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道人下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扶助大明重开日月,待得天下安定,只要再有仁宣、弘治那般的治世,便是妥妥的一笔大功德。
直到遇见钱逸群之后,青锋道人突然觉得自己十分肤浅。
身为一个修士,为了功德打打杀杀,和那些争抢肉骨头的狗才有什么区别?看看这位少年道长,云龄不过数年,已经捉了五魄。连功德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愿意处处与建奴为难,一心要毁了虏丑的根基。
自然,这样的人在辽东并不少。但那是因为自己家人被杀、田产被占,与建奴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怨。而这位厚道人,明明是江南富贵乡里出来的人物,恐怕在到辽东之前连建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便有着如此坚定的信念,什么叫慈悲?这就是慈悲啊!
青锋道人深深揖礼:“以道长的威能,必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承君吉言。”钱逸群却有些苦笑。
———要是早知道功德这么重要,何必贪图爽利要杀布木布泰呢?反正她这样对龙脉有重大影响的人!总是得死的吧?
钱逸群转念又想:不过我这功德来得容易,只要有游仙书在,未必不能积攒下大大一笔功德。
主意打定,钱逸群便打算等自己精神恢复些了,再去一趟异世界巡游,捞取功德,顺便过过大神的瘾头。
“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青锋道人问道。
“我得先去找个医术高明的老师治好这条手臂。”钱逸群抬了抬失去知觉的小臂,蓦然发现手上的肌肤已经呈现出了紫青色。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是肌肉坏死的前兆了。
钱逸群试了试坤铃,可惜能够起死回生的法术却不能驱散这种来自阴鬼的诅咒,颇有些无奈。
“道长不如与我同去龙空谷”,青锋道人道,“我师兄壶中子最擅长炼丹制药,救死扶伤。而且听将岸说了与道长交往的事,我等同修无不倾慕。若不是壶中子师兄实在是不擅奔波,恐怕早就赶来与道长相见了。”
钱逸群也听将岸夸赞过壶中子的医术高明,也不推辞,道:“如此有劳了。”
“咱们一同步行过去吧。”青锋道人知道自己的御剑飞行速度太快,即便他将速度放到最慢,钱逸群悲怕也跟不上。
钱逸群正要答应,突然心生感应,抬头一望,只见天上一个黑点缓缓靠近,很快便传来一声鹰唳。
女真人喜欢驯化海东青作为自己狩猎的助手,故而天空中常有猎鹰飞过。钱逸群此刻耳聪目明,感应灵敏,从那声鹰唳中却分明听出了小鹰的呼唤。
“张道长”,钱逸群指了指天上的飞鹰,“那是我朋友,能否劳您大驾,引它下来?”
青锋道人道了一声“这有何难”,当即御剑升空,绕着那山鹰转了一圈重又落了回来。
山鹰到底是上古灵种,智商岂是寻常羽类能比?连连鸣啼,给地上的狐狸和老鹿指明方位,自己也落了下来。
钱逸群微微侧了侧头,让山鹰站在自己肩膀上。这一人一鸟亲密无间的模样,让青锋道人颇为羡慕,暗中决定自己也要去找个长毛的伙伴,在这孤寂的修行道路上并肩携手。
不一时,狐狸和老鹿也来了,见有外人在,狐狸保持着沉默,只是让钱逸群去摸了摸它的脖子,算是打过招呼。
“道友,我有鹿兄代步,在这山中的速度也就不满了,您大可御剑引路。”钱逸群道。
青锋道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等钱逸群加持了各种加速法术,翻身上鹿,这才御剑腾空,朝龙空山飞去。
钱逸群乘青锋不注意,却带着老鹿狐狸和山鹰进了翠峦圣境。
这一路赶来,早就将老鹿累得够呛,哪里是当即就能上路的?青锋道人学会的第一个法术便是御剑飞行,从未有过坐骑,自然没有考虑过畜力的持续能力。
“如何了?”狐狸一进翠峦山,便急急问道。
钱逸群嘿嘿一笑:“断了女真人的龙脉,只要熬过反噬,他们就没指望了。不过,你丫怎么不跟我说功德重要性!”
“功德?那东西能吃么?”狐狸不屑道。
钱逸群愕然。
无论是狐狸还是中行悦,都不相信“功德”这个舶来品。在他们看来,符合道的要修修行就足够了,其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根本无需挂心。只有那些天资不足、缘法不深的修士才需要琢磨那些捷径。
以钱逸群炼化五魄的境界,何必在乎?
“多个加持总是好的。”钱逸群不能芶同这种败家思维,还是觉得任何一种壮大自己的力量都应当珍惜。他旋即又讲了自己断人龙脉的细节故事,以及在建奴皇宫中的插曲。
“看来你在红尘中的任务进展不慢,这才多久已经除去了心腹大患。”狐狸赞叹道,“对了,小鹰说你拿了它的灵核是怎么回事?”
钱逸群一头雾水。他将自己此行的收货——盘算之后,终于发现从金鳞篓里掏出一个自己差点忘记的宝贝…玉凤雕像。
山鹰见了这玉雕,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老母鸡抱窝一般孵在玉雕上,一动不动,锐喙翕张,显得十分激动。
狐狸道:“这便是它的灵核,被人雕过了。原本该是一个蛋的。”
“灵核是什么?”钱逸群问道。
“是咱们上古灵种死后留下的遗蜕”,狐狸道,“加以修炼,便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塑成灵体,附身其中。”
钱逸群颇有些意外:“我以为这只是一件宝贝。”
狐狸又笑了。
“那玉雕不过是召一头死物白凤出来,有什么用处?”狐狸道,“若是让毕方收了它的灵核,你便能得到一个活着的白凤。唔,虽然开始的时候持续时间比较短。”
这笔买卖谁都知道该怎么做。钱逸群虽然与毕方相识时间较短,但人家是师父直接派来的专员,地位不同。更何况他知道上古灵种对于重塑灵体有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着,更不愿意断了毕方的重归之路。
“便送给你了。”钱逸群摸了摸毕方的脑袋,心道:等它重塑了灵体,恐怕就不能这么放肆了。
毕方可是为黄帝卫车的神鸟。
此刻的毕方却十分惬意地别过头,任由钱逸群的手指在羽毛中穿梭。
“那你的灵核呢?”钱逸群更关心自己的老朋友,问狐狸道。
“咱的灵核…”狐狸纠结了一下,“等你结成圣胎再说吧,而且法术上也还得再精进些。”
“你到底是在哪里浪荡的时候被人干掉了?”钱逸群很好奇狐狸的遗蜕放在了哪里,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呢?
“到时候再说吧。”狐狸别过头,伏在地上,“咱要休息休息,赶路真累。”
感觉累的不止狐狸一个老鹿大吃一顿翠峦山中的奇珍异草,喝饱了清澈的溪水,寻了个惬意的地方卧倒休息。山鹰吞食了那块玉雕,佝头缩颈打着盹。
钱逸群无所事事,索性闭目打坐,尝试着用自己的阳气去逼退手上的阴寒。虽然效果不佳,总算比放任不管强了许多。
等人兽们休息好了,钱逸群方才带着小伙伴们离开了翠峦山,重新回到滴水成冰的北国莽原之中。
精力充沛的老鹿很快就追上了青锋,这当然也是因为青锋放慢了速度,踢雪踏冰朝龙空谷跑去。
钱逸群第一次见到迎客松的时候颇为吃惊。
一边是白雪皑皑,另一边却是苍翠欲滴。
只是一步前后,恍若穿越了两个世界。
“道长这边请。”青锋落下剑光,以此间主人的身份在前面带路。
钱逸群也翻身下鹿,紧随其后,享受这北国江南之地。
此时还不流行编撰名胜,钱逸群见路旁景色出尘,异色连连,青锋却是看得习惯了,也没有想到要讲解一二。就此一路行到了谷口,钱逸群只见两道青石圆柱矗立,上面隐隐透射出金光闪闪的图形。
钱逸群定睛细看,却认出原来是一副草书。他站住脚步,仰头读道:“寂寞无尘真寂寞。”再转过头去读了下联:“清虚有道果清虚。
“果然是神仙手笔。”钱逸群赞道。
青锋道人微微一笑,道:“这便是我龙空谷的山门了。”
钱逸群好奇道:“谷名龙空,可有典故?”
“此地由来便是一个修士闲居,交流道法,结伴清虚的地方。”青锋道人解说道,“因为当年有一位大德自称来自龙空山,于谷中诸人多有教益。众修士感念其道德,便以龙空为谷名。喏,这联句也是他题写的。其中更有一重玄机。”
“哦?是何玄机?”
“修为不足的人到了此门,总会视而不见,甚至心生各种妄想,速速离去。只有真修行,才能见到这两句对联。”青锋道。
钱逸群再次望向那句“寂寞无尘真寂寞”口中反复咀嚼,虽然回味甘冽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青锋本来要举步便行,见钱逸群怔怔立住,只得停下等他。欲看真假修行,耐心便是最浅薄的一层。只要性学上有所悟证,绝不会因为一件事急吼吼、慌张张,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故而钱逸群伤了一条手,却毫不放在心上。青锋虽然有俗务要办,却绝不出声催促。二人路径不同,步伐却是一致。
“哎呀!”钱逸群抚掌叹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这样!”
“哦?愿请教。”青锋读了两遍,躬身道,“这联句我从小就读,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寂寞岂非心尘?清虚哪里有道?”钱逸群负手而立,指指点点。
青锋暗暗品读,赞道:“果然有些道理。若是灵台清净无尘,自然怡然自乐,处处融洽,何来寂寞。不过这清虚无道之说,还请道长详解。”
“清虚者,道也。人若能守住这二字,便在道中矣,哪里来的道?”钱逸群道。
青锋道人眉头微蹙:“大道至广,包容一切,即便身在火宅,一样是在道中。以此来说入清虚者无道,恐怕不妥。”
钱逸群乍一听之下,觉得青锋说得有理,干笑道:“我也是胡乱说说,不可当真。”
青锋道了一声“谦逊”二人又要往里走。钱逸群脚刚离地,突然头脑中仿佛被锤击一般,浑身清凉劲爽,只听得内中经文、钟声,无不殊胜。却是道情大发,心有明悟。
“张道长。”钱逸群又立住了。
“道长请说。”青锋道人也只得站住。
“你得一了么?”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一者,道也。
凡有人说自己得了“一”那便绝非得“——”。
因为此人已经有了“一”这概念,又有了“得”这一概念。如此这便是二了。
钱逸群已经随口禅道出了“清虚者,道也”的大前提,而“道者,一也”若是人在清虚,且又知“道”那便是“二”虽然大道无所不包,但心中有二绝非清虚之境。
适才青锋道人的答辩,将“在清虚”与“在道中”等同起来。实际上“在清虚”却是“得真道”这个意思。人固然时时都在道中,不可能超出道而存在,却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真道,用心若镜。
“你得一了么?”
钱逸群的问题虽然简单,却让青锋如同被重锤猛击一般。他空寂良久,方才小心翼翼道:“道人若是得了一,便只知道‘一’,断然不知道‘得’了。”
钱逸群咧嘴一笑,顿时浑身舒爽,一股浩然之气由下而上,直冲膻中,盘旋成云,良久不散。他踏出一步,神清气爽。再踏一步,骨散寒琼。第三步踏出,却是身轻无物,飘然若升。
“人言知道实不知啊!”钱逸群喟然而叹,旋即又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句话。他脑中渐渐勾勒出一座山坳小庙,其中有师徒三人,皆是静坐入定。中间那白发老道,蓦然间身放光明,身上污浊道袍,化作庄严法衣。
钱逸群心头一颤:其实师尊何尝禁语?这无言之教中另有别传,只是我迷障深厚,身在宝山而不自知罢!
非毒,归位!
仿佛天神呼号,钱逸群顿时浸入紫府之中。一颗圆坨坨光灿灿的珠子在虚空结就,正是七魄之中的第六个安安静静悬浮其中。
黑色的清心钟上发出卡啦之声,不绝于耳。
钱逸群循声探去,只见兑卦上显露出无数裂纹,宛如龟背,流淌出阵阵金锐之气,只差最后剥落。
这边是顿悟。
由渐悟而来的顿悟。
青锋道人只是略有所得,心中已经欣喜非常。他回过神来,却见厚道人转眼之间已经气息大变,隐隐中有超凡脱俗之气,再细细一观,竟然顷刻之间凝成了第六魄,不由惊喜交加。
惊的是,居然真有人是天生神仙种子,修行到了他手中竟然如此得心应手,进展非常。喜的是,第六魄可不同于前面五魄,是最为难炼就的。因为到了这一破,之前积累的量变转成了质变,三毒几乎绝迹,身中浊鬼也近乎败亡。此时凝成第六魄,许多修士都会因此得到自己的神通。
神通!
非学非炼非传,无根无缘无耗。
只是一念所感,莫不应从随心。
古今修道人多如牛毛,九成九的人都是冲着这两字而来。
古今得道人凤毛麟角,九成九的人也是止步于此。
青锋正要与他说神通之事,只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钱逸群也放眼看去,一个中年道长从容而来,手持一杆拂尘,往臂弯里轻轻一敲,竖起手掌:“福生无量天尊,道友慈悲。”
“天尊怜悯,老爷慈悲。”钱逸群躬身作揖回礼。他在抬头时,细细打量那个道人,只见骨骼清奇,灵蕴清澈,一双细眼仿佛能够阅尽天下之事。一他该是一个擅长推衍的高手吧。
钱逸群心中又是一动,道:“道长莫非便是壶中子?”
“贫道以壶为号”,那道人笑道,“让道友见笑了。”
“壶中乾坤大。”钱逸群笑道。
“梦里日月长。”壶中子对接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一这才是青山为我友,风月共往来的清修高真啊!
钱逸群心中暗暗赞叹,再想起当日穹窿山上真观,虽然有道场庄严,却少了道人逍遥,私有不值。
再回头看扬州琼花观,那更是一处世俗宫观,弘道与否都难说得很,更无这般的神仙人物。
“贫道见道友久立门庭,为何不入耶?”壶中子上前扶住钱逸群那只乌黑的手,细细一观,旋即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葫芦。
那葫芦里叮当作响,不知道放的是铜钱还是金币。
壶中子拔开塞子,顿时一股清香传出,如梅似兰,绝非俗物。
“这阳春丹,正能驱散阴邪。”壶中子说着,将手中丹丸放在钱逸群麻痹的手心中,包着钱逸群的手用力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