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去那家公关公司找过小白。那是五月中旬,我从学长那儿出来,带着无限的郁闷走进了附近的一幢楼。小白留给我的地址,公关公司就在这楼上。
二十八楼有五家公司,我找到了公关公司,有一个前台挡住了视线。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嗓音柔美的前台,非常诧异地发现,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长得矮墩墩的,皮肤也很糟糕。“找哪位?”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
前台前面有两把红色皮椅,我挑了一把坐下。我不想站在那儿显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我知道这样只会使自己倒霉,还是坐着,显得比较正式。
“我是工学院的学生,有一个学妹叫做白晓薇的,曾经在你们公司做过……做过兼职。她叫shiry,拂晓的晓,蔷薇的薇。”
她打量了我一番,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给我倒了杯茶,里面飘着正儿八经的立顿红茶包。我有点想不明白,我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不可能是她心目中的金主,我怎么就能让她给我泡茶。她一语道破天机:“是shiry介绍你来的吧?欢迎你,看一下身份证和学生证可以吗?”我赶紧说:“我是大学生,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你们工学院有好几个男生在我们公司兼职,这是正规的公关公司,不是你想的那种。”我立刻好奇,问道:“我们学校还有谁?说不定我认识。”她忍俊不禁,“这可不能说,商业机密。”
好奇害死猫。我把学生证和身份证掏出来给她。她复印了一份,把原件交还给我,还说:“噢,你叫夏小凡,是麦乡人,shjry也是麦乡人。”
“没错,我们是同乡。她最近有来过吗?”
“好久联系不上她了,打她的手机也不通。我们需要相当多的大学生。”
“干这行有危险吧?”
“纯粹交友性质的,你可以陪别人逛逛街,喝喝酒。聊聊天。至于你们之间发生了个人的感情,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劳务费怎么计算?”
“有比较详细的时间计算法,通常来说,半天的收入一百到三百元不等,是由我们支付给你的。要是对方为你买了什么东西,或是请客吃饭呢,那就完全归你了。你可以带他去看电影,去酒吧,最好是去购物,记得一定要开发票,有些奢侈品是可以凭发票折价退款的。当然,我们不主张你离开T市,或者是去对方家里,那会比较不安全。公共场所最好。”
“那就好,我希望是女字旁的她。”
“放心,不会强人所难。”
我心想,这下扯淡了,为了找小白我怎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学校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给开除掉?所幸还有没几天就要毕业。履历上我甚至可以写上自己在某公关公司实习呢。女的一边填表格一边问我:“手机号是多少?”我说我没手机。她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去买一个吧,否则联系不上你。现在手机便宜,这点钱很快就能挣回来的。”
填好了表格,她带我走进办公室。里面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不错。十来个格子间,一水儿的IBM手提电脑放在桌上,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再往里是会客室,她带我走进去,一圈米黄色真皮沙发,茶几上是七彩琉璃烟缸,墙上挂着仿制的马蒂斯人体画。我一看就明白了,小白的那张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我在沙发上坐定,她招呼了一个穿白衬衫脖子上挂着皮绳的小伙子过来,此人走路扭臀,显然是个屁精。屁精说给我拍张照,手里拿着一台富士数码机,瞄了我一眼,说:“不错,小帅哥。”女的说:“衣服有点糟糕。”屁精说不要紧,让我把衬衫脱下来,我照办了,里面还有一件汗衫。屁精托着腮思考着,并且把他的思考告诉了我:“我在想,应该让你单穿衬衫呢,还是单穿汗衫。”我说:“无所谓,随便。”他说:“哪一种更符合你的气质呢?”想了想,告诉我:“把汗衫也脱了吧,你不属于型男气质,还是用衬衫来塑造你邻家小弟的形象比较合拍。”
我把汗衫也脱了,拎着我的衬衫说:“料子不错的,可惜太皱了。”屁精把衬衫拿过去,用力绞了几把,这下皱成了玻璃糖纸一样。他说:“这就像了IsseyMiyake,相信我的搭配水平。”总之一通折腾,留影若干,看到一个扯开领子露出胸膛的我,嘴角带着嘲笑和哀怨,很不羁,很农村,虽然有着封面男星的元素但用光和造型完全就是到此一游式的照片,屁个邻家小弟,邻家马仔还差不多。
“我可以走了吗?”我被他折腾得哭笑不得,在整理我衬衫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戳着我的胸口,两根手指像冰棍一样冷。
女的从外面进来,说:“真巧,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有一位女士在明典咖啡馆,离这儿很近。她是我们的老主顾了,说要找一个男大学生陪聊,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尝试什么?”
“喝咖啡,聊天呗。”屁精说,“凡事总是有第一次的。”
“我这就算上岗了吗?”我莫名诧异地说。
屁精乐呵呵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不,只是开始游戏罢了。”我释然,作为回报,同时也乐呵呵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臀上。
在那家灯光昏沉的咖啡馆里我还是点了啤酒。对面坐着两个女人,出乎意料。不知道同时对付两个顾客是如何计价的,幸而我只是玩票罢了,不需要对职业操守或是行业规则做太多的计较。其一是打电话到公关公司的女主顾,四十来岁,微胖,脸颊两侧有浅浅的褐斑,穿着很考究的衬衫,很有深意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时不时摆弄一下手机,看来是个女大款。其二是个戴眼镜的女人,三十多岁,长得相当不错,颇有知识分子气息,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花钱买欢的——如果和我聊天也算是欢的话。
“你是大学生?”女知识分子问我。
“有学生证的。”
“给我看看。”她说,“你们这行里有相当多的人冒充大学生。”
我有点不悦,说:“学生证不能给你看,如果你需要有人聊天的话,我可以保证我比一般的大学生聊得更好。当然,我仍然是大学生。”
“一本还是二本?”
“大专……”我立刻泄气。
“什么专业?”
“计算机。”
“有意思,”她摸了摸下巴,说,“你们这行应该是学文科的或者学艺术的更多些吧,现在理科男生也做兼职三陪了。”
“生存压力太大了呗。”说实话我完全不了解所谓这行的内幕,只能胡编编了,虽然是第一次上岗,但不愿意让她看出我是个新手,也是为公司负责。“其实我觉得体育系的更适合些,你觉得呢?”
旁边的女大款噗地笑了出来。
女知识分子说:“你还挺有幽默感的,虽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IT男,但你是个例外。怎么称呼你?”
“夏小凡。”
“我叫王静。”她又指了指女大款,“这位是胡姐。”
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举杯,“胡姐,幸会,幸会。”
胡姐的眼睛比王静毒,说:“你做兼职应该不是很久吧?”
“说实话,第一次。”
“看你的衣服就知道,说话也劲儿劲儿的。”胡姐淡淡地说。
“如果很介意的话,我可以退场。”我说。
王静说:“不用,你这样挺好的。”
聊天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有趣,女知识分子很健谈,经常问些出乎意料的问题,比如我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找工作是不是很艰难,对社会问题怎么看,对交友中介是怎么看的。我一一作答,聊到一半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我在召开记者招待会。胡姐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中间她走开接了一个电话,回过来对我们说:“我有点事儿得先走,你们聊着。”王静说:“你忙你的去。”
剩下我和王静。我一厢情愿地想,她会不会带我去购物什么的,哪怕看一场电影呢。她好像并没有这个打算,这让我稍稍失望,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出演,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只要没演砸就算我大功告成。
轮到我问她了:“为什么不喜欢IT男?”
“乏味,固执,野心勃勃。”
“这个时代要是IT男还不具备野心的话,那就没天理了。朝阳产业啊,虽然有点泡沫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还是朝阳嘛,遇到下雨天算我倒霉。”
“动辄就说这个时代如何如何,是你们IT男的特点。内心觉得这个时代属于你?那为什么还出来做兼职呢?”
“你这叫偷换概念,你见过乏味固执野心勃勃的鸭子吗?都很聪明吧,都有点情趣吧,都知道哄你开心吧。难道这个时代属于鸭子?”
她乐了。“就行业论行业嘛。这个时代还真说不定就是属于鸭子的。”
“乳沟时代。”
“什么?”
“有个女孩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乳沟时代,乳沟只是一道阴影,连器官都算不上,但要是没有乳沟的话,那就连乳房都不存在了。”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
我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嘴,纸在她面前,拎起来发现下面还有一个黑色闪着红灯的小玩意。我学电脑的当然知道那是录音笔。我说:“喂,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像挨了烫一样把录音笔揣到小包里去了。
“你是公安局还是记者?”
“猜对了,记者,报社记者。”她索性递过来一张名片,T市晚报的王静,电话手机Email一应俱全。这份报纸我经常在报摊上蹭看,买一张《环球时报》蹭看五分钟的《T市晚报》,看看本地新闻有没有谁被榔头又敲死的消息。
“你是要做报道吗?关于T市的鸭子?”
“不,是关于T市的大学生的深度报道,鸭子是其中一个选题。我知道胡姐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就让她带我过来了,没想到你是第一次干这个,倒也挺好,更真实一些。”
“类似破处直播,对吗?”
“这个说法不太好,应该说,更容易使人们产生同情心,在猎奇方面则稍弱。”
“鸭子中间有大学生,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大学生中间有鸭子,就不太好了,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
“那可以写成报告文学给什么法制时代报的。”她故意寒碜我,“那种报纸最爱刊登这类故事。”
“可不可以不写我?”
“放心,用化名的。”
“有稿费吗?”
“当然没有,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顿像样的晚饭,想吃什么?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吃铁板牛扒。”
“那就海鲜吧,我要吃生蚝。”
我想我真是完蛋了,和那次广告公司的面试一样,我总是在做错之后还会再错一次,错到自己连后悔的心情都没有。
后来我们去了更多的地方,一次自助海鲜大餐,一段在市中心回旋的步行路程,一问冷清的酒吧。T市的中心地带显得平静而有序,所见所闻的事物像流水滑过我的身体,有一点陌生,有一点惊喜,瞬间就消失去了另一边。我以一个贫困大学生的典型、未来风月场所的隐形人,或者必须提前向时代道歉的IT行业Bug男,陪同着资深美女记者王静,似是而非地流连于夜色中。非常像异次元世界,我入戏了,在这样的场所中,我根本不是我自己,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找到自己呢。但这感觉非常不错,近似于幻觉,近似。在酒吧里我一下子跌到了很深的地方,那里只有我和她,但是灯光、音乐以及某些遗留下来的气味却仿佛这里有很多隐形的人存在。我从包里拿出那张《Lovelife》,让侍者塞进CD机中,音乐将我拉到我所熟悉的地方,我们不再谈任何事情,就着吧台喝了很多酒,所说的话像散落的珠子四处蹦跶。我想我要是能在所有的场所听这张唱片,不是通过耳机,而是用喇叭,但周围的人却都失聪,或根本不存在,那该有多爽。王静喝高了,身体随着音乐前后摇摆,她说那首“Lastnight”相当不错,我说这首歌常让我看到自己在空旷的地方奔走,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另一个人。她问:“是什么人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未能够知晓,却常常触摸到了他。她误解了,她说我可能有点孤独。我说不是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女孩什么爱人,是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杀人狂。”她尽管有点醉,还是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显然更不安。我用手抚摸她的头发说:“你念大学的时候一定是校花吧?”她从高脚凳上滑下来,退到一边打手机,片刻之后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将她扶了出去。临走前她还记得买单,并且扔给我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说:“打车回去吧,你这个小男娼。”我笑了起来。
男人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沉默高大,即使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仍然可以看到他脸上无数的坑坑洼洼。我看出来了,他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显然她对男娼并不放心。灰夹克男子很轻但很有力量地推开了我,我感受到了警惕和轻蔑,同时判断他应该是一位警务人员。就这样,他扶着王静走出酒吧,我独自听完了整张唱片,让酒意稍稍散去,这才拿回CD去街上找出租车。
出租车很快将我带离市区,穿过层层工地,穿过高架桥的阴影,又回到我徘徊兜转了三年的地方。水流消失了,硬得像石块一样的夜晚笼罩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王静说这些,我只知道自己被她拧过去了,所以必须要拧回来,哪怕是用一种错误的方式。
在我毕业的那天,T市晚报刊登了一篇关于大学生现状的报道,其中有一个做三陪的男性大学生,他的名字叫夏小凡,并且在文章很不起眼的位置注有:以上均为化名。
全校都看到了这张报纸,不过,我已经毕业了。留了个做鸭的名声在学校里。
后来我还去过那家公关公司,我去拿劳务费。前台看见我,脸色都变了,非常坚决地将我拦在了外面。我不知道自己哪儿露馅了,前台说:“上次的客人投诉你了,说你对她动手动脚。”
“我靠,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动手动脚不就是我的本分吗?”
前台说:“不,她投诉你是个变态,不适合干这行。对不起,你被淘汰了。”
这太伤自尊了,尽管我的本意不是来做鸭的,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被鸭店淘汰的结果。我说:“妈的,她自己是个记者,而且出言不逊。”前台说:“不,她是个很有钱的企业家。”我说:“她他妈的带了个记者来!”前台显然已经搞不清状况,不过她还是很坚决地将我拦在了外面,屁精也闻声出来,后面还有一个穿灰西装的光头,我估计再闹下去没好果子吃了。前台很同情地说:“你还是需要去补修一下个人素质,满口脏话的,女客人不会喜欢你的。我们要的是能够让客人解闷的小朋友,不是流氓和色狼。”我说:“好,抱歉,我想看看白晓薇的业务记录,可以吗?”
前台回头,对光头说:“把这个神经病给我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