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久听到手机闹钟响便坐起身。
他离开被窝拉开窗帘,在阴天的光线之下,白雪依然亮得刺眼。隔壁人家屋顶的白雪累积成堆,眼看就要滑落屋檐。飞雪依然静静地从天而降。
早上起床检查窗外已经成了他的例行公事。
幸久打开手机的天气预报APP,今天的雪势似乎并不严重,只是昨晚下了场大雪。交通转乘APP也显示首都圈的电车已全数暂停行驶。
他打开班级群组的聊天室,看到学校正式公告说今天改线上教学。同学们的反应都很平淡,从住家走路几分钟就到学校的同学,还耍宝说「我现在就去学校让备审资料的分数好看点」,引得大家哈哈笑。
改成线上教学不代表能回到被窝睡回笼觉,早上的班会与平常同一时间开始,而且规定班会时要穿制服。幸久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在桌上。
他将被缛收进壁橱,下到一楼来。母亲正在餐桌边喝着咖啡,她刚值完夜班,看起来睡眼惺松。
「今天学校呢?」
「改线上了。」
「我要睡了,中午你就吃便当吧。」
他往厨房一瞥,看到一个盖子打开正在散热的便当盒。他母亲的工作是海滨度假饭店的柜台,每天三班轮班,因此生活作息总是与儿子错开。
幸久盛了碗饭,将装进便当后剩下的炸鸡和煎蛋装进盘中。
「我今天去朋友家上线上课。」
母亲听闻此言皱起眉头,放下咖啡杯。
「不是发布大雪警报了吗?」
「解除了。」
「但还在下啊。」
「就在附近而已。」
幸久将煎蛋放进口中,母亲依然眉头深锁。
「是西高的同学吗?」
「嗯。」
「出海国中就同校的吗?」
「是高中才搬来附近的。」
幸久用完餐后将餐具端去流理台。他正要走出厨房时,母亲从背后叫住他。
「学贷的事问老师了吗?」
「我忘了。」
他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我开完班会问问看。」
他去洗脸台刷牙洗脸后回到二楼。
幸久眼看就要出门,因此没有开房间的空调,房内天寒地冻的宛如冷冻库。他颤抖着脱下睡衣换上制服,并选了双平常去学校不会穿的条纹袜。
母亲还在客厅看电视,他打了声招呼后出门去。
昨天才把家门前的雪铲得一干二净,现在雪又积到小腿肚的高度了。幸久拿起立在玄关的雪铲,铲了一条走出家门的路。
背后传来开拉门的声音。
「抱歉啊。」
母亲探出头来:「我回来的时候太累,就放着没管了。」
幸久再次把雪铲立在墙边,将歪掉的背包背正。
「带伞去吧。」
「嗯。」
他接过伞来迈开步伐。
这条小径上除了他之外别无其他行人,学校和公司行号大概全都放假了。去年为止根本没听过什么叫线上教学或远端工作,如今这些词大家都司空见惯。
走这条小径不会撞见任何人,对他来说正好。只身一人走来,雨伞的尾珠擦着外墙发出声响。
幸久想起玄关拉门的声音,他从小就觉得那个声音有种穷酸感,他很不喜欢。挂在门外屋角墙上的布灯,与学校泳池同色的浴室磁砖,自己的和室房间,这一切他恨不得隐而不宣。他家是已故的外公一手建造,虽然出海町常见一种重新翻修脱胎成新潮别墅或咖啡厅的老房子,但他家也不属此类。
走路约五分钟,抵达美波家。
幸久发现栅门口的雪已经铲得干干净净。走进栅门后,看到通往主屋路上的雪全都铲到一旁堆成小山。
美波正在玄关前弯腰推着雪铲,她穿着全身的滑雪装,头戴针织帽,装束宛如雪国儿女。
「早。」
美波听到幸久的招呼抬起头。
「早。」
「这些都是你铲的吗?」
「又没有别人。」
她的语气有点不耐烦,脸颊冻得红通通,看起来就是经典的害羞表情。
这房子只住她一个人,除了幸久之外也别无访客,因此她铲雪有一半是为了他。
他正想说「谢谢」,又觉得道谢太自作多情,因此吞了下去。
美波咳了起来,她弯着身体将铲柄当作拐杖撑着。
「还好吗?」
幸久走向她,她用手背擦擦眼睛。
「天气冷呼吸的时候喉咙会缩起来。」
「我懂。」
他跟着她走进屋内。
这个家依然又阴暗又寒冷,这种放大空间感的格局同时有放大阴暗与寒冷的效果。在看过自己家之后,更清楚明白这种挥霍的空间设计不是用于普通住宅,而是用于别墅。除了客厅和厨房的一体化空间之外,多半只规画了两个房间,一间在二楼,一间在一楼。一家人若只想趁周末或暑假来度假几天,这些空间就绰绰有余了。
幸久对于美波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为什么她独自住在别墅?而家人对此有什么意见?他们的关系尚未进展到可以随口一问的阶段。追根究柢而言,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彼此之间的关系。
上二楼后他被关在门外,让美波进房换衣服。她开门出来时已脱下滑雪装,换上平常的制服装,身上是深蓝色的布雷泽外套和百褶裙,松松的领带系在领口。
他们进入房间,在暖炉桌相对而坐。幸久将手机架在三脚架上,准备开班会,美波在自己面前打开Macbook。
线上教学的APP拍出自己的脸,背景的墙壁和天花板很显然是在别人家。幸久调整APP设定,设定了虚拟背景。一开始他看到的是南国的蔚蓝大海,却觉得太不合时宜,于是选了张欧洲的街景。
「啊,好厉害。」
美波趴在床上看他的手机画面:「这样我在后面也不会被发现吧?」
「你仔细看,还是会看到人体和图片之间有缝隙。」
「我看。」
美波把脸凑了上来,幸久感觉她的气息轻拂自己耳际。
「这个画面好可怕,仔细看会看到我背后有个神秘女子。」
「……找到……你了……找到……」
「这真的很恐怖。」
美波嬉闹了一番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班会开始,导师佐野夏美出现在画面上。她负责的科目是体育,在校内总是穿运动装,现在却是圆领针织衫,让人看不太习惯。
『好,我们要开始喽。』
佐野似乎是在看手边或电脑画面,所以视线常常往下。『大家都在吗?咦?盐泽不在。』
『凉真说手机没电了,现在要去跟爸妈借电脑。』
这是江口阳的声音,全班听到都笑了。
『小林怎么戴着口罩?』
佐野询问小林朱莉。
『我的脸今天状况不佳。』
朱莉的回答引来一阵笑声,美波也笑了。
小林朱莉是班上的核心人物,也是美波的朋友。昨天回家路上在便利商店前遇到四个女生,她也是其中一人。
『我的脸这辈子状况都不佳。』
恒太郎说完,马上引来全班大笑。他虽然不是班上的核心人物,却勇于发言,时不时耍宝搞笑。幸久不善于在大家面前说话,这是他学不来的技能。
他正侧耳听班导说明今天的进度,膝盖那边突然有一个触感。他伸手到暖炉桌下探了探,却没摸到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这次换成小腿被什么东西摩蹭。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的美波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幸久也对她笑了笑。
下一秒,他已经迅速伸手擒住她的脚,手指掐进她柔软的足弓。她强力想挣脱的脚,像是条被钓起来的鱼。她从幸久的手中挣脱后,踢了他好几脚以示报复。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了,因此钻进暖炉桌下看。
在橘色的光线中,将深蓝色的袜子照成黑色的,人体肌肤在这狭窄的空间中反射光线,看起来最为明亮。更深处的则是融入橘光之中,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美波每次踢脚,那里都会若隐若现,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天城——』
幸久听到有人从手机中叫他,他抬起头来。不知是否因为整颗头进了温暖的暖炉桌,导致他的脸红通通的。
画面中的佐野凑近电脑的摄影机。
『你有在听吗?人突然就不见了。』
「啊,我……暖炉桌——」
『暖炉桌?』
「我以为有开,结果没有……」
同学们听到幸久的谎言轻笑了几声,佐野也苦笑。
『暖炉桌啊?真好,还有其他人在用暖炉桌吗?』
班上几个人回应了佐野。
「我也是。」
美波轻轻举起手。她一注意到幸久的视线就刻意撇开脸。
班会时间结束。
幸久想起母亲叫他问学贷的事。
「不好意思,老师。」
他一开口,敲打键盘的声音就停下来。
『怎么了?』
「我有事想问——」
幸久话说到一半时注意到正前方的视线,被美波知道家里的状况太不好意思了。
「我有事想问老师,待会儿传讯息。」
『好。』
佐野的脸从画面消失,幸久看向美波。她正在笔电那头伸懒腰,丝毫没有注意他。
第一堂是英文课,上课只是老师改从自家进行线上教学,学生这边要做的事则是一如往常。课前本来就要先预习,因此临时改线上也不成问题。英文老师的板书总是很有个性,现在变成漂亮的字型显示在画面上,反倒比在教室上课时更好理解。
与英文老师村野相比,第二堂课的世界史老师矢口更不习惯电脑或线上教学。世界史上课不是老师连线教学,而是播放预录的影片。
由于老师不会看到学生的情况,因此美波趴在床上,手撑着脸看电脑画面。幸久靠着床缘回头看。
「你上课态度太差了吧?」
「你以为我很轻松吗?其实这样手超酸的。」
她翻个身仰躺下去。
矢口是五十多岁的资深老师,不过对镜头讲话或许是另一种能力,他在镜头前的动作和讲话方式都如实习老师般生硬。影片应该是在无人的教室里拍摄的,可以听到回声。老师说的话在幸久的脑中响得空洞,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样做有意义吗?」
他低声说,背后的床晃动了一下。
「什么?你叛逆期吗?」
「我不觉得线上教学能考上大学。」
「也只能这样了啊,去年以前又没发生过。」
幸久盯着自己的手。
「我们就像是白老鼠,下一届踩在我们的经验上一定会更顺利,但我们怎么办?」
美波的手叠上他的,平滑有光泽的指甲,缠绕到他那苍白冒白线的指甲之间。后方的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抱住他,他被温暖与柔软包围。
幸久感觉有什么要紧事被她巧妙地蒙混过去了,不过他是在「异冬」来临后才识得这份温暖与柔软。如今已经难以想起「异冬」以前的世界是什么面貌,认识这份温暖与柔软前的时日恍如隔世。
×××
十月初的星期五,下了公车的幸久在寒风中打颤。
短暂的夏天结束后秋天没有来,一入九月立刻开始降雪,身体一直受不了这种寒冷。
今年的稻作量令人绝望,原油价格不断攀升,消费市场也在低谷之中。幸久的生活一时半刻间没有受到波及,不过社会上的负面消息已使他心灰意冷,日复一日阴霾的天空,更让他感到郁郁寡欢。
他从国道转进一条小径,积雪更深了一点。
平常深锁的金属栅门今天敞开了,门内可见真濑美波的身影,她独自在铲腹地内的雪。
幸久跟她不熟,他们升二年级才同班,两人所属的小团体相差太远,根本没机会交谈。
不过由于两人不时会搭到同一班公车,因此他本来就知道彼此住得近。不知她念哪里的国中,出海町的国中只有两间,从这两间考上横须贺西高中的,他全数知悉。
幸久推测美波可能是新搬来的居民。出海町的迁入人数多,有些慢活或乐活族会特地从东京一带移居。对于在这里长大的幸久而言,搬到没有水电瓦斯的深山倒也罢,在这种普通小镇追寻那些理想则是贪心了。
铲雪的美波穿着制服,她用的不是雪铲而是挖土铲子。这把尖头铲适合立在坚硬的雪地,但是收尖的铲头比不上雪铲的效率。
如今全日本都在下大雪,不管去哪里都难以买到雪铲,甚至还听说有人以超过一万圆的价格变卖。
幸久与吹气暖手的美波四目相交,他轻轻点头致意,她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到有一户人家门口被一座雪山堵住,应该是这一家的住户努力铲出来的雪。他往雪山后探头,看到铲子立在雪堆里。这把铲子连铲柄都是金属制的,不是寻常铲子。
幸久随性一拔拔起铲来。那是一把橘色铲头的雪铲,整体都是金属制,比起塑胶制品更有一种工具的美感。
他看向这栋房子,虽然是老建筑,不过木门很新,只有上半部是格子状。他想到这里约两年前进行过改建。
幸久环顾四周,确认这户人家和路上都没有人影,于是将雪铲扛在肩上,原路折返。
美波仍然在铲雪,比起刚刚,她又更往内部移动了一些。幸久深呼吸一口气,走进栅门内。
「我帮你。」
他讲完之后没有等她回应,立刻下铲。
「啊啊……谢谢。」
美波的回应有些疑惑,但她再次开始铲雪。
幸久在铲自家门前雪时用的是普通铲,这把雪铲比他家的方便许多。四角形的铲头更好下铲,而且一次可以铲更多雪。
他没有在这个不下雪的小镇铲过雪,只是在「异冬」来临后多少已经累积了一些经验。尽管如此,铲雪依然是高度体力活,铲着铲着身子就热了起来,他将背包与羽绒衣放到路边继续铲。
幸久和美波不发一语不断往前迈进,穿过树丛之后,开始能看到房屋。他记得小学的时候这里曾经施工过,当时盼着会盖出一栋气派的豪宅,现在亲眼一看却觉得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如此空旷的腹地,房屋只有这么一点面积。
两人铲到玄关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对视。
「天城——」
美波摩擦变红的手:「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真濑美波。」
幸久脱掉手套,用手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你竟然知道。」
「都同班半年了,应该的。」
他说完,美波轻轻点头。
「那是哪里买的?外面很少在卖吧。」
她指着雪铲。
「我去旁边借的,现在该去还了。」
「那我一起去。」
两人并肩而走,比起第一句的攀谈,现在的幸久更为紧张。
只见刚刚看到的雪山附近,有一个男子在徘徊,男子浓密的胡须盖住了下半张脸,看起来很严肃。
男子一下在打量雪山后方,一下徒手挖雪,看起来在找东西。
「惨了……」
幸久赶忙转身折返,将雪铲抱在肚子前。
「怎么了?」
美波追过来。
「其实这不是我借来的,我是不告而取,那个人应该是物主。」
「喔。」
美波停下脚步:「给我,我去还。」
「咦?」
美波从困惑的幸久手中抢过雪铲,走了过去。
她走到男子面前递出雪铲,两人讲了几句话,幸久只能远远观察他们。
最后她回来了,而且脸上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他是好人,他说『随时都可以用』。」
幸久往美波身后看过去,大胡子男手持雪铲看着他们。
「你怎么解释不告而取的事?」
「就说『我想铲家里的雪』。别人在这种事情上都会对我很友善,从以前就是。」
「喔喔……是喔。」
美波露出微笑,幸久回以尴尬的笑容。
她很美,任谁来看皆如此,而且她想必也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她对幸久而言相当耀眼。
返回美波家拿书包和羽绒衣的时候,幸久低着头走,没有和身边的她交谈。
星期日在房间念书的时候,幸久察觉值夜班的母亲回家了,他来到一楼。
「你看这个。」
母亲手上有一把巨大的雪铲,铲柄长到几乎要顶到客厅的天花板。
「怎么会有?」
「客房清洁人员田中给我的,说是刚好买到了两把。」
幸久接下母亲手中的雪铲。红色的塑胶铲头看起来很廉价,拿起来却意外有重量。
隔天早上,他提早一点起床到门口铲雪。他用的是母亲昨天收到的雪铲,这把雪铲不愧是专门的工具,昨夜的积雪转眼间就铲干净了。他心情愉快,感觉在日复一日的雪白世界中,成功对「异冬」扳回一城。
幸久看手机时间,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段时间,于是拖着雪铲,走上平缓的坡道。
美波家的栅门紧闭,门脚都埋在雪中。
幸久想夸示新雪铲的功力,于是将门口的雪一铲而空。
直格栅门上也有积雪,幸久徒手将雪拍落,手部接触到的金属比雪本身更冷。
门内的雪都没有铲,昨夜下的雪一片平滑,没有任何足迹。
幸久拖着雪铲返家。
美波那天没有来上学。
幸久在下课时间与她朋友小林朱莉和上田一华对到好几次眼睛,但每次都撇开眼。
隔天早上,幸久铲完自家门前雪后又去了美波家。
干燥的雪花飞舞,落在羽绒衣上。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地上的积雪都轻盈了。门内留有一道足迹,它的轮廓即将消失。
幸久听到踏雪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美波穿过树丛走了过来,她身上的大衣和那天穿制服时是同一件,但下半身是运动棉裤。
她与幸久隔着栅门面对面,看向门外没有积雪的地面。
「昨天也是你帮我铲的吗?」
「嗯。」
幸久耸耸肩,心情一如小孩子恶作剧被拆穿。
「谢啦。」
「没什么,就邻居嘛。」
美波听到此言露出微笑。她可能刚醒,头发塌塌的,而且脂粉未施,不过睫毛依然浓密,衬得那双铜铃大眼看起来比平常更大。
「我感冒了,今天也会请假。」
她说完咳了起来。
「还好吗?」
「没什么,我今天会去看医生。」
她吸吸鼻子问:「你买雪铲了?」
「别人送的,很棒吧。」
「很赞耶。」
美波微微一笑,往树丛瞄了一眼。幸久感觉对话要划下句点了,他抢步上前抓住栅门。
「那边的雪也让我铲。」
「咦?」
她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没关系,不好麻烦你。」
「你要去看医生吧?最好有一条好走的路。」
「可是……」
幸久猛力将雪铲插进雪地。
「其实我只是炫耀它。」
「这是重点?」
美波笑着打开门。
幸久进了栅门便开始铲雪。他一如自己宣言地卖力将雪铲开,试图展现这把雪铲的威力。见美波站在一旁看着,他停下动作。
「我来就好,你进去吧。」
「我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好好躺着。」
美波稍微徘徊了一下,接着说了声「谢喽」便往屋里走去。
幸久重新开始铲雪,即使有利器在手,铲雪依然是件折腾人的苦差事。腹地真的需要这么大吗?值得三思。
幸久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玄关后喘了口气。正面全落地窗的房屋里相当阴暗,看似无人居住,也没有人开门走出来。他正担心撞见美波的父母不免尴尬,现在倒松了口气。
他一直想见见深锁的栅门之内,那间房屋是如何模样,如今他已独自来到此地。而美波虽然遥不可及,如今他却可以理直气壮站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同时触及小镇与她的秘密,内心充满了成就感。他拍落头上不知不觉堆积的白雪,踏上归途。
隔天早上幸久去美波家,看到栅门已经敞开。
幸久站在门外观察了一下情况,最后下定决心走进去。
穿越树丛后,看到正在铲雪的美波。她穿着牛角扣大衣和短裙,这是要去上学的服装。
「身体状况还好吗?」
幸久关心问道,美波靠着立在地上的铲子。
「我去医院拿药,吃了就退烧了。」
「那就好。」
幸久不想让大病初愈的她太勉强,于是替她铲开路上的雪。昨晚的雪量少,因此铲起来很轻松。
「我也想用用看。」
美波说完,幸久将雪铲交给她。她把铲子架在腰部的高度,并朝栅门一路奔跑着铲过去。雪地被一分为二,中间生出一条路。
「这个很棒,铲雪变好玩了。」
在「异冬」来临前,他也曾期待罕见的下雪景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回这样的心情。他捡起美波丢下来的普通铲子追上去。
到了学校之后,他们的眼神交会过几次,每次她的眼神都有言外之意,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假装滑手机。
幸久接连几天的早上都去美波家报到,与她铲雪的这段时光,让身处「异冬」的情非得已与无奈,得到了几分的缓解。
星期五,他一如往常去美波家,看到她拿着雪铲在等他。
「你买了吗?」
「外婆寄来的。」
她走去玄关,拿了另一把铲子过来:「还有这种的。」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铲子,这外观比较像是推土机的推土刀。
「这要怎么用?」
她抓着铲柄,手往前伸,路上的雪三两下就被推到路边。
「太好了,这样就轻松了。」
幸久嘴上这样说,内心却黯然。
原以为自己能对她有所贡献,但其实他凭恃的是工具的力量,这种优越感转眼就不成立了,因为他们的差别终究只在于是否拥有那个物品。
这几天上学前和美波度过了短暂而愉快的时光,虽然没聊上几句,不过两人通力合作铲雪,彷佛成就了某种心有灵犀。然而,一切就到今天为止了。
「以后我应该可以自己来了。」
美波放眼看向还有一些残雪的步道。
「是喔。」
幸久垂下头来,重新握住铲柄。
「谢谢你之前的帮忙。」
「没什么。」
他的脚尖踩在雪上:「反正我喜欢铲雪。」
「是喔?」
「不……我还是不喜欢。」
她笑了出来。
「那为什么?」
「为什么呢?」
对话中断,四下一片寂静,彷佛所有声音都被雪地吸收了。两人眼神交会后又撇开眼睛。
美波的手红了,看到这双手就让人很想助她一臂之力。然而这种情感,好像又不是同情或者怜悯。
她将手收回大衣口袋。
「要不要喝个咖啡?还有时间吧?」
幸久往她家看了一眼,点点头。
她将铲子放在雪地上,走向玄关。幸久将自己的铲子排在旁边,跟在她后头。
×××
此刻看到美波的手在自己手中,他仍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他第一次来她家帮忙铲雪,也不过是三星期前的事。看到她独自铲雪的手虽觉冰冷,却也没产生大胆的念头,想着要实际检测那温度。如今无论幸久传导多少体温,都无法让她微冰的手暖和半分。
「怎么了?一直在看。」
美波的声音让他耳朵痒痒的,她从背后抱住自己,两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幸久用拇指轻抚她的指甲。
「就觉得很美啊。」
「我什么都没做耶。」
她的身体靠了过来,耳朵压在他脸颊上。
电脑画面中的矢口持续面对没有任何人回应的空间讲课。
午休时间,幸久打开便当盒。
美波将快煮壶的热水倒进杯面中。除了去装快煮壶的水和上厕所之外,她的生活似乎可以在这个房间中自给自足。
「给我一个。」
她夹走了幸久的煎蛋。他猜想她平常的饮食生活应该不佳,决定就此作罢。
「今天要打工吗?」
美波撕开杯面的盖子。幸久看了手机萤幕。
「公司说发布大雪警报就停班,但目前还没发。」
「我们下次出去玩吧,找一天你不用打工的时候。」
她吸食面条。
「去『哪里』?」
「约会。」
「具体来说要去哪里?」
「就找地方。」
「这是在鬼打墙吧?」
美波被泡面的蒸气呛到。
「我想说我们一直待在房间里,下次想一起出去玩。」
幸久看向窗户。窗缘积着雪,玻璃下半部被覆盖成蓝黑色。窗外可见的是灰暗的天空。
他想了想从小居住的这个小镇,脑中浮现的景色都变成一片雪白,似乎不再是他熟悉的出海町了,彷佛「异冬」剥夺了他的归属。
「根本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吧。」
幸久口中飞出尖锐的言词,他听到自己的「尖锐」也吓了一跳。他并不是在针对美波,而是她所说的话,让他按捺已久的情绪一泻千里。
她皱着眉头不发一语,然后就口喝泡面的汤,幸久看不见她的表情。
上完下午的课之后,他离开美波家。
上课期间、在玄关道别的时候,气氛始终有些尴尬。幸久没有为自己的迁怒道歉,美波也没有再提约会一事。
在加油站打工的时候,他脑中不断回放着自己说的话和她的反应。寒风中每颤抖一次,彼时彼景便会瞬间停格再播放,犹如在看讯号不佳的影片。
「好冷。」
同事松桥杏奈在他旁边跺步。
加油站的客人在九五汽油每公升突破二〇〇日圆之后就变少了。往来眼前的县道上的车辆,也远远少于「异冬」来临之前。
「好想进去~」
杏奈转头瞥向加油站的附设商店,深夜中流泻出LED灯的白光,视觉上相当温暖。
「改自助就可以待在里面了。」
幸久吐了口气,这口气在加油站屋顶的灯光下呈现白色,转眼又消逝在夜色之中。
「自助好轻松喔,一辈子只要看着萤幕按几个按钮。」
「但这样我们会没工作,自助只要一人作业就够了。」
「有什么关系?我们一起辞职嘛。」
杏奈对他投以若有似无的妩媚笑容。她是十九岁的打工族,对于工作的执着与责任感却比高中的幸久更淡薄。
两人的影子突然拉长,幸久回头,看到一辆车从马路上转进来,他沐浴在车头灯光之中。
「欢迎光临。」
他反射性地扯开嗓子,用手势引导,让日产NOTE的白色车辆停在固定的位置。
他跑到驾驶座边,看到车窗降下,里面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西装男子。闻到车内的空气,便知道男子没有抽菸。
「九五加满,刷卡。」
「九五加满,收您信用卡,谢谢。」
幸久收下了信用卡,小跑步去结帐。他指着油种、容量和车道做确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打开油箱盖时,又看到一辆车驶入。杏奈前往引导并喊了句「欢迎光临」,他也跟着唱和。
油表开始跑之后,幸久将信用卡归还并替男子擦拭车窗。擦窗是先湿后干,湿溽的毛巾很冰冷,使得干擦用的毛巾如热水般暖手。
客人头探出车窗,将擦拭车内的毛巾还给幸久。
「你们有雪胎吗?」
幸久往附设商店看了一眼。
「现在厂商那边好像也没库存了,不好意思。」
加完油后他拔掉油枪,将签单交给客人签名。
车窗关上,车辆驶出。
「谢谢惠顾。」
他跟到加油站外侧,脱下帽子送客。这辆车朝东京的方向驶去。
身为一个没有驾照之人,却要引导、清洁并目送别人的车离开,尽管已经熟能生巧了,幸久仍然不解自己为何做得来,对于自己下次的服务仍然心有不安。
正好这个时候,杏奈也送走了她负责的车辆。
「天城,你的声音很抖耶。」
他重新戴上帽子说:
「我很紧张啊。」
「你真幽默啊,前~辈。」
杏奈拍了幸久肩膀,他笑了笑。他的年纪较小,但是在这里的资历比杏奈多半年左右。
到了十点,两人撤回室内。
置物更衣间只有一间,因此杏奈先去换衣服。幸久坐在与制服同色的椅子上喝咖啡,他双手握住马克杯,试图让热能传导到冷透的身体核心处,结果只暖到了手掌,其他部位依然是冻僵的状态。
「很冷吧?」
店长河野看着电脑萤幕说。
「冷死了。」
幸久望向玻璃窗外,从天而降的雪窜进了屋顶下方。
「十一月就这么冷,新年会是什么情况?」
河野敲打键盘的声音消逝在空调的运转声之中。幸久啜饮一口咖啡,他加了多一些砂糖,让空腹得到滋润。
杏奈走出置物更衣间,长版羽绒衣在胸前抱成一团。
「更衣间好冷~放个煤油暖炉吧。」
「加油站严禁烟火啦。」
河野苦笑说。幸久把咖啡一口饮尽,站起身来。
「而且煤油暖炉根本一机难求。」
「天城你家有吗?」
幸久听到河野的问题摇摇头。
「松桥小姐呢?」
「我家也没有。」
「要是家家户户有一台,煤油的销量就会增加,也是不错。」
河野在座位上大力伸懒腰。
幸久和杏奈在加油站前分道扬镳,他戴上羽绒衣的兜帽迈出步伐。
雪花落在兜帽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在街灯的光线不及之处,这个声音便等于是降雪中的通知。
虽然刚刚在暖气房休息了一阵,也喝了咖啡,但是骨子里依然是冻僵的状态,肚子也依然感到空虚。
幸久思量着要不要去一趟便利商店。现在的他需要接受别人的服务,无论那服务多冰冷。总觉得这样才能从一个扯嗓子对陌生人打招呼、低头鞠躬的人,变成心无旁骛默默走在镇上的人。
他边走边想要买些什么,突然想起自己的时薪是一〇五〇日圆。把在迎风打颤劳动几十分钟的薪水,花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食物上,这样有何意义?
在加油站打工一年半是有些积蓄了,但是根本及不上大学一年的学费。班导佐野昨天告诉他一个学贷相关的网站,他浏览了才领会到现实的残酷,自己的工作就像家家酒一样。
插在羽绒衣外套里的双手很冰冷,手套戴着也暖不了手,关节处的皮肤痛到像是有利刃轻轻划过。
幸久想到美波的手,摸起来总是冰冰凉凉,但是内底中带有些微的,她孤芳自赏的体温。
他从羽绒衣下的摇粒绒外套口袋抽出手机,手机放在比较贴身的地方,保住了电源。
美波没有传讯息来,幸久站在原地脱下手套。
刚刚很抱歉
我乱说话
他传了讯息出去,又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没有已读。雪花片片落在萤幕上,让她过去的讯息晕染开来。
幸久闭上眼睛聆听浪潮声,在黑暗中驻足半晌,便感觉那声音不断在靠近。就在他觉得海浪翻越沙滩淹过他双脚时,手中的手机震了一下。他张开眼睛。
我要罚你跟我约会
幸久用指头拂去萤幕上的雪花。
你想去哪里?
罚你自己想
怎么愈罚愈多?
幸久抬起头来,看惯了手机的光,四下的黑暗反倒越发黯沉。黑沉沉的大海虽诡异,却安安分分地停留在沙滩的那一头。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手机似乎还留有余温,他按着手机迈出轻快的脚步。海浪声一如既往遥远,他的脚步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