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人的奇迹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
房间宽敞无比,白色墙壁一尘不染,还有原木地板,中央有一张正方形的木桌,周围放了四张椅子。桌子和椅子都像是刚涂上清漆般,闪亮得让人有点发毛。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坐在这种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首先看到纵长形的窗户。上方和下方的窗户都是不能打开的双推窗,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洒下长方形的光影。
我转动脖子,再度仔细观察周围。天花板上挂着花冠形状玻璃灯罩的三灯式吊灯,以吊灯为中心,周围是很大的圆形灰泥雕刻。我定睛细看,发现雕刻了苹果和覆盆子,简直就像是名胜的旧古河庭园※。所以,这里是某一栋洋房吗?不,有点不太对劲,这里墙壁的油漆很新,好像昨天才刚完成,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这让我感到不对劲。没错,这栋房子完全感受不到「时代的感觉」。
注:位于日本东京都北区的一座都立庭园。该庭园始建于一九一九年,最初是古河虎之助男爵的邸宅,包含有洋馆、西洋庭园、日本庭园,现在是国有财产并对公众开放,被政府指定为名胜。
先离开这个房间,瞭解一下这里到底是哪里。我站了起来,走向身后的房门。门和桌椅一样崭新,门把在阳光下发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我握住门把,用力向右一转。没想到……
打不开……这是怎么回事?我该不会被关在这里?
我握着门把的手掌冒着汗。我不由得感到害怕,用力敲了两次门。
「对不起!有人在吗!?」
但是没有反应。我转身快步走向窗户,双手撑在窗玻璃上,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我看向窗外,眼前意想不到的景象让我说不出话。
那里是空无一物、一望无际的白色空间。完完全全的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白色的世界,连地平线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镇定,要镇定。赶快回想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记忆就像拼图的碎片七零八落。我用力深呼吸一下,努力搜集记忆的拼图碎片,全神贯注地让记忆立体化。我们写信给未来的彼此,然后去片濑山的公园,埋好时光胶囊。就是在那之后。之后怎么样了?
下一刹那,电流贯穿我的全身,随即感觉到记忆的盖子打开。
机车的引擎声。风迎面吹来。雨越下越大。轮胎打滑。把手失控,护栏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眼前。背后传来日菜的尖叫声。
对了!日菜不见了!
我必须去找她……我试图打开窗户逃离这里,但完全无法推开窗户。我拿起椅子,用力砸向窗户,但椅子没有打破玻璃,弹了回来,掉在地上。
为什么打不破?这栋房子果然有问题。
身后的门打开,吱吱吱的可怕声音让我不寒而栗。我察觉到有人的动静,正缓缓向我走来。我握紧冒着汗的双手,鼓起勇气转过头,发现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站在那里。看起来聪明和善的男人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好,我是向导明智。」
向导?向导是什么?咦?等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跑向那个自称叫明智的男人。
「我问你!日菜在哪里!?和我在一起的女生在哪里!?」
「请放心,她马上就会过来。」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脸上温柔的微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日菜似乎平安无事。
「看看!」不一会儿,她就走进这个房间。看到她毫发无伤的样子,我快流泪了。我紧紧抱着她,她在我的臂腕中笑着说:「好痛。」她的笑声一如往常。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从日菜的肩后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敞开的门旁,从外表来看,差不多不到二十岁,一身黑色丧服,一头黑发剪成妹妹头,皮肤白得像蚕丝,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她是那个叫明智的男人的同伙吗?
「日菜,我们赶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在日菜耳边小声对她说。
「看看,你听我说。我希望你心情平静地听我说。」日菜松开抱着我的手臂,抬头看着我。「我希望你不要太惊讶,可以吗?」
「我不会……应该不会。」
「那我就说了。可以吗?我要说喽?其实我们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们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大吃一惊。
「你在说什么啊!这太奇怪了!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用手掌用力拍着胸口。我可以感觉到疼痛,怎么可能死了。
「但是天使小姐这么说!她说我们死了。」
「天使小姐?」
我看着站在日菜身后那个身穿丧服的女生。她盛气凌人地抱着手臂,冷冷地说:「我们是向导,不是天使,我姓能登。」
「能登小姐刚才告诉我现在的情况了。我们不是去公园埋时光胶囊吗?在回家的路上机车发生车祸,我们死了。」
我有关于车祸的记忆,但怎么可能相信我们已经死了……啊,我知道了!
「该不会是整人游戏!?是不是要给我惊喜!?因为参加设计竞图遭到淘汰,所以你想激励我!啊哟,我没事啦,我已经振作起来了。」
「不是!我们真的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眼就看穿了。日菜,你还是这么不擅长说谎。」
「喂,女人,这个男人理解力很差,他是笨蛋吗?」
我是笨蛋?而且你不是年纪比我小吗?为什么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能登小姐,不能怪他,任何人一开始都无法接受死亡。」
这两个人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在执行整人节目导播的指示?搞不好他们是哪个剧团的演员。
「喂,小鬼,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接着我来说。」
嗯?小鬼是在叫我吗?喂喂喂,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吧。
「你们出车祸,重伤濒临死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
「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宗教团体!?原来是这样,说什么是上帝的指引,我们才侥幸获救,想要叫我们买莫名其妙的瓮吧!?说什么那个莫名其妙的瓮可以提升运气!」
「喂,女人,这个男人简直笨得令人绝望。」
「他、他不是笨蛋!平时比我聪明好几倍!而且是国立大学毕业的!」
这个女人从刚才就一直说我笨……突然说我死了,谁能够接受啊。
「小鬼,你似乎还无法相信。那我就把车祸的详细状况告诉你。你听好了,你的头撞到护栏,脖子扭向奇怪的方向,机车的把手撞进你的身体,腹部血肉模糊,就像韩式辣腌鳕鱼内脏。」
「血、血肉模糊?」
「对,没错,血肉模糊,肠子也跑出来了,就像香肠一样。」
「……我说啊,可不可以不要把人体比喻成食物?」
「看看!但是韩式辣腌鳕鱼内脏和香肠都很好吃!」
「这根本没有安慰到我。」
「对、对不起。」日菜耸耸肩。
「小鬼,你听好了,赶快接受现实,你们的肉体已经没救了。」
「不不不不!即使你这么说,我也很难相信啊!更何况这里是哪里!?窗外什么都没有,玻璃也太坚固了,一切都很诡异!请你用我能够理解的方式说清楚!」
「那要不要先坐下来,平复一下心情?」明智对我微笑,「我来泡义式浓缩咖啡,边喝边向你说明。」
义式浓缩咖啡虽然好喝,但眼前的状况让我无法好好品尝。更何况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有味觉也太奇怪。
「两位分别是雨宫诚和相泽日菜,对吗?」
「对。」日菜听了明智的问题,小声地回答。她似乎仍然有点紧张。
「两位刚才已经死了,请节哀。不,严格来说,你们处于即将死亡的状况。你们的肉体目前在现世的医院中动手术,但内脏的损伤很严重,失血量很大,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两位很快就会死亡。」
「我怎么有办法相信?你拿出证据,证据!」
我加强语气,明智为难地问:「证据吗?」
「你看吧,没有证据吧?赶快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小鬼,不要大吼大叫。」
能登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刺过来。
这个人的气场太强,太可怕了……
「没有证据,但你应该记得,有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去医院接你。」
就在那个刹那,我感觉到脑袋深处的记忆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
——你是雨宫诚吧?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天使。眼前这个叫明智的人和天使的脸重叠在一起。
就是他……我在医院见过明智。所以这是真的?
明智翻开活页夹说: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目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是『肉体的死亡』。当人将死之际,会由我们向导将灵魂从肉体中抽离,带来这个地方。这里是『灵魂管理中心』,管理所有动物的灵魂。不同的动物由不同的局负责,分为『昆虫局』、『动物局』和『人类局』,人类局还会根据不同的语种,进一步细分负责的区域。目前两位所在的是以日文为母语的人聚集的『日文圈支部』,简单地说,这里就像是『三途川』。」
「死了会怎么样?」日菜一脸战战兢兢,在一旁举起手发问。
「首先要接受『灵魂的审核』,将生前过着怎样的方式换算成分数,衡量灵魂的价值。审核结束的灵魂就可以重新设定,根据获得的分数变成不同的动物进入轮回。轮回的时间通常为三十年到五十年期间,由名为『保管部』的部门负责管理灵魂。顺便说明一下,这时候死者有一项特别待遇。」
「特别待遇?」
「可以让现世下雨。」
「下雨?是那个雨吗?就是天空下的雨吗?」日菜瞪大眼睛。
「是的,有时候明明是晴天,天空不是会下雨吗?那就是死者下的特别的雨。」
一切都难以置信,我当然不可能相信。
「死亡并不可怕,既没有疼痛,也不会痛苦——」
「但我不想死!」日菜打断他,大叫起来。「我们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我们还有梦想。我没关系,归根究底,是我说要去那个公园,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是看看……至少让看看可以起死回生!拜托了!」
「等一下!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就没意义了!」
「两位请先不要激动。」明智安抚着我们,然后微笑。「请放心,你们不会死。」
「不会死?」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是的,你们获选成为『奇迹对象』。」
「奇迹对象?」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重复一次。
日菜探出身体问:「我们真的可以不用死吗!?」她似乎很激动,呼吸很急促。
「但是,你们要回去现世,必须有一个条件。你们从现在开始——」
明智似乎迟疑一下。能登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挺住!」明智点头,带着紧张的表情面对我们。
「你们从现在开始,在未来的日子里,必须抢夺同一个生命。」
「抢夺同一个生命……」
「嗯嗯,这就是『生命共享』制度。」
生命共享?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
「我们会向你们提供二十年生命的奇迹,但是你们两个人共同拥有二十年的生命,每个人有一半的十年寿命,彼此抢夺对方的生命。」
日菜的头上冒出问号。我也一样,于是我对明智说:「请你说得更简单明了些。」
「不好意思,这是以幸福为指标抢夺生命的制度。你们即将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在未来的生活中,当其中一方感到幸福时,就会夺取对方一年的生命。相反地,如果感到不幸,就会被对方夺取一年的生命。」
「这个制度是怎么回事?我不了解其中的意思。」我不满地说,「假设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时该怎么办?」
能登回答了这个问题。
「即使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各自得到的『幸福量』不会相同。这取决于与生俱来的体质和性格,当然不幸的量也是。」
「要怎么测量幸福量?」日菜问。
「要用这个手表。」能登把黑色盒子放在桌上。盒子内有一对圆角矩形的手表,没有表盘,有点像智慧型手表。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漂亮的红色,比黑色的小一圈,那是女生用的吗?
「你们戴戴看。」能登把盒子从桌上滑过来,将手表交给我们。
但是,一戴上去……我们感到迟疑,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放心吧,即使戴上手表,生命共享也不会马上开始。」
我们提心吊胆地戴上手表,电源立刻打开,手表的萤幕上显示了『测量中』的文字。表盘上出现许多难以理解的文字,似乎正在计算。随着『认证完成』的文字后,换成了不同的画面,出现像汽车转速表般的图案,从左到右分别是1、2、3……到10的数字,指针刚好停在正中央5的位置。这个计量表的下方是数字『10』。这个数字到底代表什么?
「指针是不是指向5?这代表你们目前的心情处于平静状态,完全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任何悲伤,但是一旦感到不幸,指针就会向1的方向移动。」
能登的话音刚落,指针就向4、3、2……移动。
「假设小鬼感到不幸,指针指向1,你就会被女人夺取一年的生命。」
当指针指向1时,发出「哔喀!」的声音,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变成『9』。
「啊,我的手表变成11了。」
我探头看向日菜的红色手表,发现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变成『11』。这个数字应该代表我们的『余命』。
「这样的话,小鬼的生命只剩下九年,女人的生命变成十一年。一旦完成生命的交换,计量表的指针又会回到5的位置。」
我确认手表的萤幕,发现指针指向『5』。
「这次换小鬼感到幸福。」
我手表上的指针指向10的位置。嗄铃!随着清脆的声音,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回到『10』。
「这样你就把生命拿回来了。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就是用这种方式争夺生命。」
我倾注所有的脑力消化接收到的资讯。虽然感觉上能够理解,但还是难以相信这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现实。
「刚才提过,这个计量表的活动情况会因人而异,必须在生命共享开始之后,才能瞭解实际活动的情况。」
能登说完这句话,抱着双臂不再说话。她似乎把主导权交还给明智。
明智看着我们的眼睛,谨慎地一字一句对我们说:
「你们有权选择要不要接受奇迹。目前你们的身体处于垂危状态,你们刚动完手术,正在昏睡。如果愿意接受奇迹,就可以马上回到现世,等你们醒来之后,不会有任何伤,也不会有后遗症。在健康的状态下展开奇迹生活。」他轮流看着我们两个人,催促着我们做出选择。「你们的决定如何?」
我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想起曾经对日菜说的话。
——等到梦想实现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你写的信了。我会努力,希望可以早日把时光胶囊挖出来。
真的可以接受这件听起来很可疑的事吗?会不会是什么陷阱?不,先不要想这些,我不是还有该做的事吗?所以……
我望着明智那双棕色的眼眸。
「我要回去,愿意接受这个奇迹。」
「看看……」
「日菜,我想和你一起回去。我们的梦想不是还没有实现吗?在我们的梦想之家完成之前,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死。我不想死,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继续活下去。」
「太好了。」日菜安心地吐出一口气,「你很消极,想到你可能会说,不愿意接受这么可疑的奇迹,内心就很紧张。」
「被你发现了吗?我的确有过这个念头,但是——」
「你们最好想清楚。」
明智苦恼的声音传入鼓膜。
「共享生命比你们想像的更加困难,千万不要想得太简单。你们要仔细思考之后再回答。」
「喂,明智。」能登叫着他,声音中明显带着怒气。「这是他们决定的事,你不要乱插嘴。」
「但是……」
「我隐约察觉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日菜说完这句话,对明智微笑。「但我认为我们一定没问题。看看,我们是不是不会有问题?我们不会争夺生命,一定会相互扶持,对不对?」
她的眼神中没有犹豫,我点头回答说:「当然。」
明智看着我们,轻轻点头。「我瞭解了。」但是,看他的表情,似乎仍然无法接受。
「那请你们看着手表。」
我们看着手腕上手表的萤幕,上面显示了像电脑电源按键的标示。那似乎是开始键。
「只要你们同时按下按键,你们的灵魂就会回到现世的肉体上,从那个瞬间开始共享生命。如果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就请按下按键。」
争夺生命——我还不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了解其中的痛苦、困难和所代表的意义。我当然感到不安,感到恐惧,想到即将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全身就忍不住绷紧。但是日菜已经说了,我们一定不会争夺生命,一定会相互分享,所以不会有问题,绝对没问题。
「日菜,要按喽?」
我把手指缓缓放在发出绿光的按键上。手指因紧张而颤抖。我用力吸一口气。然后说:
「一、二!」
我们同时按下按键。
☂
醒来时,我们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你们的伤势这么严重,竟然还能够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即使告诉他们,真的发生奇迹,他们应该也不会相信,因此我们都没有提这件事。明智说得没错,完全没有疼痛,伤口神奇地很快愈合了。
「在那里发生的事,好像全都是一场梦。」
我去找隔壁病房的看看,他这么对我说,然后笑了。但是,我们的手上都戴着手表,就是那个测量生命的手表。计量表下方显示着『10』的数字,这是目前所剩下的寿命。这么一想,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我们现在这样,也在争夺彼此的生命。」
看看望着手表,用力吞着口水。
「没错。」
听到能登说话的声音,我忍不住惊讶地转过头。
明智和能登站在窗边。两个人仍然穿着丧服。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从圆椅上起身。
明智伸手示意我坐下。
「我们会负责协助你们的生活,如果遇到任何困难,可以随时问我们。我负责诚,能登小姐负责日菜。」
「所以你们会一直在我们身旁吗?」
「小鬼,你放心,我们对你们的甜蜜同居生活没有兴趣,不会妨碍你们。即使看了,也只会让我们想吐,只有你们叫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出现。有事的时候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出现。」
「看看,有能登小姐他们协助,那就安心多了!」
「……日菜,你好像很高兴。」
「既然认识了,如果再也见不到,不是有点难过吗?」
「是吗?」
「是啊!能登小姐,明智先生,以后请多指教!」
多亏他们,我们才能活下来,从今以后——
哔喀!
看看的手表发出声音。「啊?」我们同时看着各自的手表,我的计量表下方的余命增加了一年,变成十一年。
「刚才是我夺取了你的生命吗?」
「……应该是,但是为什么?」看看不安地看着明智。
「刚才是日菜的幸福量达到10,于是夺取了你一年的生命。」
「这样就夺取了!?我完全没有感到幸福!这个手表是不是坏了!?」
「没有这种事。」能登斩钉截铁地说,「这只是用手表的方式让你们清楚瞭解争夺生命,并不是机械在运转。」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夺取我的生命!?」
看看也大声问道。这时,护理师走进病房,我们的谈话只好中断。护理师似乎看不到那两个向导。
我再度低头看着手表。我为什么会夺取看看的生命?刚才只是感到有点高兴而已……
我们首先要充分瞭解规则。看看这么说着,把明智说明的共享生命规则写在纸上。规则的内容如下:
关于共享生命的规则
1.日菜和诚两个人共同拥有二十年的生命。两个人拥有同一个生命,分别拥有一半,十年份的生命。两个人必须相互争夺这个生命继续活下去。
2.争夺生命的基准是『幸福量』。其中一人感受到幸福,幸福量达到10,就可以夺取对方一年的生命。相反地,如果感到不幸,幸福量减少到1,会被对方夺取一年的生命。
3.即使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每个人感受幸福的方式不同。如果对方的幸福量只有8,自己很可能只感受到6而已。发生的事、当时的心情和精神状态,会导致幸福量发生变化。
4.幸福的判断基准是喜怒哀乐。喜悦和快乐会带来幸福,愤怒和哀伤会导致不幸。即使些微的感情变化,也会反映在幸福量上。
5.为了方便起见,称测量幸福量的手表为『生命表』。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其他人看不到生命表(向导例外)。生命表和智慧型手表一样,只有朝向脸部时,才会显示表盘,可以确认幸福量和剩下的生命年数。
6.生命被夺取时,生命表会发出『哔喀』的声音。夺取对方的生命时,会发出『嗄铃』的声音。即使不看手表,也可以听到声音,但音量并不大,在人群中或是有很多噪音的地方,很可能无法察觉。音量无法调整,必须随时注意。
7.一年之后,寿命就会减少一年,余命只剩下十八年(每个人九年),之后两个人继续争夺十八年的生命。隔年会再减少一年,相互争夺的生命总数会随着经过的年数逐渐减少。
8.在奇迹发生期间,不会罹患致死的病,但如果发生车祸、自杀或是被卷入他杀时,即使在共享生命执行期间,也会死亡。一旦其中一人死亡,原本所拥有的生命就由另一个人继承,共享生命宣告结束。
9.不得泄漏共享生命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有关向导和灵魂管理中心的事。一旦泄漏,奇迹就会强制结束,剩余的生命遭到没收,两个人都会死亡。一旦泄漏相关情事,触犯『奇迹法』,必须受到惩罚。
10.可以在中途退出共享生命,只要向向导提出弃权,就可以退出。一旦提出之后,就不得取消。放弃的人所剩下的生命会被另一人夺取。放弃奇迹同样是触犯『奇迹法』的行为。
11.一旦所有的生命都被夺取,生命表上会显示『0』,无法再相互争夺生命。当生命只剩下『0』时,就只剩下一天的生命。在二十四小时后,会因心脏病发作死亡。
12.共享生命后死亡,可以进行死后轮回,但会和普通人一样,灵魂得到净化,这次人生的记忆和经历奇迹的事都会忘记。
💧
在打工的地方开完会回到家时,我像往常一样拉开很卡的玻璃门。日菜像往常一样走出来迎接我,对我说:「你回来了!」
我们住院数日就顺利出院,很快恢复往日的生活。我在出院隔天就开始打工,目前在朋友的设计事务所协助一个车站大楼的建案。虽然还没有走出图书馆设计竞图被淘汰的打击,但我不能一直闷闷不乐。即使遭遇痛苦,即使出了车祸,即使发生奇迹,日子还是照样要过。日菜在缘姊的指示下休息一周,但她个性勤快,似乎觉得整天闷在家里很痛苦。
「这个给你,我带回来的礼物。」我把原本藏在身后的蛋糕盒递给日菜。
「蛋糕!?」日菜的双眼好像宝石般亮起。「是『镰仓世界』的乳酪蛋糕!太棒了!」
日菜兴奋得跳起来。太好了,作战成功。她之前一直抱怨无聊,所以我希望她打起精神。这下子她终于又有精神了——嗄铃!
日菜的生命表发出声音,我们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你、你刚才夺取了我的生命?」
「对、对不起……」
日菜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手表,这时,我的手表发出「嗄铃!」的声音。她似乎产生罪恶感,手表将她的罪恶感视为不幸,刚才被她夺取的生命又回到我身上。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其实在开会时,手表也「哔喀!嗄铃!」响了好几次,当时我既没有感到幸福,也没有感到不幸,原因都在于日菜。八成是她像刚才一样感到幸福之后,立刻想到「惨了!」产生罪恶感,让生命回到我身上。一整天下来,生命忙碌地在我和她之间移动,让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为什么会这样?」日菜语带厌倦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容易夺取你的生命……」
我坐在门口的脱鞋处,解开靴子的鞋带时问:
「具体来说,大概是什么时候会夺取我生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完全没有,只是觉得电视很有趣,或是午餐吃的义大利面很好吃,还有来院子里玩的流浪猫很可爱,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的事。」
「只是这种程度?」我惊讶地转身看着她,「我即使在工作上受到称赞,幸福量也最多只有6或是7而已。」
「为什么我的幸福量一下子就存满了?手表果然有问题吗?」
单调的住院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太多次争夺生命的现象,但在磐田夫妇来医院探视我们时,日菜夺取了我很多生命。虽然能登曾经说「计量表在每个人身上的计量方式不同,也会因为体质和性格而异」,但日菜的幸福量未免累积得太快了。我们至今仍然没有充分瞭解共享生命的要领,无法理解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为此伤透脑筋。
「总之,在适应之前只能继续观察,要随时注意手表的变化。」
「嗯,对不起,我会随时小心不要夺取你太多生命。手表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很吵?」
「还好还好,但我肚子饿了。」
「啊,晚餐已经煮好了!今天要吃寿喜烧喔!」
「哇,好奢侈,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手笔?」
「我去买菜时,肉店老板送肉给我,说是要庆祝我出院,是叶山牛喔!是不是超高级!?」
嗄铃!手表又响了。日菜惊慌失措地说:「对、对不起!」于是我的生命又回来了。太奇怪了。真的如日菜所说,手表故障了吗?
我歪着头准备走去盥洗室,日菜拉拉我衬衫的下摆。
惨了。忘了回家的亲亲。「对不起,对不起。」我向她道歉,日菜满脸喜悦地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来。她等待我亲她时候的表情很可爱,这个表情是只有我这个男朋友能够欣赏到的特权。想到这里,内心的优越感让我忍不住放松脸上的表情——虽然不知道自己对谁产生优越感。幸福量当然逐渐累积,生命表上的计量表显示『8』这个数字。
我吻了日菜——日菜的手表同时发出「嗄铃!」的声音。
「我又夺取了你的生命。」日菜抱着头沮丧起来,她的罪恶感又让她把命还给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宫?」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本正在看生命表的我抬起头。
几天后,我在打工的设计事务所开会。平时我都在家里画设计图,最近作业已经进入重要关头,经常需要来公司参加会议。
「啊,是,怎么?」
「你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设计所的同事皱起眉头问。
我满脑子想着共享生命的事,无法专心开会。会议室内的几个同事都看着我。「对不起。」我低头缩着身体。
他们看不到生命表,可能觉得我看着手腕发呆,当然会生气。不行不行,雨宫诚,这样不行,要专心工作。
我将视线移回投影机投射在墙上的影像,但下一刹那,生命表响起「哔喀!」的声音,日菜又夺取我的生命。
又来了……我忍不住叹着气。这几天一直重复「夺取我的生命后又归回」这种事,反正她很快会产生罪恶感,把生命还给我,只是这个声音让人心烦不已,让人思考无法集中,根本没办法专心工作。
哔喀!
咦?为什么?我的生命又被夺取。我想起日菜今天开始回『雨滴』上班。她说一个人在家太无聊,而且缘姊一个人在店里也忙不过来。
哔喀!
喂,不会吧!她根本没有把生命还给我!
「雨宫?你有在听吗?」同事尖声问道,声音比刚才更不耐烦,我想用笑容掩饰,没想到生命又被夺取。我大吃一惊,站了起来。我的手表上显示的余命年数变成『6』。
不管怎么说,减少的速度太快了!我坐立难安,说了声:「不好意思!」冲出会议室,打电话给日菜,但她没有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电话?烦躁压在心头。我又看了一次生命表。只剩下五年。我在打电话时,又被夺取一年的生命。
我一次又一次打电话给日菜,但她完全没有接电话。不安和烦躁像滚雪球般在内心深处累积。我打电话去『雨滴』,也打不通。目前是中午十二点,今天是星期六,而且是适合去海水浴场的晴朗好天气,咖啡店内可能挤满了前往用午餐的客人。
怎么办?等一下再打电话吗?不,这是攸关性命的问题,不能置之不理。话虽如此,会议开到一半就跑掉未免——
哔喀!哔喀!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停止了。竟然连续两次被夺取生命。
我只剩下三年的生命。只要这支手表再响三次,我就没命了。
死亡的恐惧推了我一把,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冲出事务所。
我要去『雨滴』!苦苦等电话接通,就为时太晚了!
事务所位在藤泽车站附近,我一路跑到车站,跳上了江之电。
在住宅区之间缓慢行驶的电车令人焦急。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叫了一声「明智先生」,以免被其他乘客发现。
「什么事?」明智无声地从我身后出现。
「好奇怪,日菜一直感到幸福。」
「诚,现在知道原因了。日菜似乎——」
哔喀!
「你看!又减少了!只剩下两年!」
所有乘客都看过来,露出狐疑的眼神。他们以为我一个人在大喊大叫,但我现在没时间理会这些人。
「诚,你先平静下来,如果你感到焦虑和恐惧,会被视为不幸。」
「我当然知道!但我怎么可能平静!」我大叫,结果又响起「哔喀!」的声音,寿命又减少了。这次是因为计量表感受到我的愤怒。这根本是自掘坟墓。
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靠在车门上,用颤抖的手把手机从牛仔裤右侧口袋里拿出来,但没有拿好,手机掉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捡起手机,直接拨电话给日菜,但是她没有接。「可恶!」我愤怒地捶打电车地板。
『由于前方号志灯发生问题,本列车临时停车!』
屋漏偏逢连夜雨。电车停在镰仓高中前车站不动了。
我推开乘客,跑到第一节车厢,用力敲打着驾驶座的窗户。
「不好意思!请问什么时候会继续行驶?」
中年驾驶一脸为难,「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请再稍等片刻。」他似乎以为我在投诉,但这关系到我的生命,现在没时间顾虑这么多。
「我在问你要等多长时间!我在赶时间!!」
驾驶员的回答很不明确。这样无法解决问题。就在这时——
「跑过去比较快!」
明智在我身后叫道。他指着铁轨和大海之间的一三四号国道。
「从这里跑去『雨滴』不用五分钟!与其在这里干等,还不如跑过去比较快!」
他怎么会知道『雨滴』在哪里?但我摇摇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跳下电车,全速在海边的国道上奔跑。
这天的天气很热。虽然梅雨季节还未结束,但连续好几天都是酷热的天气。湘南的街道都笼罩在异样的热气之中。不规则地反射阳光的柏油路面发烫,几乎可以冒出热气。这份酷热带走我的体力,带走我的水分,从我全身逼出豆大的汗水。我气喘如牛,很想停下来,但我继续奔跑。再不赶快,我就会死了。回到现世还不到一个月,我绝对不想死!
我冲上通往『雨滴』的石阶,用力推开门。
「日菜!」我大叫着冲进店内,客人都看着我。我不理会他们,寻找日菜的身影。我满身大汗,一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感到异样的冷,我的脸色应该发白了。
「看看!」日菜拿着装了咖啡豆的麻袋,从仓库走出来,一脸吃惊。
「怎么了?啊,你来吃午餐吗?」
听到她搞不清楚状况的问话,我忍不住火冒三丈,不加思索地对着她大吼:「你没看手表吗?我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为什么都没有察觉!」
她吓得脸色发白,尖叫着:「对不起!我刚才太忙了!」
「搞什么!这是理由吗!」
日菜看着手表惊慌失措,「怎么办……只剩一年了……怎么办?」
她陷入恐慌。「嗄铃!」我的手表响了。她把生命还给我了。我远离死亡一步,浑身瘫软下来,我单手撑在吧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看看,对不起!我在做菜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手表的声音!」
「没有注意到……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必须随时注意手表!」
嗄铃!我的手表又响了一次。太好了……这下子还有三年的寿命。
「你们两个人都怎么了?」
刚才在露台为客人点餐的缘姊走回来,一头好像吸满墨汁的黑发漂亮地盘起。她还是很美,但她脸上带着怒气。「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事,但可以不要在这里吵架吗?」她用冰冷的视线看向我们。
客人也都看了过来,似乎表示同意。
我终于冷静下来,对着店内所有的客人鞠躬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我带着日菜走出咖啡店外。她因为自责哭了起来。
「对不起……看看,实在很对不起……」
她胡乱擦拭着滑落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每次都可以听到手表发出声音,她把生命还给我。我的余命变成六年。这下子不会轻易死去了。
「我刚才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但你以后要多注意。」
「嗯,对不起,实在很对不起。」日菜红着双眼,抬头看着我。
看到她满是自责,我忍不住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很想紧紧抱着她,但如果这样导致我的生命再度被她夺取,就本末倒置了。于是我决定把罪恶感放在心里,回去设计所工作。我刚才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会议,其他同事一定很生气。手机有许多通未接来电,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无论如何,必须赶快回去。
我寻找明智的身影,想要为他建议我「跑过去比较快」道谢。
咦?他不在这里。太奇怪了,难道他已经回去那个世界了吗?
我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他。明智注视着缘姊。我打算开门叫他,但看到他的侧脸,立刻闭上嘴。眼前的气氛让我开不了口。
那天晚上,日菜下班回到家后,我把两名向导叫到客厅。他们就像打开电灯般突然出现在眼前。「怎么了?」明智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桌子上的能登也一脸诧异。
「日菜夺取我太多生命了。即使每个人感受幸福的方式不同,但那样的速度根本是异常。」
「对不起。」日菜在我身旁满脸歉意地低着头。
「不,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明智先生,共享生命的人都会以这么快的速度争夺彼此的生命吗?」
「不,你们的速度的确太快了。」明智沉重地摇摇头。
「是不是这个手表有问题?」
「不是。」能登即刻否定,然后转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日菜说:「日菜,原因在你身上。」
「……我?」
「小鬼说得没错,日菜累积幸福量的方式很异常,我从来没有看过有人以这么快的速度夺取对方的生命,所以我调查了一下,最后发现原因在于日菜的体质。」
「体质?」我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对,日菜是极度的『幸福体质』。」
日菜感到不知所措。我也一样。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幸福体质是什么?
「你是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体质,也就是说——」
「可以轻易夺取诚的生命。」明智继续接下去说。
「没错。」能登点头,轻轻闭上薄薄的眼睑。
「日菜很擅长抢夺生命,只要她愿意,可以在转眼之间把小鬼的生命全都夺走。所以——」
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将我推入黑暗。
「你们争夺彼此的生命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小鬼死亡,这个奇迹就马上结束了。」
得知日菜是幸福体质后,我三不五时看手表。能登说得没错,日菜很容易感到幸福,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她也会夺取我的生命,但她每次都感到自责,马上把生命还给我。如果每天都这样当然没问题,但有时候工作一忙,她根本没有发现夺取生命,所以只要我连续被夺取三次生命,就会打电话提醒她:「有没有看手表?」虽然好像在监视她,对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如果不这么做,我转眼之间就会没命。
整天在意自己生命的日子令人沮丧。手表发出的讨厌机械声,和我在意手表的声音,变得有点神经过敏,都成为一种疲劳,像铅块般重重压在身上,我因此最近睡得不好,工作品质直线下降。
更何况日菜在睡觉时,也会夺取我的生命。她在梦中感受到幸福。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梦见我对她很温柔。怎么会这样?简直就像是我亲手把命送给她。
她向来睡得很沉,必须费尽力气才能把她叫醒。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每天晚上看到她呼呼大睡,就忍不住心浮气躁,不知道有多少次因为这种愤怒失去生命。
为了避免自己太烦躁,我开始在一楼的书房铺被子睡觉。
以后都要持续这样的生活吗?我看着在窗边无力转动的排气扇,吐出了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重重叹息。
为了摆脱这种生活,我在某个晴天的午后带日菜外出。我想充分瞭解她会因为怎样的事夺取我的生命,也许有什么可以容易感受幸福的诀窍或是倾向,只要能够瞭解,就可以找到解决方案。日菜很高兴地说:「我们好久没约会了。」但我拿着笔记本,瞪大眼睛,记录所有让她感到幸福的事项。
从结论来说,早知道就不做这种调查了。日菜每次都因为很微不足道的事夺取我的生命。吃冰淇淋就夺取一年。看到路旁的花很漂亮又是一年。散步时,看到吉娃娃抖动的样子很可爱,又是一年。速度实在太快了,我不禁折断手上的铅笔。
「和你在一起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
「不不不不!即使这样,你也抢得太凶了!」
这会不会太不公平?我曾经因感到不幸而失去生命,却从来不曾因为感到幸福而夺取她的生命。我为什么这么不容易感受幸福?
我和明智讨论这件事,他对我说:「你可能和日菜刚好相反,属于不容易感受幸福的体质。」太不公平了。日菜太容易感受幸福,我却不容易感受幸福。两个完全相反的人争夺生命根本对我太不利了。
照这样下去,十年的生命转眼之间就会完全被她夺走……
日菜可能察觉我的焦急,每次夺取我的生命,就一脸抱歉,而且一次又一次向我说「对不起」,她似乎讨厌能够轻易感受幸福的自己。看着她悲伤的样子很痛苦,但我因为日菜的罪恶感活下来。我陷入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我们完全成了恶性循环。
必须解决这件事……我把工作丢在一旁,思考着避免被日菜夺取生命的方法。
在开始共享生命的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想到了好主意。
「我想试试一个方法!」
那天晚上,日菜下班回家后,我立刻要她坐在沙发上。
「要试什么方法?」
「就是这个,我希望你看这个!」
我把恐怖片DVD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日菜不喜欢看恐怖片,立刻抱着身体颤抖。
「什么什么!?」
「我想实验一下,刻意感受恐惧,是否可以夺取生命。」
「啊!?我不要!我才不要看这种电影!」
「但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就可以调整生命。即使被你夺取太多生命,当天晚上,我们就可以让彼此的余命恢复十年,或者可以让我的余命多一点,以防万一。这么一来,就可以消除你的烦恼,我也不会这么有压力,简直一举三得。」
「虽然是这样,」日菜低头,思考片刻后抬头。「你说得对!是我不应该夺取你这么多生命,不能说什么会害怕。好!那我就努力看!」
幸好她同意。我松了一口气,把恐怖片DVD放进播放机。
我的方法成功了。日菜看恐怖片后,转眼之间就把生命还给我。即使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恐惧,生命表似乎也认为是不幸。太好了,这样就可以调整生命了。
但是,一想到未来,心情就很灰暗。我和日菜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异常容易感受幸福,我不容易感受幸福,以后还能够像以前一样生活吗?原本以为我和日菜的未来不可动摇,如今却出现一片又大又厚的乌云。
忧郁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
以前包括朋友和老师等很多人都说「日菜,你很纯真」。我自己也承认。即使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要睡一晚,就可以重新振作;就算遇到伤心的事,只要吃美食,就可以在转眼之间抛在脑后。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让我高兴,只要别人对我说几句好话,我就会感到幸福。我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格?
我猜想应该和读小学时有关。妈妈离家出走之后,爸爸变得沉默寡言。妈妈被其他男人抢走,而且那个男人还是爸爸的下属,爸爸因此变得无法相信别人。他辞去工作,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看到爸爸这样,我很痛苦,每天放学后,都在公园内打发时间。
那时候,同班的阿研对我说:「越是辛酸的时候越要笑,你这个笨蛋。」起初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生气地反驳。「辛酸的时候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阿研打我的头说:
「你少啰嗦!即使低头闷闷不乐,也一点都不开心啊!辛酸的时候努力笑,才可能得到幸福。辛酸的辛和幸福的幸不是同一个字吗?」
阿研自信满满地挺着胸膛说,我战战兢兢地指出问题:
「辛酸的辛和幸福的幸才不是同一个字,少了一横。」
阿研连耳朵都涨红了,又打一下我的头。
「不要对我说歪理!不是几乎一样吗?」
虽然头被他打得很痛,但阿研太笨,我忍不住大笑。之后我尽情地笑,笑了很久,笑弯了腰,没想到心情就舒畅了。那天之后,即使遇到痛苦的事,我一样努力露出笑容,世界的雾霭消失,渐渐恢复晴朗的色彩。即使遇到不开心的事,只要保持笑容,就可以克服。微不足道的事也能够让我感到快乐,我猜想自己的内心渐渐变得不漏接任何幸福,我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保持微笑。
但是,现在我不禁会想,我真的可以笑吗?
因为,我夺取了他很多生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迎合他?」
我独自在客厅看恐怖片时,能登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僵尸狼吞虎咽地吃人头的画面让我看得很疲累,我用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你的体质的确很特殊,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但因为这样,你就必须为了他,忍着痛苦,每天像傻瓜一样看这种电影,这未免太不公平了,而且他自作自受的部分也要由你为他填补,实在太荒唐了。」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都是我不好。」
「你听好了,虽然你属于幸福体质,但反过来说,也是容易感受悲伤的体质,你的感性太丰富,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自我毁灭。」
虽然能登的语气很严厉,但她是在担心我。
「没关系,这种时候必须相互扶持。」
「唉,像你这样的女人会为爱毁灭。」能登用手掌摸着额头,然后突然露出了严肃的眼神说:「要不要干脆把他所有的生命都抢过来?并没有规定你必须和他一起活下去,既然这样,干脆把他所有的生命都抢过来,把这二十年用在自己身上更有意义,也更合理。」
我轻轻举起手。
「……能登小姐,你该不会没谈过恋爱?」
她的右侧眉毛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到而已!因为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去想合不合理这种事,只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当然有恋爱经验!」
她语气强烈地打断我,我忍不住笑了。
「你在笑什么?」能登皱着眉头,「看来你不相信?你真是太没礼貌了。我当然也谈过一两次恋爱,你不要看不起我!」
如果我继续吐槽她,她应该会更生气,我决定取悦她。
「我想也是!你这么可爱,当然谈过恋爱——」
「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啊?」
「你是不是不相信?」
「我、我相信啊!」
「少骗人了,你的眼睛说明一切。你心里在想,这个妹妹头的女人,明明没有谈过恋爱,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哼,不要太看不起人。」
能登正打算咂嘴,我把脸凑到她面前,笑着说:「我真的没这么想。」
她继续板着脸片刻,然后用力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也许你说得对……」
咦?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巧?
「我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
她似乎有点沮丧。她平时向来很豁达,今天好像小孩子。
她其实满可爱的嘛……我才这么想,她就用食指指着我,逼近我面前说:
「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反而觉得那些爱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决定人生的人问题更严重。你听好了,你们在共享生命,以恋爱为优先,完全相信对方未免太愚蠢。你绝对会因为这个理由经历惨痛的教训,而且你这种凡事想得太简单的性格该改一改了。」
她的反击很猛烈,我被她的气势吓到,从沙发上跌下来。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以后不会再说了!」
「知道就好。」能登抱着双臂,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她没有恋爱经验,她似乎为这件事感到很懊恼,但她不是人类,我觉得没有谈过恋爱也很理所当然。
「日菜,我问你——」能登降低音量,「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指什么?」
「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真的是幸福吗?」
她的额头上挤出皱纹。她一脸担心,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笑着用力点头。「当然啊!」我现在也很幸福,而且百分之百这么认为。
「但小鬼呢?他真心希望和你度过往后的人生吗?」
我觉得好像有一支长枪穿过我的胸膛。我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费力挤出几个字。
「他当然……他当然希望啊!」
「是吗?不好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能登消失了,就像强风吹走朝雾般,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只剩下独自一人时,我看向敞开窗户外的院子。温热的风吹来,微微吹起我的发梢。能登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我感到心痛。哔喀!生命减少了一年。
能登说得没错,我已经发现了,看看的感情、他的心已经渐渐离开我。自从得知我是幸福体质之后,我们之间的谈话减少了,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警戒,他随时胆战心惊,担心我夺取他的生命,我忍不住想,看看可能不再希望和我一起生活下去。
随着落地门打开的声音,听到看看回家的声音。「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我带着笑容走向玄关,他对我温柔一笑。太好了,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但他简短地说:「我今天不用吃晚餐,直接开始工作。」说完,就走去盥洗室。我立刻抓住他的衬衫说:「看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短暂的阴郁,不安就像黑色污渍般在我内心扩散。
「关于回家的亲亲,可不可以暂时取消?」
「啊?为什么?」
「只要接吻,你不是会夺取我的生命吗?」
「这……但只要我看恐怖片,就可以还给你!」
我不顾一切地坚持,我不希望他的心离开我。
看看,拜托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我的心意,他摸摸脖颈,淡淡地笑了笑。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我们可以调整生命,所以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
「不,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看看亲了我一下,但我顿时感到心好像被揪下来般的疼痛。我用嘴唇感受到,这个吻完全没有爱。他是基于义务亲了我,感受着生命可能被夺取的恐惧,很不甘愿地亲我。
当我们的嘴唇分开时,看看露出微笑。那是挤出来的笑容。
啊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们的心早就分开了……
哔喀!我的手表发出声音,我失去了一年的生命。他听到了我悲伤的声音,却假装没有发现,只说声「那我先去洗手」,匆匆转身离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无法再说任何话。
「日菜,你还好吗?」
听到缘姊的叫声,我猛然回过神。午餐时间的喧闹结束后,我停下原本正在洗碗的手,茫然地注视着流理台。
「之前车祸撞到的地方会痛吗?」
缘姊坐在吧台前托着腮,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不,没有啊,我没事。」我同时摇着手和头掩饰。
「但你最近好像无精打采,是不是和诚吵架了?」
我移开视线,缘姊淡淡地笑笑。她一定觉得我很不会说谎。
「那你们去那里和好吧。」
说完,她递给我一张纸。那是烟火大会的宣传单。
「啊?但那天咖啡店不是要营业吗?」
「没关系,没关系,你刚出院不久,就每天来这里上班,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你别管那么多了,就和诚一起去看烟火,即使咖啡店休息一天也没问题。」
嗄铃!手表发出叫声。缘姊的心意让我感到高兴,结果就抢夺了他的生命。
我又闯祸了……不知道看看有没有生气。
「但是,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希望你们留下美好的回忆。」
缘姊的心意令人欣喜,但我接过宣传单看着,突然感到害怕。
不知道看看现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烟火……
回到家时,看看在书房坐在电脑前,我扶着拉门的门框问:「可以打扰一下吗?」
他伸个懒腰,歪着头。「你回来了,什么事?」
「我问你,下周海洋节那一天,你要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看烟火?」
我把烟火大会的宣传单摊在胸前,看看眯起戴着眼镜的双眼。
不发一语的沉默很可怕。我紧张得心跳加速。
他看向写着工作截止日期的桌历,想了一下之后说:
「对不起,那天要开会。」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你之前就说过,最近会很忙!」
我要露出笑容。如果让他发现我很难过,他又会不高兴了。
哔喀!生命表又响了。
我低下头,心想惨了,看看又开口。
「但是,如果工作提早结束,我就会去烟火大会。」
「可以吗!?」
「嗯,一知道工作哪时结束,我就会打电话给你。」
他一定顾虑到我会难过,所以才这么贴心。他的诚意让我感动。
「那我先去占位置!我觉得去可以看到海的山岗公园比较好,那里一定可以看到漂亮的烟火。啊,我白天就去占位置!」
嗄铃!这次因为高兴,又夺走他的生命。我痛恨自己的单纯。看看注意到我陷入沮丧,笑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他今天特别体贴,我有美好的预感,烟火大会一定很棒。
我欢天喜地回到客厅,发现能登看着我。
——他真心希望和你一起度过往后的人生吗?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去了烟火大会之后,我们一定会像以前那样恩爱。绝对……
烟火大会的早晨。厚厚的雨云笼罩着天空,好像随时会下雨。我用手机查了湘南的天气预报,傍晚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五十,下雨或是不下雨的机率刚好各占一半。
我把做得很丑的祈晴娃娃挂在窗帘轨道上,用力拍手后,在心里向天气神祈祷。
拜托!只要今天就好!今天千万别下雨!
中午过后,看看出门去开会。「结束之后就打电话给我。」我送他出门后,开始做出门的准备。每年有很多游客来参加江之岛的烟火大会,所以我早点出门去占位置比较保险。
我换上了很喜欢的深蓝色圆点洋装,这时门铃响起。
啊哟,是谁啊!?偏偏在我忙着准备出门的时候上门!
我穿上洋装,慌忙走去玄关,发现是宅配。是百货公司送来的货品。但我没有向百货公司订购任何东西,难道是看看?
我看了寄件人的名字大吃一惊。竟然是缘姊送来的。
我小跑着回到客厅,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件浴衣。
我慌忙打电话给缘姊。
「喂,缘姊吗!?刚才收到你寄的东西!我收到浴衣了!」
『啊,已经送到了吗?我猜想你应该没有浴衣,既然机会难得,你就穿这件出门吧。你和我的个子差不多高,我想应该很合身。男人很喜欢女生穿浴衣,分数会很高喔。那就先这样。』
挂上电话后,我拿出盒子里的浴衣。白色底色上是淡淡桃红色的绣球花,腰带是淡紫色的,感觉很可爱。缘姊的贴心打动了我,我一阵鼻酸。
惨了。我太高兴,结果又抢了看看的生命。
我又闯祸,但现在对缘姊的感谢胜过罪恶感。
缘姊,谢谢你……我把脸埋在浴衣内,发自内心感谢缘姊。
我动作生疏地穿上浴衣,参考网路上的影片,总算绑好腰带,专心开始化妆,用心盘起头发。准备就绪,站在镜子前——虽然自己说有点害羞——但我觉得自己比平时可爱好几倍。
这件浴衣超级可爱,穿在身上,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用手机自拍后,传讯给缘姊说『谢谢!』同时附上照片,缘姊回覆了一只胖猫的贴图。可爱的贴图让我笑了,没想到心情一放松,又夺取了看看的生命。
哇,又闯祸了。我眨眨单眼。
我在两点多时抵达可以看到海的山岗公园。主会场在江之岛附近的海岸,离这里很远,这里是观光客不知道的秘境,没什么游客,但有几组本地人,从白天就开始喝酒喧闹,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了。
我把方格花布的野餐垫铺在可以眺望湘南大海、视野良好的地方,然后坐在野餐垫上,低头看着身上的浴衣。
不知道看看发现我穿浴衣,会不会称赞我很可爱……
下午四点多时,不知道哪里传来号炮的声音。交通管制开始了。我传了电子邮件向看看确认『你来得及吗?』但他没有回覆。他应该正在忙。我用力抓着被蚊子叮咬的脸颊,很后悔传电子邮件催促他。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纠缠不清的女人……我正在想这些事,喝醉酒的大学生问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喝酒?」我苦笑着回答:「我在等人。」把他们赶走了,他们打量我的视线让我痛苦不已。我用力握紧手机。
不知道看看可不可以赶快来这里。
傍晚六点半后,夕阳开始西沉,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勉强撑着没有下雨,今天没有太阳,风比平时更冷。
三十分钟后,就要开始放烟火了。我闭上眼睛,祈祷着看看赶快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前一刻还是群青色的天空变得漆黑,风比刚才更冷。我抖了一下,摸着手臂,前方传来能登的声音。
「小鬼真让人伤脑筋。」
我抬头一看,发现她背对着湘南的风景坐在栏杆上。
「你被蚊子咬,被醉鬼纠缠,等了好几个小时,那个男人真是的,应该赶快把工作处理完啊。」
我噗哧笑了,能登挑起单侧眉毛问:「有什么好笑的?」
「你果然心地很善良。」
「善良?」
「嗯,你总是为我担心。上次不也是一样吗?你因为担心我,给了我很多忠告。虽然你很毒舌,生气时候很可怕,但心地很善良。」
「说什么蠢话。」能登可能感到害羞,把头转到一旁。「我只是很不耐烦,看到你整天在意那个小鬼就忍不住生气。」
「呵呵呵,原来你这么傲娇。」
能登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但突然露出了阴郁的表情,然后小声地问:「为什么是他?不是还有很多好男人吗?比起必须和他共享生命,过这种委屈的日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让你相处起来很开心的男人,但你为什么只对那个小鬼执着?」
「我并没有对他执着,只是我非他不可。」
能登歪着头。
「在我眼中,他是唯一的男人,我的恋爱对象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他是我唯一的归宿。」
「归宿?」
「嗯嗯,我一直很希望有一个归宿。我妈妈在我读小学时,和男人私奔了,我爸爸整天坐困愁城,郁郁寡欢,在我读高中时自杀了。」
即使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回想起妈妈离家时的情景,和爸爸用绳子在家里横梁上吊的情景,以及我变成孤儿那一天的事。
「我经常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天,我对妈妈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如果我对爸爸说:『你还有我』……但是,我无法拯救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变成孤儿是理所当然,我没有归宿很正常……我一直这么想,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看看对我说,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建造和我共同生活的房子,还说这是他的梦想。他的这番话让我很高兴,简直欣喜若狂。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开心的话。所以我在当时就想,这个人就是我的归宿。」
能登在听我说话时,完全没有眨眼。
「只要是为了看看,我愿意为他做一切,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回报成为我归宿的他。」
看看在我生日时,亲手做了红色雨伞给我,他下班时为我买了蛋糕回家,还买了刨冰机送我。他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也为了我,努力实现梦想。我发自内心认为,他所有这一切的温柔,都是我无可取代的归宿,所以我不想失去,以后想和他继续在一起,持续守护宝贵的归宿。
「归宿吗?」能登小声嘀咕,然后以悲伤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啊……」
就在这时,烟火在天空绽放灿烂光芒。一个又一个烟火紧接着打上天空,点缀夜空。
开始放烟火了……烟火发出的砰、砰声音在内心产生共鸣,紧揪着我的心。
数百道炫目的亮光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他还没有联络你吗?」能登在烟火停顿时小声问我。
我轻轻摇头。手机一直保持沉默。
「是吗?太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打动我内心的温柔声音丝毫不比烟火的声音逊色。
「没办法啊,他要工作。」
我用尽全力挤出笑容。阿研说得没错,辛酸的时候要笑,即使再勉强,也必须面带笑容。
滴答、滴答……天空飘下雨滴。
简直就像拼命忍着泪水的天空,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
雨一下子变大,四周一片嘈杂。我收起了勉强挤出来的笑容。
缘姊特地送我的浴衣会被雨淋湿。
我用指尖擦拭眼角的雨水,发现很温暖。我立刻知道那是泪水。
我好想和看看一起看今天的烟火……
因为没有伞,我淋着雨走到车站。站在湘南单轨电车片濑山站的月台上,我低下头,雨滴顺着发梢静静地滴落。哔喀!手表响了。这个声音告诉我,我正陷入悲伤。远处传来烟火的声音。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声音。
我看向手上的手机。电话没有响。电话没有为我响起。
原来最希望手机响的时候,手机绝对不会响……
这个小型装置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连结。这种想法令我痛苦,但在这里哭泣太难看了。我必须忍耐。我紧紧握住束口袋的绳子,双唇紧闭,闭上眼睛,拼命忍着不哭。
「……这里没有人。」
站在我身旁的能登在雨声中小声对我说。
「这里没有人,所以,日菜——」
能登微笑,眼角挤出了细细的鱼尾纹。
「哭也没关系。」
这句话渗进我心里,泪水扑簌簌地从脸颊滑落,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能登看着月台外,在远方天空中绽放的烟火,没有看我哭泣的脸。她的体贴让我感到高兴。
在电车抵达之前,我独自站在月台上哭泣。
💧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片濑山的公园。
我在打工处的会议六点半就结束了,但我迟迟没有离开事务所。
如果和日菜一起去看烟火,她就会感到幸福,夺取我的生命。
我正在想这件事,设计事务所的所长叫住我,说有事要和我谈一谈。
「——不好意思,没办法继续再请你帮忙了。」
「为什么!?」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家都说,你总是心不在焉,茫然地看着手腕,根本不专心。而且最近设计图的错误太多,上次不是甚至没赶上截止日期吗?」
所长说的完全正确,我无言辩解,只能沉默。
「我认为你在这里很努力,我确实这么想,但这是大家的意见,我身为所长,不能对大家的意见置若罔闻。不好意思,金额不多。」
他交给我的牛皮纸信封内装了少许打工费。
我不到七点时离开了事务所,手机收到日菜传来的电子邮件。看到她无忧无虑的邮件内容,忍不住有点浮躁。为什么明知道自己的生命会被夺走,还要和她一起去看烟火?日菜白天的时候已经夺取了我好几年的生命,她一定很兴奋。如果再和她一起看烟火,马上会死在她手上。但我也不想回家,如果日菜已经回家,就会撞见她。我现在不想见到她,一旦见到她,就会对她发脾气。
所以,我在中途下了电车,漫无目的走向烟火大会的会场。
穿着浴衣的情侣吃着苹果糖,开心地笑着。他们的样子很耀眼。他们能够和喜欢的人看着相同的东西,感受相同的幸福,但是我们……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已经无法再感受相同的幸福。只要日菜一笑,就会夺取我的生命;只要日菜感到高兴,我就更靠近死亡一步。之前和她在一起那么幸福,如今甚至没有勇气站在她身旁。我很害怕,我害怕笑,害怕得无法自拔。
因为她的幸福就是我的不幸……
「咦?你是……」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人群中,有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他是日菜的老同学畑中研。虽然我和他并不熟,但曾经在『雨滴』见过他几次。他和几个看起来像是工人,身材很壮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是他的同事。不知道他是否刚下班,脸上和衣服上都是泥土。
「啊,果然是你。你是日菜的男朋友吧?呃,我记得你叫看看?」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没有和日菜在一起吗?」
我苦笑着摇头掩饰。现在我不想听别人提到她。
「对喔,她还没下班。对嘛,『雨滴』现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她当然不可能在烟火大会的日子请假。」
原来日菜设法请假了。想到她充满期待,为了今天的烟火大会不惜请假,罪恶感就重重地压在后背上。
「那我先走了。」我鞠躬说道。
阿研轻轻挥手,「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我带着难以形容的愧疚快步走向车站。
通往江之岛车站的商店街有许多路边摊位,挤满行人。我在行人的笑脸中钻来钻去前进,突然感到脸颊冰冷。抬头看向天空的同时,下起倾盆大雨。人们纷纷跑去躲雨,我停下脚步,注视着这场雨。骤雨在路灯的灯光下,美得宛如白色的流星。笼罩四周的雨声让我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
耳边响起了爆炸声。江之岛方向的天空闪着红色亮光,色彩缤纷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
雨中的烟火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日菜也正在雨中抬头看着烟火吗?
嗄铃!手表发出声音。是日菜。她一定很难过,所以失去生命。罪恶感像海浪般袭来,我背对着烟火,逃也似地迈开步伐。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后回到家,她已经在二楼的卧室睡觉了。有一个衣架挂在门框上方的横木上,挂了一件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浴衣。
日菜为了今天,还特别准备浴衣。
原来是这样……所以今天白天,才会被她夺取好几次生命。她一定看到自己穿浴衣的样子很高兴。但这也太奇怪了,她明知道这样会夺取我的生命,为什么还要穿浴衣?我讨厌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
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掌拼命拍着自己的头。我对日菜感到烦躁的同时,也对自己感到愤怒。我对无法珍惜日菜、厌恶日菜的脆弱自己感到恶心。
「你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背后传来能登说话的声音。我转身一看,发现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她的视线比平时更充满攻击性,她瞪着我,完全没有眨眼。
「日菜从下午就一直在等你出现。她被蚊子咬,被醉鬼纠缠,被雨淋,但仍然持续等你,你至少该打个电话给她。」
「真难得啊。」
我不悦地说。她剪齐的浏海下那双双眼皮的眼睛动了一下,漂亮的脸蛋上带着怒气。但我并没有退缩,我站起来,走到能登面前说:
「你很难得干涉我们的恋爱。你之前不是说,对我们甜蜜的同居生活没有兴趣吗?还说看了会想吐。」
「是啊,的确想吐。」
「既然这样——」
「我看到你想吐。」
她冒着怒火的双眼让我把话吞了下去。
「所以我对日菜说,干脆夺走你所有的生命,展开新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会造成她的不幸。」
「不幸?」
「对,你迟早会造成日菜的不幸。」
我会造成日菜……这句话像铁链般绑住我。
「你们不该继续一起生活,你应该最清楚这件事,不是吗?既然这样,就请你赶快让日菜自由。」
「能登小姐——」
明智的声音响起,他像一阵风般出现在窗前。
「你不该说这种话。你不是经常对我说,我们向导必须随时保持中立。这样很不像是你的作风。」
她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轻轻咂嘴后,在雨声中消失了。
能登消失后,客厅变得格外安静。
「诚,实在很抱歉。」明智对我一笑。他的笑容很亲切,安抚了我激动的心情。「但是,你也有点太神经质了。」
「我当然会神经质啊,日菜太容易感受幸福了。只要稍不留神,她会在转眼之间夺取我所有的生命。」
明智站在我身旁。我们站在一起时,才发现他比我高很多。
「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整天都看着手表,否则你自己会发疯。而且你不是也因为这样,失去了工作吗?」
原来他看到了。他竟然看到了那么丢脸的事。
烦躁在胃中燃烧,这种愤怒让我又失去一年的生命。
「你听好了,即使你们在共享生命,也要正常生活。你们每天都在晚上调整生命,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你不是拥有比日菜更多的生命吗?她不会轻易夺取你所有的生命——」
「我会害怕。」我打断明智的话,「想到有可能像上次一样,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就会很害怕,我无法不在意自己的余命。在学会调整生命之后,我稍微放心一点,觉得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但日菜还是会轻易夺取我的生命,所以每次听到手表的声音响起,就觉得无论再怎么调整都没有意义。」
只要日菜一笑,我就感到害怕。看到她高兴,我也会害怕。以前那么喜爱她的笑容,如今却成为伤害我的利刃。所以我希望她不要笑,希望她不要感到高兴。然后又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全世界最肤浅的人,我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讨厌,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日菜感到幸福。这些想法已经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明智先生,请你告诉我,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那些共享生命的人,都相互抢夺生命,继续过日子吗?」
他沉默片刻。我叫着他,他用力摇摇头。
「据我所知,共享生命的人都没有幸福的结局。」
我感受到好像铁锤打在我脸颊上的巨大冲击。
「是怎样的结局?」
明智吞吞吐吐,我逼迫他说:「请你告诉我。」他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帆船落水,溺水身亡,他们因此开始共享生命。他们应该很有自信,二话不说,就选择回到现世。他们起初很顺利地共享生命,印证了他们的自信,但是久而久之,女生无法继续忍受。她开始疑神疑鬼,怀疑男生,觉得男生打算夺走她所有的生命。她变得极其神经质,最后——」
明智用指尖轻轻抚摸嘴唇后,叹口气。
「她刺杀了男生,打算夺取男生所有的生命。」
我们有朝一日也会像这样……这种负面的想法掠过心头。
「所以不要被困在相互争夺生命这件事上,你要做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对,你一定有在人生中,必须用生命完成的事。」
我看到放在桌子上的建筑杂志,封面刊登了真壁哲平的作品。那是一栋朴素却洗练的乳白色外墙住宅。我看着那栋房子,一个想法像雨水般从天而降。
隔天,日菜还没有醒来,我就走出家门。
我搭江之电来到藤泽,然后转搭东海道线前往横滨。我看着车站的指引牌,确认了目前的所在地,然后搭港未来线前往元町中华街车站。
我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便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寻找目的地,最后在山下公园后方找到一栋老旧的大楼。颇有历史的大楼在周围近代建筑包围下,很不自在地伫立在那里。这栋建于昭和初期的房子当初是提供给外国人居住的公寓,如今作为普通的住商大楼,一楼是洗衣店和药局,旁边是通往入口的门。对开的老旧木门镶了大块玻璃,入口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磁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味。墙上的长方形不锈钢信箱上写着房号和公司名字,我看着其中一家公司的名字,用力吞着口水。
三○一室•真壁哲平建筑研究所——
我无论如何都想瞭解自己在竞图中被淘汰的理由。我对自己的设计案很有自信,可以很有自信地说,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作品中,最出色的设计案,所以在被淘汰时,我怀疑自己是否不符合竞图规定。我知道直接来询问遭到淘汰的理由违反规定,即使这样,我仍然很想知道。
我扶着石头扶手走上阶梯,两条腿像绑了铁球般沉重,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终于来到三楼,我在三○一室前停下脚步。深棕色的木门看起来很沉重,我用指尖用力按下门旁门铃上的音符符号。
『你好,这里是真壁哲平建筑研究所。』
不一会儿,对讲机中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应该是工作人员。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我叫雨宫诚。」我的声音极度颤抖,「我参加了上次镰仓市立图书馆的设计竞图,虽然遭到淘汰,但我实在无法接受,我来这里,希望真壁老师可以告诉我,到底哪里有问题。」
『很抱歉,我们无法回应这种问题。』
「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苦苦恳求,但对方挂上对讲机。我还是无法放弃,打算不抱希望地再按一次门铃——「喂!」一个声音传入右耳。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惊讶得踉跄了两三步。
真壁哲平站在那里。他穿了一件洗旧的白色牛仔衬衫和黑色长裤,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一颗,他一手抓着粗壮的脖子,诧异地看着我。他一头花白短发,五官看起来很神经质,很深的法令纹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他看起来比杂志上采访报导中矮胖,却是如假包换的真壁哲平。也许是因为一身简单的装扮,他看起来很自由随性。
我必须说点什么。我努力让混乱的脑袋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向前一步。
「呃,我叫雨宫诚!今天来这里,是想要打听一件事!」
「你手上有参加竞图的设计图吗?即使你只说名字,我也不记得。如果你有设计图,让我看一下。」
他说完这句话,把厚实的手掌伸过来。我慌忙从皮包内拿出设计图的影本。「我看看。」真壁哲平把纸稍微拿远,好像抬头看太阳时般眯起眼睛。他眼睛老花了吗?
「你认为这个设计案是几分?」
一分钟后,真壁哲平抬眼看着我,他的视线宛如枪口。
我小心谨慎地回答:「我认为差不多有八十五分。」
「所以才被淘汰啊。」真壁哲平说完,把设计图交还给我。
我接过设计图,抱在胸前说不出话。
「你认为像你这样还不成熟的人,自我评价只有八十五分的作品,能够得到我的肯定吗?必须交出一百分的作品。还是说,你说八十五分只是保守的分数?担心自己说的分数太高,会被我反驳说:『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太天真了。」真壁哲平撇着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我停下原本想要伸出的右脚。
天真?我太天真了?
「建筑物会持续留在那里好几十年,你却认为只要八十五分的作品就可以了。你就只有这种程度的决心吗?」
真壁哲平说完,打开门,走了进去。我听着关门的声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懊恼地把手中的设计图捏成一团。
我丢了一块石头,随着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巨大的涟漪。
我从河畔的木板步道眺望北仲桥对面的港未来风景。像鱼板形状的横滨洲际度假饭店的外形像鱼板,旁边是看起来很壮观的摩天轮,车厢在橙色的夕阳下闪闪发亮。
「你还好吗?」明智担心地问我。
我咬着嘴唇,背对着他说:
「我原本很有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建筑师。我进入知名的国立大学,学生时代就得过好几个奖,只考一次,就进了大型建设公司的设计部,然后就进入那家公司工作。于是我就觉得人生比想像中简单。老实说,我实在太自大了。进入公司之后,交到我手上的都是设计大楼的逃生梯之类无聊的工作,渐渐消磨我对建筑的热情……这种日子持续了三年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不是我想要投入的建筑工作。虽然当初为求稳定,我进了大公司,但我真正想要建造的是像真壁哲平建造的那种将人类融入大自然,让人和人之间更紧密结合的建筑。于是我就考取一级建筑师的执照后自立门户。我有自信可以成功,我相信我有才华,相信上天赋予我建筑的才华。但是我参加好几次设计竞图都被淘汰,无法抓到机会,给日菜添了很多麻烦。原本满满的自信,像消气的气球般越来越小。」
我郁郁寡欢地驼着背。
「真壁哲平说得没错,我太天真了,完全缺乏决心。我之所以去问他遭到淘汰的理由,也是别有居心,觉得或许能够得到真壁哲平的认同。他一眼就看穿我,我真是无可救药的天真……」
「那你有什么打算?要放弃建筑吗?」
我无法回答。我对继续从事建筑,有朝一日能够做出成果这件事失去了自信,却也没有放弃建筑的勇气,我对举棋不定的自己感到生气。
「我没办法这么轻易决定。」
「是吗?那你可以一辈子活在后悔中。」
这句话很冷漠。我回头看着明智,以为他生气了,但他很冷静。不,比起冷静,更像是有点感伤。
「怀才不遇、因为在和别人抢夺生命,条件很不利,所以无法做出好成绩、运气太差、环境太差……你可以带着这些想法活下去。」
「你真严厉……」
「对不起,」明智的嘴角露出笑容向我道歉,「但我向来觉得,人是整天在后悔的动物。每个人在走向死亡的这条路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后悔。我在那个世界曾经面谈过很多死者,我听了太多他们的后悔,每次都忍不住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更努力?既然知道会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更努力?」
「这……」我很没出息地看着下方,「你不是人类,所以不了解。人类是脆弱、没出息的动物,无法轻易变得坚强。」
「的确没错,人类很脆弱。我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像和自己无关,你说得没错,人类的确是脆弱而没出息的动物,我以前也这样。」
「啊?」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看着他。
「我以前活着的时候,和你一样整天烦恼。」
「你活着的时候?」
「对啊,我以前和你一样,也是人类啊。」
明智是人类?我难以置信,但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向导?」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他露出了委婉的笑容,不置可否的笑容似乎在隐瞒什么。
他来到我身旁,挺直身体,每次眨眼,长长的睫毛就微微颤抖,一双大眼睛看着横滨的街头。
「人类是愚蠢的动物,平时完全没有考虑到生命的事,一旦曾经接近死亡,就会被生命困住,无法动弹,变得软弱、胆小,但是,我告诉你……」
明智以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生命是人类拥有的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东西,但也只是让人类能够活动的能量,我认为如何使用生命,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人生的意义。我希望你能够度过无悔的人生,即使只有十年的寿命,我希望你不要输给共享生命这个不合理的奇迹。」
水面反射着夕阳的光芒,映照在明智的侧脸,看起来充满神秘。他看起来真的像天使般发出光芒。明智用刚才那番话鼓励我,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番话太痛苦了,我无法直视他。我将视线逃向摩天轮的方向,皱着脸,无力地嘀咕:
「我做不到……」
我没有自信。我没有自信可以战胜这个不合理的奇迹,没有自信能够继续和日菜共同生活下去。
我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对日菜完全无法下定任何决心。
☂
看看的生日快到了。
八月三日是他的第二十七次生日。他在打工的地方被解雇后就一蹶不振,我和他一起庆祝生日,或许可以让他稍微振作一点。
但我和能登聊起这件事,她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能登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不高兴。
「他在烟火大会时没有遵守约定,根本没必要为他庆生。」
「他说那天十点才下班,不能怪他。」
「谁知道呢。」能登把手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双手撑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能登问:「你为什么对看看这么严格?」
「我才没有对他严格。」她的语气很冷淡,而且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在说谎。我和她相处超过一个月,已经看穿了她的性格。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好像在赶苍蝇般挥着手。「你很烦。」我继续看着她,她终于无奈地嘀咕。「因为很像。」
「和谁很像?」
「和我活着的时候爱上的男人……」
「你爱上的男人?啊!?等一下!你以前曾经是人类吗!?」
「当然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妖怪吗?真是太没礼貌了。所有的向导原本都是普通人,死后只有具备素质的人会被挖角。」
「原来是这样啊……顺便请教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
「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
「啊,难怪你说话方式有点奇怪。」
能登瞪着我,我慌忙掩住嘴。我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能登清清嗓子,以凝望远方的眼神看着窗外。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夏天。当时十八岁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嗯?等一下,该不会是要开始说民间故事?」
「什么民间故事。」
「对不起……请继续。」
「我当时爱上一个落魄作家檀平助,我的父母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人,我们家庭很不正常,当时我可能很渴求家人的爱。平助为这样的我提供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上次提到「归宿」时,她会有那种悲伤的表情。她当时一定想到了以前的男朋友,那一定是她无法忘记的人。真可怜。
「我爱得无法自拔,和平助在一起时,可以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觉得他是我的一切,所以,当平助被出版社退稿,自暴自弃,要我和他一起死时,我毫不犹豫点头。」
嗯嗯嗯?一起死?等一下。好沉重。太沉重了。没想到会变成殉情的故事……
「我们约好在相同的时间服毒,在天堂相见,然后道别。因为我想回去看家人最后一眼,虽然父母是无可救药的人,但还是不忍和他们分开。」
「啊?所以你们在那天晚上殉情了?」
能登摇摇头,「不,只有我一个人死了。」
「什么?」
「我在那个世界听向导告诉我,那天晚上,平助接到出版社的通知,说要录用他的稿子,于是他就去酒馆喝得很开心,还叫女人来陪酒,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一个人服毒而死。」
太、太悲伤、太悲伤了!结果绕了一圈,好像变成喜剧!
「我成为向导后,就一直等待他死的那一天。五十年后,终于又见到平助时,我朝着他的脸用力揍了五、六拳,然后让他转世成为浑身泥巴的猪。」
能登说到这里,看着我。
「日菜,你听好,让恋爱影响自己的人生最愚蠢。你和我很像,一旦认定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往前冲,我在一旁看了,很为你担心。」
「别担心,看看不可能做那么过分的事。而且既然他生日,就想帮他庆祝一下,可以顺便和好……」
能登叹口气,说了声「随你的便」,就消失了。
然而,即使过了几天,我仍然无法开口说生日的事。万一他拒绝,万一他不答应怎么办?这么一想,就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我们之间比之前更少说话,他似乎避免和我在一起,一定是怕我夺取他的生命。我瞭解他的想法,变得更胆小了。
几天后的午后,『雨滴』内没什么客人。因为天气炎热,所以露天座位空无一人。缘姊和一位经常来店里的太太在可以吹到冷气的座位有说有笑。
当时钟的短针指向三点的时候,牛铃响起,有客人走进来。
「初世太太!」我从厨房冲出来。
「日菜,你好。」初世太太扣着收起阳伞的扣带,笑容开朗。她今天穿了一件绣着可爱向日葵的衬衫,看起来很优雅。
我像往常一样和她拥抱,闻到淡淡的蔷薇香气。
「你怎么会一个人来?真难得啊。」
「我去医院看检查报告,刚好来这里附近,想来坐一下。」
「这么热的天气,谢谢你。啊,我为你准备冷饮!你想喝什么?」
「嗯,」初世太太摸着下巴,看着斜上方。「那我喝柠檬香蜂草茶,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坐露台的座位。」她指向庭院,然后挑选了荫凉处的座位,坐下之后,看着庭院内被风吹动的树木。
我正在为初世太太调冰的柠檬香蜂草茶,缘姊说:「反正现在没什么客人,你可以陪她聊天。」于是我也为自己准备一杯,走向露天座位。
「——医生说,我的癌症复发了。」
初世太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好像在闲聊。
「已经转移到很多地方,即使动手术也不会好。」
我手上的杯子差点滑落,不知道该说什么。悲伤、惊讶和不知所措交织在一起,眼前的景色扭曲起来。
远处传来江之电电车驶过的声音,车轮和轨道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初世太太很平静。她为什么可以这么泰然?也许她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菜,如果我死了,我老公可不可以麻烦你?不是要你照顾他的意思,只要有时候去看看他,就像现在一样。」
「这当然没问题……但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声音颤抖,初世太太收起嘴角的笑容。
「初世太太,但是我希望你之后也好好的……」
我费力挤出这句话,手表发出「哔喀!」的声音。悲伤夺走了我一年的生命。
「谢谢你。」初世太太柔和微笑,然后喝了一口柠檬香蜂草茶。「我已经活够了,完全没有任何遗憾。」
即使这样,我也不希望听到她这么说,我希望她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啊,有一个遗憾。」
「什么遗憾?」
「就是你们的婚礼,无法出席你们的婚礼让我感到很遗憾。」
结婚吗……建立幸福的家庭是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但是……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
「啊哟,怎么了?不像是积极正向的你会说的话。」
「说起来很丢脸,我和他吵架了,最近发生很多事。我们的感情可能出现危机。」
虽然我努力挤出笑容,但内心的悲伤又让我失去一年生命。
「这可真伤脑筋啊,那我就特别传授『恋爱秘诀』给你。这是我至今为止一直注重的事。」
「是什么!?我好想知道!」我从桌子上探出身体。
「你先不要激动。」初世太太摊开手安抚我,然后轻轻笑笑。「其实称不上是秘诀,就是下雨的日子,要比平时更体贴对方。」
「下雨的日子?」我眨着眼睛。
「下雨的日子,不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吗?心情也很差,稍微有点不顺,就会让人很烦躁,不想去上班或是上学,无论做什么事都懒洋洋。所以下雨的日子,要比平时更善待对方,如此一来,雨水就可以变成两个人的『恩泽雨』。」
「但现在是夏天……」
现在是夏天,很少下雨。我们的恩泽雨一定不会下……
「夏天也没问题,任何季节都会下雨。即使现在酷暑难耐,总有一天会下雨,不必担心。」
初世太太对我露出笑容,眼尾挤出深深的皱纹。
「雨有时候会伤人,但也会滋养草木,为别人带来幸福。雨水具备神奇的力量,一定可以滋养你们的爱情。」
那天傍晚,咖啡店提早打烊。
快到家时,天空发出轰隆隆隆巨大的声响。打雷了。天空随即下起像箭一样的雨。看到这场雨,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恩泽雨。
好……今天要对看看说,我要为他庆生。
「——看看!」
我不顾衣服被雨淋湿,冲进书房。他看到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我,身体向后仰问我:「怎么了!?」他可能在发呆,没有察觉外面下雨了。
「你听我说!你不是快生日了吗!我们去吃大餐!」
「不,今年……」看看支支吾吾。
我抓住他的双肩,「拜托!我无论如何都想为你庆生!没问题吧!?拜托你了!」
他想了一下,没有声音的房间内响起心情畅快的哗哗雨声。
看看静静地抬起原本低着的头。
「好啊,偶尔庆祝一下可能也不错。」
我以为自己听错,向他确认好几次:「真的吗!?」
「你浑身湿透,这样拜托我,我怎么忍心拒绝?」
看看笑得眼睛像月牙,我抱着他的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看看,谢谢你!」
我太高兴,不小心夺取了他的生命。
「日菜,很冷唉,而且小心点,太高兴会夺走我太多生命。」
「啊,对不起。」我慌忙松开手臂,差一点又要让他不高兴了。
「那今天是提前庆祝!我来做你爱吃的鸡肉蕃茄奶油炖菜!」
「你干劲十足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嗯!因为今天下雨了!」
下雨的日子要好好对待看看,滋养我们的爱,很多很多的爱。
看看的生日到了。
晚上七点下班后,我慌忙冲出店外,现在要去买生日礼物。我已经决定要买什么礼物给他。就是他一直很想要的那张椅子。虽然有点贵,但一定可以成为特别的礼物。幸好才刚发薪水。
我向餐厅预约了八点,现在去买礼物,应该刚好可以赶上。
我听到按喇叭的声音,看向石阶下方,江之电铁轨后方,看到阿研坐在轻型车的驾驶座上,从车窗探出头。「对不起。」我向他道歉,走下石阶,坐在副驾驶座上。「就是嘛。」阿研不高兴地嘟着嘴唇,我要买的那张椅子很大,因此麻烦他一起去帮我搬。
阿研的车子驶向『Hephaestus』所在的镰仓。夜晚的一三四号国道有点塞车,但车流在动。太好了,一切都很顺利。
在红灯停车时,阿研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斜眼看着我问:「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歪着头问。
阿研有点尴尬地看着向晚的大海。
「没有啦,该怎么说,最近你和那个叫看看的家伙还顺利吗?」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阿研嘴里嘀嘀咕咕,欲言又止。我忍不住戳着他的侧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危险唉!」阿研扭着身体生气地说,最后似乎决定作罢,用鼻子喷着气说:「缘姊说,你们最近关系好像有点问题。自从上次车祸之后,缘姊一直很担心你,说你无精打采。」
「没这回事……」我忍不住说谎,阿研识破我的谎言,看着一脸尴尬的我,故意大声地岔开了话题。
「啊!对了!我上次遇到了看看那家伙,就是烟火大会那一天,在江之岛的会场,他一个人走在那里,该不会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哈哈哈。」
挡风玻璃外的车尾灯看起来像灰色。
「……那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呢?那时候快下雨了,所以应该是七点左右吧?」
看看那天不是十点才下班吗?
原来他说谎。他觉得和我一起去看烟火,会被我夺取生命……
「你怎么了?」阿研一脸讶异地问,我内心慌乱,甚至无法回答。
抵达镰仓时,车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二十分。把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位后,就直奔那家店。跑在前面的阿研说:「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快一点!」他双脚用力,加快速度。我拼命在他身后追赶,中途瞥见一辆黑色旧车子,一名中年男人正在把东西塞进后方座椅。
「喂,日菜!你在发什么呆啊!?」
听到阿研的声音,我回过神。现在没时间停下脚步。「对不起!」我又奔跑起来。
一跑进『Hephaestus』的店内,我飞快地冲向那张椅子。
但是那张椅子不见了。
我拦住刚好在附近的女店员问:「放在这里的那张椅子呢!?」
「刚才售出了。」
怎么会……那是看看一直很想要的椅子。
「没有其他库存了吗?」阿研逼近店员问。
「没办法喔。」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
「就只有那一张椅子。这里的每一张椅子都是手工制作,那椅子全世界只有一张……」
「怎么会这样?喂!那你把刚才买走那张椅子的人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们!」阿研抓住店员的肩膀,但店员当然说「那属于个资」,无法告诉我们。
「那个人什么时候买走的?这总可以告诉我们吧。」
「五分钟之前……」
「既然这样,可能还在附近。」
阿研冲了出去,我打算跟在他身后。
「刚才有一个人把椅子装上车。」
回头一看,能登坐在一张圆凳上看着我,用力点头。
我的脑海中闪过那辆黑色旧车子,原来装进后车座的……
就是那张椅子!而且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阿研!」我冲出店外,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刚才有一个人把椅子装上车了!」
「真的假的!是什么车子!?你有没有看到车牌!?」
「没有看到!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栋老旧的四层楼大楼就在横滨山下公园旁,我们目前在三○一室,正紧张地坐在皮革沙发上。房间很宽敞,位在边间,有很多窗户,正中央有四张工作用的桌子靠在一起,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资料。窗前有一张可以看到那四张桌子的大办公桌。
「对不起,突然上门打扰。」
我看着坐在那张大办公桌前敲打电脑键盘的男人——真壁哲平。
他穿着白色附有衣领扣的衬衫和黑色长裤。我想起看看之前给我看的杂志上,他也是这身打扮。他该不会每天都穿相同的衣服?虽然白衬衫有一种清新的感觉,但同样让人觉得他很奇怪。不知道该说感觉他有点难以取悦,还是有艺术家的气质,总之有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当然我相信一方面是因为我很紧张。
「因为教会的案子,所以有点手忙脚乱,我必须马上回覆一封电子邮件,你们稍等我一下。」
真壁先生冷冷地说,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们面前的冰咖啡中的冰块已经融化,在老旧的茶几上留下一滩水渍。日光灯发出喀滋喀滋的声音,其中一盏已经不亮了。
阿研轻轻戳着我的肩膀问:「他是这么有名的建筑师吗?」
「嘘,小声点,他超级有名。」我小声对他咬耳朵。
「他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大叔而已啊。」阿研抱着双臂,歪着头说。
我看向真壁先生办公桌后方,窗下有一张椅子,就是看看渴望的那张椅子。在橘色路灯的灯光下,可以清楚看到木头的纹路。
「你们想要拜托我什么事?」
五分钟后,真壁先生从电脑椅上站起身走向我们。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不知道是不是腰痛,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用力按着后背,把身体挺成了反弓形。
「希望你把那张椅子让给我,当然我会付钱。」
「你是做家具的学徒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这张是『Hephaestus』的椅子,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竟然识货,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不,我并不是很瞭解这张椅子,我是咖啡店的店员。啊,但是我们店里的所有桌椅全都是『Hephaestus』。」
「喔?」真壁先生的嘴巴噘成圆形,「品味很不错啊,请问店名叫什么?我会记住这家店。」
「是位在湘南七里滨的一家名叫『雨滴』的咖啡店。」
「雨滴?」
真壁先生瞪大眼睛,然后噗哧一声,嘀咕。「原来是那里。」
「你知道那家店吗?」
「不仅知道,那家店当初就是我设计的。」
「你设计的!?」
「我记得是二十年前,在我还是刚起步的小毛头时接的工作。」
原来是这样!难怪看看走进那家店,就忍不住东张西望!原来因为那是真壁先生的作品!
「所以你也认识缘姊——你也认识我们的店长吗!?」
「店长?不,我不记得了。看来我老了,完全忘了接下那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我基本上会记得自己参与的工作。」
真壁先生说完,用手掌托着长了胡碴的下巴抚摸着。
「这张椅子要放在『雨滴』使用吗?」
「不,我想送给我男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我非要这张椅子不可,拜托你,请把这张椅子转让给我。」
「不好意思,这不可能。」真壁先生不加思索地回答,「这张椅子坐起来太舒服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椅子,怎么可能轻易转让给别人,而且我没有成熟到愿意为你们开心的约会锦上添花。」
真壁先生看向阿研,似乎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不,不是他,阿研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这种事不需要更正。」阿研害羞地用手肘顶向我的侧腹。
「真壁先生……」我从沙发上起身。
他抱起双臂摇摇头。
「你真纠缠不清啊,我不是说了,不可能转让给你吗?」
「不是,我只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问我一个问题?」
「对你来说,那张椅子是坐起来很舒服的特别椅子吗?」
他纳闷地歪着头。
「因为我男朋友说了相同的话,说那张椅子坐起来很舒服,完全贴合他的身体,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椅子。如果你也这么觉得,他应该会很高兴。」
「高与?」
「对!他也是建筑师,很尊敬你。」
「这样啊,那还真是荣幸啊,他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吗?」
「他叫雨宫诚,以后会成为知名建筑师!」
「雨宫……」
「我们是因为你才会相识。如果我们的咖啡店不是你的作品,我相信我们不会相遇。」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你们的恋爱锦上添花了。太有趣了。我向来很重视缘分,所有的工作都是缘分,微不足道的相遇,会对人生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和你之间似乎有奇妙的缘分,不,也许是『雨滴』和我之间有奇妙的缘分。」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用力眨着眼睛,真壁先生走去窗边,然后坐在椅子上,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可以转让给你。」
「真的吗!?」
「嗯,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让我瞭解你对这张椅子的决心?」
他露出试探的眼神。对他来说,是像游戏的感觉吗?看到我六神无主的样子乐在其中吗?不,不是,看起来不是这样。真壁先生很认真,他是真心想瞭解我的决心。对他来说,转让这张椅子,就像是把宝物交到别人手上。既然这样,如果我展现的决心不够彻底,他一定不可能把椅子让给我。但是,他要我展现决心,到底该怎么做?
「只要我能够瞭解你的决心,这张椅子就可以转让给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请你马上离开。」
不行,我贫乏的想像力想不到任何好方法。怎样才能……
这时,有一样东西进入我的视野。那是插在笔筒内的美工刀。
心脏剧烈跳动,好像在耳朵产生共鸣。
「喂,日菜!」阿研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美工刀。
「我……」我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我……我用生命来表达决心!」
我闭上眼睛,把美工刀抵在脖子上。美工刀的刀刃渐渐陷进脖子,只听到噗叽一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我流血了。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夺取他的生命,也不愿让他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受够了这一切。
我用左手扶着颤抖的右手,然后想要用力把刀刃刺得更深——
真壁先生抓住我的手。
「够了。」他摇头,「如果你死在这里,我的生意就完了。而且在这么短时间内,你们两个人都来过这里,也是一种缘分。代我向你男朋友问好,你可以把椅子带走了。」
「真、真的吗?」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快拿走吧。」
「谢谢……」
我全身发软,当场瘫坐在地上。阿研抓住我的手臂,扶住了我。
我和真壁先生四目相对,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你刚才到底想干嘛!」
回程的车上,阿研对我大发雷霆。幸好血已经止住了,但脖子隐隐作痛。我看着颤抖的手掌,还残留着握着美工刀时的感觉。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做出这种事,难怪阿研会生气。
我看向后视镜,看到那张椅子。我终于得到这张椅子……
我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同时听到生命表发出「嗄铃!」的声音。
惨了!我刚才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手表!
我的余命变成十八年。这意味着看看的生命只剩下两年了。
我看了车上的钟,发现已经九点多,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发现他打了十五通电话。我回拨给他,但他没有接电话。
「阿研,到餐厅还要多久!?」
「嗯,差不多十分钟左右。」
我想赶快见到看看。我想当面把椅子送给他,想看到他喜悦的表情。
这时,接到了看看的电话。
「喂,看看吗!?」
『你人在哪里!?』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气急败坏的声音,拿着手机的手忍不住发抖。
『你没有看手表吗!!我只剩下两年!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要随时注意手表!你又忘了吗?』
「对不起!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拜托你听我说!」
『你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夺走我的生命!难道不感到愧疚吗?』
「你听我说!我马上就到了,我会向你解释!」
『我已经离开了。』
「啊?」
『我早就离开餐厅,也取消了所有的餐点。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坐在那里吃饭。先别管这些,你赶快回来,我们必须调整生命,拜托你,不要再感到幸福了。』
「……那庆生呢?」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怎么……」
哔喀!我的生命被夺去。
『太好了。』我听到看看嘀咕。
太好了?看看刚才说「太好了」。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我用力握着手机。
「看看,你看到我难过这么高兴吗?」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在相互抢夺生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如果你不难过,我就没办法活下去,而且以后不要再庆生或是出门约会了。』
「所以你才没有来。」
『啊?』
「烟火大会,因为你怕我夺取你的生命,所以没有来,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回答。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
「我……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只是想像以前一样,和你共享幸福的时光,我只是这么想……」
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看看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情,他已经感受不到了。想到这里,生命就不断发出声响,接连被夺走了。
「你现在满意了吗?」
『……』
「你心满意足了吗?我的悲伤就是你的幸福吧?」
『日菜……』
「看看,对不起。我夺走你很多生命,让你深受痛苦;我感到幸福,让你很不开心,实在对不起……」
我们应该无法继续共同生活,他只要看到我,就会陷入痛苦;只要我高兴,他就会心情烦躁。我只能借由让自己不幸,才能给他幸福。既然这样——
车子突然停下。我惊讶地看向驾驶座。阿研从我手上抢走手机,二话不说,挂上电话。
「阿研?」
「……不要哭。」
我看着阿研,泪水不停地流。
「不要再哭了……」
一行泪水从阿研的脸颊滑落。
「拜托你,不要再哭了。」
听到他这句话,看着他的泪水,我的泪水断线,放声大哭起来。
由比滨的天空群星闪耀,今天的空气很清澈,但我哭累了,看到的星光也很模糊。
「你没事吧?」阿研坐在不远处,用比海浪更小的声音问我。
「阿研,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
「你是不是把我视为恋爱对象喜欢我?」
「什么!?谁会喜欢你!别开玩笑了!我只是……」阿研一脸严肃,然后对我说:「对,我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种事我早就忘了,反正是从很久以前。」
「这样啊……」我玩着脚边的沙子,「不瞒你说,我有稍微察觉到你的心意,隐约觉得你可能喜欢我,缘姊也这么说,但是一旦承认,可能会破坏我们目前的关系,我们相处会很不自在……」
我让风吹走沙子,看着阿研的侧脸。
「阿研,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不是会显得我很蠢吗?」
说完,他把原本埋在沙子里的小石头丢向夜晚的大海。
「我实在很过分,明明察觉你的心意,却还要你帮我去买礼物给男朋友,还在你面前晒恩爱,或是向你诉苦。至今为止,应该常常让你感到不舒服。」
「没这回事。」
「当然有这回事。」
「就说没有了嘛。」阿研加强语气,「我只是——」他看着我,露齿一笑。「只要你幸福就够了。」
「阿研……」
「只要你今天和明天仍旧笑得像傻瓜一样,只要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
「幸福?」
「对,幸福,所以你要笑,知道吗?日菜。」
阿研扮着鬼脸,他想要逗我笑。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从小到大熟悉的笑脸,不禁热泪盈眶,但我拼命扬起嘴角挤出笑容,不想认输。
「就是这样。」阿研看着我,用力点头。「你笑起来比较好,嗯,这样比较好,看到你刚才那样难过的表情……要怎么说,我……」阿研悲伤地说,「我会无法忍受……」
嗄铃……手表发出声音。阿研的心意让我感到高兴。
「而且,我小时候不是曾经对你说过吗?只要辛酸的时候保持笑容,有朝一日,就可以得到幸福。」
「两个字明明不一样……」我低头吸着鼻子。
「你少啰嗦。辛酸的时候要笑着踏出一步,这一步就可以让你得到幸福。『辛』这个字只要加一横,就变成幸福的『幸』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阿研嘿嘿笑着,挺起胸膛。他故意表现得很开朗。他的温柔感动我,我的生命又增加了。我情不自禁感到幸福。我是个坏女人,竟然利用阿研的温柔,阿研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高兴,我借由阿研的话,夺取看看的生命。我这个女人真是坏透了。
「阿研,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我喜欢看看。我知道自己很傻,知道和他在一起会伤害他,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他。」
「是吗?这样很好啊。」
「啊?」
阿研站了起来,用力拍着屁股上的沙子。
「即使别人笑你傻,既然喜欢上了,就没有办法。喜欢的心情没办法用道理解释。既然这样,就努力到最后。我认为这样很好。」
「那你呢?」
只要他继续喜欢我,我就会伤害他。
「别放在心上,因为我——」阿研像小时候一样满面笑容,「我对你来说,就像是躲雨的屋檐。」
「屋檐?」
「对啊,如果你很痛苦、很悲伤,快受不了的时候……这种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躲雨。」
看着阿研温柔的微笑,我内心的罪恶感像海浪般涌来,但同时很高兴。对不起。我在心里向他道歉。但是谢谢你,阿研,真的很谢谢你。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我送你回家。」
我看着生命表。我的余命还有十二年,看看还有八年的生命。他还有这么多生命,今天晚上应该没问题。
「我今天要去缘姊家打扰。」
「那我送你去缘姊家?」
「没关系,她家离这里很近,我走路过去。」
「但是……」
「没问题,我想走一走。」
我猜想阿研发现我在逞强,但还是对我说:「好吧。那张椅子怎么办?先放在我那里?」
「嗯,而且不好意思,下次你愿意再陪我把椅子送回去吗?」
「送回去?你要还给那个大叔吗?」
「现在变成这样,再送礼物给看看很奇怪,既然这样,就该送回去。毕竟对真壁先生来说,这张椅子也很重要。」
「但是,这是你……」
「没关系。」
「日菜……」
「真的没关系。」我笑着说。
阿研似乎无法接受,但还是点头,然后拍我的头说:「那就改天见。」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独自走在夜晚的沙滩上。能登在身旁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用眼神问我,你没事吧?我点点头,慢慢走在只有海浪阵阵的海边。
心情终于平静时,我也来到江之电长谷车站附近。沿着县道往北走了一段路,然后再往左转,就看到那栋棕色外墙的两层楼房子。那是缘姊所住的公寓。
缘姊开了门,穿着睡衣,没有化妆,但还是很美。
「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可不可以让我住在这里?」
缘姊不发一语,让我进房。
我洗完澡,换上缘姊借给我的睡衣回到客厅。五坪大的房间毫无情调,完全没有任何有女人味的东西。桌上有个菸灰缸,木头地板上放着一排威士忌空瓶。
我坐在半腰窗的窗台上,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路灯。风吹进来,挂在窗帘轨道上的水蓝色风铃静静地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温柔的音色疗愈心灵。
不一会儿,缘姊拿着两个杯子,从厨房走回来。黄金色的泡泡在淡蓝色的杯子里跳舞。
「这是住在老家的奶奶寄给我的梅酒,我试着加了苏打水。」
「缘姊,你不是向来坚守『不调饮料主义』吗?」
这句话会不会有挖苦的味道?我说出口之后,感到后悔。
「是啊,但今天是例外。」
缘姊说完,向我抛了一个媚眼。我走到桌子前,坐在苔绿色的地毯上,双手捧着其中一个杯子。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不调饮料?」
「我说不清楚。虽然说不清楚,但总会感到难过。」
「感到难过?」
「嗯,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觉得内心会隐隐作痛。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缘姊看向窗外,好像在寻找风。吹进来的夜风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彷佛在安慰悲伤的她。缘姊打起精神,对我微笑。
「这是魔法梅酒,只要喝一口,就可以彻底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
「骗人。」我眯起眼睛。
「是真的,是真的,你喝看看。」
我半信半疑喝了一口,清爽的梅子香气在嘴里扩散,可以感受到泡完澡的身体一下子降温。我把杯子放回桌上。
「说魔法有点太夸张了,但是很好喝,超级好喝。」
缘姊嫣然一笑。看到她的笑容,我想起阿研说的话。
——自从上次车祸之后,缘姊一直很担心你,说你无精打采。
缘姊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一定很为我担心。她调这杯梅酒,也是为了激励我。缘姊想要在我身上施魔法,让我打起精神的魔法。想到这里,眼睛深处忍不住发热。
「日菜,」缘姊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然后露出像羽毛般轻柔的笑容。「你今天很努力。」
她一定听阿研说了……
「你很努力、很努力,付出很多、很多努力。」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次又一次抚摸我的头。她的手摸着我的感觉、她的声音、她的温柔,全都深深打动我的心,变成泪水。我又夺走了看看一年的生命。
「别说了……我会哭……」
我说完这句话,泪水流下,但缘姊并没有停止,一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纤细手指抚摸的感觉很舒服,我又忍不住落泪了。
「缘姊,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啊,我当然会为员工担心啊。啊,我刚才这句话,感觉很有店长的气势。」
缘姊调皮地笑笑,我边哭边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我就像天空终于开始下雨般哭泣。无论再怎么努力,泪水仍然不停地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泣不成声。
「我们以前感情那么好……那么幸福……为什么……」
我已经无法再和看看分享幸福。虽然我希望他高兴,希望带给他幸福,但我为他做得越多,越会夺走他的生命,也会伤害他。我活在世上,既伤害阿研,也造成缘姊的困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就……
「根本不需要什么奇迹……」
我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缘姊说着「不哭、不哭」,紧紧抱着我,拍着我的背。隔着睡衣,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
我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嘀咕。
「和喜欢的人一起得到幸福真是太难了。」
看看,也许我不该再去想要为你做什么,什么都不做比较好。只要我在你身旁,就会妨碍你。
「当然很难啊。」缘姊笑着说,「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感受幸福的方式也不一样。」
也许是这样……
「但是,日菜,」缘姊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胸口起伏着。「只要你幸福就够了。」
「缘姊……」
「日菜,你要幸福。」
说完,她紧紧抱着我。她的拥抱、她的温暖让我的泪水再度溃堤。
「我……可以得到幸福吗?」
「当然可以,我一直这么希望,一直希望你比别人得到更多更多的幸福。」
当我看着缘姊时,她眼中噙着泪水,对我笑笑。她的笑容让我感到高兴。
但是,一旦我幸福,就会夺取你的生命。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再折磨你。我不想再看到你被夺走生命时烦躁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当我陷入悲伤,你就感到高兴的样子。
窗外传来雨声。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雨并没有滋养我们的爱情,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爱应该会枯萎。
💧
日菜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持续等待着她打开玄关门的声音。我看向生命表,发现日菜的生命又减少了,她不知道在哪里伤心难过。
我说得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会说那么伤人的话?
我用力抓着头,发泄着无处宣泄的情绪。明智说得没错,我最近太神经质了,但每次听到生命表的声音,恐惧和焦虑就让我全身无法动弹,然后忍不住想,为什么日菜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夺取我的生命?她为什么不努力不感到幸福?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她把夺走的生命还给我,即使明知道这会让她感到痛苦,仍然自我辩解说「这是生命的问题,为了活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然后持续伤害日菜,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明智告诉我,另外有一对共享生命的情侣,最后女生攻击了男生。有朝一日,我也会发自内心憎恨日菜吗?想要夺取她所有的生命吗?我不想继续伤害日菜,既然这样,那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和日菜迈向不同的人生。这是唯一的方法。
「你认为我们做得到吗?我们虽然在共享生命,但有办法过不同的人生吗?」
我问明智,他轻轻点点头。
「只要你们双方妥善管理生命就没问题,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我不是说对你而言,而是对日菜来说,你想要做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看看,你看到我难过这么高兴吗?
我想起她在电话中带着哭腔的声音。想到她一定很难过,内心就产生满满的歉意。我不想再让她体会这种难过。
「这样就好,我相信对日菜来说,这样会比较幸福。」
没错,只要不和我在一起,日菜就可以幸福。一定是这样。
两个人无法在抢夺生命的同时活下去,我们已经不能再继续共同生活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也许是日菜。我一把抓起手机,看着萤幕。没想到是磐田先生打来的。
『你明天晚上可以来我家吃饭吗?』
磐田先生在电话中问我。但我现在不想见人,所以我说明天日菜不在家,想要用这个理由委婉拒绝。磐田先生说:『那你一个人来,我们等你。』说完就挂上电话。我想拨电话给他拒绝。
但是,我按手机的手停下来。自从上次发生车祸,他们夫妻来探视我们之后,就一直没有去拜访他们,也没有去向他们道谢。我认为该去露一下脸。
隔天晚上,我去了磐田家。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过来这里,之前每次都有日菜陪在我身旁。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右侧,轻轻叹了一口气。
初世太太为我准备了寿喜烧。之前听日菜说了初世太太生病的事,我担心让她太操劳,内心充满歉意,但初世太太倒了啤酒给我。
「日菜还好吗?」
她突然提到日菜的名字,我有点慌乱。
「我想可能因为车祸的后遗症,身体不太好。」
「不,没这回事,她只是最近工作比较忙。」
说谎的愧疚让我慌忙把啤酒倒进胃里。
然后,我们一起吃了寿喜烧。虽然肉很好吃,但不知道是不是消沉的心情影响食欲,我吃不太下。初世太太带着歉意问:「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我回答:「不是,只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语尾越说越小声。
初世太太担心地看着我,磐田先生对她说:「可不可以帮我把威士忌拿来?」磐田先生平时向来自己去拿酒,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竟然请初世太太去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宽敞的客厅内只听到锅子里的食材煮沸的声音。我感到很不自在,不断地小口喝着啤酒。
「我太太的癌症复发了。」
他冷不防说这句话,让我举着杯子的手停下。
「我听日菜说了,听说已经没办法治疗……」
「她说不想接受延命治疗,她似乎不想再继续受罪。她对我说,不希望为了多活几天受那些苦。」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尊重她的意志,就只是这样。」
但这么一来,磐田先生就只剩下孤单一人了,这样真的好吗?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有问题的,我会比现在更坚强。」
「坚强?」
「对,当年我向她求婚时,曾经向她保证,会用一辈子保护她。」
磐田先生说完,腼腆地用食指摸摸人中。
「当她遇到伤心的事,我就是她的手帕;当她因痛苦停下脚步时,我就是她的椅子;如果受到别人的伤害,我就是她的盾牌。我向她保证,会一辈子守护她的幸福。」
我忍不住自我反省。我非但没有保护日菜,反而一直伤害她。
「太了不起了……」
「没这回事,我相信男人能够为女人做的,就只有这种程度的事而已。」
即使磐田先生已经是这个年纪,他仍然努力更坚强。即使让太太过着这种富裕的生活,即使付出很多的爱,为了保护太太,他仍然希望自己变得更坚强。
相较之下,我却……我无法带给日菜幸福。我和她在一起,就会伤害她,就会被她夺走生命。基于这种想法,所以我在逃避她。
「我——」我在桌子下用力握着拳头,「即使日菜对我很好,我也会忍不住拒绝。每次看到她笑,我就感到很痛苦,感到很害怕,我们已经无法再一起生活……」
「诚,你听我说,」磐田先生满是皱纹的脸充满刚毅,「这是和太太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我,唯一能够提供给你的建议。和心爱的人共同生活,只需要两句话。」
「只需要两句话?」
「嗯。」磐田先生静静地点着头,然后对着我说:「就是对不起和谢谢。」
我听了磐田先生的话,忍不住热泪盈眶。
日菜每次夺取我的生命,都会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她一定希望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她努力不抢夺我的生命,但我整天在意被她抢走生命这件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抢走我生命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日菜一定整天陷入痛苦,为伤害了我陷入痛苦……
「诚,你要坚强,要能够守护心爱的人。」
晚上九点多时,我离开了磐田家。独自走在夜晚的路上很寂寞。我想起了日菜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撑着伞散步。我们在我做的那把品质不佳的雨伞下,手牵着手散步。她的手小而温暖,会让人想要一直牵着不放,那是我的归宿。但是,发生车祸之后,我们会相互抢夺彼此的生命,我不再牵她的手,避免和她说话。我们不再一起睡觉,我回家时不再和她亲吻。因为我觉得这些行为都会让她感到幸福。日菜很怕寂寞,她一定很痛苦,一定很难过,但是,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完全没有抱怨。她一直独自忍耐,不想造成我的困扰。
自从开始共享生命之后,日菜一次又一次夺取我的生命,但我也夺走了她微不足道的幸福,一次又一次……
我发现有一辆白色轻型车停在家门口。我停下脚步,诧异地打量着,驾驶座旁的车门缓缓打开。是阿研。他走下车后,狠狠瞪着我。
「我来这里,是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他打开后车门,我看到车内的瞬间,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张椅子就在他的车上。就是『Hephaestus』的那张椅子。
「这是日菜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昨天是因为在找这张椅子,所以来不及去餐厅。」
日菜为我买了这张椅子?
「她说,这张椅子无法送给你了,但这样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你必须知道,她为了这张椅子有多拼命,她确实是拼命才得到这张椅子。当对方同意把椅子转让给她时,她笑得太开心了,笑得像傻瓜一样。」
原来昨天是因为她买到了这张椅子,所以才在转眼之间夺走我很多年的生命。日菜为能够送我渴望已久的椅子,发自内心感到高兴。但是……
——你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夺走我的生命!难道不感到愧疚吗?
但是,我却对她说了这么残忍的话。我简直恶劣到极点。
我低着头,阿研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你不是男人吗?振作一点!不要再让她难过了,好好保护她。如果你做不到——」
他以强烈的眼神看着我。
「我会把日菜抢过来。」
我握紧拳头,然后直视着阿研问:
「日菜在哪里!?」
我不顾一切地在夜晚的一三四号国道上奔跑。今晚很闷热,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我仍然没有停下来,继续奔跑着。我感到不安,一想到未来,就感到害怕。我们能够在相互抢夺生命的情况下生活吗?各走各的路,是不是可以让彼此都得到幸福。我会忍不住这么想。但是我——
真壁哲平说得没错,我无论身为建筑师,身为深爱日菜的男人,都缺乏决心。我并没有做好在相互夺取生命的情况下共同生活的心理准备。
——我们是不是不会有问题?我们不会争夺生命,一定会相互扶持,对不对?
日菜当时这么对我说。她相信我,相信和我的未来。
但是我……
——我希望你不要输给共享生命这个不合理的奇迹。
明智说得没错,我不想输给这种不合理的奇迹。
所以我要下定决心,下定决心和日菜共同生活。
我来到阿研告诉我的缘姊公寓,按了对讲机,听到缘姊的声音问:「哪一位?」我走过去贴在门上,敲了好几次门。
「我是雨宫!日菜呢!?日菜在这里吗!?」
暂时没有反应,接着门打开一条缝。我用力拉着门把,看到日菜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内。
我们离开公寓,走在夜晚的海边。江之岛出现在海浪声的后方,点了灯的瞭望台发出白光。这些熟悉的景色今晚看起来特别美。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日菜。那是她无言的背影,带着悲伤的娇小背影。
「日菜,对不起。」
日菜没有回头,默默走在岸边。
「我为至今为止的一切感到抱歉,实在很对不起你。」
沙滩上响起微波声,日菜什么话都不说。我内心越来越不安。
「看看,」过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然后背对着我。「我们要不要分手?」
她的声音颤抖。无助的声音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我们无法在争夺彼此生命的情况下共同生活,我才该向你道歉,夺走了你很多生命。」
「不是,你是为我着想,你认为应该能够和我共同生活,想要和我一起走下去,你一直这么坚信……但是我逃避了,我逃避你,也逃避和你相互夺取生命这件事,我一直、一直在逃避,全都是我的错。」
日菜把随风飘起的中长发夹在耳后。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一定很悲伤。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你可能已经讨厌我了,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以后也要一起——」
「行不通的。」
「当然行得通。」
「绝对行不通!」
转过头的日菜在哭泣,月光映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以后也会伤害你!」
哔喀!日菜的手表发出声音。
「一定会造成你很多困扰!所以……所以……」
哔喀!
「所以,你说我们继续一起生活……」
哔喀!
「这种事绝对行不通!!」
好几滴眼泪滑下。日菜在说谎。她在逞强。
她的悲伤变成手表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每当这个声音在周围响起回音,我的心就跟着揪了起来,泪水差一点流出来。日菜悲伤得失去生命。她很痛苦,我却——
——诚,你要坚强,要能够守护心爱的人。
我紧紧抱着日菜。
「放开我。」
「我不会放手。」
「放开我!」
「我说了不会放手!」
「但我会夺取……夺取……」
日菜在我的臂弯中,声音发着抖。
「……我会……夺取你的生命……」
我用力抱着日菜,然后我的生命就被她夺去。
「我会因为太高兴,夺走你的生命……」
「你可以夺取我的生命。」
「但是——」
「你夺取多少都没有问题。」
「但这么一来,你就会死……我不想这样……我再也不想这样……」
「我不会死。」
「骗人,你会死。」
「我不会死!无论你再怎么夺取我的生命,无论你感到多么幸福,我绝对……绝对不会死!」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我会坚强。」
满腔的感情溢出,变成泪水,滑落的泪水让脸颊发烫。
「我会比现在更坚强,我会坚强,让你得到幸福,所以……」
我紧紧抱着日菜。
「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
日菜像小孩子一样哭了,然后泣不成声地说:
「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和我在一起,就会受到伤害。我不想这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即使这样,我仍然希望和你在一起。即使你会夺取我的生命,即使你会伤害我,无论未来多么辛苦,与其要和你分开,我愿意面对未来的艰辛。
只需要两句话。
「谢谢你,你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日菜在我的臂弯中一次又一次摇头。
「日菜,对不起。」
我再次紧紧抱着日菜。
「我一直在伤害你,实在很对不起……」
我的生命又被夺走了,但此刻我想紧紧抱着她。
「接下来我们一起思考,一定可以找到让我们都得到幸福的方法。」
我更用力、更用力紧紧抱着日菜,不让这份决心动摇。
我不会再让她去任何地方,不会让她再离开我。
此时此刻,我觉得日菜的温暖比生命更重要。
一个星期后。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门,前往真壁哲平的事务所。
我在门口等,他在上午十点出现。他看到我时当然大吃一惊,应该没想到我还会再来找他。
「这次又有什么事?」真壁哲平双手扠腰,皱着眉头。
「我画了自认是一百分的设计图!所以想请你再过目一次!」
我递上设计方案,他冷笑一声说:
「你就是为了这个特地来这里吗?即使你现在给我看,也无法改变你已经遭到淘汰的事实。」
「我知道,但是——」
鼓起勇气,展现决心。
「请你收我为徒!请你让我和你一起工作!」
照这样下去不行。无论身为建筑师,还是身为一个男人,这样下去都不行。所以……
「我希望能够跟着你学习!我想从头开始学起!」
真壁哲平摊开了纸,然后问我:
「你的武器是什么?」
「啊?」
「你身为建筑师的武器是什么?你能为我做什么?」
我的武器。我只有一项武器。
「我会用生命,我会用生命投入建筑。」
明智告诉我,人类的价值、人生的意义在于如何运用生命。既然这样,我想把自己的生命用在我们的梦想上,我想为了建筑、为了日菜运用自己的生命。
「用生命吗?这句话听起来真轻率。」
「但这是我目前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会浪费任何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奉献给建筑!拜托了!」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人还真像。」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你说你姓雨宫,对吗?」
「对。」
他对我扬扬下巴,走上楼梯。他叫我跟着他。
我高兴得忍不住笑了。这是奇迹发生之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欢笑的瞬间。
嗄铃!手表发出声音。那是我靠自己开拓幸福的声音。
我的眼角扫到明智。他对我点着头,似乎对我表示赞同。
我的右脚踩在楼梯上,追赶真壁哲平的背影。
这是第一步。这是成为可以守护日菜男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