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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杀 机

绝不低头 古龙 14522 2024-07-17 05:40

  

第十二回杀机黑豹没有笑。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完全没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罗烈。

  

面已端上来了,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散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一步步慢慢的向后退,绊倒了张椅子,跌下去又爬起,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罗烈还在微笑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吃苦,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我想他总有一天会蹿起来的。”

  

黑豹没有开口,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慢慢的咀嚼着,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里去抓泥鳅和鳝鱼的时候,差点反而被鳝鱼抓了去?”

  

黑豹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忽然遇见了雷雨,河水突然变急,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他们很可能就已被急流冲走。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

  

“我也记得那块糖。”黑豹忽然说。

  

“什么糖?”

  

“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黑豹的声音冰冷:“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

  

“你赢了。”罗烈笑道:“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

  

“但波波却偷偷给了你块更大的。”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慢慢的点了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欺骗我。”黑豹的眼角已抽紧,凝视着罗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

  

罗烈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黑豹冷笑:“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欺骗我。”

  

罗烈苦笑。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看着他一字字的问:“你几时来的?”

  

“半个月之前。”

  

“不是昨天早上才下的船?”

  

“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我做的事,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罗烈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下去:“就正如你做的事,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

  

黑豹慢慢的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为自己保守秘密却是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

  

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接着又道:“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秘密,都不是件容易事。”

  

“哦。”

  

“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我迟早总会知道的。”

  

罗烈笑了:“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说过,高登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任何事?”

  

“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黑豹又问。

  

罗烈点头。

  

“你已调查出来?”

  

“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

  

“这一点还不够?”

  

“还不够。”罗烈看着黑豹:“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身上已受了伤。”

  

“伤在什么地方?”黑豹问。

  

“伤在手腕上。”罗烈道:“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

  

黑豹冷冷道:“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也死不了的。”

  

“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就绝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

  

“哦?”

  

“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柄枪的。”罗烈又补充着道:“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他身上却已连一柄枪都没有。”

  

“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忽然又问:“难道你认为他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

  

罗烈承认。

  

“我听说他是个很快的枪手,非常快。”黑豹冷冷的道:“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逼着他跳楼?”

  

“这种人的确不多。”罗烈凝视着他:“也许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不是你?”

  

黑豹突然大笑,罗烈也笑了。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

  

包子也已端上来,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忽然道:“蟹黄包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气。”

  

罗烈拿起筷子:“我吃一笼,你吃一笼。”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低着头,开始专心的吃他们的包子和面。

  

他们都吃得快,就好像都已饿得要命,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然后罗烈才长长吐出口气,面上带着满意之色:“这包子的确不错。”

  

黑豹微笑道:“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

  

“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

  

“没有。”

  

“他当然没有吃过。”罗烈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悲哀:“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黑豹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悲哀:“我没有家,没有父母兄弟,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他凝视着罗烈,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又一起涌上他的心头。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他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若不是这么样跑,就要被冻死。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就脱掉身上的棉袄,陪着这孩子一起跑。

  

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忽然问:“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你不会杀了我替他报仇?”

  

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

  

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想吃人!”

  

罗烈看着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呢?”

  

“我也一样。”黑豹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仇。”

  

罗烈没有开口。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他本不该打呵欠的,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倦。

  

“抱歉。”他苦笑着说:“我吃得太饱了,而且也很累。”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黑豹微笑着:“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睡觉的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睡上三四个钟头,十二点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饭。”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着说:“你去了之后,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黑豹站在大门后,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面的树阴下,掏出了一包烟,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边的大门。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准备再接别的客人。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

  

生活在“野鸡窝”里的人,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

  

“野鸡”并不是真的野鸡,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发育不全的,她们的生活,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

  

野鸡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上了猎人的子弹,变成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惟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

  

在他嘴里,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现在虽然在受着折磨,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望,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

  

七点五十五分。

  

这正是火坑最冷的时候,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吃得虽少,睡得却多。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罗烈正在敲门。

  

他并没有上楼,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赶到这里来。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陈瞎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

  

门敲得很响,但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

  

罗烈的心沉了下去,热血却冲了上来。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

  

这并不需要很有力,甚至根本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来。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

  

屋子窄小而阴暗,一共只有两间。

  

前面的屋里,摆着张破旧的木桌,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粗劣字画。

  

后面的一间更小,就是陈瞎子的卧房,每隔五六天,他就会带一个“命最好”的女人到里面去,发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

  

他替她们摸骨时,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来决定谁才是“命最好”的。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是个活瞎子,一个活的男瞎子。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停的喘着气,显得出奇的紧张而不安。

  

“是什么人?”

  

“是我,罗烈。”罗烈已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陈瞎子笑了:“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得实在太勉强,这里就算有个“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还有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从床下面伸了出来,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

  

“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陈瞎子还在解释,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

  

“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罗烈问。

  

陈瞎子摇摇头:“但你当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强:“走,我们到外面去坐,我还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来,拉罗烈出去,但罗烈却突然弯腰,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

  

脚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猴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这个“又聪明,又能吃苦,将来总有一天会窜起来的孩子”,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陈瞎子也吓呆了,过了半响,才往外面冲了出去,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你杀了小猴子!”

  

“我…我…”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脸上才会有这种紧张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罗烈厉声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却又不敢告诉他,已在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所以就杀了他灭口?”

  

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喉咙里“格格”的发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杀他?”罗烈怒喝。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终于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说谎也已没有用了。

  

罗烈的手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手?”

  

“我不想杀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陈瞎子灰白的脸上,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睛里,显得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恐惧:“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还不想死。”

  

罗烈忍不住冷笑:“像你这么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罗烈看着他,看着清亮的泪珠,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

  

罗烈的手软了。

  

陈瞎子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

  

罗烈无法回答。

  

“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陈瞎子又在问:“你难道情愿自己死?”

  

罗烈终于长长叹息:“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他沉声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权活下去;第二,你杀了他,根本就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子,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

  

但他还是能想像得到。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

  

一个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的女人,正用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在门口送客。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的老头子。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话,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

  

她居然还在吃吃的笑着,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

  

因为她也在活下去。

  

罗烈不忍再看,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为了要活下去,还会不择一切手段,何况别人呢?”

  

何况黑豹!

  

罗烈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是谁对的?

  

他不能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都回过头,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

  

“砰”然的一声,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踉跄狂奔。

  

“救命…”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黝黑的尖脸上,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手里紧握着尖刀。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

  

他也看见了罗烈,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

  

他的手突然一挥,刀光一闪,已刺入陈瞎子的背脊。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已倒了下去。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入了他的心脏。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但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又抽出柄尖刀。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短小、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罗烈慢慢的走过去。

  

“你就是拼命七郎?”

  

这人点点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显然知道罗烈,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更没有退缩。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你想跟我拼命?”

  

拼命七郎狞笑着,喉管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刀光一闪,刺向罗烈的咽喉。

  

他的出手迅速、准确、致命!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但突然间,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手腕。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人对方的咽喉,就是他惟一的目的。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但突然间,他身子一转,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踢在对方手腕上。

  

拼命七郎手里的刀已脱手飞出,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反手又去拔刀。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罗烈已反身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低头,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来。

  

他的刀已拔出,用尽全身力气,直刺罗烈的肋骨间。

  

这一击虽然狠毒,但却已无异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

  

他的刀纵然能刺入罗烈的肋骨,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有人肯用。

  

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已让过了这柄刀,夹住了他的右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他的臂已几乎被活生生的夹断。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膝盖猛撞罗烈的小腹。

  

罗烈的手已沉下,切在他膝盖上,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听得心都要碎了。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住,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

  

可是他还有嘴。

  

他突然狂吼一声,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挥拳,迎面打在他鼻梁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在两丈外,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想再扑过来。

  

罗烈看着他,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不想?”

  

拼命七郎爬起来,又跌倒,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狠狠的瞪着他,喉咙里还在低嘶着,突然狂吼:“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

  

罗烈没有过去,也不想杀他。

  

抽刀拼命,窄巷杀人,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做。

  

他慢慢的转过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

  

这个不要命的人,看见罗烈转过身时,好像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眼睛里的凶狠恶毒之色,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子,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也许会死得更快。

  

他要别人怕他,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也同样是对生命的恐惧。

  

“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

  

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忽然间,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像刀锋般冷的一眼,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诮和怜悯。

  

拼命七郎看到了这种眼色,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

  

“姓罗的,你走不了的!”他突然又大吼:“你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已死定了!”

  

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

  

但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人,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又走到阳光下。

  

阳光更灿烂,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正八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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