人,都不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吗?”
健布有些尴尬。
接着,他又说:“倒是听闻一些,但是游牧人把他奉为神明,吹嘘的话更多一些,从俘虏那儿得不到可靠的东西。”
狄阿鸟叹气说:“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也因为小瞧,分析不出来。”他说:“当年拓跋巍巍打了几场胜仗,他就有心与朝廷通商,要求开一个榷场,朝廷同意了,就靠这个榷场,他变得富有,一些不服从他的部族纷纷归来。三五年之后,他一举击败慕容氏,夺回另外的部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是交好中原,又一口气开了数十个榷场吗。他退避荆人到了陈州,不是被荆人打败了,那是受了特大的雪灾,连着两年的雪灾,他不肯与荆人交战,认为荆人在酷寒之中有优势。第二年说是雪灾更严重,孤已经在中原了,但是头一年,孤是了解一些的,孤二叔运来中原冻毙的牲口,分发到几十个城池来换粮食,都差点换不完,给中原运输肉食的车队,都像打仗一样呀。”
他轻声说:“当时,游牧人全挤在陈州,那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是没办法。当年如果朝廷能熟悉北情,也许结果截然不同。”
他又说:“我记得我阿爸那年的冬天,一冬天眉头都没怎么舒展。听说陈州入寇,他还和宇文元成沙场上角逐了一番。在他的条陈里,他就提出来半赈半兵,先打怕,然后再予人活路。”
健布点了点头。
狄阿鸟笑了,惋惜地说:“可惜朝廷…没有了解北情的人。君侯用兵的时候,实际上一味屠杀,反倒把人全部推给了拓跋氏呀。当年很多部族对中原朝廷这个庞然大物还是很畏惧的,一看君侯屠杀一空,为了生存,只好纷纷投降了拓跋氏,避免朝廷屠灭,拓跋氏的附庸是越来越多。”
健布回想起当年,略有激动地说:“原来如此?!”
狄阿鸟又肯定说:“但是君侯也起到大作用了,草原人很畏惧您,逃出陈州者不计其数,没有吃的,路上又自相残杀。否则陈州之雍人,必被游牧人杀绝,十不存一。陈州的百姓得以保存,有赖你和拓跋巍巍。拓跋巍巍施政无论如何残暴,这里头也有他的大功劳,不管他出于何心,他说他一族与雍人同源,禁止了随意屠杀雍人。朝廷有的时候很不理解,觉得陈州的百姓为啥还随他打仗呢?他有善功。若是他战死于你我之手,还望君侯缅怀他一生的丰功伟业,还他一个本来的面目。”
健布又是叹气。
狄阿鸟说:“话说得有点远了。这是孤第二个不肯立刻掉头折返的原因。第三个,就是孤在陈州西北有一支军队,数十万人,孤要把他们接走,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当然,孤也可以从拓跋山口接应他们度过沙漠,但是因为前两个原因,孤这是顺道。”
健布呆住了。
他脱口惊道:“陈州西北雍人起义,是你主使的?”
他连连惊呼:“怪不得。怪不得。朝廷遣使联络,往往被人挡回来。”
狄阿鸟笑了。
他说:“按说,孤应该把人还给朝廷。但是朝廷不缺这点人呀。孤是雍人,孤要把根基建立在雍人中,孤需要他们奠定东夏是雍族为主体的国家。所以哪怕一战,孤也要把他们尽数接走。从私而论,朝廷肯定不愿意,觉得孤剽掠了多少万雍人,但是从公而论,却是雍室的千秋大业,从此之后,东夏,有了并入中原的根基,孤百年之后,后人无以保国,则东夏为中原之夏州也。数百年之后,无论青史何时书载,均会记录如下:夏。雍人之国,狄阿鸟融百族以并中国。”
健布站起来,仍然像是呆住了。
他突然觉得以他自己,已经触摸不了狄阿鸟的高度了,狄阿鸟的道理,好像是上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