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刺眼的光芒照射下,慕容秋水猛然转醒。
他一向不喜欢阳光,他不但不喜欢阳光,就连太强的灯光,他也极其厌恶。
而现在,这道光芒几乎比阳光还要强烈。
他勉强的睁开眼,只见眼前正有一张丑陋、惊愕的眼瞪视着他。
他极其自然的一掌推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手掌一阵刺痛。
这时他才发现那是一面铜镜。也不知是什么人将一面镜子悬挂在他的面前,那道刺眼的光芒,正是从镜中反射出来的。
镜子里的人是谁?
他惊慌的摸摸自己的脸,他的冷汗流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尽量用他昏沉沉的头脑思索着睡前的事。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昨晚我是跟韦好客在一起喝酒;”
“你错了。”旁边有个声音说:“你是跟我喝过酒,但那已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了。”
“什么?”他大吃一惊,翻身就想坐起,但觉下半身一阵剧烈疼痛,他呆住了,突然大叫:“我的腿,我的腿呢?”
“你的腿不是输给花景因梦了吗?”
“放屁!输的明明是她,你怎么说是我?”
“你又错了。”韦好客冷笑着说:“输的是你,因为花景因梦已经暗示了丁宁在什么地方。”
慕容秋水愣住了。
韦好客居然叹了口气,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害你,对不对?”
慕容秋水声音比哭的还要难听:“难道你这不算是害我吗?”
韦好客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不过是帮你全信罢了。我想你总该记得上次我锯腿的时候,你不是曾经对我说人生在世,首重信诺,只要言而有信,腿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秋水的确说过。
“所以…”韦好客苦笑着:“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护你的信用,你又怎能怪我呢?”
“好吧!”慕容秋水狠下心,大声说:“就算这样做是为了全信,那么我的脸呢?”
“那也是因为我要替你保全形象,”韦好客说:“试想慕容公子潇洒风流,江湖上人谁人不知,如今以你的体质,已不适于再抛头露面,在外奔波,免得破坏了你过去所树立起来的大好形象。”
“所以你不但锯掉我的双腿,连我的容貌也刻意的改造过了。”
“不错。”韦好客好像很得意:“你也应该知道,锯脚简单,改变容貌却是件很麻烦的事,几乎足足费了我五天工夫,才改到这种地步!”
慕容秋水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来人哪!”
韦好客立刻答道:“小的在,公子有何吩咐?”
除了韦好客这声细声细语的回答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声音,过去一呼百诺的场面,竟完全不见了。
慕容秋水眼睛朝四周一转,大吃一惊说:“这是什么地方?”
韦好客说:“当然是我的雅座。”
慕容秋水厉声说:“什么?你竟敢将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韦好客不慌不忙说:“你上次不是曾对姜断弦说过,大象死的时候,一定会找一个隐秘的埋骨之所,因为它不愿象牙被人得到,你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所以我才辛辛苦苦把你抬了来,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慕容秋水再也不说什么,拼命向韦好客扑了过去。
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功力全失,只扑出不远,大半截身体便已栽在地上。
韦好客又是一阵叹息,好像觉得苦痛极了。
试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比拼命帮忙朋友,而朋友却一点也不领情来得更加痛苦呢?
四月十五。
姜断弦久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一早,他便轻轻松松的出了门。比平常的日子还来得轻松。
这绝不是他对风眼之战有必胜的把握,事实却恰好相反。
如果有人问他这一生谁是最令他头痛的对手,那个人绝对不是丁宁,而是风眼。
因为丁宁的刀法虽高,但最低限他总还知道这个丁宁使的是刀,而风眼使用的是什么兵器他都不知道。
他之所以觉得轻松,只因为他早已将身后之事交待清楚。
他一向很服风眼,除了风闻风眼武功极高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这个人重言诺,讲义气,只要他答应过的事,杀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更改。
一如姜断弦所料,当他到达时,风眼早已等在那里,早就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等在那里。
姜断弦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兵器。只见一把短剑正插在风眼座椅左手的泥土地上,看上去显得更短。
“原来你使剑。”姜断弦语气中不免有点失望。
风眼冷笑说:“我的左手只会使剑。”
姜断弦这才发现风眼的右手吊在脖子上,显然是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
“这是怎么回事?”姜断弦问。
风眼只冷冷的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姜断弦忍不住追问:“以你的身手,还有什么人能击败你?”
“偶尔总会有一两个人,”风眼冷冷回答:“就算被公认为当世第一的高手,偶尔也会被一两个人击败的。”
他停了停,又说“我不在乎。”
姜断弦说:“是。”
风眼又说:“不管是谁击败我的,我对这个人都绝对没有一点怀恨之心,如果他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愿意随时为他打开我的大门。”
姜断弦虽然没说什么,目光中却不免流露出几分敬意。
风眼终于叹了口气,说:“今天如果我要找你比武,我就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伪君子,因为如果我故作神勇,非找你比试不可,你一定会拂袖而去,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何必如此狡情故作,来搏取世人的佩服呢?”
姜断弦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可是我很佩服你。”
风眼笑了笑,说:“现在我虽然没有办法与你比刀,但是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比。”
“哦?你要比什么?”
风眼说:“江湖男儿,飘泊了一生,除了刀剑之外,大概只有一样可以比的了。”
姜断弦说:“哪一样?”
风眼只说了一个字:“酒。”
风眼大醉。
姜断弦也大醉。
他是个极有克制力的人,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醉过。
黎明,决战日的黎明。
丁宁仍旧坐在小屋的屋檐下。
这些日子,他既没有磨刀,也没有练功,甚至连饮食睡眠也比往日更少,连一点备战的迹象都没有,难道他已将决战的事忘了?
柳伴伴担心极了,但她除了担心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宁就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风铃突然发出两声轻响。
没有风,怎么会有风铃声?
丁宁苍白的脸上掠起一丝微笑。
“伴伴,你的功夫又精进了。”
柳伴伴什么都没有说,只凝视着屋前空旷的原野。
又过了一会儿,柳伴伴忽然说:“他好像喝了酒。”
“哦?”丁宁刚刚睁开眼,眉头就不禁一皱:“好像是宿醉未醒。”
“谁说我宿醉未醒?”姜断弦刹那间已来到近前。
他嘴巴虽然很硬,头却痛得厉害。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风眼喝得这样醉。
莫非这是他跟丁宁决斗之前对生命的一种告别?
他看了看天色,大声说:“我好像来迟了。”
丁宁淡淡一笑,说:“早也是来,迟也是来,早一些何妨,迟一些何妨。”
姜断弦微微愣了一下,说:“请。”
这时除了这个字,他几乎已没有别的话说。
昔日的恩怨、情感,到这生死决战的时刻,都已变成过眼云烟,除了这个字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丁宁只是微笑着,动也不动。
姜断弦突然发觉丁宁赖以成名的刀不见了。他不禁奇怪的问:“你的刀呢?”
丁宁说:“我没有带刀。”
姜断弦说:“今天是我们在刀下一决胜负生死的时刻,你为什么不带刀?”
丁宁说:“你我两人,恩怨纠缠,就算我与你在刀下分出生死胜负,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早晚有一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愣住了,他从未想到丁宁会说出这种话来。
丁宁又说:“所以我今天不想跟你比刀。”
姜断弦不禁朝后缩了一步,他真怕丁宁跟风眼一样,又要跟他比酒。
丁宁笑了一笑,说:“我也不会跟你比酒,因为现在我若跟你比酒,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姜断弦松了口气,说:“那么你想跟我比什么?”
“我们可以比试的东西很多,”丁宁想了想:“譬如我们可以比谁坐得久,我们可以比谁吃得多,我们也可以比谁爬得最远。”
身旁的柳伴伴不禁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如果你认为这些事情太俗,我们还可以比别的。我们可以学学那些文人雅士们比比围棋,你说怎么样?”
姜断弦呆了呆,说:“我不会下棋。”
丁宁笑笑说:“我也不会,不过我们可以学,直到我们都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对一局。”
姜断弦有些迟疑。
丁宁又说:“不过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棋,三五年之后或许已有小成,到时我们再一决胜负,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迟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又愣住了。
丁宁又笑了笑,说:“所以我认为比跟不比的结果都是一样。”
姜断弦问:“那么你的意思呢?”
丁宁说:“既然比不比都是一样,那么我们还比什么呢?”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一列人马,蜿蜒而来。
但见旌旗招展,铜鼓宣扬,行列极其壮观。
丁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昂首大步的迎了上去,他看也没有看柳伴伴一眼,经过姜断弦身边时,也只不过说了两个字。
“再见。”
姜断弦也转身大步走了,但他的脸上却不禁流露出一抹微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的微笑。
只剩下柳伴伴依然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丁府的行列完全消失,她才跌坐在丁宁刚刚坐过的蒲团上。
蒲团上的余温犹在!人却不见了,而且走的时候他竟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柳伴伴一阵悲从中来,泪珠儿成串的洒了下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眺了起来。
她突然想到,丁宁还没有死,自己何必如此悲伤?只要丁宁不死,自己就总有办法见到他的。
她是个非常想得开的女人,如果她想不开,在她过去的那些饱经劫难的日子里,她起码已经死过几百次了。
她擦干眼泪,从小屋中取出丁宁留下的刀,直奔城中而去。
她决定要到城里好好玩玩,好好散散心,最起码也要好好的吃上几顿。
正午。
城东天香楼。
柳伴伴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楼梯的桌子上。
满桌上都是菜,少说也有七八道,桌角上摆着一把乌黑的刀。
每个上楼的客人都不免以惊奇的眼光看她一眼。
柳伴伴一点也不在乎,她一口酒,一口菜,吃得开心极了。
这时跑堂又把一道热气腾腾的菜摆在她的桌上。
柳伴伴吃了一口,问:“这是什么?”
跑堂赔笑说:“这是您点的西湖醋鱼。”
柳伴伴筷子一摔,眼睛一瞪,说:“这是什么西湖醋鱼?酒这么多,醋这么少,你当我没吃过这道菜吗?”
跑堂连忙说:“姑娘多多包涵,如果不合您的胃口,我们再给您重做。”
“不必了。”旁边忽然有个人说:“也许大师傅认为女人应该多喝点酒,少吃点醋,醋吃得太多会反胃的。”
柳伴伴一见到这个人,火气马上消了,眼睛也小了,脸也红了,连坐的样子都变了。
这个人当然是丁宁。
柳伴伴喘喘的问:“咦,你怎么又跑了出来了?”
丁宁说:“我高兴。”
柳伴伴瞄了满桌的菜一眼,不禁把头垂下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丁宁笑了说:“你这几天几乎把城里大馆子都已吃遍,该吃腻了吧?”
柳伴伴轻轻说:“好像…差不多了。”
丁宁又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尝尝,眉头不禁一皱,说:“这算什么西湖醋鱼?”
柳伴伴应着:“就是嘛。”
丁宁说:“我认识一个大师傅,他那道西湖醋鱼绝对是天下第一。”
“哦?”柳伴伴咽了口唾沫:“哪间馆子?”
了宁说:“一品居”。
柳伴伴想了想,问:“我怎么没听说过?开在哪里?”
丁宁笑了笑:“苏州。”
柳伴伴渐渐的回复了点女人味,居然白了他一眼,说:“你真会开玩笑,苏州那么远,怎么去吃?”
丁宁说:“你放心,纵然走个十天半个月,那大师傅也跑不掉的。”
柳伴伴说:“那么远的路,只怕十天半个月也赶不到。”
丁宁仍旧笑了笑,只是把声音放的更低:“你放心,那大师傅年轻得很,今天才三十八岁,纵然我们走上十年,他也死不掉的。”
柳伴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脸烧的厉害,身子一软,整个人已扑进丁宁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