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起。
萤微微睁眼。
在都城里,日出的同时便会鸣钟。
门应声而开。
出入国都的大门,与大路交叉的小路上的十二道门,以及春杨宫的四道宫门,这些门到了晚上便严严实实地关上。
全因夜晚是秽神横行的世界。若是碰到秽神释出的瘴气,非死即病或灾厄缠身。所以,为了防止秽邪入侵,日落的同时便会关门并上一种特别的锁,此举称为「锁户」。
不知在第几响的钟声之时,萤一骨碌爬起来。
——得赶快去生火煮饭!
正急着要准备,她才发现自己睡在黑檀木上。
一时之间,她心想,这里是哪里?啊啊,对喔,我现在在春杨宫。
「小姐,您醒了?」
屋外有人问,萤应了一声「嗯」。
开门进来的是巴儿。
昨天,萤就马上找她入宫当侍女了。
巴儿端来刻花银脸盆让萤洗漱,自己则将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
「天啊,小姐,每一件都好漂亮呀!」
绢衣、锦带,薄如蝉翼、彷佛一不小心就会撕破的领布……。
「您要穿哪件?」
萤洗好脸,用帕子擦去水滴,一边应道:「嗯,都可以。」声音不怎么起劲。
一想到今后的事,就觉得胃好沉,实在无心挑选衣服。
「那,就这件若菜色※的,再搭配浅葱的上衣,山吹色的裳裙吧。」
若菜色:明亮的黄绿色。浅葱色:明亮的蓝绿色。山吹色:橙黄、金黄色。
对假扮朱华姬一事毫不知情的巴儿兴冲冲地拿衣服往萤身上比。
穿在身上,丝绸滑润细腻的触感非常舒服。染出花叶纹的上衣、金丝银线织就的腰带……一件又一件华美的衣物将萤妆点起来。
「没想到我竟然有看到小姐这身打扮的一天。」巴儿眼中泛泪。她还是一样爱哭。「要是灯娘子看到了,该有多高兴啊。」
——要是娘知道我在做什么,一定会很担心吧!娘明明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接近皇宫的。
梳好头走出寝室,只见柊就倚在门边,萤吓了一跳。
「柊、柊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来接你。」
柊面无表情地说完,便突然将萤抱起来。
「呃、啊!」
「珠厅已经备好早饭了。」
「那是昨天那个房间对不对?那个,我自己可以走。」
「不能让你走。」柊以那双淡然的眼眸俯视萤。「小动物只要受一点小伤也会致命。不要以为区区扭伤不足为惧,别掉以轻心。」
「小动物……。」
所以把她当小动物吗?
柊轻轻松松抱着萤走过走廊。
萤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巴儿在寝室前对自己笑着挥手。
✿
更衣和沐浴等等贴身之事由巴儿服侍,除此之外,与萤寸步不离便是柊的职责。柊的起居处也在这殿舍内。
朱华姬与亲卫必须生活在同一座宫殿,以便向神明展现夫妻恩爱。
据说柊以前是授刀卫,即皇帝的护卫。三年前,地方发生动乱时,他代皇帝出征,立下大功,定然如皇帝所说那般,武功十分高强。
此时,他也是腰悬长刀。
一进珠厅,萤便闻到早饭的香气,肚子便老老实实地有所反应。
——我怎么老是在柊殿下面前肚子饿啊……萤觉得好丢脸。
柊将她在满桌的膳食前放下来。
香气的来源是汤。冒着热气的碗中是沙丁鱼高汤的味道,清澈的汤里,有一颗白白圆圆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这是鲷鱼丸。」负责侍餐的女官为萤说明。
鲷鱼丸是将鲷鱼肉研磨成泥而蒸成。汤里还有芥茉茎,此外还有甘烧香鱼苗、凉拌鲍鱼、炙鸭肉、高汤堇菜……每一道都看起来很可口。昨天的晚饭也很豪华,此时早饭也不遑多让。听女官说明时,萤拼命忍着不让口水流出来。
「噢,真好吃。」
喝了一口汤,她不禁喟叹。高汤柔和的鲜味在喉咙深处扩散。在舅舅家,所谓的汤就只是加了青菜和菇的液体。
带着感动,细细品味着用完所有料理之后,一位女官端来了以高足杯盛装的桃子。侍餐的女官个个都很美,但一句话都不多说,脸上的表情也一成不变。
但,就在那位女官将高足杯放在柊面前并站起来的时候,手肘碰倒了旁边的水壶,水溅上了柊的袍子。
女官的脸色立刻发白。
「下……下官罪该万死!」
女官显得非常害怕,不断磕头,手抖个不停。
相对地,柊极其冷静地以帕子擦拭袍子。
他明明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女官为什么这么害怕?萤很讶异。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退下吧。」
柊说完。女官白着脸,逃也似地离开。
萤歪着头看着离去的女官。
「大人。」柊叫道。
这称呼让萤很不自在。既不习惯,也配不上。
「那个……请不要叫我『大人』。叫我『萤』就好。」
「但,你是朱华姬,那就应该加上尊称才对。」
——不,我不是朱华姬,请不要这样叫我。
萤总不能这么说,便不作声了。
柊定定地注视她的神情,问道:「你不喜欢?」
否认好像也不太对,但,也差不多吧?于是萤点点头。
「是吗?那么,我明白了。我就叫你萤吧。」
「啊……好。」
柊爽快地答应,萤很意外。她说不喜欢,他二话不说便接受,这让她莫名感动——因为这在丹生家是不可能的。
「萤,」柊重新喊了一声。「今天起,会有教师来给你上课。你有没有需要什么?」
萤对于晓国的历史、地理以及邻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她八岁起便看顾生病的母亲,十岁起便形同奴婢般被使唤,自然不具备贵族子女理当懂得的知识。
再加上朱华姬必不可少的舞乐,但除了笛子,她什么也不会。就连笛子,也是母亲教过一点点而已。如此这般可是大大不妥,因此这些她全部都要学。至于学识方面,会有大学头※亲自教授。
注:大学寮之长官,类似校长一职。大学寮是日本古代体制中负责教育、考试的部门,类似学院。大学寮的最高长官便称为「大学头」。头是首长、主管的意思。
「需要什么?」
「纸笔这里都有。若是想抄写史籍,就必须准备卷轴……。」
听到抄写,萤就不作声了。
因为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有个根本的大问题。
「那个……柊殿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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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识字?」
来到泳宫的大学头得知萤不识字,大惊失色。
「可我听说您是贵族出身。您至今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煮饭、扫地、洗衣服——萤心里想着,垂下头。
「大学博士都难以解读的上古神代文书就算了,但身为贵族千金,少说也要看得懂史籍;而贵为朱华姬,不只要看得懂,还要能够背诵才行。天啊,这样的朱华姬真是前所未闻!」
大学头惊愕之余又叹了一口气。
「竟然不识字……真可悲。竟然要由这样一个人来当朱华姬,我可没有功夫给孩子开蒙。」
大学头的每一句话,都让萤羞得抬不起头。
他轻侮的视线刺过来,彷佛在说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竟然目不识丁,日子都过到哪里去了?让她难以承受。
萤低着头,让自己缩得小小的。
一个平静的声音落在她身上。
「既然如此,便由我来教吧。」
是柊。候在后面的柊看向大学头。
「这样行了吧?以后朱华姬的教育由我负责。你可以回大学寮了。」
那平静却威严十足的声音,让大学头吓得词穷。
「若……若殿下愿意,微臣自然没有异议。」
「我说由我来。你走吧。」
「是!」
大学头匆匆离开了。
柊站起来,从后面柜上取出一个盒子,在萤身边坐下,将盒子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那是个以螺钿和红玉镶出花叶图样的美丽盒子。
柊打开盒盖,从中取出麻纸。
「萤,历史我会读给你听,你不必抄写。识字我会从头教你,慢慢学起来即可。」
「对不起。」
「你不需道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没道理要因为不识字就被别人苛责。」
萤眨眨眼,抬起头。
「所幸我有空,除了待在你身边,不必做任何事。」
柊的声音淡淡的,却非常柔和,与他对大学头说话时的冰冷大相迳庭。这声音温暖了萤的心。
她重重行了一礼。
「谢谢您。请多指教。」
说完,只见柊露出温柔的微笑。
哇!
平常面无表情而显得难以亲近的人,一笑起来反而耀眼无比。萤只觉得双颊发烫,心也突然扑通扑通地闹腾起来。
即日起,柊便展开了教学。
✿
「海的极东处有乐宫,极西处有幽宫。」柊拿着史籍,像叙述故事般地说着。
「这两座宫殿是神明之国。乐宫是清神之国,幽宫是秽神之国。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犯了罪,被碎尸万段后,从乐宫扔进了海里。」
「碎、碎尸万段?」萤不禁插嘴。
柊点头。
「神明被碎尸万断的身体在海中四散。后来,这些身体长出了土壤、岩石、树木花草,最终成了岛,形成了现今诸国。」
国家诞生自神明的尸块……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萤看着柊写下的各国国名,自己也学着写,但写出来的字却是歪歪扭扭,与范本大相迳庭。
明明是看着写的,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啊?明明每天都认真学的,却看不见进步。
「写字并非一蹴可几。重要的是天天反覆练习。」
柊对着沮丧的萤说,然后拿起笔。
「拿拿看。」
「啊,好。」
萤依言拿起笔。柊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拿笔的时候,不要太用力。」
「啊……好。」
柊握住她的手,开始运笔。
萤只觉得好像有一颗球在心里弹跳着,一下一下地到处乱撞,完全停不下来。
「写字的时候,处处都有诀窍。」
柊从萤的身后看向纸面,姿势就像将她揽在怀里。
萤的心越发慌乱。
「这个字的这个地方,要像画圆一样——」
他低沉柔和的声音从头上落下。原本利刃般的声音,在教导她的时候,便变成和风。
心跳得太厉害,萤渐渐喘不过气来——再也受不了了!
于是萤开口了。「柊……柊殿下!我、我的脚、脚……。」
「会痛吗?」
柊松了手,低头看向萤的脚。
「不、不是,是麻了……。」
这不是拉开距离的借口,是脚真的麻了。萤为了保护受伤的脚,一直维持侧坐。
看她搓着阵阵发麻的脚,柊放松了表情,带着几分苦笑的意味。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啊,我还可以继续。对不起。」
「不了,我必须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这就去吧。」
「去哪里?」
「祓禊※的河川,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地方。仪式前就不用说了,每逢朔日,都要在那里祓禊净身。」
注:祓禊是指在水边进行的祭祀之礼,代表去除不祥与晦气。
「朔日?」
「就是看不见月亮的日子。那一天,秽神的瘴气会变强。」
原来如此,萤点点头。然后心想,这个季节还好,冬天一定很冷。不能用热水吗?这座宫殿也有净室,可以泡热水。泡热水可舒服了。
「我来备马。你等着。」
说完,柊走出宫殿。
✿
柊出了泳宫大门便走向管理与饲养马匹的马寮。马厩位在那里。
「把安斗牵出来,我要外出。」
到了马厩,柊便吩咐马夫,让人给一匹美丽的栗色马上了鞍。安斗便是这匹马的名字,是柊的马。
「安斗,好久没出远门了。」
抚摸它的脖子,安斗便开心地用鼻子蹭着柊的肩。最近都顾不上它,此刻它一定很高兴吧?
「我刚看到『钢之皇子』进了马寮。」
听到外面传来的话语,柊停了手。
另一个声音说了声「嘘」。
「人就在马厩里。」
话声一度中断,接着便窸窸窣窣地听不清了。
安斗抖了抖脸,柊默默地轻抚它的脸。
「钢之皇子」是人们给柊取的外号。钢,是比铁更坚硬的金属。这个称号是赞扬他武功高强——表面上如此。
像钢铁一样绝对不会受伤的皇子。
被诅咒的皇子。
怪物。
柊不再抚摸安斗,牵起缰绳。
走出马厩,附近几个男人神色不自然地看柊。他们都是兵卫府的人。
御马院里也有很多士兵要进行训练,众人都闪到一旁给柊让路,眼中浮现畏惧之色。
他们害怕柊。
遇见的人个个都避开柊,眼中无一不是惧怕与厌恶交织。
既没有人靠近,也没有人招呼。
这番光景,柊早就看惯了。他面无表情地从中走过。
✿
萤在泳宫门前等他。好几名官员忙忙碌碌地在前方的大路上来去。
春杨宫中除了宫殿,也有好几处官衙,从高官到小吏,为数众多的人在此执勤。
在经过的官员中看到认得的面孔,萤「啊」地轻呼一声。
对方也注意到萤,便走了过来。
「这不是萤小姐吗?」
是神只伯。他身后跟着几名神只官,来到萤面前恭敬行礼。
「您的脚伤如何了?」
「都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神只伯说着露出真诚的笑容。不到四十便位居神只官之长,一定很优秀,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木讷而非能干。
「您一个人?柊殿下呢?」
「去马厩那边了。我们要去祓禊。」
「哦,原来如此。」
神只伯点头。然后彷佛有所犹豫一般,脸色略略沉下来。
「在下要说的话虽僭越,」神只伯压低声音,耳语般地说:「但您对柊殿下要有所提防。」
萤愣住了。「呃?」
「虽是惯例,但在下认为柊殿下并不适宜作为亲卫。」
「为什么?」
候在后面的神只官喊了声「神只伯大人」,责怪道:「要是有人听到您这么说,您会受罚的。」
「但若萤小姐出事该如何是好?」
——出事?
神只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在这宫里,没有人不怕柊殿下的,都说他是怪物。」
怪物。
怪物?萤不解。柊怎么看都像正常的青年。
可是,说起来……上次,有个女官不小心将水泼到柊身上就怕得要命。
所以宫里的人都那样害怕他吗?
因为他是怪物?怎么会?
「柊殿下,他……总之,您要小心。」
神只伯话只说一半,向萤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萤知道,那是因为柊骑着马过来了。
「久等了。」
柊翻身下马,对萤伸出了手。
她盯着柊的脸看。
「怎么了吗?」
「啊,没事。」
柊抱起萤,将她放到马鞍上,自己也随即上马,骑马向北。
「我们要去千稚山祓禊。」
柊向守门的卫士说道,然后策马而行。
祓禊的河川,位于都城北部的山中。
柊单手环着萤的腰扶着她,免得她落马。他的手又大又温柔,传过来的体温,和他的声音一样柔和,温暖了萤的心。
——柊殿下怎么会是怪物呢,一点都不像。
为什么别人会这么说,萤来不及问清楚,但又不能询问本人。心里怀着这个疑问,她一边抚摸马的鬃毛。
马毛光泽亮丽,保养得很好。萤想起在丹生家照顾的马儿们。马儿都很乖,很听她的话。
「你喜欢马?」柊问道。
萤点头说是。「因为它们摸起来很有力又很温暖。」
抚摸马的肌肤,可以感觉到底下强而有力的肌肉似乎能将手弹开,彷佛感受到生命的强韧,萤很喜欢。
「是吗?我也是。」
柊简洁地说,扫了一眼自己的马。
「这匹马叫安斗。」
「安斗?」
「手伸出来。」
萤依言伸手,柊便用手指在她的手心上划了几笔。
「呀!」萤不禁痒得叫出声。
「『安斗』,认得吗?」
柊的手指又动了。安、斗。轻轻地、慢慢地在手心上滑动的手指,不仅让萤觉得痒,更在心头卷起了漩涡。
望着手心好一会儿,萤握紧拳头。
好想,把写在上面的字锁在手心里。
✿
他们自北侧的宫门出城。春杨宫位于国都最北之处,因此这道宫门便是国都本身的北大门。
「这是你头一次进千稚山?」
「是的。平常我都去八重山。」
八重山是萤平常去摘野菜和蕈菇的山,位于国都之南。
都城四面环山,但每一座山都不高,与丘陵相去不远。
「或许是因为有朱华姬祓禊的河,千稚山被视为圣山,几乎没有人会上去,倒没有不得入山的规定。」
「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山里的野菜和蕈菇,不摘也太可惜了。」
山野中天生天养的菜和蕈菇等等,是庶民重要的食物。尤其蕈菇能填饱肚子,更是求之不得。
「是吗?很可惜吗?」
萤「啊」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很贪吃?上次的杏子也是,自己简直就像个爱吃鬼。她心想,以后再也不要在柊殿下面前提起食物了。
「说起来,上一代的朱华姬也说过,到了秋天,千稚山就会长出好多松茸,可惜没有人去摘。」
「松茸?」萤双眼放光。「真的吗?那个烤过沾酱吃,非常好吃喔!沾盐也很好吃呢!您知道吗?在山里只要找到长松茸的地方,四周都是香气,我光是闻了就觉得肚子饱——」
萤赫然住口,懊恼地抱头。
——我怎么这样啊!明明刚刚才决定不要再说吃的!
「怎么了?饿了吗?」
「不、不是!」
猛一抬头,视线与神情温柔的柊撞个正着。萤莫名慌张,移开视线。
「我、我可没有随时都在想吃的。」
「想吃的是好事。毕竟我们都是以此维持生命。」
「呃。」
萤当然不是以如此崇高的角度来思考。
「而且,看你吃东西很有趣。」
「有、有趣?我的样子很奇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吃东西都吃得很香。」
「噢。」
这样交谈之间,不知不觉便从山边的陡路走进了平缓的山路。在树林中拨草而行地走了一阵子,柊便让安斗停住。
下了马,他将缰绳系在旁边树上。
「接下来要用走的。」
说完,柊理所当然地抱起从马鞍上被放下的萤,迈开步子。
「柊殿下,我能自己走。我的脚已经差不多——」
「这是山路,不能逞强。」
萤的脚尚未痊愈,又穿着一身下摆很长的衣服,要走上树根、石块遍布的路的确很吃力。但萤向来是受了伤也要做事,现在不过是小小扭伤就被如此娇宠还得了,就算朱华姬对他有恩也让人不敢当。
——好像会忘了怎么走路。
柊抱着自己的手臂既牢靠又平稳,倚在他温暖的胸前,萤的耳朵开始发烫,好像是他的体温传给自己似的。
山中草木郁郁青青,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耳中百籁盈盈,昆虫在草丛中活动的声音,鸟叫声、拍翅声,是夏天的山林声音。
在这些声音中,亦有潺潺水声。
「就是这里。」
穿过竹叶,便来到一条有着瀑布的河。瀑布并不大,但凉风挟带水气习习而来,吹在晒得冒汗的肌肤上清爽宜人。瀑布潭是清澈的青瓷色,看来很深。对岸耸立着峭壁,这一边到处都是巨大的岩石。
「我会等在附近,祓禊结束之后就叫我。我不会离太远,你一出声,我就听得到。」
柊交代完便朝来时的方向折返。
被独自留下来的萤,望着瀑布好半晌。
——我又不是真正的朱华姬,要我祓禊有意义吗?
尽管这么想,她还是开始脱衣。脱到剩下最底下的一件白衣时,萤走入河里。
河水十分冰凉。以往盛夏入山时,萤经常下河玩水。在闷热的酷暑中,泡在清澈的水里,整个人便好像重获新生。她会和巴儿一起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下、游泳、互相泼水,玩得好不开心。
萤看向岸边,那里正好有一块大岩石。腰部以下都泡在水里的萤在水中走向附近的岩石,攀爬而上。受了伤的脚踝使起力来,还是会有点痛,所以她爬得很慢。
爬上之后,她再爬到旁边一块更高的岩石。最后,她站在岩石上,既兴奋又紧张。
每次要跳水的时候,她总是如此。就是这样才好玩。
吸一口气,她屏气,一蹬岩石,入水。接着水声大作,冰凉的水立刻包围了萤。她四肢并用地划水,身体于是慢慢往上浮。
她喜欢这种感觉。
「哗啦」一声从河里探出头来,痛快大吐一口气,她朝岩石游过去,想再跳一次。这时候,却看到柊拨开竹叶匆匆现身。
「萤,怎么了吗?」
看到游水的萤,柊显然松了一口气。
「我听到好大的水声,还以为出事了。」
「啊——对不起。是我从岩石上跳下来。」
「跳下来?」
柊看了看岩石。
「好奇怪的祓禊法。」
萤差点叫出来。
对了,她不是来玩水的,是来祓禊的。
「的确,跳水的力道好像可以净身,嗯……。」
柊似乎真的以为跳水是祓禊。
萤还来不及解释,便听他继续说:「抱歉打扰了。你继续吧。」接着就离开了。
等等一定要跟他说不是这样……萤边想边潜进河中,让全身都泡在水里。好舒服。
就这样泡了好一阵子水,她才上岸。有没有祓禊的效果不知道,但莫名觉得神清气爽,杂念好像都被冲走了。
她正准备叫柊的时候,忽然注意到竹叶丛那里有些白白的东西,走近一看,忍不住小声惊呼。
一根长了青苔的倒木上,长了一丛丛白色的菇。
「薄平茸!」
萤欢喜地蹲下来。这种菇一如其名,长得又薄又平,或煮或烤都非常好吃。意外的收获让她兴奋不已。
忙着采菇的萤很快就摘了满手的菇。糟了,没有篮子。
「柊殿下、柊殿下!」
她一喊,柊立刻从树后现身。
「结束了?」
「你看,有这么多菇!」
柊默了默。
「菇?」
「对。这是薄平茸,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菇。到了生长的季节,大家都抢着摘呢!这里没有人来,长了这么多——」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吧。」
柊将夹在腋下的布递给萤,尴尬地别过视线。
「啊……好。」
萤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肤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样子实在不能见人,脸都红了。
「那么、那个……有没有东西可以装这些?」
萤递出满手的菇。柊依然别开脸,从怀里取出帕子。
「用这个包起来。」
摊开帕子放好菇,萤便拿着柊为她准备的布和替换衣物,躲到岩块后擦干身体,穿上白衣。换好衣服回到柊身边,只见他拎着一朵薄平茸,饶有兴致地看着。
「柊殿下,您喜欢菇吗?」
萤在柊身侧蹲下。
「没有特别喜欢也不讨厌。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开心,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很贵重?」
「蕈菇非常宝贵,」萤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只要找到,就等于多了一道菜。」
「原来如此。」
「啊,不过,现在菜色已经够多了,甚至太多。」
她因为习惯而忍不住就摘了,但不用摘,春杨宫的御厨也随时备有丰富的食材。
「摘都摘了,也把这些用来加菜吧。那边也长了一些菇,要摘吗?」
柊指着不远处的一段朽木,根部密密地长满了淡黄色的蕈菇。
萤摇摇头。「那是有毒的,不能吃。」
「有毒?真看不出来。」
「有很多蕈菇难以分办是否能食用。那虽然很像栗茸,但颜色不同。那是苦栗茸。」
「你懂得真多。」
「毕竟以前每天都上山。」
一开始,她也不会分辨,也曾经采过毒菇,但跟着一些经年采摘的下人学,渐渐就会分辨了。
「真了不起。」柊佩服地说。
萤听了很高兴。
「重要的是,如果不确定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就不要摘。肚子饿的时候,就算实在很想吃也要忍住。还有,即使是可以吃的菇也不能摘光,不然第二年就长不出来了。还有——」
本来滔滔不绝地大谈蕈菇的萤,突然不作声了。她垂下头,心下懊恼。我又说起吃的了,我怎么老是这样……。
「怎么了?」
「没事……我每次都说一些无聊的事,柊殿下又不会去摘菇。」
「不,不无聊,听你说话很开心。」
萤抬起头。
「开心?」
柊点点头,说着「是啊」。
「说来丢脸,至今没有人会这样亲近地和我说话,光听着就很开心。」
柊露出淡淡的笑,垂下眼。那笑容中的落寞触动了萤的心。
——没有人会亲近地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怪物」吗?
怪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别人会怕他?
「柊殿下……。」
干脆问清楚吧!萤心想。
柊抬头看她,眼神在问她:什么事?
萤不知如何开口,别过了脸,到处乱看。
「那个……那个,我可以多找一些菇吗?」
她不得已只好这么说,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出步子。
「想要菇的话,我去找。你不要到处走。」
「不,柊殿下不会分辨有没有毒。」
萤拖着长长的下摆走动,结果被树根绊了脚,往前扑倒,柊眼明手快地抱住她护着。
虽然撞了一下,但有了柊的手臂保护,萤一点也不觉得痛。
「对、对不起,柊殿下!」
不小心让柊成了肉垫,她急着爬起来。柊说了没关系,也要起身,但眉头微微一皱。低头一看,他的左臂破了好大一个伤口。
萤吓得脸都白了。
「您受伤了。」
看来是跌倒时被旁边的石头弄伤的。萤脸色苍白,柊却若无其事地按住手臂。
「和刀伤比起来不算什么,一下就好了。」
怎么可能一下就好,滴落的血都把底下的草打湿了!
「我……我去找止血的草药。」
萤急着站起来,柊却制止了她。
「没事。你别乱动,不然又会跌倒。」
萤很想回说「才不会」,但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得先疗伤再说。她想着,就撕开里衣的袖子要给柊包扎手臂。
然而,柊竟然挥开她的手。
萤愣住了。
「别碰我。」他厉声拒绝。
萤吓得后退。他那样子宛如一头受了伤的野狗——他在害怕。
害怕?怕什么?
「我去清洗伤口。」说完,柊逃也似地站起来。
但在那之前,她看到了。
有一种黑雾般的东西缠绕了柊按住的伤处。
「那是什么?」
那黑漆漆的东西蠕动着,逐渐变浓变深,爬上伤口,莫名地像活物,让萤背上泛起一阵战栗。
柊死了心,放开按住伤处的手。于是萤看到黑色东西覆在伤口上,像是许多小黑虫重重叠叠地聚在那里。
「这是邪秽。」
柊看着死盯着伤口说不出话的萤。
萤睁大了眼睛。
「邪秽?这就是……?」
邪秽是秽神吐出来的瘴气,据说会对人造成危害,但她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
「这种东西怎么会……?」
萤再次看向柊的伤口。在伤口上蠕动的黑雾很快变淡,新生肌肤因而显露出来,她惊讶地「啊」了一声。
伤口不见了。本来撕裂的皮肤复原如初,什么痕迹都没有,上面的血迹甚至还未干掉。
「听说,我被秽神诅咒了。」柊淡淡地说。「我绝对不会受伤。邪秽会像这样疗伤。所以大家都说我是钢之皇子。」
——钢之皇子。钢铁一般的皇子。
萤凝视着他那平滑、带着血迹的皮肤。
「被秽神诅咒了?为什么?」
「不知道。我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柊熟练地将血迹擦干。
「邪秽只是爬在我的伤口上治伤,我的身心都没有被邪秽侵蚀,也不会伤害身边的人。我发誓,我不会伤害你。所以——」
说着,他向萤伸出手。刚才盘踞在手臂上的黑雾,在萤的脑海中闪现,虫子般地蠕动——本能的恐惧顿时让她缩了一下。
柊的神情僵住了,放下了手。萤赫然回神。
「啊,柊殿——」
「你要是觉得害怕,我会尽量不靠近你,没有必要也不会碰触你。」
柊平静地说完,站起来,然后转身背向她,迈出脚步。
「祓禊完了,回宫吧。」
「啊……。」
——我伤了他。
柊并不可怕。可是,头一次看到诡异的黑色邪秽很可怕。
这样就等于害怕柊吗?
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萤心急地叫道:「柊殿下!」
柊停住,向着她微微转头。
「那个……我的脚,刚才跌倒的时候好像受伤了。我走不动……。」
这是睁眼说瞎话,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什么话能留住柊。
柊皱起眉头,快步折回。
「会痛吗?」
「不会,啊……有点。」
柊在萤身边蹲下来,神色凝重地问道:「除了抱你回去,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吗?」
萤点点头。柊有些生硬地抱起她。
明明被他抱过好几次,萤却觉得此刻与之前截然不同。
明明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一瞬间,她确实伤害了柊。
「你不肯跟我说话了?」
柊冒出一句。
「我喜欢听你说话。你不跟我说话也没关系,但我想听你说话。」
他话中的落寞狠狠地砸在萤的心上。
那份落寞,与一种自己熟悉的感觉十分相似——当她在丹生家的仓房里,将脸埋在不会回抱自己的母亲胸前时,那无可排遣、几近哀伤的滋味。
这时候,萤才头一次意识到,也许她一直忍耐的,不是舅舅的暴力,不是看顾母亲的辛苦,而是这样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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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春杨宫之后,柊回到泳宫中的房里换下脏衣服。
他注视着自己那条一点伤痕也没留的手臂。
——叫人不要怕,是强人所难。
就连自己,对那恶心的邪秽爬在身上的样子也是毛骨悚然。
本来,这件事在最初就必须坦诚相告。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一无所知的萤很亲近自己。
即便待在他身边,即便触碰,她都不排斥,既不害怕,也不会以厌恶的眼光看他。
他很高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
萤缩着身子、眼带畏惧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柊拿起长刀。黑漆的刀鞘上饰以镂刻藤蔓的银雕,银雕上嵌着各色玻璃。这是一把很美的刀。
「枣。」
这把长刀是上一代朱华姬,枣,送给他的。
对柊而言,枣形同祖母。她从不怕柊,像祖母照顾孙子一样对他慈爱有加,也是他的恩人,庇护在宫中没有立足之地的他。
「把头抬起来。老是低着头,老天爷都忘了你长什么样子。」
她经常这样骂柊。一个个头娇小的老妇人,但背脊永远挺得笔直。柊很尊敬她。她说,柊是宝贝。
——然而,她已经不在了。
柊将额头靠在刀柄上,闭上眼睛,冰冷的悲伤在内心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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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他钢之皇子。」
萤在珠厅里,巴儿正为她重新梳理在祓禊时打散的头发。
「你听谁说的?」
萤透过摆在桌上的镜子问巴儿。
「女官。女官说他是被诅咒的皇子。」
巴儿压低声音,担心地与镜子中的萤对视。
「又说三年前地方发生动乱,殿下出战那次,明明死了好多士卒,殿下却毫发无伤……还说他被秽神诅咒了,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萤移开视线,不去看一脸惴惴不安的巴儿。
——刚才,我的脸上是不是也露出这种表情?就当着柊殿下的面。
「柊殿下是好人。」
萤低头望着手心。柊告诉她,马的名字叫安斗。
手心里彷佛还有他指尖温柔的触感。
——柊殿下是好人。
自己说出来的话让萤咬了咬唇。是啊,他明明有一双那么温柔的手。
心头阵阵作痛。亲眼目睹活生生的邪秽,她不能说不怕。可是,她不愿柊的脸上出现那么落寞的神情。
「我知道柊殿下人很好。」巴儿梳好头,一边收拾用具一边说。
「那就别说那些话了。」
萤知道巴儿是担心自己。但是,不愿意让柊听到的话,她也不想听。听得越多,她就越是无法忘记自己也是伤害他的人。
巴儿欲言又止地看着萤,但什么都没有再说。她捧着梳头盒子站起来。
「那么,我去叫柊殿下,头梳好了。」
「嗯——」
萤点头点到一半,瞥见巴儿拿着盒子的手腕上有一块瘀青。
「巴儿,那瘀青是怎么了?撞到了吗?」
巴儿一惊,按住手腕。
「喔,这个,我不小心撞到柱子了。到现在还不太习惯这座大房子呢,真伤脑筋。」
说着,她拉袖子遮住瘀青,出了房间。
萤又下意识地看着手心,握成拳,按在心口。
「殿下。」
萤陷入沉思,却闻到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香喷喷的、煎烤酱料的味道。
供应宫内饮食的内膳司就在附近,香气随风飘来的情况也不算少,但此刻的香气特别浓,简直就像在旁边似的。
萤觉得奇怪,便从房间来到檐廊上。味道越发浓了。在酱香中,还有鱼鲜味和炭火味——就是鱼肉上抹了酱,放在炭火上烤,酱汁与鱼油滴落在炭上嗞嗞作响地烧焦的那种味道。
萤四处张望寻找味道的来源,便见一名青年坐在檐廊边上。青年脚边的檐廊下,有一个小火炉。
一个看似伙夫的人蹲在火炉前烤着串在竹签上的鱼。
「咦!」
萤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有人在烤鱼,而且是在这种地方烤!
她还在吃惊,坐在檐廊的青年便转头看过来。那是个相貌高雅的秀丽青年,金茶色的头发松松地绑在左肩上,袍子是鲜艳的若草色※,整个人气质华贵。
注:一种带有春天、年轻感的嫩绿色。
只见他眯起淡榛子色的眼睛,向萤招手。
「萤,过来。」
萤赫然自哑然失声中回过神。
「您认得我?」
青年彷佛被逗笑了。
「是啊,我当然认得。这宫里还有人不认得你吗?你不记得我了?你来到这宫里的那天,我也在正殿。」
他的语气如歌般流畅起伏,十分悦耳。但是,萤对他的相貌没有印象。那天,正殿上有许多官员,她没有心力看清所有人的长相。
「对不起,那天人很多。」
「你记性还真差。」
看他面带微笑,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态度也是高高在上。
萤盯着青年。这座宫殿有卫士守门,既然他能进来,可见身份很高,而且不是普通的高,否则,不可能做出在朱华姬的宫殿里烤鱼这种有违常理的事。若非高官,就是——
「您是皇子吗?」
萤一问,青年的笑意更深了。
「嗯,是没错,可惜还差一点。我是柊同父异母的兄长。」
「柊殿下的——」
柊是二皇子,那么他的兄长就是——萤睁大了眼睛。
「太子殿下?」
青年点头。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我叫萩。萤,你饿不饿?这是鳗鱼,很好吃的喔,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萩将盛了串烤鳗鱼的盘子放在檐廊上。
伙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吃吧,不用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能照吃呀。
萤看看萩又看看盘子。突然跑来请她吃这种东西,实在太可疑了。
见她伫在那里不动,萩将头微微一偏。
「你不吃吗?我听说你很爱吃啊。」
「我……。」
「你不是曾经偷吃了皇帝的杏子吗?今天也是,号称去祓禊,却采了蕈菇回来。」
「我、我才不……。」
她本来要说才不是,但吃了杏子、采了菇蕈都是事实。
「您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耳朵很灵。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萩拿起盛着鳗鱼的盘子。
「既然你不要,我就丢掉了。」
「丢掉?」萤瞪大眼睛。
把鳗鱼丢掉?怎么可以!那可是高级鱼类,她虽然在舅舅家的餐桌上看过,却从来没吃过。况且无论自己有没有吃过,眼前的鳗鱼明明裹着晶亮的酱汁,还香气四溢……。
「请不要丢掉,太浪费了,鳗鱼会哭的。」
「鳗鱼是不会哭的。既然舍不得丢,你吃掉不就好了?」
萩再次将盘子放在萤的身旁。萤盯着鳗鱼看了一会儿,坐下来。
鳗鱼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她咕噜一声咽了口水。
——丢掉太浪费了。
萤拿起竹签,大口咬上裹着酱的鳗鱼。
——真好吃!
萤整张脸亮了起来。
甜甜咸咸的酱汁与鳗鱼油脂一下子在舌头上化开,鱼肉又松又软,鱼皮却又酥又脆,实在太可口了!她接连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好吃吧?」
「好吃!」
听她回得这么有劲,萩呵呵笑了,一副很愉快的样子。
「好天真开朗啊。萤,鳗鱼有毒喔,会让你舌头生疮,脏腑溃烂。」
「咦!」
看她僵住,萩笑得直不起身了。
「要是这样怎么办?别为了太浪费这种理由就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啊,傻瓜。」
笑个没完的萩让萤惊掉了下巴。
「您骗人的?」
「真要给你下毒,才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拿给你。你想不通吗?还是说,你的脑子不会思考?」
一张脸笑容满面,说的话却很难听。
「你太没有警觉心了,都是柊宠出来的。兔子受惯了保护便不再机敏。你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没命。在这春杨宫里,你根本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这句吓人的话让萤皱起眉头。
「这春杨宫啊,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平静。这里是欲望与阴谋交织的蛇窟。你没发现吗?官衙和后宫多的是不欢迎你的人,那些毒蛇想必已经蠢蠢欲动了。」
「毒蛇?」
「就是一些阴险狡诈的人。你就好好提防吧,虽然我看你也防不了。」
「我……。」
「您这是做什么?皇兄。」
背后响起一个平静却尖锐的声音——是柊。
一转身,萤便看到他。大概是匆匆赶来的,他呼吸有些急促。
「哼。」
萩没趣似地哼了一声,轻巧地下了檐廊。
「我明明叫侍从绊住柊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真是不中用。」
他依旧笑容和煦地说着,然后指着萤。
「我只是来喂这个的。」
喂……萤低头看向鳗鱼。
柊瞥了鳗鱼一眼,视线又回到萩身上。
「内膳司才为了给皇帝的鳗鱼少了一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咦!」萤慌了。「这是皇帝的鳗鱼?」
「管他鳗鱼多一只少一只,这点小事不足为道。」萩毫不愧疚地笑了。
柊一本正经地回答。「少了会让人为难。」
「萤都吃掉了,没办法还回去。」
萩还加了一句「你说是不是」。被这样一问,萤噎住了。继杏子之后,她又吃了皇帝的食物。这次一定会捱骂。
「别担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是你吃了皇帝的鳗鱼。」
「是……是太子殿下让我吃的。」
「可吃的人是你啊。所以我就说嘛,陌生人给的东西吃不得。」
萩又愉快地呵呵笑了。萤呜呜呻吟。
柊喊了声皇兄,插嘴说道:「萤是朱华姬。即便是皇兄,也请不要轻易作弄她。」
萩看向柊,嗤笑一声。
「柊,开始会摆架子了啊,以前对我的话只会默默忍受。这回我就当作没听到,但下次再敢顶撞兄长,可就不轻饶了。」
嘴里说的是这种话,萩却一副愉快的样子。
「我下次再来。可别太宝贝萤了啊,钢之皇子。」
柊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萩挥挥手,往宫内去了。
——钢之皇子。
那明明是柊的禁忌,何必故意说出来伤人?萤看着萩的背影想着。
「皇兄跟你说了什么?」
柊这样问,萤转身面对他。
「那个……他叫我小心毒蛇。」
「毒蛇?」
「他说,官衙和后宫很多人都不欢迎我。」
柊低头沉思。
萤望着他的脸色悄悄观察,视线与抬起头的他撞在一起,她慌了。
「怎么了吗?」
「没事。那个……。」
——该说些什么才好?要为山上的事道歉吗?她伤了他。
「喔。」柊说着站起来。「我太靠近了吗?抱歉。」
「咦,不、不是的!」
见他要抽身,萤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柊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萤才松了手。
「啊,对不起。」
「无妨。」
柊简短地应了之后就不作声了。萤搜索枯肠,心急不已。
「那个……柊殿下靠近、接触,我都不讨厌。」
这是真的。如果问她是不是一点都不怕,她也不知道,但是,这句话并没有掺假。
柊盯着她看,彷佛在推敲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他缓缓地、非常慎重地伸出手,碰触萤的脸颊。手指慢慢地沿着脸颊的轮廓抚过。
萤颤了一下。内心深处随着他手指的移动而颤抖,一股陌生的热气令她顿时全身发烫。
「别逞强。」
柊停下手。
「你在发抖。既然怕,就不必强忍。」
萤倒抽一口气。她确实是在发抖没错。
「我发抖,不是因为害怕,多半是因为紧张。」
「紧张?」
「从……从来没有男人这样摸过我。」
柊立刻缩手,别过脸不看她。
「抱歉。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
「好。」
萤低下头,脸颊烫得不得了,心里好像痒痒的。
「晚饭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好慢啊!」
柊突兀地开口,然后站起身喊人。宫人立刻从檐廊后过来。
「晚饭好像晚了。出了什么事?」
「内膳司那边此刻暂停出菜。」
「怎么了?」
「试毒的人呕吐昏倒了。」
柊的眼神一沉。「是中毒吗?」
「目前还不清楚,还在等候通知——」
还没说完,另一个宫人便从大门跑过来,在檐廊下跪下。
「试毒的人因汤里的菇而中毒了。现正重做羹汤,还请稍候。」
「菇有毒?」萤惊呼。「难道……?」
她之前便把山里采的蕈菇送去内膳司。
宫人抬头看萤,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好像是萤小姐给内膳司的菇里掺杂了毒菇。」
「不可能。」萤不假思索地说:「那是薄平茸。而且除了那个没有采别的,不可能掺杂的。」
宫人为难地垂下视线。
「毒性不是很强,听说试毒的人也很快就会恢复,请您别太在意。」
「我……我真的不会弄错。」
萤用力握拳。可是她敢说自己绝对没有弄错吗?
「我去看看。」
她忍不住要跑下台阶,却滑了脚。柊抱住了差点从台阶上跌下来的她。
「对……对不起。」
每次都要柊这样相救。都怪这身长长的衣服绊住脚。
「你想去内膳司?」柊平静地问。
萤答了「对」。柊稍事沉默之后,说道:「那么,我带你去。」然后抱起她。
「啊,不用,我可以走——」
「你在山上说你不能走。」
「呃……。」
对喔,虽然是骗他的。
「忍耐一下。」
柊说完就走。「忍耐」,她明明说不讨厌柊的碰触,看来他并不相信。萤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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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位于宫内北侧的内膳司,萤从柊怀里下来。在厨房里忙碌的伙夫和厨女因为萤的出现而惊讶得停下手边的事。
「朱华姬。」
「听说菇里掺杂了毒菇,真的吗?」
旁边的厨女尴尬地点头,给她看了剩下的菇。
萤将菇拿在手上仔细观察。
这是暗褐色的、蕈伞翻过来的菇,蕈褶很宽。
「是广襞茸。」
「是毒菇吗?」
听到她喃喃低语,柊这样问。萤点头说对。确实是毒菇,乍看和一般的菇没有两样,不认得的人可能会弄错或拿去煮食。
——这样一看就马上认出来的菇,我才不会误采。
可是,这些毒菇为什么会混在薄平茸里?
她一抬头,厨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萤身上。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眼中却满是责怪,一定认为是她乱带东西进来添乱。毕竟若是没查清楚,受罚的是他们。
——不是我。可是,会是谁?
这不是自然混生的,是有人蓄意而为——
正当萤努力思索的时候,咚!远远地响起一个简直要撼动四周的声响。
「什么?」
柊迅速夺门而出,环顾四周。萤也跟着出去。
似乎隐约有怒吼和尖叫似的声响。宫里的女官和宫人、奴仆也纷纷出来查看。卫士们匆匆朝南边跑。
柊拦住其中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门……宫门起火了!」
柊和萤都大吃一惊——宫门起火了?
「哪一道门?」
「燕梓门。」
是春杨宫南边的门。萤抬头看天,并没有起烟的样子。然而,若是宫门起火,就表示大事不好了。
——夜即将来临。
日头将落,天色开始转深。依规定,日落的同时门也要关上,防止秽神入侵。
万一宫门被烧毁,就等于将邪秽招入春杨宫。
「就要日落了,不快点灭火关门会出事。」
才说完,柊就抱起萤拔腿狂奔。
一回到泳宫,他放下萤,自己立刻转身。
「你绝不能离开这里。我会找巫术师来,你把门关上,跟巫术师待在一起以策安全。」
柊很快交代完便走了。
咚!再次响起震天大响。萤颤了颤。
「柊殿下?」
——不会有事吗?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柊交代她待在这里,可是她实在不想一个人躲在安全的地方。她又不是真正的朱华姬。
萤奔出了泳宫,穿过宫内的门,继续往南跑。来到看得到燕梓门的地方,她却因那片光景而伫足了。
起火——以这片光景而言,这样说对吗?
门被包围在奇异的蓝白火焰之中。
「萤!」
柊注意到她,神色严峻地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还有,你的脚呢?」
萤无力作答,只是呆呆地仰望着门。
「柊殿下,那究竟是?」
柊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宫门。
「那不是一般的火焰,水浇不熄。巫术师正在灭火。」
正如柊所说,门前聚集了好几名看似巫术师的人。青蓝位于众人中心。卫士和士兵无技可施,只能在一段距离外观望。
巫术师们齐声吟诵着萤听不懂的神奇话语,不久,蓝色火焰的火势便逐渐消退。
变小变淡的火焰经青蓝手中的嫩枝一挥,「啪嘁」一声消失了。
四下无声。青蓝转身,下令关门,安心之色便在众人脸上渲染开来。巨大的门关上了,上了锁。锁上施了法,能将秽神拒之于外。
「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门会烧掉。」
「从没发生过这么诡异的事。」
火熄了之后,人们依然不走,心有余悸地望着宫门。天边残存的日光淡去,门前点起篝火。火焰冉冉晃动。
「本来选出新的朱华姬,我还放心了呢。」
「没想到一选出来就出了这种事。」
「真不吉利。」
「这是不是凶兆啊?」
阵阵窃窃私语中,人们的视线投向萤。
——咦?
「可是,这次的朱华姬是皇帝在梦中得神谕找来的啊。」
「难不成是皇帝误会了神谕的内容?」
「因此触怒了守护神?」
「不管怎么样,就是不吉利啦!」
投注在萤身上的视线,无不充满了不安与怀疑。萤僵住了。
在一道道冰冷而带着失望的视线注视中,她茫然伫立。
「萤,回去吧。」
即使柊呼唤她,人们的视线还是让萤灼痛得像被钉住了一般,久久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