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既温柔又悲哀的骗子

　　今年春天，我们成了大学生。

　　高中毕业之后，我开始一个人在东京生活，羽澄则留在家乡。

　　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家，和妈拉开距离。

　　高二时想都没想过能离开那个家，但从庇护所去上高中、考大学，现在我能搬到新的地方一个人生活。

　　因为妈说我离开家的话就不出钱，所以我得打工赚房租、生活费，虽然辛苦，但利用免学费和奖学金，勉强能够维持。这是托了那天知道伸出求救的手，会有人好好握住的福。

　　羽澄说他考大学的时候非常烦恼，但最后还是因为担心他妈妈留在了家里。羽澄妈妈在那之后一直有去看精神科。似乎是羽澄拼命劝『希望你去看医生』，他妈妈终于愿意去了的样子。

　　医生明确表示他妈妈因自杀而失去孩子受到了莫大的伤害，难以正常生活，所以决定要好好治疗。说是有定期接受心理咨商，也有服药，已经冷静很多了。这或许是因为有羽澄在身边支持她。

　　我宛如抛弃了妈妈，羽澄则是留在家里支持他妈妈，觉得自己真是个不知感恩、薄情寡义的人。

　　之前通电话时用开玩笑的语气提过这件事，羽澄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我觉得绫濑有点太能忍了』。

　　『绫濑的父母对你做的事，比我遭受的严重许多，所以你想离开令堂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是正确的决定。绫濑一个人努力的在东京生活，真的很伟大喔。我则是一直待在舒适圈里。』

　　羽澄的话羽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感觉满是坑洞的心重新恢复生机。

　　『可以说辛苦。可以伤心，可以生气。这些就是绫濑你受到的待遇，所以不必忍耐。』

　　听到这些话，有种鳞片确实从眼睛掉落的感觉。

　　离家后，现在回头看，不管爸妈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想着就这样吧，反正哭啊生气啊都是没有用的，就割舍掉这种感情吧。

　　要是臭着脸会让对方觉得不愉快，所以我一直贴着一张笑脸在脸上。这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对自己的心撒谎，掩盖自己动摇的感情，总是笑脸迎人。经常被别人说『不要嘻嘻哈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才知道。

　　我原本以为我和羽澄能彼此交心是因为家庭环境相似，但我想『自欺欺人』也是很大的共通点。

　　当我听他仔细说他哥哥的事，还有那之后他和他妈妈的关系时，我想，是的，羽澄也是个骗子。

　　但他并不像我是为了自己而撒谎，而是为了不让跨越哥哥死去悲痛的妈妈难过的，心酸的谎言。

　　但是，为了撒这个谎，他也必须压坏自己的心吧。

　　他坚持不和人往来的原因，应该不是因为讨厌人。因为，他面对我单方面的要求或突然的邀约，虽然一副傻眼、觉得麻烦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会陪我一起去。我想，他如果真的讨厌和人往来，绝对会无视我告终的。

　　羽澄很温柔，其实是喜欢人、也喜欢和人说话的。明明如此却要对自己的心说谎，不与周围的人往来。

　　然后悲伤的事，他说得一口好谎。我的谎说得很糟，但他的谎真的说得很好。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的痛苦。

　　说不定羽澄因此想死。一直说谎说得很累，但又必须说谎，无处可逃。

　　他现在一定过着不用说谎的生活吧。

　　不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给人的感觉变得明亮了，我想。他说在大学和打工的地方都交到了朋友，高中时代的同学知道了的话，大概会吓到跳起来吧。

　　「时间差不多了，得快一点。」

　　已经有半年没和羽澄见面了。虽然总是会打电话聊天，但要碰面还是有点害羞。我看着玄关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锁上公寓房间的门，朝车站走去。

　　我们今天，要去实践两年前的约定。

　　羽澄出现在我们约好碰面的车站，整个人的氛围莫名地有了很大的改变。

　　「好久不见，绫濑。」

　　他以前留着又长又厚重的浏海，挡着看不清眼睛，但现在清爽了一些，原来羽澄的眼睛长这样啊，我想。长眼尾又酷酷的漂亮双眼皮。

　　还有服装，我只看过他穿制服或合宜得体的便服，但T恤配牛仔裤这种休闲风，很适合他纤瘦的身材。说起来，我偷偷吓了一跳，他的服装品味还不错。

　　最重要的是表情不一样了。是没有到活力满满的程度，但觉得满明亮的。和喧闹不同，是一种平稳、干净的明亮。

　　没有冷漠、面无表情的印象，现在看起来是个柔和的优秀青年。

　　「……是在看什么？」

　　但是，有一点点不爽、傻眼的表情和语气和以前一样，总觉得安心。我笑着说「没什么」带过。

　　「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呢。」

　　「唉！？」

　　想说的话被他先说出口，我不由得发出奇怪的声音。

　　「咦，是说我吗？」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没事吧？」

　　羽澄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我笑着挥手说「没事没事」。

　　「绫濑换发型了，表情也变得自然了，和以前很不一样。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他是这么爱说话的人吗？

　　我想我变了，但他也变了。

　　这一定是进入了新环境的缘故吧。

　　「走吧。」

　　羽澄朝闸门方向走去。

　　搭上电车不过五分钟，坐在我旁边的羽澄就靠着窗户打起瞌睡来。

　　他说他昨天打工到很晚，应该是睡眠不足所以很累。

　　看到他的睡脸很新鲜，我不由得利用他在打瞌睡的机会仔细看看。他有漂亮的侧脸。鼻梁挺直、睫毛纤长、轮廓明晰。

　　羽澄忽然动了一下，我慌忙重新看向前方。

　　「嗯……。」

　　羽澄发出轻微的声响，睁开眼睛。

　　不过他依旧睡眼惺忪，人还呆呆的。看看窗外，偶尔看看我露出浅浅的微笑，但没有说话。

　　好安静啊。但是，我完全不讨厌。

　　直到两年前，我都还超讨厌沉默的。

　　跟别人在一起时若突然陷入沉默，我就觉得自己绝不想为人知的那一面被发现。

　　所以养成了一但安静下来就找话说的习惯。因为说说话、随便劈哩啪啦的说点小谎的话，我想就不会有人察觉我的内心世界。

　　可是，羽澄不一样。不管我嘴里说出多荒谬的话，他都会静静地用澄澈的眼睛直直看着我。反正都被看穿了，硬是去说什么也没有用。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只有跟羽澄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说那些无聊的谎话。是非常舒服的时光。

　　「……有天使经过了。」

　　我小声地说完，旁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认识羽澄之后，我对忽然出现的沉默，没有像以前觉得那么痛苦了。

　　这么一来，也没有必要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谎言了。

　　和羽澄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大学和打工地方的人际关系也变好了。光是不用对自己说谎就轻松许多，我意外的能够有问题就说出来，而不是忍耐，就算为此有了小小的争执，但我也发现，就结果来看，这么做会加深我与对方的的信赖关系。

　　电车在我们目的地的那一站停下。我们走到月台上，用IC卡穿过闸门，走出车站。

　　「哇啊，好怀念啊。」

　　眼前开展的景象和两年前难以忘怀的记忆一模一样，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里就是我们被侦探抓到的地方。」

　　羽澄带着点恶作剧味道的笑着说。

　　「真的耶。这是我们被逮到的现场啊。」

　　我也一脸神秘兮兮的开玩笑回话，结果和我们擦肩而过的女子一脸惊讶似的看着我们。

　　「糟了，被当成罪犯了吗？」

　　「说不定喔。」

　　我们相视而笑。

　　「先不讲这个。应该是走这边吧？」

　　「对对，指路的招牌……有了有了，在那里。」

　　我们接下来要去水族馆。

　　高中毕业那天，我们约好到了大学一年级的暑假，要去那时候没能去成的夜间水族展。

　　离晚上开放还有一点时间，所以我们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找了家咖啡店吃了点东西，悠悠闲闲的浏览橱窗。

　　「莫名有种在约会的感觉唉。」

　　羽澄冷冷的一句「是喔？」回应我的话。

　　看他这个反应，我忽然涌起一股不安。

　　家乡和东京虽然离得远，但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络，现在虽然会像现在这样两个人约出来见面，但我们并没有在交往。虽然我打算尽可能接近这一点，但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说不定羽澄完全没打算这么做也未可知。所以他有可能不觉得这是在约会，而只是跟高中同学出来玩而已。

　　说起来，虽然我之前都没想过，但他也有可能在大学里交了可爱的女朋友。羽澄五官非常端整，发型干净整齐、氛围也变得明亮，感觉很好聊，他本来就稳重又温柔，很受欢迎吧。不，应该十分受欢迎。

　　不安的心情逐渐膨胀开来，忍不住的我不由得直接了当开口问他。

　　「莫非羽澄你，有正在交往的对象……？」

　　这瞬间，他紧紧皱着眉头看着我。

　　不会吧，我的预感中了吗？

　　呜哇，我这误会真是爆炸丢脸，在我快被后悔和羞愧击垮时，羽澄低声开口。「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

　　我没抓到他问这句话的目的，一时语塞。

　　「怎么可能……。」

　　他傻眼的说。我像是被雷打到一样发抖，心怦怦跳个不停。

　　「呃，那个，也就是说，你有女朋友，所以没打算和我约会……的意思？是吧？」

　　「啊啊？」

　　羽澄比刚刚傻眼几百倍地喊出来。

　　「你笨蛋吗？还是你要我说？」

　　「唉，要你说是，指什么……？」

　　「所以说……。」

　　他轻轻摇头后叹了口大气，而后深呼吸，继续直直盯着我看。

　　「……说，除了绫濑，我不会和其他人约会。」

　　我哑口无言，全身僵硬。于此同时，脸颊也刷一下发烫。

　　羽澄好像也眼圈发红小声地说。

　　「还是说，你会有这种思考模式，难不成是你正在跟谁交往吗？」

　　「唉唉，没有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我慌忙摇头摇双手。

　　「……如果是这样，就好。」

　　他小声地说。

　　「啊，嗯……。」

　　我也小声地回答。

　　「……这气氛怎么回事啊？」

　　忽然垂眉的羽澄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悠悠哉哉笑什么啊。是绫濑你突然讲些听不懂的话害的吧。」

　　「唉嘿嘿，抱歉抱歉。」

　　嘴上道歉，但嘴角却不客气的笑了。

　　我害羞但开心的，带着飘飘然的心情地走向水族馆。

　　和白天营业时不同，水族馆里的灯光调暗了，整体氛围成熟而稳重。

　　幽暗当中，在水槽里悠游的鱼儿们被低调的灯光照得五彩缤纷，是非常梦幻的景象。

　　沙丁鱼漩涡和海月水母的水槽特别漂亮，两边都各自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尽情看个够。

　　水池在户外，头上是整片的夜空。水面打了蓝色的灯光，像是夜晚被月光照耀的海面。

　　秀开始了，配合饲养员的指示，三只海豚飞跃。当它们跃入水中时，大量的水花飞溅，一颗颗水珠闪耀着蓝色的光亮，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我不由得小声地说。

　　那时候的我，就算脸上笑着，全身也包覆着看不见的一层黏液状的膜。无论呼吸多困难也动弹不得。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永远都得这么过下去。

　　这一点他一定也是相同的，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沉重的死心和绝望。

　　身边的羽澄点点头说「对啊」。

　　「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这种话，听起来只是痴人说梦。但是现在，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在自己想去的时间，有照自己的意志前往的自由。以前没想到自己能拥有这些。」

　　嗯，我点点头，眼底一阵发热。

　　「……幸好那时候没死。幸好羽澄救了我……幸好还活着。」

　　这次换羽澄嗯的点头。

　　他的手，放在我放在椅子上的手上。

　　我不由得抬头一看，或许是灯光的关系，他的脸有点红。不，不是，灯光是蓝色的。我呵呵笑了。我的脸大概也被从身体里发出来的光染红了吧。

　　他掩饰害羞似的说。

　　「……人鱼公主是用这种方式分走人类的灵魂对不对？」

　　「是喔，灵魂会从交叠的手流进身体。」

　　这么回答完后，我「啊」的叫出声。

　　「还附带人类要觉得人鱼是『独一无二、特别而重要的存在』这个条件就是了……羽澄对我，是这么想的吗？」

　　他一脸不爽的皱眉。

　　「都这种时候，就别问这事了……。」

　　抱歉，我噗哧一笑。

　　是我不安，我想。明明知道答案，却想听这些话。

　　「那绫濑呢。如果你对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就不能把灵魂分给你了。」

　　羽澄反将一军似的说。脸上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真的很喜欢他这种表情。坦率的笑容也很好，但是这种讥诮的笑法也让我心怦怦跳。

　　「不是，这不问也知道吧？你看，这么做，我的灵魂就渐渐流了过去，没感觉到吗？」

　　直接回答太害羞了，我将手贴在他的手背上，开玩笑似的回答。

　　他轻轻笑着说「谁知道呢」，耸耸肩。

　　然后忽然改变了表情，平静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还是人类学徒。即使把灵魂交付给对方，说不定最后还是一半。」

　　「……嗯。」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的确是这样呢。终于能凭着自己的想法稍微行动了，可还是不成熟。

　　但是啊，我继续说。在他的手中把自己的手翻过来，让掌心与掌心重叠。

　　「书上有写，即使人鱼公主分得了人类的灵魂，分出灵魂的人类，他的灵魂也不会减少喔。」

　　羽澄微微睁大眼睛。一脸稍微想了想的表情，然后开口说「这么说」。

　　「就算把灵魂全部给绫濑，我的灵魂也不会减少。」

　　「对。就算我把所有的灵魂全部给羽澄，我的灵魂也不会减少。」

　　「那，我们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对方，再把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合在一起，就变成一个人份的了。」

　　「就是这样。」

　　「……这太投机了，没办法让人信服啊。」

　　久违的别扭羽澄出现，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就不用客气，想拿多少拿多少喔。」

　　半月和半月合在一起就成了满月。我莫名的非常安心。在一起的话，半月的我也能成为满月。

　　「算啦，也是，就这么做吧。」

　　羽澄也笑着说。

　　和高中时代讽刺的笑法不同，是非常直率且漂亮的微笑。

　　「羽澄的灵魂，全部都给我吗？」

　　「可以喔，绫濑也给我了吧。」

　　「当然。」

　　我们彼此的手用力，回过神来时已经牵在了一起。

　　和一起去死时牵着的，冰冷的手不同。

　　是为了一起活下去而牵的，温暖的手。

　　谢谢，我说；谢谢，他回答。

　　眼泪逐渐溢出。

　　活着很痛苦。

　　真的很艰辛又痛苦的时候，人是看不到逃走的路的。也没注意到可以回头。视野变得狭窄，一片黑暗也只能前进。就算前方一步就是悬崖，因为看不见，所以会一点都没有察觉的踏出那一步。

　　冷静下来后看，明明就有其他的道路。明明后方有来时路，并不是单行道，可以折返。

　　但是，如果想死的话，稍微停止一下脚步也无妨。因为没有继续前进的必要。

　　为了注意到有其他的路，可以不用往前进，缓缓深呼吸。

　　————◆已经不用说谎了

　　某天，突然发生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产生某种剧烈的变化，把我从无聊的日子里拯救出来。灰色的世界，闪闪发亮。

　　心里的某块地方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宛如奇迹般的这件事。

　　但我已经不是会对这种不确定的奇迹深信不疑的年纪了。

　　我已经知道，能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也不能要求别人改变自己。

　　想改变的话，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虽然她给了我改变的契机，但改变的是自己。这一点我和她是一样的。

　　我们过去一直为了保护自己而说谎。

　　没有注意到说谎这件事，会一点一点侵蚀自己的心。

　　可是，如果背过身不去看自己的本心，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改变，无法改变。

　　之后我们会解放真正的自己，用自己的脚，为了自己，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说谎的自己，就此结束。再也不用说谎了。

　　自己覆盖上的鳞片，全部剥除干净。人鱼公主，已经，结束了。

　　——再见了，说谎的人鱼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