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可是李家恩公?”成丹被断喝声吓了一大跳,三步两步冲到马车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恩公,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来了怎么不早说!”
“你一上来就摆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我如何来得及开口?”李通被刘伯姬搀扶着,缓缓走下马车,脸上的笑容好生令人玩味,“怎么,王大当家又病了,天还没黑就见不到人?还是觉得最近打了几场胜仗,可以列土封茅了,怕我们这群倒霉鬼坏了他的好运?”
“这,这,恩公您说笑了。王大哥,王大哥他很好,他,他只是最近忙了一些!”甭看先前对马武都敢举刀相向,如今被李通夹枪带棒一顿数落,成丹却没有任何胆子还嘴。
原因无他,两年前王常悄悄跑到弘农那边治病,就是成丹一路陪同。王常落难入狱,成丹也被一道成了阶下囚。如果不是李通动用手中权力冒险相救,成丹和王常,早就稀里糊涂被官府当做寻常蟊贼砍了脑袋,根本没机会活着走到今天!
“我知道颜卿兄公务繁忙,但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前来相扰。”见成丹收起了嚣张气焰,李通也不为己甚,拱了下手,笑着低声补充,“所以,麻烦子朱你派人通禀一声,就说故人李通,与小孟尝刘伯升、铁面獬豸马子张,还有刘伯升的三弟刘文叔,联袂前来拜访,请他在百忙之中,不吝一见!”
“小孟尝,恩公,您说是小孟尝亲自来了?”成丹听了,眉毛瞬间往上一挑,目光快速转向与马武并骑而立的刘縯,“可是这位壮士?刚才成某眼拙,竟然当面错过了英雄,死罪,死罪!”
说着话,他双手抱拳,向刘縯行礼,态度恭敬有加,但语气,却像徐徐出来的晚风一样寒冷。
“成将军不必客气!”刘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只能强忍住掉头而去的冲动,大笑下马拱手,“所谓小孟尝,不过江湖弟兄们早年的恭维,实在当不得真。”
“盛名之下,岂有虚士?伯升兄切莫自谦。”成丹笑着再度后退行礼,身体与马车拉开距离,恰恰又挡去了马武和刘縯两个的去路,“在下前日听闻,伯升率领大军,连克数县,兵锋直指宛城。万万没想到,伯升兄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闲,亲自到我下江军中来!”
后面几句,全都是废话,揣着明白装糊涂,却将刘縯憋得满脸通红,额角隐隐见汗。李通见此,连忙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大声说道:“子朱,你这话说得可就错了。伯升兄再忙,哪有放着下江军这么一路精锐,却视而不见的道理?况且舂陵也好,下江也罢,大伙之所以起兵,还不是为了推翻新莽暴政,还天下一个安宁?!”
“恩公教训的极是!”成丹不愿扫了李通的面子,笑着拱手。“我等志同道合,理当守望相助。但我下江军兵微将寡,却不堪与舂陵、平林义师同列。伯升兄席卷半州之举,成某只有仰慕的份。抡到自己,却只愿意有多大本领,做多大事情。是以,下江军如今只敢在山野不毛之地,积蓄力量,以图将来。断没有伯升兄的胆略和本事,现在就冲出去跟朝廷前队大军一决生死!”
“你……”没想到成丹如此狡猾,连做说客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抢先封死了出兵相助的可能,李通又气又羞,苍白的面孔,顿时涌起了一股病态的潮红。刚想厚着脸皮,拿昔年对方和王常一道,给自己的承诺说事儿,却不料,后者忽然又躬下了身,郑重补充,“恩公可是受了伤?可曾请了郎中?我下江军里,刚好有几个一等一的大夫,恩公不妨就跟恩嫂去城内住下来,慢慢调养。恩公放心,只要成某有三寸气在,任何人,都休想伤害贤伉俪分毫!”
“我,我跟他还未成亲!”话音刚落,刘伯姬立刻羞得面红耳赤,抬手指着成丹,大声抗议,“你,你瞎说哪门子混账话?!”
“子朱,原来你,你,你如此仗义,李某,李某,真的感谢不尽!”李通则气得两眼阵阵发黑,冷笑着摇了摇头,大声回应。“治病之事,就不劳子朱了。李某乃败军之将,且不敢将晦气带给你!”
说罢,跺了跺脚,转身就走。那成丹见了,赶紧追了几步,双膝跪倒:“恩公,成某这条命,是你救的。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都义不敢辞。但成某却不能为了私恩,将我下江军一万三千弟兄,故意往朝廷精锐刀口上送,此事,万望恩公见谅!”
“万望恩公见谅!”成丹的亲兵,也齐刷刷跪倒于地,朝着李通的背影深深俯首。
救命是私恩,发兵相助却是公事。因私废公,仁者不取,智者不屑。所以,哪怕今天李通、马武是苏秦复生,张仪在世,也休想过了成丹这一关。
“唉——”舂陵大将军刘縯见此,只能报以一声长叹,伸手牵了自己和马武的坐骑,转身告退。
双腿刚刚开始迈开脚步,第二辆马车上,却也响起了一声黯然长叹,“唉——,本以为,能让大司徒严尤寝食难安的下江军,是何等的英雄了得。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是一群蝇营狗苟的无胆鼠辈。大哥,咱们今日来错了地方,赶紧走吧,若是迟了,沾上一身腐尸之臭,恐怕用官兵之血洗上十天半月,都洗不干净!”
这下,可抡到成丹羞恼了,以刀戳地,长身而起,“谁,谁在大放厥词,有种从车中走出来!”
四下里,刀剑出鞘声,再度响成了一片。周围所有下江军将士,都愤怒地举起了兵器,将刘縯、马武、李通以及刘秀所乘坐的马车,再度围了个水泄不通。
时值隆冬,寒风夹着薄雾,呼啸扫过刀刃枪尖儿,吹得人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夕阳的余晖迅速暗淡,而夜幕却以肉眼可见速度,从天而降。把所有人的驱壳,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当中,仿佛他们在刹那间,全变成了行走的僵尸。
化不开的杀气当中,第二辆马车的帘子,缓缓被人从内部拉开。刘秀白衣长剑,与马三娘并肩而下。先抬起头,朝着已经被暮色吞噬得隐约只剩下一个轮廓的城楼看了几眼,然后笑着轻轻拱手,“在下刘文叔,当年曾经从大司徒严尤那里,听闻过成将军的大名。昔日数战,下江军虽然未得一胜,但大司徒提起诸位,却颇为忌惮。一再向朝廷提议,要不惜任何代价将下江军连根拔除,以免养虎为患!而如今,呵呵,呵呵,请恕在下直言,刘某真的没看出来,诸位有什么地方,值得大司徒如此看重!”
“你,你休要信口雌黄。严,严尤老贼,嘴里岂能吐出象牙?”成丹的脸色鲜红欲滴,又是恼怒,又是骄傲,一时间,竟忘记了对刘秀痛下杀手。
恼的是,刘秀将现在的下江军说得如此不堪,仿佛早就变成了寻常打家劫舍的蟊贼一般。而骄傲的则是,在严尤这种百战名将嘴里,下江军依旧如此威名赫赫。哪怕一败再败,仍然被列作其首要剪除目标,远远超过了赤眉、铜马等起义势力,将新市、平林两支绿林同行,更是甩得不见踪影。
周围的其他下江军将士,也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刘秀是好。想要杀掉刘秀泄愤,却唯恐再也听不到自己昔日的辉煌。而就此将刘秀放过,他刚才的话,又实在过于可恨。什么叫蝇营狗苟的无胆鼠辈,下江军数月之前还跟襄阳郡兵打过一仗,并且大获全胜。什么叫若是迟了,沾上一身腐尸之臭?难道下江军上下,都早已死去多年,如今站在宜秋聚内的,竟是一群孤魂野鬼?
正犹豫间,却又看到刘秀抬手朝敌楼内指了指,哈哈大笑,“诸位肯定不服气,下江军如今兵强马壮,怎么会就比不上当初?当初诸位没有这么大地盘,刀枪不齐,军容不整,打仗之时,弟兄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但当初诸位,却有勇气直面严尤所部数万精锐,屡败屡起,胆气始终不坠。而如今,诸位空有上万兵卒,盔明甲亮,却只敢龟缩于荆州边缘,做些流窜抢劫的勾当。听到我舂陵军战败,就恨不得立刻卷了铺盖逃走,根本没勇气面对甄阜、岑鹏!如此畏手畏脚,又何必挑着昔日下江军的战旗?早点换成黑虎寨,石龙王之类,也算名实相副!”
“住口!”成丹气得两眼冒火,挥舞着钢刀大声喝止,“我等打什么旗号,关你屁事?你们舂陵军吃了败仗,就想拉咱们下江军一起去送死。咱们又不是一群傻子,凭什么上你的当?!”
“成将军是想杀我灭口么?”面对的明晃晃的钢刀,刘秀不闪不避。反倒又向前走了半步,直接站在了刀锋之下,“请速动手,让刘某也看看,成将军当年血战严尤,在千军万马中纵横往来的威风!”
“你,你……”分明将刀向下一压,就能永远让刘秀闭上嘴巴。成丹却忽然失去全身的力气,僵直着手臂,接连后退。
刘秀所说的,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时刻。为了掩护大队人马撤离,他带着十几名兄弟,在官军当中横冲直撞,差一点,就砍翻了严尤的帅旗。那一战,他身后的兄弟全都死无全尸,只有他一个人杀开血路,溃围而出。从那以后,他每每在睡梦中醒来,耳畔都隐约听到的当日的鼓角之声。
“成将军不肯杀在下?那好,请容刘某再多几句嘴!”刘秀抬手轻轻拨开刀身,就像拨开一根稻草般轻松,“的确,我舂陵、平林、新市联军吃了败仗,元气大伤。可我联军上下,却都没忘了给战死的弟兄们报仇,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洗雪前耻。可诸位呢,被朝廷精锐击败了这么多年,可曾想过为战死的袍泽报仇?可曾重新拾起勇气,面对昔日的生死大敌?的确,出兵去救棘阳,诸位会面临兵败阵亡之险。可躲在宜秋聚做壁上观,诸位就能苟延残喘?且不说唇亡齿寒这等大道理,万一联军守不住棘阳,直接退回绿林山中,贵部距离棘阳只有一日路程,那甄阜、梁丘赐和岑鹏,难道就会放任尔等在其身后逍遥?届时,万一前队大军倾巢而至,诸位即便想要和我等联手,我等恐怕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山中遥祝诸位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