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岸边露伴
1
「我严正拒绝。」
九月的尾声。
这里是杜王大饭店一楼的餐厅,这句拒绝的话语就是在这可以从大面的窗户欣赏到绿意开始变淡的树篱,并且满了柔和阳光的室内空间响起的。
以花了四天时间熬煮而成的原汁为基底特制而成的红酒炖牛肉堪称人间美味,那是这间餐厅菜单上的主打套餐,一如要缓缓划破红褐色的表面般将汤匙尖端伸入漏汁,便能留起毫无抵抗地断开成一口大小的牛肉,可以感受得到主厨希望客人在吃进肉的瞬间舌尖便能品尝到<幸福>滋味的心意。
细细品尝主厨用心做过嫩化处理的牛肉的鲜味后,岸边露伴一边用餐巾擦拭嘴角,一边不客气地拒绝了编辑的提议。
「……」
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的集英社社员,<附刊JUST>的编辑长——白原端午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长达好几秒钟,右手的汤匙一度没拿稳差点掉在地上,他用左手摸了两三次长在嘴巴附近的胡子才终于回神。
「呃……我可以再问一次吗……」
「请?」
「露伴老弟。你刚才<拒绝>了是吗?」
「……我是拒绝了没错…………你没听见吗?要不要我再说一次?」
「……那么,真的可以麻烦你再说一次吗~~?最近我耳背的情况有点严重……都怪我买了<VR酒店>的游戏,听力就更恶化了……因为我为了追求临场感,戴上耳机还开很大的音量……呜呼呼呼呼呼。你有玩过VR吗?嗯呼呼呼呼呼。」
「啊——你是说只要从低角度看,就可以清楚看到明显的<瑕疵>,让自己脱离虚拟影像回到现实的那个玩意——」
「内行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呢,你刚才说什么?」
白原脸上挂着看似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露伴则是一脸严肃。
他先是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平静可是却能渗透现场氛围的声音做出答覆。
「……首先……恭喜白原先生升任成为<附刊>的编辑长。今年你难得主动和我联络……承蒙你一口气向我提出了<新装版>和收录在新装版里面的<全新绘制短篇>两个提案……不仅如此,还像以前一起工作的时候一样,招待我一边品尝这道极品的红酒炖牛肉一边洽谈,即使如此……」
露伴放下汤匙,让自己的背部靠着椅背,这次他没有「一边分心做其他动作一边说话」,而是拾头挺胸地正面直视着白原说:
「关于我的漫画作品<异人馆的绅士>的<真人电影>翻拍计划案,请恕我严正拒绝。」
「露伴老弟——————————————————————!」
那股冲击力道之强,白原还以为自己要被震飞到饭店的最顶层了。
「露伴老弟露伴老弟露伴老弟露伴老弟啊啊啊~~~~~~~~~~~~~~~~~」
不过那只是错觉,实际上自己只有稍微把屁股抬离椅面。可是在心情上,自己受到的震撼确实是有那么强烈,白原如此心想。
相对的,露伴则是一副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的态度,又开始继续用餐。
「为什么!翻拍成电影耶!这不是作家的梦想吗!」
「我不记得自己有过那种梦想,我的工作也没闲到有时间做梦。」
「喂喂喂喂~~~~翻拍成电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吧!是吧!」
浪漫。这两个字是白原端午的口头禅。
想要诱惑作家配合他做内容不够具体、轮廓暧昧模糊的春秋大梦时,他就会使用这种听起来很帅气,可是一点都不切实际的字眼,白原就爱这一套。
「跟你说!用鲜艳的粉红色超大<特粗黑体字>~~~~!豪迈地把<电影化决定>这几个字——摆到新刊的书腰封带上可是编辑的浪漫啊!所有编辑都不例外……你现在的责编一定也一样!」
「很感谢白原先生以前对我的照顾,当时你跟还是个菜鸟漫画家的我说了很多业界的事……」
「就是说啊~~~~!我和露伴老弟都是老朋友了!虽然我担任你的责编的时间很短~可是我觉得那是一段患难与共的时间喔!所以说~~~~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们一起挑战更大的浪漫~~~~浪漫……」
「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另当别论,这个莲藕的口感真的非常棒……不知道炸了几分钟?」
「浪漫老弟——————————!」
「谁啊?」
白原摆出「OH MY GOD」的姿势,向强行岔开话题、此时正咬着嚼劲十足的莲藕的露伴大吼。「老弟!老————弟!浪漫老————弟!不!浪漫老师!我明白你对作品<翻拍成真人版>抱有不安~~~~!可是这个时代的<视觉特效>技术可厉害的呢!还有<4D>也是……你没有看过初音MIKU的演唱会吗?」
「我会找时间去的。」
咦?CG的哥斯拉好像就是摆这种姿势吧?那个姿势是想象龙的掌心抓握着一颗球,假如这个人的上辈子是<龙>就有趣了……露伴一边看着像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叫的白原,一边心不在焉地如此心想。
也就是说,即便对方的反应再怎么夸张,露伴也丝毫不感兴趣。比起那个,油炸过的莲藕即便浸泡在浓厚的汤汁里面依旧能保持炸过的香气,他更好奇那个平衡是怎么处理的。
另一方面,白原则是不意外地拼了老命继续说服。
「不……我是说真的。如果是很久以前,对于要把漫画<改编真人版>感到不安那是很正常的……可是现在技术已经追上来了,浪漫老弟……不,露伴老师!在这个时代,<漫画翻拍成真人版>已经是十分<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说……问题不在于<可能性>…………而是<危险性>。」
「<危险性>?」
「我在创作漫画的时候会寻求<可能性>,可是……」.
露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懂,这个人一点也不懂问题出在哪里……露伴象是要把可能会变得很长很长的叹息声切断般细细吐气。
「简单地说……漫画家有义务保护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倘若<轻蔑>这种观念,即便是漫画也会感到<愤怒>。因为自己的世界被外人随随便便侵门踏户了哪……你不这么认为吗?」
「唉唷————!」
白原紧握拳头,全身不停发抖。
「露伴老弟……我知道你对<漫画>这个媒体怀抱着荣耀,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现在的时代,<电影>才是<媒体的霸主>啊!」
露伴微微地挑动了一下眉毛。从那个表情的变化,白原或多或少感觉得出来自己踩到了地
雷。
「你说<漫画>是不如<电影>的媒体?」
「……我没那么说!我讲的是一般人的观感……<决定翻拍成电影>这个成就的力量是不可计量的!漫画发行量的倍率会一口气暴增!翻倍再翻倍!翻拍成电影所带来的效益,不仅会让公司的获利提升,原本每天晚上只能喝便宜的发泡酒过过干瘾的编辑们,晚餐的好伙伴也能升级成啤酒呢……露伴老弟!你的<电影化>就是如此浪漫啊!」
「我,岸边露伴——」
「不是为了金钱和受人吹捧才画漫画的,这些我都知道啦!」
「看来你不懂不能随便乱抢人家台词的规矩喔~~……」
这个人真的都不遵守漫画这一行的不成文规定哪……白原无视如此心想的露伴继续说:
「可是呢!……我就坦白说吧,我自己就是为了金钱和受人吹捧才当编辑的!我活着就是为了在银座的俱乐部,向头上顶着积雨云发型的妹子炫耀说<让岸边露伴的漫画翻拍成电影的幕后功臣可是我喔>之类的啦!不管你有什么意见,那就是男人的<浪漫>!罗·曼·蒂·克~~~~!」
「唉~~~~……」
露伴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长长地唉声叹气。
能把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就某种意味而言也挺令人钦佩,其实露伴从十六岁以来,长年都在当漫画家,他很明白利益至上主义的编辑并不是坏人这个事实,尤其当作者属于艺术家气质比较重的人时,搭配会在一旁啰嗦「快点认真工作赚钱啦」这种类型的编辑比较可以取得平衡,而且这种类型的编辑也比较不会插手干涉作品的风格……
像这样从大人的角度思考后,露伴如此回答:
「……所谓的<电影>会加入<警语>吗?好比说<本故事纯属虚构>、<危险行为请勿模仿>、<没吃完的料理,工作人员在拍摄结束之后全部享用完毕了。浪费食物的话眼睛会溃烂而死>……以及<基于某些因素,本角色的性别跟原作不同,选择只有长相没有演技的年轻女艺人来担任>诸如此类。」
「……?我好像很少看过有电影会放这些警语呢。」
「讲白了,我的漫画在表现上是十分<暴力>的,虽然我画的是借由这种方式所呈现出来的颤栗,可是我在处理手中的题材时,向来怀抱有<尊敬>和<畏怖>两种心情,血腥和残忍的画面描写都是正面对决、不逃避的表现。」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啦,露伴老弟!<映画伦理机构>有制定法规……你的漫画只要列为保护级应该就没问题了……完全没问题啦……」
露伴慢条斯理地把视线投向窗外。
树丛开始褪色,它的色彩显示秋天已经来临,当年还在和白原合作的时候,露伴也有来过这间杜王大饭店的餐厅,他记得当年来的时候,外面的树篱颜色比现在还要青翠。
露伴也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二十七岁,这个年龄必须要有责任感了。
而且白原也有年纪了,往后梳的油头白发变多了,证明即便他的个性是这种油嘴滑舌的调调,作为一个企业人的他也有在努力打拼事业,虽然白原满脑子都是销量和想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可是他经常招待由他负责的作家吃饭,假如请他帮忙搜集作画用的资料,他也会在两天内设法筹出来,尽管他对金钱有着强烈的执着,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个对工作充满热情的男人。
「……虽然老调重弹,可是我很感谢白原先生……这句话是真心的,尽管以前我曾经因为
你嫌弃我的草图而拿墨水瓶砸你。」
「露伴老弟的肩膀很有力呢~~……甩动手腕的劲道也是。感觉就跟职棒投手差不多呢。棒球漫画大概也难不倒你吧?」
「那是很好的经验,<红黑少年>对我来说形同<生涯代表作>……值得付出人生、全心全意去描绘的世界,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很感谢赏识我的作画速度,邀我在隔周连载其他漫画的你……」
「呜呼呼……」
「当年……能创作出<异人馆的绅士>这部本次有望<翻拍成电影>的短篇连载,对我来说也是非常贵重的体验,也怀抱着很深的情感。所以我才会同意<新装版>和<全新绘制短篇>这两个提案,可是……」
从露伴口中听到那个作品名称时,白原终于停止嘻皮笑脸,尽管信奉利益至上主义,白原端午终究是一名编辑,他对自己合作过的作品抱有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的……明明是我提出企画的,中途却把责任交棒给别人,我自己也感到十分遗憾……」
白原象是在遥想当年般拍了一下发际线已经退到很后面的额头,爬升到编辑长这个位子所累积的重重压力,以及不满足于现况想要继续升迁,必须立刻做出另一番成绩来的焦虑所导致的压力。他的发际线就是因为这样才往后面倒退那么多的。
「假如一直由我担任责编,那部作品一定可以成为名声和<红黑少年>并驾齐驱、堪称岸边露伴的两大招牌作品的长期连载……这么一来,我应该可以提早三年升上编辑长吧.……嗯
嗯~~~~?……奇怪!?」
白原假装自己是突然想起来的一样,夸张不自然地嚼大了眼睛。
唉,这家伙难道不能安静地好好吃顿饭吗?露伴一边如此心想,闭起一只眼晴看着白原,服务生好奇打量的视线让露伴觉得自己如坐针毡。
「怪了!怪了~~!露伴老弟……七年前的时候,你不是有点头答应让<异人馆的绅士><翻拍成电视影集>吗?」
露伴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家伙根本是在明知故问。白原整个人往前探出身子,桌缘都深深
地陷入油腻的大肚腩里面了,他继续重复那套说词,俨然是觉得只剩这个方法可以说服露伴了。
「你之前就同意过要让那部作品<翻拍成真人版>了!」
「……没错,我确实点头答应过了,而且我已决定不可能点头答应第二次。」
「为什么~~~~!」
白原太过刻意表现心中的郁闷,握紧了两只朝向上面的手掌心,那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像摆出准备要打架的姿势,由于长年坐办公桌造成的职业伤害和对健康的疏忽,导致白原的体型变得像不倒翁,那个姿势乍看下宛如某种吉祥物。
气喘吁吁的白原将玻璃杯里的开水一饮而尽,等发烫的身体稍微镇定下来后,他压低语调提出质疑。
「那我反过来问你……为什么当时你会答应?我不相信当时接棒我职位的梨崎比我更懂得如何说服……你那个时候一定也觉得<翻拍成真人版>很浪漫吧?」
「……我必须要更正你与我对这件事根本上认识的的差异……」
露伴用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按着戴上了发带的额头说:
「首先,当年的我还不够成熟……二来,<我的数据库里面有很多题材,不知道该选什么来画才好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漫画家也是人类,偶尔也会碰上完全没有灵感的时
候,白原先生是编辑,或许你不懂……<灵感从天而降>这种情况对作家来说是可遇不可求
的……我可以断言,那个机率就跟散步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一样低,漫画家是心中随时充满<要是没东西可以画了该怎么办>这种不安的生物。」
说到这里,露伴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要开始长篇大论了,为了一口气把话说完,他先让肺部充满空气,接着发动三寸不烂之舌。
「所以啊——所谓的作家啊~~……是那种不惜千里跋涉跑去<取材>,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持续追求题材的生物……有时候会聚精会神地嚼大眼睛阅读书籍,即便是让人看了会嗤之以鼻的网络留言,只要有那么一点<说不定可以当作题材>的价值,漫画家就会展开调查……听说东边<夜晚的海边有幽灵出没>,我曾拿着手电筒去一探究竟,结果发现单纯只是违法的废弃物丢置现场,听说西边有<吃了会让人产生灵感的香菇>,我就跑去采来吃,结果发现是毒香菇,害自己差点被毒死。即使如此,就算好不容易真的碰到了有可能成为题材的有趣事件,可是那个时候往往是<真的很危险>的时候,我曾经被山上的妖怪附身,也曾经差点死在鲍鱼手上哪……就算我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终于掌握有趣的题材,然后试着征编辑的意见,还是会听到编辑用仿佛在说<总之再来一碗>的语气跟我说<先不管那个,有没有兴趣画另外一篇作品?>这种话。」
「……这个内容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有几段话听得出来你真的怀恨在心。」
「总而言之——」
露伴选择性地忽视了白原的问题。
「作家会不惜卖掉屋子买下山脉,或者跳进夏天的海里偷采鲍鱼……有时候甚至会动起<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无所谓>这种邪恶的念头……作家对<题材>的渴望就是如此的强烈。我在这里向你坦承吧……上次我会取消掉讨论全新绘制短篇的安排,也是因为那一天我正忙着寻找可以接受的<题材>……就是下<太阳雨>的那一天……」
「咦?是这样子吗?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吃电虫>的题材的?」
「那是因为电车事故……不,现在先不谈那个了,否则话题脱轨的情况会比电车还夸张。」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而且……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去拍摄现场取材>……那一年的我下笔如神,连我自己都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的念头……有一段时期,我渴望追求有趣的心情扩张到了无穷无尽的程度……毕竟当年的我是个年轻人嘛……一如天变地异后发生的旱象一样,人一旦饱受饥渴折磨,有时候甚至会为了一滴水出卖灵魂。」
露伴的眉心堆满了深深的皱纹。
「——其实,我真的出卖过一次灵魂。毕竟我也是人类……人生中难免有鬼迷心窍的时候……当时我的漫画正好画到以<拍摄现场>为舞台的章节……虽然导演和工作人员等人物我画得十分顺手,可是<气氛>的表现却是差强人意……<环境>也是一种生物,没有接触过实物的话,描写起来会不够生动……」
「……露伴老弟,你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
「你猜对了,白原先生,当初我之所以会点头同意<异人馆的绅士>翻拍成电视剧,是因
为我想去<拍摄现场>这种封闭的环境<取材>。」
「什么?」
白原的脸上浮现了完全符合<目瞪口呆>四个字写照的表情,因为露伴的说词彻底超乎了白原的常识。
「咦!……换句话说……露伴老弟,对你来说,那不是达成<翻拍成真人版>的成就……单纯只是<取材>的一环吗?透过让自己的作品<翻拍成真人版>的方式,让自己有资格参与企画……借此<取材>是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露伴回答得毫不迟疑,白原整个都傻眼了。
竟然有人可以把自己的作品被翻拍成真人版电视剧这件事,那么单纯明快地当成画漫画的经验和材料,这简直超乎想象,难怪不管白原说什么,感觉就像在对牛弹琴。
话虽如此,白原转念一想:「岸边露伴本来就是这种人。」也就不觉得那么讶异了。
「可是露伴老弟,你只要去其他拍摄现场提出取材的申请不就得了吗……?不一定要用自己的作品吧?」
「拿使用他人的原作或剧本的拍摄现场当题材,作品的精神有可能会混入他人的创作。再者,这可是获得让自己成为<原作者>的宝贵经验的难得机会哪……不过,以结果来说,我把自己画的漫画交给了其他人宰割……最后我得到的是<题材>和<教训>。」
「……<教训>……?」
藏在白原那个宽额头里面的大脑开始回忆。
网络新闻、报纸、社群媒体……当时标题写得很耸动的消息满天飞。
白原伸出发抖的手指指了露伴。
「难道……你直到现在还把<那个事故>放在心上吗?当年导致<异人馆的绅士>的电视剧拍摄被迫中止的<那个事故>……」
「放在心上这个说法不够正确……应该说,我得到了<教训>才对。」
「那是<事故>吧!」
白原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拼了老命的感觉。其实白原本来很担心<那个事故>会不会在露伴心中留下阴影,不过白原也有想到,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或许他已经淡忘。宁可说,这次的
翻拍成真人版的提案,有机会替上次虎头蛇尾的结果雪耻,白原也抱有<如果能反过来拿上次的失败来操作话题,还可以收割一波声量>这种强烈的意图。
也正因为如此,白原认为接下来才是说服的重点。
「那是管理松散导致的事故,起因单纯只是工作人员在酷暑的拍摄环境下忽略了自身的身体状况!那种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就会发生的好吗?你应该要一雪前耻才对!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可能是不好的回忆,无论如何……那件事不是你的漫画的错!」
然而,露伴却一口咬定地说道:
「那不是<事故>。」
「……你说什么?」
「坦白说,那件事情的起因就是<异人馆的绅士>没错。而且……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因为排斥<翻拍成真人版>所以才拒绝你的提案这种话,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可以跟你发誓。我也没有在跟你讨论漫画和电影谁的地位比较崇高这种问题,我的重点一直摆在那部漫画的<危险性>……白原先生,那部漫画有不能随意让人使用的<题材>参杂在里面。」
白原眨了眨睫毛很短的眼皮。
露伴没有想要威胁恐吓他的意思,他单纯只是记得发生过的<事实>和<教训>……然后告诉白原。玩火的话小心引火自焚,露伴说的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教训>。
「白原先生……虽然漫画是我的作品,可是把它推出到世上的是编辑。你是<异人馆的绅士>的初代责编……所以你对它抱有感情,想要亲手再次将它推出市面……我不是不能理解你那想要扳回颜面的精神,所以你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和义务……这是比推动翻拍成电影更为重要的事情……那是不可抗力。」
「……露伴老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原端午如是说后,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就容我借用当年的新闻标题吧——」
岸边露伴不苟言笑地说道:
「——<异人馆的绅士>不是<事故>。而是<作祟>。」
2
差不多在七年前。
那一年秋老虎发威,早晨的新闻节目等媒体频繁呼吁民众要做好避免中暑的准备。
电视剧<异人馆的绅土>的拍摄地点是位在西日本某县一个安静的沿海地方。这里和杜王町相比,不仅天气更为炎热,还会吹来一阵阵湿黏的海风。没有高耸建筑、天空景观广阁的这座小镇在大和朝廷时代,曾经是用来观测狼烟、提防虾夷人的据点。
在沿着面临海岸线的大马路的悬崖上,有一幢和镇上景观显得非常格格不入的雄伟洋馆。
据说这是某个靠捕捉鰤鱼赚了很多钱的家族的大家长为了老后的生活,基于兴趣兴建的,可是大家长病逝之后,家族的其他人再也没有使用过这个地方,一直闲置至今。
<异人馆的绅士>是一部独立单元故事的漫画,描述负责管理老旧洋馆人<异人馆>的主角
遭遇到了居住在<异人馆>或前来造访<异人馆>的怪异们,与其发展出形形色色的故事。
从那幢洋馆大厅的外推窗可以一览蔚蓝的大海,那幅景色十分贴近作品中的<异人馆>的形象,露伴也非常中意,因此将这里选为最主要的外景地点。
「……这里果然好闷热哪……明明已经是秋天了……」
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汗水还是没有止住的迹象,露伴以自身的肌肤深刻地感受到杜王町是一个气温凉爽舒适的地方的事实。
拍摄工作开始后,现在已经拍完三集份的内容了。
每天都有新的布景被运送到洋馆。
在扛着摄影机的工作人员里面,可以看到自备相机的露伴。虽然比不上职业摄影师,可是手持相机在拍摄现场东拍西拍,毫无疑问是平常很难获得的宝贵经验。
露伴在这个电视剧化的案子所怀抱的唯一目的,就是接触电视剧的拍摄现场以及电视局工作人员,在平常不得其门而入的封闭环境进行<取材>。
一来,露伴对电视剧化这个成就本身一点兴趣也没有。二来,他有自信自己的漫画是高完成度的作品,能获得这样的殊荣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是想透过成为原作者以及置身在拍摄现场的经验,寻找其他收获罢了。
从结论而言……他的企图本身算是成功的。
电视剧的拍摄现场乃是远离日常的独特空间,至于工作人员和演员讨生活的世界,则是名
为<业界>的<异世界>。
业界人对于圈内的消息口风很紧。当然,使用<天堂之门>的话,即便是平常绝对探听不到的内幕也会完全赤裸呈现,问题是透过这种方式获得的只是以个人为单位的经验。相对的,实际深入<现场>和在那里工作的人们面对面对谈的经验,能为作家的内心带来仿佛挖掘到水源般的滋润。
工作人员都怀有一种「我们可是掌管影像这个虚构世界的人」的自负。
这里的人都明白<一秒>的价值有多么贵重,如果行动前不能先想好下下一步要做什么,就没办法运作得很顺畅,忙碌奔波的工作人员们感觉就像在体内活动的一个个细胞,此起彼落的独特业界用语,可以理解是他们为了让一个组织运作顺畅所发展出来的利器。
这个特殊环境所带来的一切刺激都是那么新鲜,露伴开始取材没多久,就画完了四本大学笔记本份量的草图。
「露伴老师。」
耳经传来已经十分熟悉的声音,这男人一开始是在编辑部的介绍下打电语给露伴的,他的声音一直以来总是充满能量和活力。
「……你好,北本先生。」
「怎么样~~~现场的氛围之类的……你已经习惯了吗?」
企划了这次电视剧摄影的制作人兼导演北本壮介,乃是拍摄过多部电视剧作品的资深老手,最擅长拍摄的戏剧类型是夏天上映的恐怖系电视剧,在业界颇具知名度。
年纪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但是拥有一身格外有光泽的黝黑肌肤和洁白的牙齿,浑身充满了生命力。他的脸写满了野心和上进心,跟露伴说话的同时,还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现场的工作人员。
露伴轻轻点头致意,姑且以礼貌的语气和他交谈。
「承蒙关照……北本先生。说真的,这里的事情都很有意思,对我来说充满了惊奇,原来有这么多除非主动参与否则不会了解的事情……对只看电视的人来说,电视不过是荧幕另一头
的世界……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制作人跟导演的差别,也不知道导演还有细分为助理导演、美术导演、首席导演之类的呢……」
「那太好了。我个人非常喜欢露伴老师的漫画喔~~尽量取材不用客气,当初就是谈好这样的条件嘛。喂——!我不是说过今天用不到那个布景吗——!……咳咳。那么,老师今天也不用客气,想在这里待多久都没关系喔~~~~~」
「……那我就不客气地直接问了……」
看到北本抓住空档训斥工作人员,露伴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今天他是来取材的、所
以他便开门见山地询问了。
「请问,那个当<第三副导>的男生经常被敲头,然后被催促赶快准备好<Ko——Ban>,那是什么东西?那个字眼我在外面没有听过……可是我看他被催促得很急,感觉上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露伴往某个方向一指,只见有个胖胖的副导在其他导演的指示下忙碌地东跑西跑,看来他在拍摄现场也是被归类于很忙的那一类,总是一脸愁容。
北本一边调整墨镜的角度,一边回答:
「啊啊,那个是<香盘表>啦!其实也就是所谓的<排程表>啦。原本是歌舞伎的用语……喂——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就说那个是旧的版本吧!你的脑袋装大便吗——!……老师对业界用语有兴趣吗?你来现场观摩后经常问这种问题呢……」
「因为从用语的构成就可以看出那个世界的很多端倪……例如<实景>或<消失的东西>等等……我很喜欢那样的感觉。我觉得活在特定世界的人才会使用的特定用语非常有真实性。」
「好比说用<笑>来代替收拾东西的意思之类的?哈哈哈哈。」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哈。谁准你们跟着笑了!我和老师聊天的时候,你们照样要认真工作——!」
北本一边向工作人员发号施令,一边爽快地回答伸出手指点头的露伴。为人说明业界用语似乎是挺有趣的一件事情,北本也很乐意地大方分享这方面的信息。那一天他还特别积极地找
话题跟露伴聊。
「不过,露伴老师……之前我教你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其实上网就可以查到了……可是在我们影像业界,每一个局都有自己的<方言>。就拿现在我没有在使用的<那个>当例子好了…………」
如是说后,北本指着拍摄现场里面的<某个东西>向露伴悄声说道。
事后回想起来,北本之所以会主动谈到这个话题,或许不是基于什么服务精神,而是内疚心理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在那个当下,露伴只是单纯对他的话题很感兴趣。
「哦……原来<那个>是这么称呼的啊……真是奇特的名称啊。有什么由来吗?」
「那原本只是部分广播台的文化……以前习惯那样称呼放在副调整室的某个东西,或许是在形容那个心情好像在等待<死刑>一样吧……总之那是已经相当老旧的挪榆表现,业界也不是流传得很普遍……不过某些专门学校还是会把它放进用语集。」
「噢,这用语听起来也太吓人了吧~~……不过感觉或许有点类似漫画家和出版业界会把<截稿期>称作<死线>吧……」
「这代表不管置身在哪个领域都一样,只要是站在必须肩负责任的立场,就必须怀有赴死的<觉悟>……电视局的期待、赞助商的预算、观众的反应、数字……现在的我可理解用那种名称来称呼<那个>的心情,我手下的工作人员也是,只会对准备给我的<那个>使用那种称呼……说穿了就是在诅咒我<那家伙怎么不快一点死一死啊>的意思吧……」
北本清了一下喉咙,瞥了工作人员一眼,有几个工作人员本来好像在偷看北本,一注意到北本的视线立刻把头撇开,北本看得一清二楚,他挺起胸膛继续说:
「当然了,我就算赔上这条命也不会抛弃拍摄现场……我本身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啦……只是好像很难获得其他人的理解……」
「……原来如此啊……导演这个工作也不轻松哪……不过我获益良多,我就是想听这一类的故事,才会答应让漫画翻拍成这部真人版戏剧……」
露伴眯着眼睛眺望拍摄现场。漫画家同样也是活在截稿期、页数、发行部数等冷冰冰的数字之中,但对生活在影像业界的人们而言,这样的情况似乎更严重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影像有着实时的强烈的连结,而且必须与一大群人一起共事,所以才会加深那个感受吧。
体悟到这个业界不是那么好混的事实的同时,露伴心里浮现了某个疑问。
「可是北本先生……你是<编导>对吧?还兼任制作人的身分……制作的指挥和现场的管理等等都是由你一手统筹对吧?」
「是啊,没错。」
「那么……既然<香盘>是所谓的<排程表>,那它应该归负责制作指挥的人来管理不是吗?……工作人员都把<香盘>的确认丢给那个副导处理,我看他都忙到焦头烂额了……那个男副导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大方向确实是由我来制定。可是在我们的拍摄现场,当天的细节管理是由副导负责……在电影的世界也一样,身上挂着<副导演>这个职称的人必须做这种工作。尤其副导还会有第二和第三之分……排到第三去的往往都会像那样碰上快被累死的状况。」
「由你来接手不是可以让流程跑得更顺畅吗?这才是我真正想问的意思。很高兴北本先生热心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只是纯粹想知道,那是有必要的事情吗?那样的做法会让<电视剧>变得更好吗?」
「……露伴老师,有些事情在阶级社会是有其必要的……那个副导呢,一开始本来是想当演员的,可是他遭遇到很多挫折……最后选择透过那种形式留在影像业界……话虽如此,他又经常心存<这工作应该不是我真正的归宿吧>的迷惑……这种天真的念头最好尽早矫正。露伴老师如果有聘请助理,一定也会有跟我同样的想法……一旦站在<制作人>的角度……」
「…………噢……是这样子吗……呣,我算是知道了自己不适合聘请助理……应该是吧……」
没有聘请助理的露伴无法全盘理解副导(Assistant Director)这个职务,或许那方面存在有组织的上下关系或者默认的传统吧。
愈是封闭的环境往往愈封建,或许严格的上下关系会激发人的上进心吧,反正这种事情与露伴无关。
北本象是要重启话题般低头看了手表一眼。
「怎么样?露伴老师,平常我们吃饭都是叫外卖解决,不过这附近有一间烧肉店,他们中午时段推出的咖喱十分好吃喔,难得露伴老师来一趟,等拍摄工作告一段落,我们就去那里用餐吧……在那之前,有什么问题老师都可以问。」
「……那么,请问那个新带来的道具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贴在这个地板上的胶带有什么意义?……对了,我还想知道这个道具会被取这种名称的由来。」
「啊啊,好的好的,想问什么都不用客气……」
北本回答之后,露伴迅速地把情报写进笔记本。
KOKUYO的口袋笔记本几乎所有页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情报、变成黑压压的一片,露伴早已准备了好几本备用的本子,露伴已经写完了好几本MOLESKINE的笔记本,每天他都会获得来不及补买笔记本的大量情报,等露伴回饭店之后,他会将这些情报重新整理,使其升华为有形的具体灵感。
停笔并「碰」的一声阖上笔记本后,露伴抬头注视北本。
「谢谢你让我学到这么多东西,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有这么多人参与电视剧的摄影,并且共有同一个<世界>……来这里<取材>果然是对的。」
「不敢当。」
「而且……好像真的有很多就算看电视也看不出来的事情哪……」
「……?」
如是说后,露伴意有所指似地把视线投向了房间的角落。北本也好奇地转头一瞧,立刻了解了露伴的意思。
有别于忙得昏天暗地的工作人员,有个人宛如贵族般优雅地坐在拍摄现场的一角,彷佛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那个人正是在剧中扮演主角<异人馆的绅士>的演员国枝原登。隶属Northern Pro演艺公司,一开始以偶像身分出道,因为长相俊美再加上拥有天赋异禀的演技,被誉为实力派年轻演员。
出现在电视的综艺节目或杂志上的国枝给人的印象是个爽朗又谦虚的好青年,露伴在拍摄现场看到的国枝却散发出仿佛下乡巡视的贵族大少爷的霸道气息。话虽如此,不愧是获得露伴青睐的人,他的演技确实有两把刷子,他的态度之所以会那么心高气傲,感觉上也是源自身为演员的自负。
国枝坐在橄榄绿的折叠椅上,一边看着工蚁般忙进忙出的工作人员,一边打开撕掉了标签的饮料瓶的封盖,直接就着瓶口饮用。里面的饮料是无色透明的,看来只是矿泉水。
可是当他倾倒饮料瓶、里面的液体才刚碰到嘴唇时,突然放下了拿瓶子的那只手。
「喂。」
明明只是简单一个字,空气却仿佛停止了流动,令拍摄现场的人们个个神经紧绷。
所有工作人员都很清楚,只要对国枝的那一声「喂」有一丝一毫的判断错误就会引发很大的麻烦。通常那一声「喂」都是在叫他的经纪人,不过工作人员大概都猜得出来他刚才是在叫谁。
不久前拿那瓶瓶装水给国枝的正是那个胖胖的年轻副导。
「副导小弟。」
「……是、是的……」
「喂~~副~~导~~小~~弟……这里啦,这里……」
被点名的副导畏缩缩的往国枝身边靠近,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等那副导靠近到身旁后,国枝轻轻地用手势示意他把头垂低一点。
副导照他的指示把头垂低之后,国枝拿饮料瓶轻轻地敲打他的头,「啵」地响起了仿佛敲木鱼般的声音,那同时也是让现场的空气整个冻结起来的声音。
「你知道吗?」
「咦?」
「啵、啵」地,声音连续响了好几次。
虽然那样子敲应该不至于很痛,可是那个画面让人看了着实不是很舒服。
「我在问你<问题>啦……副导做出看扁<主演>的事情的意义,以及那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做出那种事情的吗……?这就是我的问题啦…………听懂了没?」
「啊……呃~~~~」
「我不是要故意找你麻烦,只是……我很清楚自己在拍摄现场的存在有多么伟大……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对业界人的教育做出贡献……我时时怀抱这样的情操……我现在这样对你,也不是故意欺负你喔。所以,回答我的<问题>。呐…………你……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这么做的吗?」
被叫住的副导已经快哭出来了。他紧张到满身大汗,眼睛转来转去、飘忽不定。即使看到
副导窘迫成那副模样,国枝还是没有停下<问问题>的那只手。
「我再问你一次,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吗?」
「对…………对不起我错了——————————————!」
啪叩。
现场响起了更大的声响。这次的声音是高举装满水的饮料瓶用力往下敲所发出的沉闷殴打声。
「这样根本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啦——你这只死肥猪——————————————!」
国枝一把揪住了副导的衣领往前一拉,直接把他的头夹紧在自己的腋下,迫使副导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声音,而且无法轻易逃走。
「混账家伙——你果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瞧不起我是吧!我在问你<问题>……是肥猪的学校教你说<对不起>来回答别人的<问题>吗?在肥猪的业界,那样子是正确答案吗!呆子!」
「呜、咕,对、对不起。」
「你又<道歉>了…………意义不明的<道歉>只不过是<兆避>,你根本完全没有反省。那只是姑且先向对方求饶、想要<息事宁人>的表现吧~~~……你们肥猪互打招呼的时候没有意义地互相叹叹叫是不会怎样没错,可是你是抱着人类提出的问题会没有意义地这样就算了的心态在业界混的吗?怎么样?说啊!」
「咕……呜、呜呜……呜呜鸣呜~~……」
「不要哭啦,仔细听好了,我再用人类的话问你最后一次<问题>……为什么我会对你这种肥猪发飙?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不小心喝下你买的<硬水>啦————————!」
啪沙——这次敲下去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更痛了。
国枝挥出去的饮料瓶如同铁锤般一击把副导敲飞了出去,挨打的副导侥幸地避开了价格高昂的器材,可是还是撞翻了一个衣物箱,整个人摔倒在地。
「咕……咕呜……鼻、鼻子!鼻血!我的鼻子……流血了……」
「<水>比你的<鼻血>还重要吧,呆子!你真的有搞懂吗————!?」
发癫的国枝从折叠椅站起来后,把副导当足球一阵狂踹猛踢,没有任何工作人员有勇气上前阻止,因为没有人劝得动大发雷霆的国枝……也没有人有权利阻止他。
露伴看了也觉得心理很不舒服。如果是平常,他早就看不下去国枝的行径、开口喝止了。
可是他今天只是来为<环境>取材。假如说这就是<拍摄现场的环境>……况且连工作人员的最高责任者北本都视若无睹的话,这样的情况在现场应该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吧。
话虽如此,这真的不是什么让人看了会心情愉悦的画面,可是因为对上下关系和不合理感到<心里不舒服>而出面干涉的话,等同于让自己的主张混入这个环境,如此一来,这里便不再是自然的拍摄现场环境,想要在真实的拍摄现场取材的这个目的本身也会混入杂质了。
「我要喝的<水>可是你比流出来的<血>还要尊贵的液体好不好——!我指派你代替在那边狂刷社群网络游戏的<废物经纪人>去帮我买<水>,我看你根本不知道那个责任有多——重大吧!臭肥猪!去死吧!不对,你不能死!在这个业界,不要以为你的性命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听好了!敢死的话,我就杀了你!」
大吼大叫过后,国枝似乎还是怒气虽消,他把疑似装有<硬水>的问题饮料瓶狠狠地砸在地上,像橄榄球一样不规则弹跳的饮料瓶把年轻的女化妆师吓得花容失色。
「我的喉咙可是会印钞的喉咙耶?有哪个世界的笨蛋家伙会把<软水>买成<便水>给我这副金嗓子喝啊?喂!」
「咕、噗咕咕……」
「噢噢,怎样~~?你那很想反抗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话想说,那就用人话说出来啊,混蛋——」
国枝说得没错,那个副导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以外的光芒,里面有一股仿佛经过长时间搅拌熬煮的浓烈不满。不久之后,副导以微微带有反抗之意的话语将那股不满转化成具体形式。
「国、国枝先生……你果然只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才会对我的<提案>充耳不闻……北本先生也是一样,说什么<如果我可以自行准备好服装或小道具就愿意考虑一下>这种话,最后还不是<不尊重>我!到头来,你们两个根本不打算给我机会扮演任何<角色>……」
「这不是废话吗!呆子!听好,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次>了……还记得吗?我对<水>可是很挑剔的,这件事情我已经讲<第二次>了……可是你却没有记在脑子里,这表示……你这个人打从心底瞧不起演员,不是吗?」
国枝仿佛刻意要让四周的人也能听见般再次大声嚷嚷。同样的,也没人敢对他这番言论提出反驳。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混蛋——我也经历过默默无闻、被人踩在头上的时代好吗?如果连<跑腿>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还妄想演什么<角色>啊!可是你还是坚持想留在这个业界工作,所以才靠<走后门>的方式求到副导这个工作不是吗!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有资格跟靠实力做出一番成绩的业界人平起平坐!<连自己该做什么>都搞不懂的家伙,怎么会有能力做好<想做的事情>!懂了吗!死肥猪!」
「……懂……懂了……」
「真是的——……大吼大叫后,喉咙好干啊~~~~……啊……喉咙干得要命——……」
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后,国枝似乎终于稍微恢复冷静,然后向自己的经纪人开口:
「废物经纪人,给我水。」
「好————」
受到招唤的经纪人理所当然般从保冷包拿出水递给国枝,国枝拿了就喝。
看来经纪人原本就有把水准备好……工作人员之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氛,可是没有人上前安慰那个副导。大家只是交头接耳地说三道四,不过无法看出来他们说闲话的对象到底是国枝还是那个副导。
「…………」
露伴默默不语地旁观了整个过程。
当着外人的面闹出这种事情,北本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他避开露伴的视线,一边擦拭太阳眼镜一边打圆场似地说:
「……露伴老师,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说不定你觉得难以苟同,可是……不如说,不这样子反而不行,<明星>心高气傲是理所当然的……刚才那件事情,硬要说的话,是做事情前没有再三确认的副导的错……」
露伴稍微眯着眼睛,摆出右手插腰的姿势回应北本。这是露伴放松心情时经常摆出的姿势,只是很少出现在在商言商的场合。
「……演员私底下是怎样的人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实际上,他在镜头前的时候确实营造出了美好的假象……不过如果我的漫画的<主角>跟他是同样一副德性,那么绝对不可能会被读者喜欢……」
实际上,露伴对国枝原登这个演员的演技是抱持肯定的态度的。
到目前为止,只要摄影机一开始拍摄,国枝就会完美地诠释<异人馆的绅士>的形象,连手指头都流露出高雅气质的一举一动,用大拇指抓太阳穴的习惯动作的重现,凝视着飞过海面的黑尾鸥的忧郁神情……那些都是假不了的。
当他面对镜头时,无论是试着重现漫画分镜的走位,还是念台词的音调,那都是他对漫画角色有做过深入的研究才能演得出来的。
只要国枝有认真做好演员的工作,他私底下的行为就是另外的问题。
「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他的演技我都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所以在工作表现上,我真的完全不担心。姑且不论他对同僚工作人员的态度,至少他演戏的时候对我的原作是怀抱敬意的……无论是服装打扮,或是用小指头搔小指头的习惯动作等等,他都跟漫画角色<一体化>得十分到位……」
「听到露伴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不如说,我担心的对象……是你。北本先生。」
「咦?」
矛头突然指向自己,这让北本愣住了。
「北本先生……关于这次<翻拍成电视剧>,我开出了两个<条件>对吧。第一个条件是允许我尽情在拍摄现场取材……一方面是因为我对电视剧的拍摄现场抱有纯粹的兴趣……但这个条件也有管理第二个条件的意思存在……」
「……」
「你还记得吗?第二个条件…………绝对<不会改变故事的骨干>,要把我的漫画当作<原作>就绝对不能<不尊重>……」
「……啊啊,当然……记得了,我记得……十分清楚……露伴老师,我应该有跟你说过,我是你的漫画的粉丝……一定会尊重原作。」
「我是在跟你说正经的,我的漫画向来很重视<真实>……也就是说,我画的漫画都是亲自去取材和调查文献所得到的灵感,或者是自己的亲身体验,或者是以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基础进行改编……」
「……呃……老师想表达的意思是……?」
「简单地说就是<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意思……你懂了吗?」
露伴刻意模仿了国枝的口头禅。
露伴慢条斯理地把手举到眼前,一如在画漫画前做手指体操般从食指开始依序一根一根地折起手指进行计算。
「听到蟋蟀的叫声就会变身成变色龙的<沟吕木敏夫>……每天过了深夜零时,身体的某个部分就会不断变长的<时钟男>……源自小孩子对怪兽玩具的妄想的<影魂>……具有能让土地和物体枯萎的力量、不从之民的后代<欧罗波古>……散播掉下来的毛发会自己乱动的怪病的<排水沟破坏者>……硬塞不管怎么用都会自己不断增加的纸币给他人的<奇迹之人>……由旧日本军一手打造出来、幸存的生物兵器<哑聂>……窝在异次元房间里面整整六十年的男人<真上彻>……」
这些全部都是在短期连载<异人馆的绅士>登场,和男主角<绅士>编织出一段段插曲的怪人们的名字。露伴列举完这些名字之后询问:
「住在<异人馆>的异人们每一个都有各自的<参考原型>,我从西到东,靠自己的双脚<取材>辛苦搜集到的题材们……虽然在外面的世界没有人认识他们,可是他们确实存在过,历史也记得一清二楚……怪异们是真的存在的,你真的有认清以<不尊重>的心态来面对他们的危险性吗……其实我是来监视的……监视你有没有以<不尊重>的心态面对他们……」
「露伴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这里开始才要进入正题。
「其中一个演员发生了<丑闻>对吧……<毒品上瘾>……听说那个演员在前往意大利的途中,吸食麻药上瘾后跑了回来……」
「……没错,可是没有问题,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北本的表情出现了变化,之前他对露伴露出的大部分都是营业用的客套笑容,和那个相比,现在的表情才是身为业界人的北本真正的脸孔。
露伴直直地向那张脸开口:
「艺人的<毒品上瘾>……这条耸人听闻的罪状近年来时有所闻。因为艺人涉毒导致影片被下架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新闻……这是因为<毒品>乃是具备依存性和扩散性的危险物品。必须大力地向世人倡导那是禁忌才行。就算是最爱打打杀杀的不良少年或帮派漫画也一样,唯独<毒贩>是绝对的邪恶。」
「……」
「可是我没听说这部戏剧有因为艺人涉毒的丑闻而<停止拍摄>,而且拍摄的工作还进行得非常顺利……刚才我有听到你大吼<旧的版本>,那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告诉我剧本有做过任何变更……还有,那个副导提到的<提案>也是。他到底针对什么事情做了什么样的<提案>?」
「露伴老师,你先镇定一点……」
「听好了,这个从一开始就是关于<危险性>的事。北本先生。你有好好深入理解这个原作的<危险性>吗?」
「……露伴老师……」
北本眯起眼睛,一如在睥睨露伴般抬起了下巴。
露伴很清楚地知道这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才是北本的真面目,就连跟露伴说话的声音都整整地下降了一个八度。
「因为完全没有问题。<丑闻>确实造成了一点困扰……可是没有任何问题……我不仅是<导演>也是<制作人>,有能力让问题一笔勾错……我有跟你说过吧,就算赔上这条命,我也不会抛弃这个拍摄现场……<异人馆的绅士>一定会拍摄到最后,<拍摄中止>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现在的气氛跟先前聊业界用语时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一边是身为创作者的漫画家,一边是身为商务人士的制作人,两个都露出真实的脸孔近距离瞪视着对方,形成了一触即发的惊险画面。
「我认同你的<觉悟>……可是……你听好了,北本先生。如果你要继续拍摄,角色和剧情绝对不能<删减>……多少删除一些台词倒无所谓,可是千万不可以<蔑视>故事的本质。这是我这个原作者的意志,同时也是我的责任……如果要用我的漫画当原作,你就要把我画出来的东西如实地呈现出来,绝对不可以轻视或者做出<不尊重>的事情。」
「…………我跟你<保证>,露伴老师,还记得我说过的吧,我好歹也是老师的漫画迷呢……可是老师千万不可以搞错一件事,将<拍摄现场>一肩扛起的人是我……这个企划已经跟赞助商、收视率的期待等各种<数字>挂勾在一起,脱离不了关系了,没有<失败>这个选项存在……我一定会拍完这部戏,而且使其<成功>……就算是原作者也没办法阻止我达到目的。」
「是啊……我已经开始后悔同意让你们翻拍我的漫画了,可是动起来的趋势已经发展到无
法阻止的地步……我只能祈祷你我眼中的<问题>是同一个<问题>了……」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问题>都不会构成<问题>,就是这么一回事……哪怕暴风雨来袭或者强盗上门,我都会继续拍摄。」
丢下这句话之后,北本转身去找工作人员了。
北本加入工作人员的圈子之后,现场的气氛渐渐凝聚为一体,只剩露伴被当成外来者晾在原地。
天上的云渐渐多了起来,然而拍摄现场依旧潮湿闷热。
忽然觉得喉唯有点干渴,露伴一边思考着能否把在口渴的时候依旧执着软硬水差别的吹毛求疵度应用在漫画上的问题,一边默默观察拍摄的情况。
3
「卡——————!0K、0K了,国枝弟弟!」
当躲在云后的太阳发威、使今天的气温飙升到最高峰的时候,北本以宏亮的嗓音宣布拍摄结束,总算可以暂时休息了。
拍摄一结束,国枝象是按下开关般切换成另一套表情和行为举止。看到他可以把人格的转换做到那么彻底,露伴不禁心生佩服。
「好————热喔——!空调不能再开冷一点吗——北本先~~~~生,这么热可能会闹出人命吧——?」
「抱歉啦国枝弟~~弟。我会反省!你先喝<软水>忍耐一下!我有帮你准备柠檬口味的喔!喝起来有一点微酸!」
「多谢啦——」
坐在折叠椅上的国枝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边补充水分。那张椅子是导演专用的椅子,可是没人敢提醒国枝。他在拍摄现场可以如此恣意妄为,有一部分或许是因为这是当红明星的权力,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确实是个实力派的演员。
「啊啊~~~~喉咙真的好干啊……因为有好多台词要用呐喊的感觉去表现……真的好干喔喔喔————」
津津有味地喝着水的国枝显得龙心大悦,这是因为今天拍摄时他的状况不错,正常地发挥了演技的关系。确认国枝心情很好之后,北本来到了露伴的身边。
「还满意今天的拍摄状况吗?露伴老师。」
「啊啊……质量控管完全无可挑剔,我可以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很期待这一集的播出……今天拍摄的进度应该是原作<第六话>的故事吧……」
「是啊、是啊,国枝的演技真的会令人深深着迷呢……担任女主角的夏希也不遑多让!把角色诠释得很传神!」
「选角确实一流。我也很喜欢夏希哪……」
露伴一边随声附和,一边从自行携带的保冷箱拿出一瓶运动饮料饮用。秋老虎仍然在拍摄现场作威作福,露伴也感到十分口渴,可以理解国枝为什么会为了水的事情脾气变得那么火爆。
仔细一瞧,工作人员也都频繁地补充水分,果然大家都觉得很热吧。原本气温就巳经很高了,再加上摄影工作人员还会使用打灯器材,即便只是旁观的露伴也感受得出来他们置身在比自己还要煎熬的状况。幸好海风变得较先前干爽,降低了湿湿黏黏的不快感。
露伴漠然地把视线投向了国枝。
虽然那个霸道的态度并不值得嘉许,可是国枝确实是优秀的演员。
国枝在镜头前面的时候,总是会戴上一副完美的面具,令人很难想象原来他私底下会是这种性格,不过露伴认为这样的资质对艺人或演员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要在观众看得到的地方呈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就够了,国枝有彻底做到这一点。
不过或许是因为高温让他觉得很难受吧,再加上国枝穿的戏服一点都不清凉,尽管他有贴降温贴布来抑制汗水,可是体力的消耗依旧剧烈到难以忽视的地步,他很快就喝光了一整罐饮料瓶的水。
「啊~……好好喝喔喔喔喔喔……」
只喝一罐似乎还不够,国枝打开了另一罐饮料瓶直接就口饮用,他的喉嘲随着咕嘟咕嘟的声响上下抽动。瞧他那副喝到让旁观的露伴也觉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说不定他很适合去拍清凉饮料水的广告吧。
国枝喝完第二罐水后,转向经纪人吆喝。
「废物经纪人——没有库存的水了吗——?」
「啊~……对不起!我马上去买!」
「五分钟以内买回来,迟到的话你要脱光光模仿狗,就跟之前一样,我是说真的。」
无视匆匆忙忙跑走的经纪人,国枝开始在工作人员用的保冷箱物色饮料,对于平常很讲究水分补给、只喜欢喝矿泉水的国枝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倩况。
「只有果汁而已啊~~…………可是我快渴死了。太甜的饮料不好,可是咖啡有利尿作用,更不能喝……就喝果汁吧。那边的女生。」
国枝叫住了距离他很近的女性发型师,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可是这样的反应反而更激
起了国枝的欲念。
「什、什么事情呢……国枝先生……」
「对,我在叫你……就是你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啦……跟限时五分钟把水买回来的要求相比,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麻烦你喂我喝这瓶果汁吗~?……」
「……喂?我……喂国枝先生喝果汁吗?」
「没错,我想喝你的果汁……这不是什么恶心的要求,就算被周刊杂志爆料也无伤大雅、你只要喂我喝就好……」
「…………」
这样的要求显而易见是在骚优,可是没有人敢反抗他。担任女主角的女演员和其他一同共事的演员们脸上都写着「又来了」三个字,可是却没有人阻止他的行径。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就是要选择视而不见,对国枝暴君般的蛮横行径逆来顺受才能让拍摄工作顺利地继续下去。
不久之后,知道了没有人会伸出援手,被国枝点名的女性发型师貌似躇地拿起果汁扭开封盖。
国枝见状,有点兴奋了起来。
「啊,对。那个手势……很棒喔。先扭动再拔起……懂吗?就像你在<那种时候>碰<那个东西>一样,做得非常正确……你懂吧?我没有说到任何会构成丑闻的东西喔。我单纯只是想喝果汁……」
「……是、是的……」
「很好……来,快点喂我喝吧……我的喉咙真的快干死了……喉咙真的超干的……」
「……如果只要喂您喝果汁就可以,那么……?」
最先发现情况不对劲的正是这名女性发型师。
国枝已经有些走神的迹象了……他似乎无法正确认知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可是身
体的本能拼了命地想要让他知道有危机发生。
「…………我好<口渴>……整个口干舌燥……呐,可以快点喂我喝吗……现在连说话都……很痛苦……」
「那个,国枝先生……?」
「……拜托你……快点……没听到我说很口干舌燥吗……干就是<空>啊……我感觉得出来……很快就会<空空如也>了……」<译注:原文カラカラ有干燥、口干舌燥的意思,カラ音同空,有空洞、一无所有之意>
「那个……这样说好像有点失礼,可是……」
女性发型师发出了困惑的声音,不过她注视的不是国枝,而是国枝的脚下。
滴滴答答地,可以听见彷佛自岩缝间流出来的涓涓细流般的声音。循着那个声音的来源一瞧,只见沿着国枝的脚流下来的液体在他的脚下形成了一滩积水。
那个画面看起来就像国枝<失禁>了一样。
「等一下……国枝先生……那个,您这样不行啊~~~~会闹丑闻的……整个都湿掉了……您尿出来了……」
女性发型师的反应促使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甚至连露伴都把视线投向那一滩积水。被誉为<月9的当家小生>的年轻实力派演员竟然当众失禁,此乃不应该发生的现实,所有人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译:月9即富士电视台周一晚间九点连续剧的简称>
然而,现质中所发生的事情的本质,其严重性早已超越了那个层面。
「……啊…………<空空的>……」
眼·鼻·口·耳。
<水分>从国枝身上所有的孔洞流了出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发型师发出惨叫之后,事态的进行更是急转直下。国枝已经失去了视力,他在朦胧的黑暗中昏迷、失去了意识。
很快地,国枝的身体就像断了线一样崩垮在地。
工作人员的悲鸣变得更大声了。
「什么!这、这个现象是……?」
有别于惊慌失措的工作人员,唯独露伴感受到了别种的危机感。因为那跟自然发生的现象明显不一样——不,重点是有某个感觉从别的角度向露伴的大脑提出<警告>。
「救、救护车……谁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快点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一下!……闪开!不要挡在那里……让我过去……让我看看他!」
露伴推开挤成一团的工作人员靠近国枝,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急救。他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因应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必须先做好确认才行。
发生在国枝身上的症状非常异常。
他的皮肤摸起来呈现宛如岩石或枯萎树枝的<干枯>质感,国枝的身上发生了一般的物理原则完全无法解释的状况。
「……这是……枯竭了!不只皮肤,甚至眼球!都变得像干裂的木乃伊一样!急性的<脱水症状>……虽、虽然还没死……可是很危险!放着不管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露伴触碰国枝的身体后惊愕不已。
宛如体中的所有水分皆遭到强制排出,从他体内排出的水分立刻从地板上蒸发。
没错……国枝身上的症状很明显是某种非自然现象的<干涉>所引起的,而且露伴以前就经历过好几次这种由不寻常事物带来的<干渉>所造成的灾厄,那些不寻常的事物有的是人类灵魂所具备的异常能力,有的是神的意志,有的是因果造成的诅咒,或者是超越人知的世界法则。
露伴吸收了人类对这些事物所怀抱的惊愕、敬畏和好奇心,将其转化为创作漫画的能量。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那个当下所发生的状况时,他经由过去的经验所培养出的危机感正常地发挥了作用。
不对,严格来说,露伴<早就知道>那个了。
「他的状况很不妙……可是真正危险的是<这个现状>!这个<现象>不是科学之类可以解释的……他会突然觉得那么<干渴>……整个人突然<干枯>成这样,简直匪夷所思……」
「……喂、喂……你是什么人……?」
露伴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而抬起了头,刚才喃喃自语的人是北本。露伴先是看了北本的脸,接着循着他那因为惊愕而僵硬不已的视线望去。
北本凝视的是位在洋馆一隅、房门开启的小房间,那间房间在拍摄影片时不会作为场景使用,成了专门放置小道具和摄影器材的置物空间。
有个异常的东西站在门后。
那个东西就好比是人形的<海藻>。
那张脸的五官被浓绿色的长长卷发遮住了,身上穿着一件重复弄脏又清洗晒干过好几次、彷佛破旧抹布般的衣服,裤脚的部分破破烂烂地垂挂在地板上。那副模样看起来就象是被淹死的尸体从泥净的底部爬出来了。
露伴认得<那个>。北本、其他副导、摄影师、造型师、发型师大家也都认得。不过毕竟露伴才是最熟悉的那个人,所以第一个提到那个名字的果然还是露伴。
「……欧、<欧罗波古>…………?」
这个名字才刚出现在露伴提到的怪人名单里面。
那是露伴的作品之一,也是这次的电视剧的原作。在<异人馆的绅士>登场的角色之一……<怪人欧罗波古>。
那套戏服的还原度相当高,仿佛直接从漫画里面跳出来,戏服的外观制作得相当精敬。
得知摄影现场有这套戏服存在,这让露伴感到十分惊讶,然而,有另一个人比露伴更惊讶,那个人就是北本。因为其他原因而感到惊讶的北本下意识地说溜了一句话。
「……为什么会有<那套戏服>?」
「什么?」
露伴闻言皱起了眉头,北本用手捂住了嘴巴。那是人在不小心说错话的时候经常会做的习惯动作,代表他说了不能被人知道的事情。而且那些事情在曝光的当下往往已经无可挽回了。
「喂,北本先生……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拍摄用的戏服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对它的存在感到那么惊讶?」
「……那、那是因为……」
「……担任演出那个<欧罗波古>的演员因为<毒品>问题早就被逮捕了……我始终对这件事感到耿耿于怀……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按照原作的章节顺序拍摄,今天要拍摄的应该是<欧罗波古>的故事章节……」
「你先不要那么激动,露伴老师。比起那个,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是你的漫画的粉
丝……所以我很清楚有哪些部分就算删掉也不会对整体剧情造成影响……不对,现在不是
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该不会是把<欧罗波古>的故事章节给<删除>了吧!?」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北本陷入一团混乱。
戏剧主角突然遭受神秘症状的攻击,原作者识破了他偷鸡摸狗的行径,不应该存在的戏服却冒了出来,而且还有人穿着它出现在那里。来势汹汹的状况和因果的一切,让北本有种腹背受敌的感觉。
这种时候如果不选择勇敢面对,是不会有未来的。
「救……救护车!我去叫救护车!先说我不是找借口逃走!你们知道吧!这是导演的责任!哇哈哈哈哈哈没————错!我要负起责任!轮不到你们!由我亲自去叫救护车!我去叫救护车————!」
「慢着,北本先生!你太不小心了!」
北本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无论是欧罗波古、露伴或责任,北本逃避面对现场所有的一切。他转过头,不去看那些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眼前的事物。
所以,一路奔向出入口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倒在出入口那个被榨干的东西原来是人类的躯体。
「救护车车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咻!」
在这之后,北本甚至无法发出悲鸣。
在他打开出口的门的瞬间——突然「哗啦」一声发出湿润的声音,北本的脚底下出现了一滩积水。接着,随着一个难以想象是人的身体倒到地上的硬质声响,变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北本崩垮在地上。从他的身体流泄出来的水,象是拥有生命力般自行往欧罗波古的方向流去,并且被吸入了欧罗波古的体内。
见状,工作人员们尖叫得更大声了。
「我、我警告过你了……我不是跟你说你太不小心了吗……<经纪人>迟迟没有回来,你应该感到怀疑才对……倒在出入口的就是国枝的<经纪人>!他早就遭到攻击了!」
短短的时间就有三个人受害了,而且他们的身体都因为某种即便亲眼目睹也无法理解的神秘现象以及超越人知的原因变成了诡异的模样,现场再也没有人能够冷静做出判断。
在恐惧的驱使之下,开始有人盲目地落荒而逃。
露伴在原地大声疾呼。
「不要逃!你们都没仔细看刚才发生的事情吗?……北本先生就是因为<逃走>才遇害的!刚才那个情况疑似就是因为他往出口的方向<逃走>所以才遭到攻击!而且,可恶……这下不妙了……<这个力量>是……」
「——要怪就怪自己<不尊重>吧。」
那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欧罗波古发出来的。
「……这家伙刚才说话了……?可是,这个声音是……?」
那个声音连露伴都觉得耳熟,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听过那个声音,而且也都认得出来那是某
个现在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物的声音。
那是被所有工作人员当作跑腿一样使唤,并且饱受国枝虐待的胖胖副导的声音。身穿欧罗波古的戏服的人,原来是那个副导。
「……最先<不尊重>的……可是你们喔……叩啵啵啵啵……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就是这样的因果啊~~~~……咕啵啵啵啵……」!」
「……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水里面传出来的,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跟流失水分的国枝和北本相反,在体内积蓄了过多的水分。而且露伴记得那个带有特色、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说话方式,正是自己设计的。
「<欧罗波古>……咕啵……没有删减的必要……北本自己承诺过的……他说<只要找到替代演员就不用删减故事>……咕啵……他还说只要我能把演技磨练得更完善一点,就会考虑让我当<演员>……就连<戏服>也是……最后是我自己完工的啊~?……」
他象是要把露伴和现场残存的所有人逼到死路般,慢吞吞地边走边说话。
「……咕啵……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告诉他<我可以胜任这个角色>……原本立志要当演员的我一定没问题……可恶,要不是我当初生病,也不会变成像现在这么胖……可是我有十足的把握,我的<演技>绝对不会输给国枝……我跟北本那老头说……<我可以取代原本的演员胜任欧罗波古这个角色>……」
露伴一边听欧罗波古的说词,一边在心中将零星的碎片拼凑出全貌。
旧版的剧本。急就章的排程表。没有派上用场的布景。
以及副导跟国枝对话时出现的<提案>两字。欧罗波古现在说的内容,恐怕就是指那些事情吧。
欧罗波古继续大吼:
「北本那老头……咕啵……竟然翻脸不认帐地说<我没想到你会把那些话当真>————!还说<因为你太烦了所以才随便敷衍一下>这种鬼话————!国枝也一样!说什么<与其推派肥猪上场,不如一开始就别拍了>!这两个该死的混帐东西西西西西————!」
那个声音已经变得不再象是人类了。
憎恶与怨恨,一如沉在灵魂水底的污浊淤泥般的感情,在经过一阵翻腾和冒泡之后化成
了声音被释放出来。
「咕啵、咕啵!可恶……论<演技>我是绝对不会输给那种家伙的……<不尊重>这一切的人是你们……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不认同我这个存在……是这个意思对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认同你们的存在了啊——!咕啵啵啵啵啵!」
「这、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我再重复一次。要怪就怪你们……是你们先<不尊重><欧罗波古>的存在——!删减剧本的<导演>!拒绝和我共演的<主角演员>!还有————岸边露伴!追根究底,是你这个<原作者>把<欧罗波古>拱手让给这群烂人!是你<不尊重>了这部作品————!」
「喂,等一——」
不等露伴把话说完,他继续大吼大叫:
「既然如此,你的性命<不被尊重>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咕啵啵啵啵啵————!」
「什么……?」
由AD装扮的欧罗波古此时真正地展开了行动。
他完全没把惊恐到失去正常行动能力的工作人员放在眼里,只是毫不迟疑地以异形的姿态接近露伴。他有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强烈怨念,难以想象那是人类装扮而成的。
「呜……下一个攻击目标是我吗……可是……」
欧罗波古的目标只有露伴一个,但虽然他只是经过工作人员的旁边,照样对他们造成了影响。发生急性脱水症状的工作人员纷纷从眼耳口鼻等所有洞口排出水分,陆陆续续倒地不起,那个光景也证明他已经不是一般人类可以应付得来的现象了。
然而,欧罗波古挑战的对手并非普通的人类。
「不要小看我了……我也是有力量的!多亏你把四周搞得一团混乱,我可以放胆使用力量了!」
岸边露伴。他的替身是<天堂之门>。
正面和敌人展开对峙的时候,他的能力可以发挥出接近无敌的威力。露伴利用四周的混乱当作掩护,向欧罗波古发动了那个超凡的力量。
「天堂之门————————————————!」
「呜咕!」
替身的影像以仿佛可以听见「滋啪啪啪」般炸裂声的劲道猛然具现化了,毫无疑问的,天堂之门的能力正面命中了敌人。
「很好……可以变成<书本>了……」
能否将对方变成书,对露伴而言也有确认能力是否正常发挥效果的意涵。原本打算拔腿就跑的欧罗波古突然膝盖一软,跪下来倒在地上变成了<书本>。将对方变成<书本>后,可以读取对方的内在。除此之外,将对手变成<书本>的同时也能夺走对方的意识,天堂之门的效力就是如此强大。
露伴冲到倒地不起的欧罗波古的旁边翻开书页。
「……尾原梦生……二十七岁。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服药治病的关系,没能通过他赌上了命运的电视剧甄选,断然放弃了成为演员的梦想……可是他想要参与影像制作的心情非常强烈,于是靠走后门的方式进入电视局……然而,可恶,这是……<这个情报>是!」
露伴持续往下翻页,脸上也愈来愈充满了惊愕。
「为什么<欧罗波古>的记忆会写在这里!」
——怪人欧罗波古。
那是源自某个传说的存在,露伴曾经去取材。
明治时期,有一名出身自北方的男子在故乡遭受追害。因为他的家族自古使用水的咒术,因此其他人不让他使用水源……即便他在令人口干舌燥的猛暑跪在地上跟人磕头。也分不到任何一滴水。
后来他移居到本州,因为对抗当时的日本政府而被判处死刑,可是绞刑也没能杀得了他,最后是被送上<电椅>才总算一命呜呼。
可是,一直到他死亡为止,他移居过很多地方,并且都向排挤他的土地施放了<诅咒>……据说那些土地的<水源>后来通通都枯竭了。
长年饱受世界的<不尊重>,最后以夺走水分作为报复手段的<干枯者>。
那是过去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物,也是露伴透过取材才学习到的被埋没的史实。
后来露伴拿这段史实作为题材,在漫画里面创造出了欧罗波古这个角色。
以漫书角色之姿重新被注入生命的欧罗波古,在漫画里面同样也是以受到<不尊重>为由而开始抓狂——可是和他对决的<异人馆的绅士>以暗算的方式让他再次坐上<电椅>触电,最后败给了绅士·会安排这样的结局一方面是要重现作为漫画题材的史实,一方面也是露伴对历史表达了自身的敬意。
这些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被写在副导尾原梦生的页面上。
宛如那些都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事情。
除此之外,原本担纲演出欧罗波古的演员因为毒品丑闻退出剧组时,尾原以为机会降临了。他废寝忘食地反覆熟读欧罗波古的剧本和设定,以及露伴所画的原作。
向北本毛遂自荐要接下欧罗波古这个角色时,北本回答他「愿意考虑考虑」,尾原也相信了他的说法,便利用工作的空档拼命磨练演技。
可是国枝以「我没办法和不是演员的人一起同台演戏」断然拒绝了那个提案。
尾原觉得自己认真的付出全都受到了<不尊重>。
像这样一再受到挫折后——尾原确信自己跟欧罗波古一样都是受人<不尊重>的同病相怜者,以上的事情通通被当成经验一笔一笔地写在尾原的书页上。
「……难道……是这样子吗?……这也……太夸张了!这个现象……比什么<附身>要复杂太多了……」
也难怪露伴会感到如此惊愕了。
欧罗波古的情报跟尾原过去的人生情报无缝接轨地串接在一起,被当成了尾原自身的人格写在他这本书上。尾原为了完美诠释角色,做了许多功课研究欧罗波古,这个角色后来也作为尾原这个人所编织出的生命篇章,和他的灵魂同化在一起了。
认清这个事实之后,露伴终于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家伙是<化身>!<欧罗波古>的化身……太荒谬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因为自己遭到<不尊重>,所以在研究如何扮演角色的过程中,把<欧罗波古>和自己视为同一个体……他演到走火入魔,导致自己变成了<欧罗波古>!」
露伴一发现对方会对自己造成确切的威胁,便马上试图拿笔把书页里面关于欧罗波古的记述给涂改掉,或者直接把书页撕掉也可以,他做了这样的打算,然而——
「……不……等一下……」
露伴忽然发现不对劲。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快犯下某个无可挽回的错误。露伴孕育出欧罗波古这个存在的经验在他的脑海敲响了警钟。
「……如果这家伙是欧罗波古……如果这是我的漫画,这家伙的怨念是这么简单就可以处理掉的吗?……是那种可以用侵门踏户的方式直接涂改或撕破的东西吗……?」
感到怀疑的露伴抱着实验的心态轻轻地用笔尖碰触了书页上的文字。
结果理当昏迷、失去意识的副导身体突然痉挛了起来。
「呜——!」
露伴立刻和副导——不,立刻和如今已经变成了欧罗波古的那个男人保持距离。
这是因为他发现手指刺刺的,感觉不太对劲。低头一瞧,露伴握笔的手指头变成白色、皱巴巴的,水分都被夺走了。
「这家伙……失去意识照样可以进行反击……」
露伴继续和欧罗波古保持距离。虽然他现在靠天堂之门的能力使对方陷入昏迷——可是他也
不知道能靠这段时间逃到多远的地方。
而且逃走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因为令人绝望的事情就摆在眼前。
「不妙……这个状况非常危险……假如这家伙是<欧罗波古>,<天堂之门>就派不上用场……我不能涂改内容!」
没错,天堂之门最强的地方在于向对手输入命令,限制对手的行动,甚至可以命令对方禁止攻击自己。可是……这么做的话,等于照自己的想法改变欧罗波古的存在,此举等于是<不尊重>了他。
「没错……<改变>这家伙是自掘坟墓的行为……<不被尊重>就是这家伙怨念的根源……否定他的存在的<改变>反而会加强<欧罗波古>的力量!有可能导致事态恶化得更严重!」
换句话说,在这攸关生死的绝望状况下,露伴透过天堂之门输入命令的这个最大武器被封印了。对露伴来说,天堂之门只剩可以暂时封锁对手行动短短几秒钟的作用。
离开这幢洋馆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至少就刚才看到的例子,逃走是不行的。我当初在画<欧罗波古>这篇漫画的时候,都没有让他的行动范围离开洋馆……离开这个摄影现场等于放弃和<欧罗波古>面对面……会被当成是在<不尊重>他!只能在这里击败他了…………做得到吗?现在要设法打倒他的不是主角,而是我!」
像这样试着把心中的疑问转化成语言实际说出口后,露伴也不得不面对那道难关。
在漫画和以漫画为原作改编的电视剧中,对抗欧罗波古的人是主角<异人馆的绅士>。他具备卓越的知识和继承而来的技术,乃是专门处理妖怪的专家。
然而,这里没有<绅士>。饰演<绅士>的国枝正处于整个人枯喝成皮包骨的濒死状态。
一旦少了可以修理坏人的主角,故事便不再是惊险刺激的冒险奇谭,而是令人绝望的恐怖片。
而且恐怖片的可怕之处在于……最后也有可能发生不幸的结局。
「不,我必须设法收拾善后……我确实也有责任……当初我应该更严格审慎地做好监修的工作,因为答应让人改编作品的人是我自己哪……」
天堂之门英雄无用武之地。面对这个敌人,露伴无法发挥替身使者的优势。
然而露伴必须面对这个敌人。
「既然整起事件的起因在于我把这家伙托付给他人……那么,只好由身为<原作者>的我再次引导<故事情节>走向结局了!」
「……啵、咕叩啵啵啵啵啵啵啵——————————!」
不久之后,被天堂之门夺走意识的欧罗波古恢复清醒,一边发出沉闷的呻吟声,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
虽然制造声音的部位是副导的喉咙,可是实际发出声音的则是早已和人类的意志融合在一起、名为欧罗波古的怨念。由古老的传说、露伴创作的漫画和饰演那个角色的人类三者结合而成的怪物。
「如果说作者是<神>~~~咕啵啵啵——!……或许真的有那个能耐吧————!露伴老师啊——!你想试试看能不能用那个奇妙的力量打败我吗?不过你这样做就<不尊重>原本的<故事情节>了~~~~」
「……你说我不遵守<故事情节>,可是我也不记得自己的漫画有写下你刚才说的那句台词啊……更没有发生怪人打倒<异人馆的绅士>这种剧情……」
「不一样……那个不一样。在你的漫画里面,<绅士>经常陷入危机,有时候甚至会碰上濒死的危机呢……你的漫画作品——就是拿那种重口味的刺激感当卖点啊——」
「我可没有写过这样的台词!」
「咕咯咯!」
欧罗波古发出了沉闷的惨叫,露伴随手抓起用来当小道具的盆栽往他身上砸。吸满水分而软绵绵地膨胀的身躯形成了保护,盆栽未能对他造成重大的伤害,不过这一击至少证明了物理攻击似乎可以对他产生作用,欧罗波古的姿势失去了平衡。
露伴抓紧这个机会环视四周,发现有个疑似来不及逃走的工作人员蜷缩在片场的角落。虽然替那个工作人员捏了一把冷汗,可是那个当下露伴也觉得自己很走运。在催促工作人员前去
避难前,露伴有事情必须问他。
「喂!<小道具>全部放在对面的那个小房间吧!」
「啊、啊、啊啊~~」
「你还要迷迷糊糊到什么时候!想死吗!我问你,拍摄用的<小道具>是不是全都放在那个小房间里面!」
「啊、啊啊……是、是的……几乎全都放在那里了……」
「……我会负责拖住<欧罗波古>。先声明,我可没有要自我牺牲的意思……单纯只是因为有一部分的责任在我身上,而且现在有办法对付那家伙的也只有清楚地掌握住角色的我而已。你只要告诉我场所在哪里就好……」
「场、场所?什么场所……?」
「<电椅>的场所。」
为了让男性工作人员听得一清二楚,露伴以清晰的咬字来发音。
「无论是在史实或漫画,<欧罗波古>都是被美国进口的<电椅>给干掉的……因为那家伙把从四周吸收到的水分全都储藏在体内,所以<电>是他的弱点!在漫画的剧情里面,<异人馆的绅士>是以暗算的方式让欧罗波古坐到<电椅>上……那就是结局。所以说!既然那是<演员>……即使只是布景道具也无所谓,只要让他坐上<电椅>,这个故事就宣告结束了!」
「那、那不是真正的电椅喔?」
「他深信自己就是<欧罗波古>……既然如此,按照<故事情节>,被设计坐上<电椅>他就输了……假如他被设计坐上<电椅>之后不遵守<故事情节>,就代表他放弃了欧罗波古的身分。以欧罗波古这个角色来说,那绝非正确的行为……既然他的力量来自于把欧罗波古跟自己当成<同一个个体>,那他绝对无法忽视<故事情节>!就是这么一回事……」
「…………」
「懂了就快点告诉我<电椅>的道具放在哪里!那家伙已经快要站起来了!」
「……没……没有。」
「……什么?」
「我们没有做<电椅>的道具……因为<欧罗波古>的戏份已经被取消了!所以拍摄现场没有准备<电椅>!」
「你说什么!?」露伴当下的心情就好比准备要拼一副拼图的时候,却发现拼图少了最后一块<组件>,那种令人莫可奈何的绝望感。
这里有一个名叫欧罗波古的怪物,他从传说和漫画的故事里面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可是也只有这样。具现化的只有欧罗波古而已。
可以终结这个故事、用来打倒欧罗波古的电椅并不存在。
然而欧罗波古才不在意那种事情,他站起来后,一路逼近露伴和工作人员。
「呜……开始觉得好渴……距离这么远就会受到影响了……?可恶,居然没有<电椅>?做事情这么半吊子……当初做的决定果然是错的!这个故事不能交给我以外的人经手处理,太危险了……」
那个感觉就好比全身被吹风机的热风给笼罩住一样。
只要欧罗波古一靠近,皮肤就会觉得刺刺麻麻的,而且表面也会变得干巴巴。这是因为体内的水分被挤出到空气中,被欧罗波古吸收掉了。
仔细一瞧,以欧罗波古为中心,木头地板的颜色开始出现了变化。不只含在木板里面的些微水分,甚至是上面的涂漆的成分都被欧罗波古吸走,导致木材急速干燥——不对,不是只有干燥而已,甚至开始腐朽了。
欧罗波古走路的时候会不停「啪叽、啪叽」地发出奇妙的声音,那是因为建材急速干燥,导致建筑本身发出了声响·。欧罗波古全身湿答答的,可是被他碰到的地方却全部变得干枯不
已。那是十分奇妙的光景。
从已经受害的北本等人的遭遇来看,待在室内会逐步遭到侵蚀,逃往外面则会受到猛烈的攻击,这样的规则已经是无庸置疑的了。即便在漫画里面也找不到这么可怕的画面。
「……<角色不受作者控制>在漫画中属于<很常见的情况>……这么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了……只不过……」
露伴一边和欧罗波古保持距离,一边踢倒放在一旁的摄影用照射灯。虽然外型很像巨大铁锤的照射灯猛然地砸中了欧罗波古,可是依旧没有造成严重伤害。
「果然,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他吸收了水分,让身体变成仿佛软绵绵又有弹性的果冻一般……可恶!这个能力在<传说>里面只有依稀点到……把它画成漫画、明确地<描写>出来的人是我……——」
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已经加上去的<设定>无法再删除。
「你去找个房间躲起来!那家伙的目标是我……只要他持续锁定我作为目标,我就能争取时间!如果还有其他跟你一样来不及逃的人,你快点带他们一起躲进空的房间!我没有多余的能力保护你们!」
露伴向刚才的工作人员疾呼。想要避免受到波及,也只能在不离开这间屋子的范围内,将自己隔离起来。
催促工作人员找地方避难的同时,露伴一边拿东西砸向欧罗波古,试图牵制他的行动,一边往<某个东西>迂回前进。
那个东西就是放置在房间一角的<保冷箱>。
保冷箱里面还有饮料瓶装的果汁和运动饮料等水分,以及和保冷剂放在一起的冰块。
露伴抓起冰块往衣服口袋和缝隙里面塞,抱着或多或少会冻伤的觉悟,借由体温融化冰块,然后把饮料洒在自己身上,透过这种方式让身体保湿,期待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也好,让自己能撑过欧罗波古的攻击。露伴决定从箱子里面带走几罐饮料瓶。
「虽然这么做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可是……」
欧罗波古一靠近,露伴淋湿的皮肤便愈来愈干燥。即使露伴频频往自己的身体泼洒饮料,水分还是不断被吸走。露伴的身体持续变干,人类的身体有一半以上都是水分,夺走水分的力量说穿了就是致人类于<死>的诅咒。
露伴趁手上持有的水分消耗殆尽之前,爬楼梯上到了二楼。
从通往二楼各个房间的走廊的扶手,可以俯瞰挑高设计的一楼大厅。天花板上面到处设置有可以从上方打灯的照明器材,露伴就是把希望放在这里。
「我有看到演员上二楼重新补妆……这表示那个东西就在某个房间里面……我需要<刀具>!还有……呜,我得快一点才行……」
露伴从更衣室找到化妆用具之后,从中借用了剪刀,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拿了婴儿爽身粉。
当然了,就凭手上这些东西,要和欧罗波古战斗是十分令人不安的,可是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放在这房子里的道具以及自己的智慧。露伴一路压低身子移动,把剪刀放进<某个东西>里面,然后将它拖出来。
几秒钟后,露伴用一手扶着墙壁的姿势站着——和爬完楼梯的欧罗波古展开对峙。
「……这个世界最困难的<胜负>……就是<超越自己>。只要像这样和自己设计出来的漫画角色正面对峙,便觉得那句话是至理名言。每次在思考<设计出这么强的敌人,到底要怎
么做才能打倒他?>这种问题时,总是让我伤透脑筋,拼了命和设计出如此强敌的自己进行战斗……」
「咕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可是……像那种和自己的比赛,我从来不曾输过!无论是想不出题材让人辗转难眠的夜晚,还是对创作的不安!就是因为能<不断战胜自己>才能做一个漫画家!」
露伴打开带在身上的饮料瓶的盖子。
他把瓶子里面的水洒在地板上,渗入木质地板的果汁一如被吸走般直直地往欧罗波古的方向流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咕啵啵啵啵……很抱歉……<让他吸到超过极限为止>这种充满漫画风格的解决方式是不可能行得通的~~!咕啵啵啵!因为当初没有设定极限的人正是露伴!你自己——!」
「我当然没有想要用那种方式解决问题。如果硬要说我现在在想什么。那就是<知识>是漫画家的武器吧…」
「……什么?」
「就是<理科>的课啊……回想起来,我当年上课的时候也是会思考那种问题的家伙哪……得好好感谢理科老师才行了……」
「等一下,露伴……你到底在说什么……」
「<柳橙汁会导电>。你在学校没学过吗?」
「……难道……」
「如何战胜自己,自己的经验最清楚。」
没错,露伴早已经安排好了。
他预测欧罗波古会吸收果汁,所以他事先用刚才借来的剪刀将照明器材用的<电线>剪断,然后垂放在地板上。
「制造出那条<通电>路径的人就是你自己。」
「……露伴,你这家伙」
啪嚷!一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了欧罗波古的身体。
「咕耶!」
柳橙汁所形成的路径将从电线漏出来的电导向了那具无穷无尽地储存水分的身体。
这个场面如果出现在漫画,应该会将触电的模样描绘得很夸张吧。但电流实际上在身体流窜的时候,人的反应并不会那么夸张,甚至平淡到让人觉得扫兴。
欧罗波古僵直地抽动了几下身体后,当场瘫在地上。
「……虽然没有<电椅>,幸好这里还有电……虽然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不过为了拍片需要,之前有请电力公司帮忙复电。」
露伴小心翼翼地注视一动也不动的欧罗波古好几秒钟。确认他确实有触电后,露伴总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怎、怎么了?那个怪物……被你收拾掉了吗……?」
其中一个房间里面传出了声音,那个人是参与这部电视剧演出的中年演员。他注意到外面安静了下来,所以战战兢兢地离开房间一探究竟。
露伴动了动下巴示意欧罗波古的方向,那个演员也低头一瞧。
「太、太好了……真不愧是原作者。但漫画角色附身到演员身上这种情况实在是….」
「这也是我头一次遭遇到的经验……有人认为逼真的演技和降灵术在性质上感觉挺相近的……或许是因为他的精神状态和角色设定,刚好满足了足以引发潮来巫女<编注:日本恐山的巫女,据说能让死者的灵魂附身在自己身上。>或碟仙那一类现象的条件吧……」
「无、无论如何,事情有解决就好。那种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等事件落幕之后再回顾,确实可以说是很值得玩味的现象。
不过欧罗波古造成了相当惨烈的伤害,比起值得玩味的部分,恐惧会在人的心中留下更强烈的印象,这起事件就是如此严重的事态。
虽然截至目前还没有闹出人命,可是国枝和北本的状况严重到突然失去意识的地步,不容乐观。他们都处于分秒必争的状态,要是因为延误送医导致憾事发生,只会让人觉得心里更过意不去。
「无论如何,先叫救护车……」
如是说后,露伴为了拿出手机,他先是轻轻地拾高手臂,想要换手拿手提包。
然而,那个干燥的奇妙触感让露伴不小心把手提包掉在地上。他低头看了从手提包掉出来的东西一眼,只见化妆水的瓶盖松脱——瓶子里面空空如也。
「……?」
露伴觉得不对劲,看了自己的掌心一眼。
他的手掌——就像枯木一样,整个都干瘪掉了。
「什么——————————————————————————————?」
没有时间让露伴愣在那里惊愕了。
体内的水分仍然持续从身上所有的毛孔被榨取,现在露伴所受到的攻击的猛烈程度,不是之前可以相提并论的。甭说是木乃伊了,露伴的手臂才一转眼就萎缩得像化石,仿佛连构成细
胞的液体都被榨干了。
「啊!」
露伴发现有东西倒在开启的房门后面,那个东西同样是水分被榨干的人体。刚才露脸的那个演员变成了人干倒在地上。
「怎、怎么可能……攻击变得更猛烈了……为什么会这样!<欧罗波古>不是已经……」
「被我打倒了才对…………是吗~~~~~~~!」
欧罗波古一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般——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
干燥的地板发出了「啪叽」的声响,屋子所发出的那个噪音令人绝望。
「为、为什么……?你确实触电了!我亲眼看到你出现了触电休克的反应!」
「咕啵啵啵……露伴……你忘记我是被<电椅>干掉的吗?咕啵啵……什么时候画过我被<触电>干掉的情节了————?无论是原作、剧本还是<欧罗波古自身的记忆>都没有那样的情节好吗——!也就是说——!」
「呜……」
「到头来,你还是<不尊重>了我————!你知不知道啊!岸边露伴!」
露伴慢吞吞地往后倒退,或许是因为体内被吸走了大量水分的关系,他发现自己的体温格外地烫。就算想发出声音也没有唾液,光是呼吸喉咙便刺痛不已。那个效果明显比先前的攻击还要高上不只一个档次。
「……我、我太天真了……用替代方案是无法打倒他的!这家伙的恐怖之处不在于<吸干所有水分>或者<吸收冲击>这些能力……而是<忠实度>!我把他变成书本的时候,有看到如何打倒他的<故事情节>……看样子,果然只有那个方法可以打败他了!对故事情节的<忠实度>!那才是这家伙真正强大的地方!」
露伴慢吞吞地往后倒退,摸到附近的空房的房门后,用使不上力气的手突然开门,试图让逼上前来的欧罗波古撞上门板。
可是欧罗波古轻轻松松地就踹破了那扇房门继续前进,容易得就像在敲碎一块饼干。
「咕啵啵啵……木材这种东西只要变得很干燥——!就算厚得跟房门一样,还是一样很脆弱喔?!咕啵啵啵啵…假如是木造的房子,要把墙壁敲破也没什么困难的啊~~~~!」
「太……太强了……——」
没多久,露伴发觉自己的背部碰到了墙壁,他已经退到走廊的尽头了。二楼的走廊空间并不宽阔,前面是步步逼近的欧罗波古,后面则是墙壁。
从露伴的角度看去,右手边有一个小房间,开门逃进去也是一个选择。问题是欧罗波古刚才已经示范过了,破门而入对他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剩余的逃走路径只剩一条了。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露伴确认好可以当作缓冲垫的布景的位置后,从二楼走廊往一楼的大厅跳了下去。
「呜咕!」
露伴是对准沙发跳下去的,可是沙发未能完全吸收他从二楼掉下来的冲击。而且他的四肢受到欧罗波古的能力影响变得干瘪不已,就算有沙发当缓冲,照样轻轻松松就摔断了。
露伴用仅剩的另一只手在地上爬行,拼了命想要逃离现场。
因为露伴的抵抗,再加上先前工作人员陷入混乱。经过一阵狼奔鼠窜的摧残后,一楼大厅呈现出一片狼借的景象。
被踢倒的照明器具,掉在地上的小道具,被踩踏得乱七八糟、书页破破烂烂的剧本。那个景象俨然是这起混乱事态的象征。
「可恶!真的不妙!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的话!」
「没错——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比其他人先死,岸边露伴。」
欧罗波古的声音从上面飘了下来。
看来因为露伴一再抵抗的关系,欧罗波古已经彻底锁定露伴为攻击目标。异形的怪物从二楼的楼梯下楼逼近露伴,他脚下的木材一路上不断吱吱作响地发出受到挤压的声音。
露伴已经没什么抵抗的手段了,他抓住掉在附近地上的剧本,撕掉书页丢向欧罗波古。
「……不、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当然了,这么做根本发挥不了任何抵抗的效果。
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的纸屑最后全都散落在地。即使如此,露伴还是不断伸手在四周摸索,不管摸到什么东西都拿起来砸向欧罗波古……可是欧罗波古还是持续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咕……嗄……」
受到欧罗波古愈来愈靠近的影响,露伴流失水分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泪腺干枯,也不再
流鼻水了。即使想发出声音嘴巴也无法张开,舌头异常肿胀。
「哈啊……哈啊……好、<好干啊>……感觉就像在沙漠迷路了好几天……视、视力很模糊!眼球好干燥……手脚也在颤抖……!还有舌头也是!愈来愈麻了……这、这是<脱水症候群>吗……?」
「最后会变成那样子没错喔——咕啵……岸边露伴老师啊——」
为了尽量和欧罗波古保持距离,露伴继续往后倒退。可是他只不过是眨眼,却有一种仿佛地面在扭曲晃动的感觉,连想要正常走路都没办法。就像站在一艘碰到狂风骇浪的船上,两只脚再也不听使唤。
「就连想要好好走路都没办法了吗~~……咕啵波……我在预防夏季劳灾的讲习上看过……这就是所谓的平衡失调、*<阮柏氏症候>……我看……你最多也只能再撑<雨分钟>左
右吧~~……咕啵啵……」<编注:两脚并拢站立并闭起眼睛时,身体会显著摇晃的现象。>
「哈啊……哈啊……」
欧罗波古已经来到离露伴不远的地方。两人距离愈近,水分被夺取的速度也变得愈快。再加上刚才从二楼跳下来的冲击,露伴现在已经遍体鳞伤了。
「哼哼~~……咕啵啵啵啵啵……慢慢把<作者>折磨至死,那个感觉还挺爽的嘛……我一直饱受<不被尊重>……已经很久、很久了。老是被有实力的家伙<鄙视>……」
「哈啊……哈啊…………咳咳、咳咳……」
「<欧罗波古>被他出生的故乡、被日本政府、被刑务官<鄙视>!作为副导尾原梦生的时候也一样!除了骂人什么也不会的制作人和劣根性的爆红演员!那些趾高气昂的家伙一直都<不尊重>我……可是我把他们通通都<吸干>了!我亲手夺走了他们的润泽!而且——」
欧罗波古、尾原梦生正企图实现最大级的以下克上。
如果把岸边露伴这个将自己从历史挖掘出来,并且画成漫画人物赋予全新生命的男人杀死,或许自己就能从所有的束缚获得解放了。
「——从今以后,我会以这样的形态继续存在。即便你这个<原作者>死了也一样。」
那一刻愈来愈近了。
「哈啊……哈啊……」
露伴现在就连要发出声音都觉得很痛苦,失去平衡感觉的他跌坐在地,就算想要往后退也没那个力气了。
欧罗波古再往前走三步就能走到露伴的身边……当两人的距离缩短到这么近的时候,露伴忽然慢吞吞地拾起了右手的食指。那个动作就类似他发动天堂之门的动作,可是露伴很清楚天
堂之门在这个时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所以他指的不是欧罗波古……而是他的旁边。
「<电椅>……」
露伴以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什么?」
「北本先生告诉过我……那个叫<电椅>……」
欧罗波古转头一瞧,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张摆设在旁边的<折叠椅>。
那种椅子又被称作<导演椅>,这是因为导演经常在拍摄现场使用这种椅子,所以才会有这种称呼。而且国枝平常坐的那把橄榄绿的椅子,原本是准备来给北本坐的。
露伴一边指着那张椅子,一边说明他在拍摄现场取材获得的知识。
「<电椅>是<业界用语>……那原本是部分广播台的文化……他们习惯用<电椅>来称呼副调整室的某个东西……直到现在还是被刊登在专门学校的用语集里面……因为那张椅子是专门给必须为节目的收视率和质量负责的人坐的,那个心情就好比在等<死刑>执行……所以
才用<电椅>这个称呼来揶揄给导演坐的<椅子>…………」
「……你这是在分享冷知识吗~~?跟我讲这些到底是要干嘛啊~~~~」
「你是<欧罗波古>,同时也是<副导>……两者都没有消失,而是<沾黏>在一起……两者的分界变得暧昧……既然如此,你一定也有用<电椅>这个名字来称呼那张椅子……」
「……我还以为你是想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欧罗波古似乎展现出了稍微比较偏向尾原梦生的人格。
「你以为用那种歪理就可以打倒我吗?咕啵啵啵!你明明是原作者耶,这样的想法也太牵强附会了吧!咕啵啵!难道是因为大脑萎缩导致现在脑袋空空吗——」
「<认知>是很重要的……相信你对那把椅子也是抱有那样的<认知>……你知道那把椅子是<电椅>……所以工作人员才会安排讨厌的国枝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当作是心理上的报复……这个你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又怎样——!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可能会坐上那把椅子吧——!你是变成猪脑了吗?」
「你知道就好。对了,你应该也知道欧罗波古的<结局>是什么吧?」
「废话!<结局>当然是我把你<杀掉>啊——!你会变得干巴巴的<掉进>地狱去!岸边露伴!」
「不对,大错特错。看来……你在最后<不尊重>了自己的故事哪。你放弃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沉浸在使用力量的爽快感之中。」
「你这只猪噗噗叫地吵死了!变成干燥的<肉干>死掉吧吧吧——!」
「我笔下的<结局>是——」
当欧罗波古朝露伴跨出下一步的时候——
——<欧罗波古中计坐上了电椅>。」
这时——欧罗波古突然一个脚滑。
「什么……——?」
欧罗波古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感。
「这、这是怎么样!好滑!地板滑溜溜的吗!」
仿佛除了地心引力以外还有一股力量在牵引欧罗波古,他那富含水分的身体直直地往<电椅>跌去。
「我事先在地板撒好<婴儿爽身粉了>……颗粒细的粉末撒在干燥的木材上……而且我拿东西砸你的时候,也把<撕得破破烂烂的书页>撒了出去……所以当你踩上去的时候,很容
易就会滑倒……」
「就、就算这样……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我的身体好像被椅子吸过去一样直直地……根、根本无法抵抗——」
「所以说,重点在于你踩到了<撕得破破烂烂的书页>啊……假如你态度谨慎一点,保持一定的距离用慢慢折磨的方式来杀掉我,你早就赢了。可是……你却被浊黑的感情冲昏头,自己飞蛾扑火踏进我设下的陷阱……不过,这样很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坏人角色>就是得这样才行哪……」
「可是我只是踩到纸————」
「那不是一般的纸。」
没错,露伴老早就动了手脚。
从露伴下楼回到一楼大厅乱丢东西的时候开始……不,他在更早之前就安排好了操纵角色、将故事导向<结局>的情节。只要故事按照事前设计好的情节发展,就会自动往终点迈进。
身为漫画家的岸边露伴自然十分熟悉那个技巧。
「把国枝变成书本,在撒上了粉末的椅子四周,把<撕得破破烂烂的书页>丢得到处都
是……然后你一脚踩在扮演主角的国枝身上……明白了吗?这就是你这个角色的职责……我没有用天堂之门在你的身上写下任何东西……那是原本就已经写好的。<正确的情节>……一开始就存在于你的身体。」
「什么么么么么么么————!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我再说一次。」
而且作者创造出来的主角,往往就是将故事推向结局的主要推手。
「<被主角暗算,坐上电椅触电>。这就是你的<下场>。」
「你这个傲慢的垃圾漫画家————————!」
就这样,欧罗波古的身体跌进了<电椅>。
象是早就很清楚坐上<电椅>是自己的使命般,欧罗波古不偏不倚、精准地坐上了椅子。
这一幕就跟漫画的最后场景如出一辙。
「————————呜咿咿咿咿咿咿咿————————!」
坐上椅子的瞬间,欧罗波古的身体出现了猛烈的痉挛,仿佛那张椅子真的有通电。
当然,那只是一把稀松平常的椅子。可是在欧罗波古的认知中,那就是一把<电椅>。而且……就算家庭用插座的电流对他无法造成伤害,但<只要他坐上电椅就会触电吞败>。
这段<情节>打从一开始便清清楚楚地写在欧罗波古的身体里面了。
「……咕啵。」
身体痉挛一段时间后,欧罗波古终于垂低脖子、一动也不动了。戴在脸上的面具滑落后,露出了已经翻白眼的副导的脸。昏厥在椅子上的不是从漫画里面跳出来的怪物,只是一个平凡人。
「这个副导……看起来还蛮惨的,可是没死。或许是因为他在最后的最后太过强调仇恨,以至于让自己跟<欧罗波古>不再那么契合,也或许是因为这张椅子不是真正的电椅,所以才没被电死……无论如何,就是这样的<下场>。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的结果跟我的漫画内容相差满多的……」
经过这一番折腾,露伴也觉得累了。
流失的水分没有回来,身体受到的伤害并没有消失。那些遭受到欧罗波古攻击的人就算最后都有保住一条命,但这部电戏剧的拍摄看来也不得不宣布取消了吧。因为他们之后都得住院治疗。
讲白了,这个改编成真人电视剧的企划最后变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不过——
「……<附身在演员身上的怪物>……至少这个好像还满有意思的……」
————即使如此,露伴还是获得了一个题材。
露伴把手伸进保冷箱,拿起一罐还残留有一点运动饮料的饮料瓶,打开就喝。
「啊啊…………口渴的时候不管喝什么……其实都挺好喝的不是吗?只能说幸好我对喝水这件事没有像国枝那么吹毛求疵吧……」
喉咙渐渐恢复滋润。现在也有气力可以打电话了。
不久之后,在有人会喊「卡」的这个地方响起了救护车的警报声,正式为这起事件画下了句点。
就这样,由欧罗波古引发的恐怖故事就这样带着令人玩味的结果结束了。
4
「——这就是那场<异人馆的悲剧>的真相。」
等露伴回顾完那一连串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盘子里的红酒煅牛肉也被扫荡一空了.
听完了整个经过的白原则愣在饭后咖啡升起的白雾后面,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一如白原先前所言,这整起事件当初被当成一场<事故>来报导。
整起事件后来被当成因为轻忽秋老虎的威力,并且疏于健康管理导致<集体中暑>来处理,不过除此之外也无法做出其他更合理的结论了。
「有四人性命垂危,另有好几名情况严重的脱水症患者……后来也有人留下了后遗症,成了<欧罗波古>化身的那个副导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正常生活。之所以没有闹出人命,单纯只
是因为我画的漫画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是被<欧罗波古>杀死的。」
「……拍摄那部戏剧的时候……真的发生过这种事……?」虽然很想一笑置之地说「少装神弄鬼了」,可是白原这次根本笑不出来,因为白原自己是在出版业界讨生活的人,他早就听说过许多类似的案例。
不只电视剧,电影、电玩游戏、漫画……不管是哪一种媒体形式,<原作>暗中作祟的事件并非什么罕见的情况。
例如源自平安时代武将的<祟神>,在元禄时代的怪谈登场的<恶灵>,在创作上被视为<禁忌>,会让和它牵扯上关系的人遭遇到不幸的事物,这些确实是存在的。
白原在出版业界混了这么久,也知道不能轻视这一类的现象。
露伴注视着这样的白原,一手端起咖啡杯继续说:
「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子。不只漫画,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因应作者使用的题材,有时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力量,并且对现实造成影响。所以作者必须对出版上市的作品负起责任。」
喝完咖啡后,露伴起身离席。这顿饭说好白原请客,而且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继续坐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露、露伴老弟!」
白原紧追露伴的背影不放。
「我了解你的疑虑了……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点头答应<新装版>的提案?」
「所以说……就是责任啊,白原先生,虽然我必须对已经画完的作品负责,可是……」
露伴稍微停下脚步,转头隔着肩膀把视线投向白原。
「如果有读者<想要重温>那部作品,我也必须负起那一边的责任。只要我的作品能为其他人带来感动……我就不会让它绝版。况且,只要是漫画,我就有信心不会让它脱离我的掌控……」
说完这番话后,露伴便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皮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所发出的叩叩声渐渐远去,白原听着那个脚步声,一边思考露伴说过的话。
「……等一下。」
<责任>。刚才露伴是这么说的。
他没有点头答应翻拍成真人版电影的提案,可是新装版的出版已经进展到准备收取原稿的阶段了。
不加油添醋地更改作品,也不交给其他人宰割……不仅如此,一旦公开发表就不能逃避出版的<责任>。
「他之所以那么详细地跟我说明那部漫画含有那么危险的章节……不是为了拒绝翻拍成电
影的提案……」
直到这一刻,白原终于了解自己必须多么认真面对新装版的编辑作业,自己又必须负起多大的<责任>让它以全新的面貌再次出版上市。
<异人馆的绅士>是一部暴力的漫画。可是在听过露伴的分享之后,白原也不敢建议他把表现手法改得温和一点,或者配合时代调整内容等等。就算只是改动一句台词,天晓得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假如插手干涉漫画的表现手法,自己也连带地得负起那个<责任>。
「……」
事到如今才出尔反尔地说<新装版的案子还是取消算了>这种话,是不是就等于做出了跟<不尊重>欧罗波古一样的事情呢?
白原一边喝杯子里残余的咖啡,一边坐在餐厅里独自思考着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