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全国各地的众位王太子
「伊莉莎白小姐!」
迎来新年的一月早晨,我正在进行深蹲训练时,侍女长突然冲进了我的房间。
她平时一向文静贤淑,见她做出这种不同寻常的举止,我便心知可能出了事,遂迈着两腿快步走向对方。
「殿……殿下要见您。」
「殿下?」
我脑海中浮现的是罗伯特那双如幼犬般闪闪发亮的眼睛。不久前我的身分总算可喜可贺(?)地曝光,可以想见他会鼓起勇气来拜访。想来大抵是为了请我陪练吧,也许我应该提前换上训练服?
等等,我是不是太惊慌失措了?
他虽是王室的一员,但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我早已盘算好找个日子解除婚约,却也不该在未婚夫登门时慌得没了章法。
不过迄今为止他从未来过,我也从未上门拜访,所以这的确是件稀罕事。
兴许是瞧见我面上不怎么惊慌,侍女长稍显心急地再次强调:
「王太子殿下要见您!」
「啥?」
我不由自主地应了声。
「王太子殿下如何会来?」
「不清楚,但殿下说了想见小姐您。」
「没有预约?」
「没有。」
反覆追问的过程中,我的表情和侍女长逐渐同步。眉间深深皱起道道沟壑,神色严肃而紧绷。
王室成员未经预约来访,看在迎接的一方眼里,坦白说是个大麻烦。王太子不应未经通传便迳自上门,我希望来自全国各地的王太子们都能学会这一点再打道回府。
「知道了,尽快听完对方来意再请人回宫吧。」
「伊莉莎白小姐,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侍女长露出了彷佛世界末日来临的神情,颤着声说道:
「您没有正式的礼袍。」
「我正穿着呢。」
「您快别说笑了。」
我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我庄园里穿着的衬衫和裤子,通常是公爵府上的裁缝替我量身缝制的高级订制服。若是穿上背心再随意披上一件外套,去到其他场所也足够隆重了。
唉,我对侍女长的言下之意心如明镜,但面上却佯作不知……老实说,已经太迟了。
「您打算以这身打扮出现在王太子殿下御前!?」
「平时训练结束后去见他,我也是这身打扮。」
「平时就这么穿!?」
完蛋,说溜嘴了。
侍女长看上去随时会晕厥倒地,双唇上上下下颤个不停。
「伊、伊莉莎白小姐,您不见罗伯特殿下,却和王太子殿下『经常』见面……?」
「没啦,我和罗伯特也会见面的呀。」
不过说「见面」不大对头,用「操练」一词更贴切。
我绕过满目茫然僵立原地的侍女长,往家中最豪华的接待室走去。
「嗨,莉西。」
王太子殿下正优雅地交叠双腿品着茶,我向他行了个骑士礼。
「稀客啊,殿下。若您提前通传,我本可以亲自去见您的。」
「不,没关系,是我自个儿想来。」
听见我九弯十八拐的「不要未经预约就跑来」,殿下回以一抹亲切的微笑。
这人的贵族话术要比我专精许多,我想他已经充分理解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那么您来到寒舍有何贵事?想来应当是急事。」
「……我问你,你的房间在哪里?」
「啥?」
「带我去你房里。」
不顾我委婉表达的「赶紧滚回去」,王太子殿下开始说起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拜托你……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话时的面色格外严肃,我查觉到些许异样。
从前如何我是不瞭解,但我知道最近的王太子殿下极少再频繁装出「横竖都会死」的厌世主义状态……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自知一说出口,就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无视。
我有许久没听他说过这种话了。
我最终还是不敌他不同于往日的情绪表现,将人领往自己的房间里。
离开房间时被我扔下的侍女长仍旧僵着身子站在屋里。我吩咐她「替殿下备茶水。」她这才解除僵硬状态,向我俩行了漂亮的礼后离开房间。
侍女长委实令人钦佩,脑子当机依旧能够机械式地动作。
我请殿下在沙发上落座,他趁着坐下期间四下打量我的房间。
「……这个花边垫……」
殿下的目光在茶几上的蕾丝桌巾停驻。这么说来,这蕾丝桌巾确实俗称花边垫。用不着多说,这自然是殿下亲制的手工艺品,他确实有副好眼力。
「还有那只手织玩偶……真意外,没想到你真的拿出来摆了。」
「嗯,是啊,这可是您的赏赐。」
「送的对象是你,我还以为你会一件不落地送给其他人呢。」
他对我的信任是低到了地心。
我为人再无情,也不至于将人「指定」送给自己的东西再度转送他人。当中有几样是我听了侍女长好言相劝才留下的……但在这方面,我对她的先见之明唯有佩服二字可说。
「还有那面窗廉也在。呵呵,我很高兴。」
「恳请您再也别送窗帘那种大件物品了。」
带回家可是一项艰钜的任务,给家里人解释更是一件苦差事。
这面蕾丝窗帘超越了小赠品的范畴,手织也得耗费不少时间。说得客气点,这礼送得太贵重了。若非知道这东西是兴趣造就的产物,只会让收礼者感到不知所措。
「……再也别送……」
来了,又来了。
我心中很是厌烦,时隔许久被人摆了一道叫我更觉郁闷。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不会死」才听得进去?
「……殿下,您怎么啦?是肚子疼吗?」
「你平时无忧无虑的特点真的是一看就透。」
总觉得这人对我说的话相当失礼。
其实我的生活充斥着烦恼,只是近期为了维持撩妹形象并未表露出来罢了。
而当下的烦恼便是临时上门的王太子迟迟不肯回宫。
「跟你说说我的病情吧。」
「您说。」
见我因这句话便失了聆听的兴致,殿下苦笑着继续道:
「我找到了一位能治好我的治愈师。」
「治愈师?」
「此人身在西方国度,职务等同于我国的圣女。她拥有类似圣女的治疗术,以及结合了药物和……在我国尚且不怎么普及的医疗技术行医。」
殿下提及医术,难道外科手术也囊括在内?
脑海中莫名地开始想像,开腹手术后从腹中取出头发的诡异东洋医术。
不,这想像是真的有些离谱,前世的外科手术应当不会如此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您会康复的,对不对?」
「嗯……只不过……」
殿下颔首,但面色瞧着并无喜意,而是笼罩着一层朦胧阴影。
「这种治疗有一定风险,据说机率五五开,不是治疗成功就是丢了性命。」
听见殿下此言,我蓦然想起罗伯特剧情线的剧情发展便是如此。
不过那应该是女主角转来后的事情……估计至少还得等一年后才会发生。
我试着思考时间点提前的原因。
首先,难以想像这种情报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王宫的御医和两位陛下肯定早早得知了这件消息,只是不曾告知殿下罢了,这个思路最为合理。
常听人说「病从心来」。或许两位陛下认为殿下此前并未展现求生意志,因此不敢让人冒着不是生就是死的风险进行治疗。
殿下在罗伯特剧情线中之所以会接受治疗……兴许是因为与女主角相识后成了正常人之故。最坏的情况,即便王太子殿下薨逝,判断仍有「替代者」是挺合理的想法。
说笑的,我并不瞭解实际情况。
也许是见到殿下富有朝气的模样生出了支持的心思,大家因而四处搜集情报并提前找着了治疗方法……说不定这只是个为剧情服务的美好发展呢。
但相信什么是我的自由,我选择接受这个「为剧情服务」的解释。
「有一半机率就够了,毕竟可能性不是零嘛。」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殿下看着我苦涩一笑。
「我只是想着动身前一定要见你一面,因为你不信我会死,而是深信我会活下去。」
他定定落在我身上的紫红色瞳孔微微发颤。我曾听闻紫色是高贵的象征,但不记得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件你的东西?」
「啥?」
「为了治疗,我必须深入西方国度。即便治疗后恢复良好,也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方能归来。离开期间,我希望带上一些能让我立刻想起你的……纪念品。」
不要乌鸦嘴说得好像会死一样。
我能感觉到他彷佛沉浸于「自己将要死去」这件事上,遂眼一横瞪了过去,对方见状投降似地微微举起双手。
「……我只是想和你一样拥有无穷无尽的体力。嗯,大概就像护身符那种东西吧。」
「劳烦您一开始就直说。」
直说我便会接受,横竖我的东西够,多少可以分给殿下。
我开始在口袋里摸索,看是否有适合送他作护身符的物品,然而袋中只有几枚零钱。如果放在里头不动,侍女长可能又会念叨我,晚点必须取出来才行。
我将手伸进外套内袋,当即碰着了摸惯的手柄。
「啊,这东西怎么样?」
我从内袋掏出一把小刀,放到茶几上时发出了一记沉沉的闷响。
这是我平日里藏在外套底下以做护身之用的小刀,小归小,刀刃却相当锋利,性能方面毋庸置疑。
「这是我用来护身的,不过连野猪也切得了。」
「你刚才真有认真听我说话?我又不是要去野外求生。」
殿下长叹一口气。
他再度上演「自己将要死去」的戏码让我很火大,但被他这般极尽矫揉造作且精力十足地嘲弄同样令我恼火万分。
我环视整间房瞧瞧有无其他合适的物品,仔细看才发现这个房间里居然没几样东西。
拿掉殿下硬塞给我的各种蕾丝织品,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座空城,我这人本来就没有太强烈的物欲。
健身器材放到了训练场,念书则是去庄园里的书房,这里基本上被我当作更衣间了,趁手的私人物品是一件也没有。
「对了,不然就给您这只手织玩偶熊……」
「…………」
「我说着玩呢,殿下。」
「你的神经真的挺大条的。」
虽然这话半带着玩笑意味,但殿下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响。王太子的心,比少女心更难以捉摸。
我想衣橱里再不济应该也有口袋巾……但若是拿个不出动侍女就找不到的东西送给殿下,怕是会让他心情更加不豫。这个道理,连我这个出了名的粗神经也明白。
还是送我自己使用过的爱用物品会更好,而且最好有益健康。
「……啊。」
我想起了一件恰好合适的东西。
我向殿下请示,随后从寝室的床边拿来了那样东西。
「这东西怎么样?」
「这是什么?」
「剥核桃的器具。」
「剥核桃?」
我当着殿下的面,将一道拿来的带壳核桃夹进金属制的钳子状器具里。
我使劲握住把手,核桃「喀嚓」一声便碎裂开来。
「就这么用。」
「……这种东西怎么会放在寝室里?」
「有一段时间为了锻炼握力,只要有空我就会握着这只核桃夹,况且坚果对健康也挺好。」
「现在不用了吗?」
「我是很中意这个,但最近……」
我将一颗带壳核桃拿在手里,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以蝴蝶球的握法施加力道。
核桃壳「啪嚓」一声,碎了。
「我最近能这么徒手碎壳了,所以就用不上啰。」
「…………」
「殿下要出远门,身体想必疏于锻炼。无论身在马车之中或床榻之上,有了这个碎壳器即可轻松锻炼握力。」
殿下盯着核桃夹看了好半晌,而后朝我投来茫然的目光。
「你从来没正式给人送过礼?」
「是啊,从来没有。」
见我点头承认,方才还状似无奈长吁短叹的殿下倏地仰起脸来。
「你从来没送过?说真的?」
「我撒谎有什么好处?」
「好比送生日礼物给朋友呢?」
「我会送礼给家人……但很不幸,我没有好到能送礼的朋友。」
「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呢?」
「你说他啊,我都是请家母随便选来送的。」
糟糕,说漏嘴了。
「……是我失言了,请您忘了吧。」
「不必放在心上,他平时也是找别人随便选礼物送你的。」
「我就知道是这样。」
「你和罗伯特的关系其实不太好,对吧?」
「……不过作为师徒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如今身分曝光,未来会如何尚且不明朗。但从罗伯特舞会上的态度来看,我们的师徒关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被人当作毫无品味的人,叫我心里生出几分不甘。我嘴里喃喃叨念着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殿下不多时便弯起嘴角勾起一抹笑。
「不必,有这就够了。」
「您说真的吗?」
「嗯。」
我不是很明白,但他的面色看上去颇为满意,我便也接受了他的说法。
殿下将核桃夹稀罕似地拿在手里转动把玩,接着忽然抬起头朝我问道:
「你说自己没有朋友,所以我是第一个进你房间的人?」
我没说自己没朋友,只是没有能互相送礼的朋友而已。
「嗯,撇除家人,您确实是第一个。」
我勉为其难挤出回应,但这说法听起来就好像我和殿下是感情极好的朋友,这让我极度不情愿。我和王太子殿下的交情仅次于家人,这种说法彷佛在说我和罗伯特一家情同亲人,让外界听见了可不是好事。
……也不会,这听在世人耳中或许会是一桩佳话。
「提醒一下,东西只是借给您,不是送给您了。请您事情办完后归还,要是得知东西丢了,主厨会骂死我。」
「你竟打算把未经许可私自拿出来的东西借给别人……」
殿下看着我的目光满是难以置信。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做法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但主厨其实挺少用这东西,所以我料定对方不会朝我发火。真到了要用的时候,我自愿当人体核桃夹。
「……对啊,所以您得毫发无损地回来。」
殿下颔首答应。
「你给我这么好的东西,我想回个礼……」
他手一抬便举起了我的刀子。
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
倘若对上持刀之人,我会下意识采取回避动作以保护自身安全,刚才的反应便是因此慢了一拍,毕竟我无时无刻都爱惜自己这条命。
殿下持着刀粗暴地削下了自己的头发。
银色的断发在半空中闪烁光芒。
「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经思考便伸手夺刀,然而殿下轻易就将这把和他纤长的手臂格格不入的粗糙小刀还给了我。
「见发如见吾。」
他噙着笑递给我一束银发。
不知是在束发处一刀削下,抑或是发丝天生光泽柔顺之故,即便用的是非剪发专用的刀具,削下的发丝依然整齐成束,十分美观。
如非我看见了这束银发是如何产生的,我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把漂亮的绢丝。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心中生出些许畏惧。
搞屁啊,什么情况?超可怕的好吗。
突然给我头发做什么?吓死人。
兀自惊恐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教官同事们曾对我说起的骑士轶闻。
骑士奔赴或许有去无回的战场时,有些人会存着提前留下物品以供缅怀的心思──以表示他们自知回不来也要出战的决心──将自己的头发托付予亲人。
换句话说就是遗物,一份提前交付的遗物。
老天,太沉重了。他送窗帘当时我就若有所感了,这个人实在太沉重了。
而且不要乌鸦嘴说自己会死。
你声称自己会死这件事不会成真,因为这款女性向游戏的剧情甚至还未正式开启。
「当初把头发留长是为了许愿……但有你给我的护身符就够了。」
殿下的神色显得格外爽朗,这回倒换我心情跌到谷底了。
我定定盯着茶几上的那束头发。
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带回去?一思及该如何向侍女长解释这东西,我的头就疼了起来。
「下回见,莉西。等我回来就送你礼服。」
「礼服就免了。」
「呵呵,不必客气。卧病在床肯定无聊得很,一两套礼服很快就能做好。」
「亲手织的更不需要。」
殿下微微一下,无视我顽固的拒绝,迳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