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岑君然,好一个瓮中捉鳖!”蓝衫青年眉头轻轻一皱,旋即便想明白了城门口正在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左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了窗棱之上。
“你我都忘记了,被马武一刀劈掉那个县丞姓甄!”白袍青年的目光投在城门口处,咬着牙补充。
很显然,所谓招安,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马子张当初杀掉的那个贪官姓甄,出自本朝一门三公的甄家。其族中长辈,恨不得将马氏兄妹挫骨扬灰,怎么可能容忍二人去做新朝的将官,继续活着打甄氏一族的脸?而县宰岑彭,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冒着得罪当朝大司空甄丰和大司马甄邯的奇险,为马家兄妹去争取一线生机?
城门口,刀光依旧在涌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撕裂重重包围,像受了伤的猛兽般,咆哮着扑向了县宰岑彭。一个修长的身影,也紧跟着跳了起来,半空中贴着刀光翻滚,灵活如传说中的山鬼。在他们身后,则是七八名浑身是血的汉子,倒下,站起,站起,倒下,每个人都不知道被砍中了多少次,却死死护住了自家首领的后背。
县宰岑彭,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幅彬彬有礼模样。一手持着钩镶,一手持着长刀,迎住马武,寸步不让。在他身后,则是早已关闭的城门,黑漆漆的门板上,溅满了鲜红色的血浆。(注1)
“卑鄙无耻!”蓝衫青年的面孔迅速变成了铁青色,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突突乱跳。
棘阳城很小,高升客栈距离城门也不算远。站在客栈的二楼,他能将城门口处的战斗,尽收眼底。
马子张和他麾下那些山寨头目们,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勇悍。虽然身陷绝境,却没有一个选择屈膝投降。而是立刻下马列阵,互相掩护着,向官兵发起了反击。
人数在山贼二百倍之上的官兵,被马子张等江湖好汉杀得节节败退,好几次,都让出了城门洞。全凭着县宰岑彭自己手持钩镶死战,才确保了城门不被马武兄妹夺取。
而棘阳县丞阴宣,则偷偷地带领着一群家丁,爬上了距离城门最近的一所民宅房顶。每一名家丁手里,都持着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边缘处,隐隐有寒光闪烁。
“弩机,阴家居然动用了弩机!”白袍青年猛地一纵身,随即,又缓缓落回了屋子内。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愤怒与惋惜。
弩机乃军国重器,按律法,民间不得持有。然而,这份律法,却早已管不到世家大族。此时此刻,阴府家丁手里所持的,正是连军队中都不常见的蹶张弩,俗名大黄,射程高达一百二十步,五十步内,足以将任何铁甲洞穿。
马氏兄妹武艺再精湛,身后的弟兄们再忠心,也挡不住乱弩攒射。已经可以预见,当阴府的家丁扣动扳机之时,就是马氏兄妹人生的终结!
白袍和蓝衫青年不忍心,却没有勇气出言提醒,更没有勇气出手相助。他们所在的刘氏和邓氏,俱为地方大族,虽然不像甄、阴两家一般显赫,却也枝繁叶茂。如果他们两个此刻压制不下心中的冲动,在不久的将来,家族内必将血流成河。
不约而同地,,二人都闭上了眼睛。愤怒地等待着那惨烈一幕的降临。然而,就在此刻,房顶上,突然响起了两个稚嫩的声音:“县宰大人,小心误伤县宰大人。你们怎么能动用弩箭?”
”别射,万一射歪了,就是玉石俱焚!”
声音不算高,也未必能让城门口的人听见。却把白袍和蓝衫两位青年吓得亡魂大冒。“刘秀,邓奉,你们两个找死啊。赶紧下来!”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二人扭着脖颈,用极低的声音怒叱,“下来,赶紧下来,别给家中惹祸!”
“我们是不放心县宰大人,才出言提醒!”宽额头少年刘秀吐了下舌头,蹲身从房檐另外一侧溜下了梯子。
“我们是义民,义民。”深肤色少年邓奉低低地强调了一句,也跟在刘秀身后逃之夭夭。
“等会儿我揭你们两个的皮!”白袍青年气得哭笑不得,挥着拳头威胁。
“他们俩中气不足,应该没几个人听见!”蓝衫青年再度翻回客栈二楼,哑着嗓子自我安慰。
喊出去的话,肯定收不回来。如今之际,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刘秀和邓奉两个的声音太低,穿不透城门口处酣战的嘈杂。
想到城门口儿正在发生的恶战,白袍和蓝衫,瞬间又记起了先前阴氏家丁背着大黄弩朝民居屋顶攀爬的情景。赶紧再度扭头朝城门洞前张望。却只看到,一片斑驳的血迹和数十具模糊不清的尸骸。马武和马三娘兄妹,连同县宰岑彭,都已经不知去向。
“抓马子张!”
“抓马子张,别让他跑了!”
“所有人听着,不许收留马子张,否则,与贼人同罪!”
“抓凤凰山贼。有举报者……”
一片嚣张的喊声,忽然从城门口处响起。紧跟着,就如潮水一般向四下蔓延。大队大队的官兵,在当地小吏和衙役们的带领之下,挨家挨户,开始搜索逃走的凤凰山贼寇。看见可能与贼寇相关的东西,如钱币、绸缎和铜器,则顺手抄进自己兜里,替百姓们“消灾解难”。
哭声和哀求声,也紧跟着炸响。听在耳朵里,令人无奈而又绝望。
“军爷,军爷行行好,我家早就断顿了,就指望这点儿……”
“别打,别打了。我给,我给……”
“这伤,这伤是刚才在城门口被人砍的,我,我真的不是山贼,真的不是,啊!……”
几处浓烟冒起,火苗紧跟着爬上了天空。
不知道是官兵还是马武的余孽,在民宅中放起了大火。数名獐头鼠目的模样的家伙,拎着短刀在巷子里穿梭,很快,就令恐慌和混乱席卷全城。
“不好,有人要趁火打劫!”白袍青年猛地打了个冷战,纵身翻出了窗外。
他做事向来果断,从不瞻前顾后。双脚刚一落地,就立刻扑向了院门。同时嘴里大声断喝,“关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小心遭受池鱼之殃!”
“关门,赶紧关上大门,无论是官兵还是地痞流氓。杀红了眼睛的人不会讲任何道理!”蓝衫青年紧随其后,也手按剑柄从窗口跳下了二楼,一边追,一边大声提醒。
客栈的院子大门口,掌柜和伙计们正不知所措。听到了二人的话,赶紧七手八脚地去挪动厚木打造的门板。
大新朝的官兵,可不是一般的“骁勇”。每回去征讨贼寇,无论获胜还是战败,总能砍回远远超过自身损失数量的人头。而官府为了保持将士们的锐气,向来不问这些人头的真实来源。哪怕其中混着白发老妪和垂髫小儿,也一概记功不误。
官兵、地痞、山贼,无论落到哪一方手上,寻常百姓都没有幸免之机。刹那间,先前趴在二楼窗口看热闹,以及在客栈一楼闲聊的酒友们,就被吓得六神无主。有人哆哆嗦嗦朝桌子下钻,有人拿着荷包朝四处藏,还有人,则昏头涨脑地冲到了门口,准备抢在被官兵洗劫之前,逃回自己家中避难。无意间,将刚刚开始合拢的客栈大门,又给推得四敞大开。
“别跑,都别跑,小心被当做土匪的同伙!都滚回去屋子里头老实蹲着!”白袍青年抬起脚,将几名失去了判断力的酒客,一一踢回了院子当中,“现在跑,你跑得过弩箭么?官兵战死了那么多,不多砍几个人头冒功,怎么跟上面交代?”
“啊——”
“娘咧!我命好苦!”
“歹势了,这回死定了……”
众夺门而出的看客们如梦方醒,凄声惨叫着,又掉转身朝客栈里头钻。恨不得化作一群老鼠,打洞入地,让谁也寻找自己不到。
白袍青年恨其不争,却也拿他们没办法。猛地一跺脚,将佩剑拉出鞘外,高举在手里,朝着客栈当中所有人断喝:“在下舂陵刘縯,与妹丈新野邓晨,俱是本朝良家子。诸君若不想死的稀里糊涂,就赶紧拔剑跟我一道守住大门!”(注2)
他生得鼻直口方,打扮也干净利索。白衣飘飘,剑光如雪,登时,就令所有人的目光为之一亮。
“可是舂陵小孟尝刘伯升?”二楼另外一个窗口,有个方脸酒客探出头,大声询问。
“正是!”刘縯自豪地仰起头,笑着回应,“敢问兄台名号。”
“颍川冯异,愿助兄一臂之力!”方脸酒客大笑着跃窗而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口,与刘縯并肩而立。
“巨鹿刘植,愿与三位仁兄比肩而战!”另外一名矮状的汉子,提着宝剑,从一楼大步上前。
“山谷张峻……”
“荆州许俞……”
“宛城屈杨……”
陆陆续续,从二楼窗口和一楼冲出四五名相貌不同,打扮各异的汉子,拎着宝剑,跟邓晨、冯异等人站成了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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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钩镶,汉代的一种特殊兵器,盾牌与护手钩的混合体。使用技巧要求很高。与环首刀配合,可出其不意卡住对方兵器,然后将其杀死。
注2:良家子,古代中原地区对清白人家子弟的称谓。只要出身干净,没有犯过罪,不是奴婢、娼妓和巫师等“贱民”的孩子,都称为良家子。有佩戴武器和出仕资格,类似于古代希腊的自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