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三年（一五五四年 四月上旬近江高岛郡朽木谷岩神馆竹若丸

　　「今川、北条和武田的重臣似乎在骏河的善德寺会面。」

　　「打算结为同盟吗？」

　　「应该是吧，甲相骏三国同盟啊……」

　　幕臣们兴奋地交谈。如此大规模的同盟相当少见，也难怪他们会兴奋了。而且他们最近闲得发慌，难得有件趣事可聊。

　　我也有点兴奋。原来如此，家主们聚在善德寺会谈是骗人的啊…我想也是，今川、北条和武田都有各自的敌人。三位家主亲自聚在一起会谈，就像现代的高峰会议。行程上想必很难安排吧。

　　因此多半是三方派出重臣聚在一起协商，再回报家主获得首肯。说到重臣，今川应该是太原雪斋吧，武田是穴山、小山田吧。北条会是谁？松田？或是北条幻庵？难说呢。

　　顺带一提，这个情报来自飞鸟井家。没想到公家很快地就掌握了情报。大概是因为公家把女儿许配给各地大名，出嫁的女儿会跟娘家通风报信。公家们彼此再交换情报的话，就流通得更快了。宫中就像是收集情报的机关。这个事实更促使了公家与武家的联姻。

　　「竹若丸，你觉得如何？」

　　爷爷向我询问后，幕臣们将视线投向我。最近他们的视线相当热切。可以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吗，我快害羞死了。

　　「迳说无妨。」

　　这次换义辉说道。义辉在今年二月从义藤改名为义辉。听起来终于舒服多了。改名的理由似乎是因为辉这个字更为吉利，象征让足利家再次发光发热。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相当困难。毕竟不利因素又增加了。

　　「我认为今川、北条和武田已经决定好了行动方针。今川打算从三河到尾张西进东海道。北条是称霸关东，武田则是信浓。因此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将会承受北条家更大压力吧。总有一天我们会需要越后的弹正少弼大人的力量。弹正少弼大人满怀侠义之心，想必只要拜托他，肯定义不容辞。长尾家多半会在信浓和关东与武田和北条交战吧。」

　　我陈述完意见后，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点困惑。

　　「看样子很难拜托弹正呢……」

　　看到义辉落寞地嘀咕，几名幕臣也低下头。义辉最近都在考虑依靠越后的长尾景虎，打算以长尾和朝仓势力为中心，再加上浅井和六角，组成夺回京都的大军。可是啊，景虎接下来必须面对保卫信浓和武田展开激烈战争，不太可能上京吧。

　　虽然爷爷向义辉提出了和谈一事，却被拒绝了。可是义辉也明白六角和朝仓并不可靠，所以才把算盘打到景虎身上。随着三国同盟的成立，局势逐渐对义辉不利，他想做的事都受到了阻碍。

　　对义辉而言，他不仅无法对关东管领见死不救，反倒会很想积极救援。如果历史正常进行，那么情况将会更加严峻。景虎上京是发生在义辉返回京都后。从现实层面来看，还是应该和谈。现阶段只能一边收集情报，一边挥木刀，努力学习新当流了。

　　不过，没想到远离京都的甲相骏三国同盟会牵动京都的情势。单凭学校的历史课是无法理解的。没想到京都与地方会在意外的地方产生连结。

　　「真是寂寞啊，不仅六角和朝仓无法依靠，大内的势力也不如既往。甚至还不能拜托弹正啊……」

　　义辉继续落寞地嘀咕。实际上的确如此，过去就是大内氏带着足利将军家上京的。但如今因重臣陶晴房谋反而失去了实权，而陶短期内为了稳固内部就用尽了全力。不久后毛利就会崛起了。届时中国方面就会发生大内、毛利和尼子家的三方混战，然后离毛利的统一也不远了。因此在军事方面无法依靠大内。

　　「你要是能掌控近江北半边的领土，我也就能安心了……」

　　不，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打算效忠你。我只是因为足利还有利用价值才拥护你。我说真的。然而，自从那件事以来，我的评价就变为虽然年少，却是智勇双全的忠义之士。

　　智勇双全？我都还没上过战场，太夸张了吧。我是这么想的，却没人否定。似乎是因为本愿寺的事，再加上我说不怕三万大军，才演变成这样的。从飞鸟井家的书信看来，宫中也对我也有高度评价，说我有不屈服于三好威胁的胆识，是个忠肝义胆的贤臣。这是在说谁啊，绝对不是我吧。三好这个混蛋，都怪你做了多余的事。现在该如何是好……

　　在那之后，义辉来到朽木城抱着我嚎啕大哭。我心想这家伙搞什么啊。十八岁的年轻人抱着六岁的孩子痛哭，太奇怪了吧。然后还哭着说「原谅我吧」。看样子他原本怀疑我私通三好。派遣藤孝他们来朽木城也很有义辉的风格。嗯……我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当时我认为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侍奉我这样无能的主公，想必很痛苦吧。三好的话，一定能给你丰厚的待遇。我担心你会离我而去……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你是朽木的人，朽木的人不可能背叛我。然而我却……很抱歉。」

　　大概就是这样吧。哭着抱我也就罢了，连鼻涕都黏了上来。虽然想逃走，但被他紧紧抱住也只好认命了。再加上爷爷也哭了，和义辉一起来朽木城的藤孝他们也哭喊着「将军大人」。整个场面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中。众人哭成了一团，就只有我保持清醒。还真的有这种令人傻眼的情况呢。在那之后，义辉他们都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六岁的孩子啊！如果是在现代，肯定会被以为想要绑架小孩。

　　随后大概是为了赔罪，义辉送了我一本『铁炮药之方并调合次第』，也就是火药配方说明书。这本书是九州的大友家于正月随火枪一同献给义辉的，而我拿到的是誊本。义辉还算有点用处吧，虽然我已经知道火药的制作方法。献给足利家的礼物相当多，很庆幸能够分到一杯羹。

　　火药制作啊…朽木有温泉，所以不缺硫磺和炭，但问题在于硝石。日本没有出产硝石，但我知道替代品的制作方法。原料可以使用艾草和稗草，还有人与马的粪尿。只要有原料，四到五年就能做出来了吧。该怎么做？要制作吗？基于危险性，我认为不要制作比较安全，但朽木周围的环境可不太友善……还是制作吧，但要对义辉保密。不，这是朽木的最高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好了，该从何做起……

　　天文二十三年（一五五四年）四月中旬近江高岛郡朽木谷西山城朽木惟纲

　　竹若丸没有事前告知就突然造访西山城。随行的只有五郎卫门。虽说还在朽木谷之中，离朽木城也没有多远，但也太不设防了。我斥责五郎卫门后，竹若丸便包庇他说「是我的要求」，然后表示希望跟我单独密谈。真是奇怪了，兄长没有跟他一起来也令人在意。我让儿子惟安招待五郎卫门，并将竹若丸带到自己的房里。女佣准备焙茶的期间，我问起了梅丸的事。

　　「梅丸有尽心侍奉你吗？」

　　「他一直说想习武。」

　　「这样啊。」

　　唉……难得待在竹若丸身边，却只想习武。真希望他能向竹若丸看齐。我是为了什么让他在竹若丸身旁侍奉他的……

　　「在他的骨头发育好之前，我只允许他空挥。虽然要他潜心练字和学算盘，但似乎略有不满。」

　　「非常抱歉。」

　　「没什么，别在意。我明白男人这种生物，比起动脑更喜欢活动身体。」

　　听到他看开般的话语，我不禁露出苦笑。眼前的小孩总会不经意地惹人发笑。又聊了几句后，女佣端了茶进来，我便向他询问来意。

　　「所以今天是为何而来？」

　　「我从将军大人那里获得了铁炮药之方并调合次第，叔公也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

　　「火药需要硫磺、炭和硝石来制作。比例也知道。而朽木有硫磺和炭。」

　　「也就是说缺乏硝石。」

　　竹若丸「嗯」地点头。火药相当昂贵。虽然火枪也很难弄到，但火药和铅弹更难取得。正因如此，无论是大名或国人领主都无法有效地使用火枪。朽木有火枪工匠，取得火枪相对有利。但在火药和铅弹上，朽木与其他大名的情况相同。

　　即便如此，朽木透过贩售香菇、清酒和肥皂赚了不少钱，因此能用钱购买火药和铅。相较之下，其他大名只能榨取百姓的赋税来赚钱，但这种方式是有极限的。即使有了火枪，最后还是得面对没钱买火药的现实。如此一来，只好放弃编组火枪战力。

　　今后的战争形态将会变为比拼财富的战争，也就是赚不了钱的大名和国人领主无法打仗，只能等待灭亡的时代。而能赚钱的竹若丸，自然就能打仗。他才六岁就能明白这种事吗？倘若真是如此，便会如兄长所说的十年后、十五年后……

　　「虽然也可以买硝石，但我更想自行制作。」

　　「做得出来吗？」

　　我惊讶地询问后，竹若丸点点头。

　　「可以。用这些……」

　　竹若丸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稍微往右上倾斜的独特字迹写着硝石的制作方法。可是……我不禁歪着头。

　　「这样真的做得出来吗？上面写着艾草、人与马的粪尿……」

　　「可以。就跟香菇和肥皂一样。虽然要花点时间，却不难制作。」

　　跟香菇和肥皂一样，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

　　「可是，为什么……」

　　问也没用，竹若丸从不回答这种问题。他只会回说总之试试看吧，然后拿出成果，让人不得不相信。

　　「我想在西山秘密制作硝石。」

　　「不在朽木做吗？」

　　我惊讶地询问后，竹若丸摇摇头。

　　「出入朽木的人太多了。」

　　「原来如此。」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啊…该不会……

　　「老太爷知道这件事吗？」

　　我小声询问后，他摇摇头。

　　「不知道。如果跟爷爷说，可能会泄漏给岩神馆，所以我才来这里。」

　　「你在担心内贼的事吗？」

　　「原来你知道啊，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吧。明明要他保密的……」

　　竹若丸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看老太爷很烦恼，所以硬是问了出来。」

　　「……」

　　「老太爷告诉我后也轻松了许多。不用担心，老太爷认为少主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我也这么认为。」

　　竹若丸的表情丝毫没缓和，然后说「爷爷太宠足利了」。比起表情和语气，我对他说的话更是吃惊。他竟然直呼将军大人足利。竹若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叔公大人，你不满我直呼足利吗？」

　　「……比起不满，我更是吃惊。你可是被誉为智勇双全的忠臣。」

　　「智勇双全的忠臣，那是谁？我连战场都没有上过喔。」

　　我不禁苦笑。真是奇怪，他怎么看起来很不满。

　　「这可不好笑喔，叔公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朽木在制作硝石会如何？会发生大事情啊。六角、浅井、武田、朝仓和三好都会盯上朽木的，因为朽木已经有火枪和火药了。将军大人也同样会支配朽木来强化自己的军事力量。说不定还会透过硝石买卖来控制众大名。即使将军大人有所犹豫，幕臣们肯定会想这么做。如此一来，将军和幕府可以取回权威，要击溃弱小的朽木也相对容易。」

　　「原来如此。」

　　竹若丸瞪着我看。他大概认为将军大人和幕府最危险。竹若丸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他可能讲得口渴了，连续喝了几口茶。

　　「老实说，制作硝石一事我其实颇有顾忌。稍有差错朽木就有可能灭亡。不过，朽木的名声已经过于响亮，即使撇开火药不论，朽木的财力和邻近京都的位置都很有价值。当前就已经被三好盯上了，还有其他不少国家也在关注朽木。我认为朽木的周遭环境相当严峻。」

　　说是沉痛也不为过。朽木很繁荣，而为它带来繁荣的六岁小孩却对未来感到悲观。我的内心涌上一股压迫感。

　　「现在是因为将军大人在这里，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来犯。最多就只有三好在骚扰。可是将军大人返回京都后又将如何……我认为很危险。遗憾的是，朽木小国寡兵。那么就只能透过充实军备来补足了。火枪就是其中之一。既然要使用火枪，就不能让火药短缺，因此必须制作硝石。」

　　竹若丸大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很讶异，如今的朽木有人能考虑到这种程度吗？很遗憾地，兄长比不上竹若丸。事到如今，我才有种竹若丸正是朽木领主的实感。而我们的领主正在苦恼。

　　「我明白了。就在西山制作硝石吧。」

　　「麻烦你了，叔公大人。」

　　竹若丸低下头。

　　「你在说什么啊，赶快抬起头。你是朽木的领主，只要下达制作的命令就行了。」

　　「爷爷那边……」

　　竹若丸痛苦地说道。大概是不忍说出要我对兄长保密。

　　「我明白了。这件事就交由我和儿子主殿来进行吧。不用担心，没人会猜到是要制作硝石。我会告诉大家要制作新的肥料。」

　　「麻烦你了……制作硝石应该会花上四到五年。等完成后我再告诉爷爷。我打算跟他说当时不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没有告知他。」

　　「我明白了，我也会这样跟老太爷说。」

　　这不是欺骗，只是延后报告而已……四到五年啊……

　　「少主，硝石完成后，将军大人那边……」

　　「……他会返回京都，或着返京已有眉目，我希望是这样。如果现在的情况持续下去，朽木会变成足利独占的私有物。那样等于将朽木的命运交给了足利，这肯定不是好事。」

　　「……」

　　「尽管将军大人返回京都后，周边势力很可能就会对朽木动手动脚。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朽木应该与足利家诀别，所以才要制作硝石。」

　　声音之中带着苦涩的回响，这不是六岁小孩该有的声音。竹若丸认为朽木在某些方面必须与足利家诀别。如果不这么做，朽木就会有危险。他或许希望自立门户吧。

　　「你认为将军大人很难返回京都吗？」

　　「……现阶段还未明朗。」

　　竹若丸摇摇头。

　　「岩神馆的人认为应该透过战争将三好逐出京都。可是啊，叔公大人。武田、今川和北条结盟的当下，没办法依靠长尾。朝仓的宗滴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好一点的话二、三年，但不可能到五年。」

　　「……」

　　「将军大人似乎想要找美浓的斋藤来代替越后行动，但这根本不可能。当初斋藤拿下美浓时，由于太过逞强，导致根基极度疲弱，因此不可能出兵京都。一个不小心稻叶山就翻了。当前光是守住美浓就自顾不暇了。」

　　稻叶山就翻了，表达方式虽然奇妙但浅显易懂。他对各国的情势出乎意料地清楚，而且在情势判断上几乎没有出错过。

　　「将军大人没有可以依靠的势力。况且三好并非只有筑前守一人，他还有三名弟弟、亲戚和家臣。随着领地的扩张，兵力和人才也会更充沛，因此我们不可能战胜三好。三好的强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面对我的追问，竹若丸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认为要和谈，爷爷也赞同。」

　　「将军大人同意吗？」

　　竹若丸摇摇头。

　　「爷爷提出了和谈，但被拒绝了。不仅将军大人，连周围的人都不接受，多半是看将军大人的脸色吧。所以朽木只好暗地里行动，我是这么想的。」

　　「若是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被认为是内贼喔。」

　　竹若丸皱起了眉头。

　　「我都明白，那群人猜忌心很重。所以朽木只能暗地里行动。」

　　口渴了，喝上一口茶。冷掉的茶滋润着嘴里，我觉得相当美味。

　　「老太爷那边呢？」

　　「爷爷跟我意见相同。他担心将军大人会从此埋没在朽木。」

　　很有兄长的风格，总是为将军家着想。

　　「就算是为了爷爷也要让将军大人返回京都。如此一来，爷爷就不必再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将军大人了。这样也算充分履行对足利家的义务吧。」

　　这样啊，竹若丸之所以想让将军大人返回京都，说不定是为了兄长着想。虽然冷静果断，但还是保有人情味。

　　「少主很喜欢老太爷呢。」

　　或许有点冷场。竹若丸盯着我看。

　　「他毕竟是我爷爷啊。」

　　淡淡地回答后拿起茶碗，却立刻皱起了眉头。里头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