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秀被问得再度无言以对,迟疑着将目光转向严光、朱佑、邓奉,看到三位好兄弟也跟自己一样,满脸痛苦和迷茫。
所谓均输下士,只是四颗抹着蜜糖的诱饵!所谓运盐赈灾,也不过是将他们送上绝路的借口。刘隆说得其实半点儿都没错,五十车精盐,代价已经大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只要他一日没有死去,后招就一个接着一个,绝不会轻易了结!
“文叔,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心怀天下。”唯恐刘隆一个人的话不够分量,万脩在一旁继续大声补充,“可你想过没有,司隶根本不产盐,而徐州,扬州,却盐价等同粟米。冀州盐荒,你们的上司不从徐、扬两州调派,却舍近而求远,千里迢迢从长安运盐赈济,所图为何?”(注1:汉代天下分为九州,徐、扬各是其中之一,非现在意义上的徐州和扬州两座城市)
“如果刘某没猜错的话,文叔兄定是第一次出来押运。救灾如救火,朝廷何以如此大意,敢让你们四个刚出太学的毛头小子,押运如此重要的物资远涉千里?”刘隆迅速接过万脩的话头,继续大声补充,“依某之见,这五十车盐,有司根本就没打算送到冀州。唯一的作用,就是买你们四兄弟性命!”
“这……”刘秀被打击得身体摇晃,心内也是巨浪滔天。
刘隆和万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正确。每一个字,都锐利如刀。
冀州的盐荒,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疥癣之痒!数十万草民的生死,对某些人来说,也不过是户籍册子上多几个数,少几个数字而已,微不足道!与冀州的盐荒相比,他和邓奉、朱佑、严光四人的脑袋,才更重要。草民,草民,冀州百姓是草,他们兄弟四个是蒿子,拔蒿子时顺手踩蔫了一片野草,实在正常不过,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他,他和严光、邓奉、朱佑,先前还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野草的身份,已经跻身于官吏的队伍当中,已经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他们,他们还一心盘算着如何将四年里所学到的本事,学以致用!盘算着报效皇恩,光耀门楣!
忽然想到在舂陵老家,刚刚摆脱了官吏盘剥之苦的宗族至亲,刘秀心中,又一片骇然。丢下盐车很容易,扯旗造反也不难,但随后朝廷的报复,却是他和严光等人无法承受。四兄弟当中,除了朱佑之外,其他三人,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大新朝的律法,可从没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孥!
“文叔兄!”见刘秀始终犹豫不定,刘隆心中渐渐有些急躁,抬起头,大声催促。“俗话说,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是啊,文叔,有我们哥俩在,有你的其他三位兄弟,还有五十车官盐作为立身只资,你还怕无法成就一番大业。天下不乱则以,若是大乱,你至少都是一方诸侯,若是老天开眼,你……”
“且住!”刘秀迷茫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道亮光。紧跟着,脸上的迷茫之色,也一扫而空。朝着万脩和刘隆二人拱了下手,他大声打断,“万二哥的意思我明白,元伯兄也不劝,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大丈夫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文叔此言何意?莫非,你就真的甘心束手就戮,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没想到差一点成功之时,刘秀的态度又来了个急转弯,刘隆楞了楞,本能地追问。
“文叔,何谓有所不为?”万脩也没想到刘秀居然如此执拗,也跟着大声断喝。“我辈又不是牛羊,岂能任人宰割?
“二位且住,刘某当然不甘心任人宰割!”刘秀摆摆手,坦诚地回应,“然而,刘某却不能只图自己平安,就把全族老幼,都送到官府的刀下。揭竿而起固然痛快,可痛快之后呢,举族受我所累,死无葬身之地,岂是刘某所愿?纵使刘某运气好,他年终于成就一番功业,届时,广厦华宅,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午夜梦回,岂不痛载?!”
“这……唉!”万脩、刘隆两个,心神大震,随即,扼腕长叹。
他们两个多年来表面上快意恩仇,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担忧家人受到自己的牵连。所以,带领喽啰打家劫舍也好,单人独骑千里纵横也罢,大多时候,都不敢报自己的真名真姓。即便报了,也要将籍贯故意说错,以免有朝一日自己名气过于响亮,被官府视为眼中钉,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家中,让亲戚朋友全都遭受池鱼之殃!
“至于送盐去冀州之事,对于朝廷来说,也许有没有这五十车官盐,都不重要。徐州、扬州的赈灾物资,或早或晚,也都能够送到。”既然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刘秀也不在乎说得更透。想了想,继续大声补充,“但对于冀州百姓来说,多五十车盐到达,早一日到达,却事关成千上万人的生和死!坑害刘某之人,心里头没把冀州百姓的死活当一回事。刘某鄙视于他,刘某所作所为,又岂能跟他一样?!”
“对,有始有终,方成大器!”
“文叔,你说得没错。你我看不起王麟王固,你我所作所为,又岂能跟那群王八蛋一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文叔,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今天的话最合我心!”
话音落下,严光、朱佑、邓奉哥仨,立刻群起响应,每个人都脸上的迷茫都尽数消散,代之的,是一片决然。
“刘三儿,你这四年书真的没白念。我,我义父也没有看错你!”马三娘的眼睛里,则星光闪耀。姣好的面孔上,也写满了自豪。
“可,可,可仇家会继续找茬追杀,追杀了你们!”刘隆无法理解几个读书人的想法,也没力气反驳,愣愣地瞪圆了眼睛,大声提醒。
“那也得找得到茬才行。”刘秀笑了笑,年青的脸上,写满了骄傲与自信,“盐车送到冀州,消息返回长安,一来一去,至少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谁能保证刘某在哪?”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邓奉笑了笑,文绉绉地帮腔。
“活人不能被鬼吓死,只要他不敢明着来,就未必有多可怕!”严光在大伙人当中心思最缜密,考虑得也最长远,笑了笑,继续补充,“而我等现在自己缩了,反而是他们求之不得。”
“大丈夫逆势而行,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令仇家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岂不快哉?!”朱佑最乐观,说出来的话语也最豪迈。
“这,这……”刘隆先是满脸惊愕,旋即,大笑着抚掌,“行,服,刘某佩服。世人都说读书越多,心眼越坏。你们四个,与其他读书人一点都不一样!“
”万某书读的少,道理懂得没你多,说不过你!”万脩心中,也是热血激荡。笑了笑,不甘心地摇头,“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送你去冀州,就去冀州,你休想再赶我走!”
“二哥肯带着弟兄们帮忙,刘某求之不得!”刘秀接过话头,大笑着拱手,“只是跟你们一道造反之话,休要再提!”
“不提,不提,你说不提就不提!”万脩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刘秀,干脆选择了退而求其次,“但是,认你为你主公的话,万某也绝不收回。哪天你做官做腻了,或者安顿好了家人,尽管来寻万某。无论万某在哪,摊子铺得有多大,大当家之位,都立刻拱手相让!”
“对,二哥永远是二哥,我们不说你的名字,但大当家位置,给你空着!”刘隆也笑了笑,大声补充。“你千万不要再推辞,否则,我们只好解散了弟兄们,一路跟在你鞍前马后了!”
“这,也罢!”既然刘隆和万脩两个已经退了一步,刘秀也不好再固执到底。笑了笑,轻轻拱手,“若是真有那一天,小弟一定前来投奔两位哥哥。若是小弟不来,就请万二哥自己来做这个大当家!”
“不可,万万不可!”好不容易让刘秀不再推辞,万脩岂肯再多让步,立刻用力摆手,“如果万某做了大当家,江湖上就会以为,万某是为了夺权才赶走了孙登,鸠占鹊巢。万某和元伯,也都是大好男儿。岂能平白担上如此污名?!“
“两位兄长,两位兄长高义,刘某佩服!”刘秀楞了楞,再度大笑着拱手。
正如万脩和刘隆,理解不了刘秀他们四个读书人想法,刘秀也理解不了,万脩和刘隆的选择。但这些隔阂,却不影响他们彼此之间,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