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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遭魔幻写实主义大旗追赶

窃取本书者将会… 深绿野分 35131 2024-11-04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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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说起读长町的御仓嘉市,他既是闻名全国的书籍搜藏家也是评论家,从他呱呱坠地到在缘廊边阅读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是位长居读长町,小镇上的知名人士。「有不懂的事就去问御仓先生」、「想找书去问御仓先生立刻有答案」、「有烦恼找医生前先去问御仓先生」等等,御仓嘉市被大家当成活字典重视,而他的书库中到底收藏了多少藏书,这任谁也不清楚。

  读长町是个圆角菱形状的小镇——一条大河往南、北分歧又再汇流后,就在中间围出这个小岛般与四周土地切分开来的地形。

  「御仓馆」就伫立于这块菱形土地正中央,御仓馆多年来重复进行梁柱与地板的整修补强工程,在嘉市过世时,已经成为一座地下、地上各两层楼的巨大书库,在过去是被誉为「只要是读长居民,从幼稚园小朋友到一百岁的老人绝对都进去过一次」的小镇名胜。

  出生于一九○○年的嘉市从大正时代起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珍藏,在他同样优秀的搜藏家女儿御仓珠树继承后,又继续增加。

  有书的地方就会吸引搜藏家前来,而搜藏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某天,珠树发现御仓馆珍藏的部分珍贵书籍,有大约两百本从书架上消失了。在那前后也时常发生书本遭窃的事情,珠树还曾经威胁与父亲熟识的古书商,并闯进古书交易所,大声斥责打算高价转卖的窃贼并将对方扭送警局。

  看见两百本珍贵书籍一口气全部消失的珠树情绪激动,终于决定要关闭御仓馆。附近的居民亲眼目睹某大型保全公司的员工,在珠树的监视下,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建筑物的各个角落装上警报装置。在那之后,除了御仓一族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人能踏入馆内,也没有人能借书。即便是父亲的好朋友,或是知名学者,珠树都坚持拒绝。

  御仓馆关闭了。结果,自此再也不曾听到珠树每次发现书籍遭窃时的惊声尖叫。哎呀哎呀,总算能迎接和平日子,虽然不能阅读御仓馆的藏书令人遗憾,但读长町现在已是书香小镇,想看书也不需费吹灰之力。镇上的人皆松了一口气地如此表示。

  但就在珠树过世后,开始流传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

  谣言内容为「珠树设置的警报系统非比寻常」,太想要保护深爱书籍的珠树,去拜托与读长町关系密切的狐神,替每一本书籍施加了奇妙的魔术。

  这个故事,就从珠树的小孩,现任御仓馆管理人御仓步梦和昼寝兄妹俩中的步梦住院后几天开始。

  但主角不是步梦也不是昼寝,而是下一代,步梦的女儿御仓深冬。

  深冬随着电车摇晃,轻轻点头打瞌睡。放学回家路上,身着尚未习惯的高一制服,她的头只要再往左偏一点就会撞上银色扶杆。时间刚过下午四点,返家颠峰时刻前,车上三三两两的乘客大多都是和深冬同校的学生。

  宛如融化奶油的柔滑黄色夕阳从窗外射入,电车过桥,边渡河,直条纹影子也从地板、座椅以及乘客的身上划过。电车突然紧急煞车,巨大晃动唤醒深冬,她把手上的塑胶袋摆到腿上。她随意搔头,用手指梳过没时间又嫌浪费钱而任其留得太长的黑发,张口打了个哈欠。电车仍停在车站前不远处。深冬从黑白条纹的背包中拿出被同学戏称为「加拉巴哥」的摺叠手机确认时间。再不快一点就要到医院的晚餐时间了。

  就在数位时钟的分钟数字加一时,电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色也从深灰色河面与桥梁的铁架逐渐变成圆顶状的月台。站前成衣店的招牌宣传着现正举办夏季特卖,经过大型书店的交通指引后,电车在身穿西装的排队人潮前停下。

  「读长——,读长站已到站。」

  深冬边忍住哈欠边站起身,和坐对面的同校女生对上眼。她戴着眼镜,手上拿文库本。深冬心想:「我知道那本书,现在很热卖对吧。」但也只是这样想。深冬不知道内容,也不想知道。因为她讨厌书。

  正当深冬想要快点下车时,「不好意思——」有人出声喊住她。手拿文库本的女同学从走下月台的深冬后面追了过来。

  「你是御仓同学对吧?」

  深冬对这位戴粉红框眼镜的女学生完全没印象,她迅速确认制服衣领上的校徽,蓝色表示二年级,那还是礼貌点说话吧。

  「……是这样没有错。」

  「果然没错!我听说那一族的人入学了,就一直想着不知道哪天会遇见。」

  深冬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这不知名的女学生,阔步穿越因下车乘客拥挤的月台。

  「啊,唉,你等等!要不要加入文艺社?喂!」

  装没听见、装不知道。深冬从外套口袋中拿出票卡,边后悔着早知道别老实承认自己是御仓家的人就好了。

  初夏黄昏,彷佛融于暗红色的天空底下,深冬走出收票口后往右手边前进。光影环绕的四照花林荫道的尽头,是这附近最大型的大学附属医院,深冬从探病柜台那的入口走进医院。住院大楼三楼的四人病房用白色布帘隔开每张病床,互相看不见。

  「嗨,爸。」

  深冬拉开最里边的布帘,朝身穿睡衣的父亲步梦挥手。步梦头上缠着纱布,右脸有个大瘀青,右脚用石膏固定。身材高大的他让病床显得特别小。

  「状况怎样?」

  「非常有精神,说是头的伤口状况也不错。」

  「但是还不能出院吧?」

  深冬把手上的超商塑胶袋递给父亲,里面有两罐父亲爱喝的黄罐MAX咖啡和一袋花林糖。

  「还要多久?」

  「我也不清楚,也还需要复健。道场有阿崔顾着吧?没问题、没问题。」

  「问题不在那啦。」

  深冬朝立刻打开MAX咖啡的父亲叹气。

  身为御仓馆管理人,同时也经营柔道道场的步梦在上周发生事故。那天晚上,他开心地沿着河堤骑自行车时,猫咪突然从阴影处窜出来。身为猫痴的步梦慌慌张张扭转龙头,结果连同自行车一起摔下堤防。

  幸好猫咪平安无事,正好在他背后目击事故始末的慢跑者帮忙叫救护车,但就算长年练习柔道的步梦懂得缓冲技巧,伤势也得花上一个月才能康复。虽是如此,道场交给代理师傅崔智勋就好,大部分家事深冬也能自己做。但还有一个大问题。

  「昼寝姑姑要怎么办?」

  父亲喝MAX咖啡的手一顿。

  「……昼寝又做了什么了吗?」

  「与其说她做了什么,倒不如说什么也没做才糟糕。」

  深冬再次叹气——这口气比刚刚更重,打从心底的叹息。窗外传来豆腐店的「叭噗」喇叭声,也听见宣告傍晚时分的「晚霞渐淡」音乐声。

  「你住院后已经收到三次投诉了耶。第一次是她直接把空的便当盒丢在垃圾收集场。听说昨天御仓馆的警报系统每三十分钟叫一次,连续叫了三小时耶。也就是昼寝姑姑过度疏忽管理的问题。还接到市公所的电话耶。」

  深冬打开花林糖的袋子,拿出焦褐色零食一口咬下。碎屑散落在她过膝的裙子上,深冬皱眉捡起碎屑往嘴里塞。

  「……我住院几天了啊?」

  「五天。」

  「五天三次啊……」

  步梦搔搔头。

  「那家伙明明跟我说她一个人没问题的耶。」

  「就是因为有问题,爸之前才需要兼任管理人,还要照顾姑姑的吧。我也知道昼寝姑姑有多厉害,但就算她再聪明,就算她读遍了御仓馆的藏书,没人照顾她,她根本无法生活。根本不算大人啊,还造成邻居困扰。」

  深冬虽然感到尴尬与罪恶感,也无法抑止自己累积的不满倾泄而出,直接朝父亲发泄。深冬从小就很不擅长与今年要满三十岁的年轻姑姑相处,而步梦也知道这件事。

  「……那,该怎么办呢?深冬有什么能够解决昼寝问题的提议吗?」

  「咦?」

  深冬原本只是想要父亲听她抱怨不满,她不知所措地交握双手。

  「我没什么特别想法。」

  「但我没办法马上出院。就算出院了,脚这样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去做御仓馆的工作喔。」

  「……让昼寝姑姑离开御仓馆,然后把御仓馆完全关闭。」

  「你要让她上哪去?我们家吗?奶奶过世时反对昼寝和我们一起住的人不就是你吗?而且昼寝绝对不可能离开御仓馆。那孩子没有书就活不下去。」

  父亲表情柔和语气却相当认真,深冬别开眼,又拿起一个花林糖丢进嘴里,接着舔拭着指尖。

  「要不然去请邻居们忍耐一下?」

  「短时间内这样做比较好吧,对了,她直接把便当盒丢在垃圾收集场里的那件事,之后还有收到相同投诉吗?」

  「我没听说……」

  「原来如此,她也稍微有点学习能力了吧。」

  「我觉得应该不是。」

  「我想也是。我问你,你昼寝姑姑是不是常常在睡觉?」

  深冬抬起头与父亲对上眼,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她胸口扩散。

  「深冬不担心吗?昼寝可能会不吃不喝一直睡下去。」

  御仓昼寝人如其名,甚至让人不禁想嘲弄「她是为了午睡而诞生」,放任她不管的话,无论十二个小时还是二十个小时都能不停睡下去。听说她年轻时清醒的时间更长一点,但从深冬出生后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在奶奶过世后,步梦还要往来御仓馆照顾昼寝。

  深冬想过请人来帮忙就好了,但步梦坚持遵守珠树留下的「御仓馆仅限御仓一族的人进出」的规定。深冬的母亲早逝,与其他亲戚关系也不密切。

  姑姑不是看书就是吃饭、睡觉,几乎不做生活其他大小事,父亲每天都要去照顾她。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深冬,从以前就想过「要是父亲过世后姑姑还活着,那我得接手照顾这个懒散的姑姑吗?」,而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无比厌烦。

  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要面对这件事。

  出生在御仓家根本一件好事也没有。就像刚刚那样,突然被不认识的学姊搭话,问她要不要加入文艺社。我根本不喜欢书,连看都不看,最讨厌了。

  深冬拿起还没开的MAX咖啡,把挤到喉头的不满灌下肚,吐了一个甜腻的饱嗝。

  「我知道了啦,真是的,也只有我能做了啊……买饭和水之类的去,做这些就够了吧?」

  父亲步梦眯眼微笑点点头。

  深冬离开医院后试着打电话到御仓馆去,一如往常只听见通话中的嘟嘟声。没办法,她只好到超商的ATM从与父亲的共同生活费帐户中领五千圆。

  车站前,返家的上班族和学生来来往往,绿色布告栏前,两个戴帽子的中年男性正在张贴读长神社水无月祭典的海报。上面写着「来去『书香小镇』读长町的知名神社吧!」。读长神社就位于御仓馆正后方,这个时期总是很多人。深冬用力把脚边的空罐往自动贩卖机的方向踢去,百般烦恼后最后还是捡起空罐丢进垃圾桶里。

  读长町的海拔很低,从站前往中心区前进,自然而然会一路走下坡。特别是商店街附近特别低洼,商店街入口前的楼梯彷佛像站在山崖上般视野辽阔,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景点。现在恰巧是热铁般的太阳往小镇尽头落下的时刻,许多人拿着手机或相机,朝着因灿烂夕阳闪耀而炫目的街景不停按快门。

  商店街充满酱油或酱汁焦香的气味与烟雾,精肉店前一如往常大排长龙,身穿白色围裙与白色塑胶雨鞋的店员手脚俐落地把刚炸好的可乐饼与炸肉饼装进袋子中。鲜鱼店今天的重点商品是鲣鱼,店家的次男正在店头的烧烤台前拿着串好的鲣鱼,要将表面炙烧得恰到好处的鲣鱼切成炙烧生鱼片。炭火把青色的鱼烤得鱼皮、鱼脂香气四溢引人食指大动,路过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连白猫都喵喵叫等着。一盒四百五十圆。调味料另外卖,一小杯装有切碎细葱、紫苏、茗荷、生姜泥的调味料要五十日圆。

  但一人份要五百日圆有点下不了手,深冬吞下不停涌上的唾液,依依不舍地朝对面的蔬果店看。店头摆着色彩鲜艳的红色番茄与绿色狮子唐辣椒,表皮散发光泽的茄子,以及早已开始进货的玉米。

  「哎呀,小深冬,你爸状况怎样?身体好点了吗?」

  把一袋番茄、一根长茄子、一盒茗荷放进购物篮中拿去结帐时,随意拿发夹固定褐色刘海的熟识店员开口问。她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每次见到时她总忙得不得闲,总是不理会对方的状况飞快说重点。深冬心想要是说状况不好会让她更慌张,便回答「好多了」,店员点头说「这样啊!」后已经开始替下一位顾客结帐。

  深冬的家事技能只有如非必要就不会做的程度,要煮味噌汤还煮得出来,但汤头拿高汤粉了事,且她脑中的菜单也没多到可以把食材加以利用,她也没有兴趣多学。像现在这样遇到平常负责煮饭的父亲不在,她需要煮味噌汤时,只会拿豆腐搭海带芽,或是高丽菜搭红萝卜,或茄子搭茗荷这三种组合轮替。接着煮好白饭,买现成的料理拿来当配菜。

  深冬走过荞麦乌龙面店、中华料理店,加入鸡肉专卖店经营的、一串只要九十圆的烤鸡肉串店前的短队伍中。身材高大一头鬈发的老板在厨房里,双手流畅地翻动着因长年脏污而黝黑的烧烤台上的烤鸡串。

  「我要三串葱肉、三串鸡肉丸、三串鸡肉……然后四串鸡皮。酱汁口味的。」

  一边朝被喷溅的鸡油与酱汁沾染得油腻的窗户窥探,一边点餐,大概是声音太吵听不太清楚,在旁边炸鸡块的老板女儿由香里帮忙写点单。

  「对不起喔,换气扇坏掉了,店里非常吵。三串葱肉和三串鸡肉,然后还有什么啊?」

  「三串鸡肉丸和四串鸡皮。」

  深冬决定要一次吃两串自己最爱的鸡皮。

  「收到!深冬妹妹还是那么喜欢吃鸡皮啊。现在单有点多要等十分钟左右喔,你要拿去给你爸吗?」

  「不是,是崔哥和我的份,还有要送去给昼寝姑姑吃……」

  由香里听到这皱起脸来。

  「哎呀呀,昼寝的份啊?昼寝的做盐味的比较好吧,我帮你各把一种改成盐味的吧。」

  没想到由香里竟然知道昼寝的喜好,深冬因为难以言喻的羞愧红了一张脸,小声拜托「麻烦你了」。五分钟后完成的烤鸡串,由香里贴心地分成三盒包装,接过塑胶袋,塑胶袋底部热得几乎要烫伤人。

  深冬单手插在制服外套口袋中,驼着背下巴稍微前倾走过商店街。在老旧的美容院白色门前,看见几本用绳子绑起来的书和写着「奉纳※」的牌子。想起在站前看见的水无月祭典的海报,深冬把背驼得更弯。

  注:指让神佛开心所进行的捐献、举办仪式的行为。[n2]

  走出商店街后热闹气氛瞬间一变,变成宁静、读长町特有的「书香小镇」。

  在御仓馆盖好前,读长町是个沿着河岸而建的淳朴寺院小镇,四处是农田、森林。而这个小镇会被称为「书香小镇」,果然还是御仓馆带来的巨大影响。虽然这样说,平成时代的经济不景气也影响到这个小镇,与昭和时代的全盛期相比,样貌也变了不少。

  一出商店街后的横向大马路,一到假日会聚集各种爱书的人。有红色门与蓝色招牌的可爱店家是绘本专卖店,旁边是一间有坡道的无障碍书香咖啡厅,过马路后有家从大型书店退休的书店员经营的流行新书书店。此外,还有历史悠久的古书店、专门买卖翻译小说的二手书店、把过去住在镇上的小说家的书房改装的咖啡厅、连锁新书书店等等栉次鳞比,走个十步绝对都会碰上各种与书相关的店家。

  深冬父亲常上门消费的新书书店「若叶堂」店门前,顶着黑色香菇般的蘑菇头发型,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店员正在打扫门口的脚踏垫。深冬正要经过店门口时和他对上眼,他点点头打招呼。

  走过马路转角,在缓缓转弯的狭窄道路中前进,民宅庭院与阳台上郁郁苍苍的茂盛绿意映入眼帘,让人想深吸一口气。爬藤玫瑰花丛底下写着「BOOKS Mystery 」的招牌摇晃,旁边的杂货小店里,绑着红色头巾的老板正在收拾摆在店头的便宜书衣与阅读灯。

  穿过狭窄道路后走出大马路,这附近车流量大,现代感的书店减少,公寓大厦、小公寓、干洗店与医院等林立,转变为生活感十足的气氛。

  边摇晃烤鸡串的塑胶袋边走下缓坡道,终于听见不停在榻榻米上练习受身技巧的拍打声,深冬知道已经来到道场附近。钢筋水泥建的两层楼坚固道场,白光从毛玻璃那头透出来,照映在孩子们停在人行道角落的自行车上。隔壁一如既往的古书店已经拉下铁门,从底下的缝隙中吹出旧纸张独有的刺鼻霉味。

  「大家好!」

  拉开沉重的铁拉门,拍打榻榻米的声音明显转大。道场的白色灯光非常明亮。铺满整面的道场专用榻榻米上,从小学生到中年人,各个年龄层的学生正在与各自的对手自由练习中。

  「崔哥,这个给你。」

  深冬一喊完,崔正好拿着毛巾胡乱擦头往这边走过来,深冬拿起一个有点黏腻的烤鸡串盒子给他。穿旧柔软的柔道服上绑着黑带的代理师傅崔,才刚过三十还相当年轻,身材比步梦纤细。只靠柔道活到现在的他双耳变形,鼻子也有点歪。对独生女深冬来说,是哥哥或年轻叔叔的存在,深冬每天都会在傍晚有点肚子饿的时段送慰劳品来。但也不是免费。

  「太棒了,是烤鸡串耶。谢谢你,多少钱啊?」

  「四串三百六十圆,六十圆请你,给我三百就好。」

  「跳楼大拍卖耶,啊,师傅的状况怎样?」

  「好像还不能出院,但状况还不错。比起那个,你听我说,我接下来每天都得到昼寝姑姑那边去耶。」

  「昼寝?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崔从零钱包中拿出烤鸡串的钱,突然皱起脸来越过深冬头顶看向远方天空。那是御仓馆的方向。

  「刚刚道场也接到抱怨御仓馆的电话,听说警报又响了。」

  「真的假的?真是的!」

  深冬毫不掩饰烦躁地大喊,咚的一声靠在道场墙壁上。这次是不是该认真把那个姑姑赶出御仓馆啊?深冬突然后悔起买烤鸡串给姑姑的事情,甚至想着要不要把那人的份也给崔。让他和有好感的事务员原田小姐一起吃好了,但崔又接着说了让人更在意的事情:

  「但是啊,我们这边没有听到警报声。昨天声音传遍四周,今天完全没听到。而且昼寝也不接电话。」

  「是喔……?该不会是人在分馆没有听到啊?那边连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听不见,你也可能刚好去超市之类的啊……」

  「不,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这边练习。不只是我,连附近的小狗们都很安静,原田小姐也说她没听见。」

  崔自以为隐藏住对原田的好感,但他的态度明显到连深冬也发现了,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深冬虽然想和平常一样捉弄崔,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得马上去御仓馆才行。

  「但有人投诉就表示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只是我们这边没有听到,可能对谁来说很吵吧。果然还是对不起人家啦。」

  深冬连在意烤鸡串的盒子在袋子中倾斜的从容也没有,愤然朝御仓馆前进。

  读长町大约散布着五十多家与书本有关的店家,有人来购买要当作装饰用的装帧精美的书,以及来购买书签或书衣等杂货小物的人,也有来寻找初版书、稀少书腰的书或珍贵书籍的顾客,这个小镇接纳各种类型爱书者。在这之中,特别是对狂热书籍搜藏家来说的「书香小镇」的深层核心,果然当属御仓馆周边的书店街。

  离开道场走回原路,慢慢爬上缓坡道,就可以看见巨大银杏树及御仓馆。道路彷佛河水碰到河中沙洲后分岐般分成两条路,路旁染上灰色脏污的老旧古书店林立,栉比鳞次包围着御仓馆。

  兵分两路的道路包围御仓馆的腹地,越过后再次汇合,接着碰到更前方的微高山丘后又再分开变成T字路,一边深入住宅区,另一边则是朝车站方向前进。读长神社就位于这个绿意盎然的山丘上。大概为了准备下下个月举办的「水无月祭典」,山丘斜面上已经开始摆放要立旗帜的旗竿了。

  读长神社祭祀掌管书籍的稻荷神,往来神社的人很多。参拜民众投掷香油钱后摇动铃铛祈祷,当下浮现脑袋的心思当然是各有不同,但随风摇曳的绘马上写的大多都是与书籍、阅读、文字工作有关的内容。举例来说:

  「希望我有机会用十万圆以下的价钱买到八○年出版的《定本搜书散书》特装限定三十五套的那一套书。」

  「请唤醒SF作家陶片朴太郎的干劲,我已经等他的新书等二十年了。」

  「我要拿到文艺新人奖!这一次绝对、绝对要拿到!拜托让我拿到!」

  「希望我们家书店的业绩变好。可以的话请让网路书店Emazon经营恶化,或是闹出什么丑闻倒闭。」

  等等与书籍有关的各种祈祷、愿望与诅咒的话语,就在蓝天下随风摇曳。怀抱与书籍相关烦恼的人从全国各地前来这间祭祀「书籍之神」的神社,却鲜少人透过阅读沉睡在读长町图书馆资料室中的书,去得知这里是从何时开始祭祀书籍之神的。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会闭口不谈吧。

  不管怎样,这间神社、御仓馆、绵延至此的古书街,深冬全部都超级讨厌。每当神社因为祭典热闹之时,祖母总会非常不开心,担心会有谁闯入御仓馆而比平常更加神经紧张。就连现在,深冬都觉得早已逝世的祖母就在她身边怒气冲冲。

  夕阳西下,包围小镇的黄、红光带消失,天空展露深蓝的真面目,隐约可见星光闪烁。走近御仓馆,撑过大地震也走过战火的大银杏树在灯光照射下,洒落复杂的影子。吹来的风总带着一股旧书气味。大银杏树后方有被包围在红砖围墙里绿意盎然的庭院,御仓馆的屋顶就在庭院那一头。

  御仓馆是西洋式建筑,路过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有着三角形硬山式屋顶、整片玻璃的日光室。给人厚实、有棱有角印象的御仓馆中央,是一整片从一楼到二楼的巨大玻璃窗,用白色优雅的细窗框装饰。

  但整栋洋馆完整接受阳光射入的也只有这个日光室。建筑物大部分都相当极端地没有任何窗户,与土藏建筑几乎没两样,涂上泥土、灰泥的墙壁上只有装设换气用的带门窗户。这是因为书本非常讨厌阳光与湿气。

  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书籍而建造的御仓馆,除了日光室外没准备其他为人类设计的空间。继承者珠树又比父亲更忠于书籍,在铲平部分庭院而增建的分馆中,为了装设换气扇,连带门窗户也没有设置,就跟监狱没两样。

  小时候,每次父亲带深冬到御仓馆来,她就会大声哭喊着「要回家了啦」,攀爬在灰泥墙壁上的藤蔓很诡异,感觉随时都有鬼怪出现。大银杏树的凹凸树瘤也让深冬感到恶心,她觉得待在这里根本没一件好事。

  越过砖墙朝里面窥探,日光室一楼的窗户昏暗,二楼稍微透出橘色灯光,可以得知里面有人在。

  已经是高中生的深冬再怎样也不会哭了,但打开庭院铁门门锁走进去时,心脏仍急速跳动。确认昼寝的状况后就立刻回家。快点回家去看综艺节目,仗着明天是周六,今天要熬夜看漫画。反正她也没有约出去玩的朋友。

  穿过长满了开始染上颜色的绣球花、叶缘带白的宽叶羊角芹、紫花地丁等花草的庭院,站在铺满蓝色磁砖的大门前按下电铃。她心想反正不会有人回应,不出所料,昼寝没有出来应门。

  拿出父亲给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中——不是轻轻扭转,而是要用力再转动一段,确认「喀」的机械声响起。这样真的解除警报了吗?抬头一看,带着大型保全公司标志的警报装置,漠不关心地杵在大门上方。

  但深冬不禁歪头,警报装置旁贴着一个写着无法判读的奇妙红色文字的金属板。之前有这种东西吗?不,话说回来深冬根本不靠近御仓馆,偶尔来也老是看着地板,根本没看过大门上方。

  深冬胸口充斥着不安,轻轻打开大门。警报声没有响。

  「昼寝姑姑?」

  外头明明已经是夏日了,室内却一阵冰冷,让人起鸡皮疙瘩。感觉旧书特有的刺鼻气味让鼻腔深处到上腭附近随之酸麻,快要打喷嚏了。

  打开电灯开关,室内立刻被橘色灯光照亮。虽然是西洋式建筑仍无法脱离日式风格,贴满褐色与白色磁砖的玄关摆着一个大型鞋柜。深冬脱下运动鞋,想要换上拖鞋时,「呀!」地大叫一声。鞋柜里有只翻肚的蟑螂尸体,深冬差点就摸到了。

  「……我想回家了啦。」

  希望蟑螂不是和晚夏的蝉一样装死。希望它别突然醒过来飞出来。深冬压抑想哭的心情边祈祷,从空了一格再旁边的鞋柜中戒慎恐惧地拿出拖鞋。

  走廊从铺着地毯的玄关大厅往里面延伸,走到尽头时往右转。走廊两侧乳白色墙上各有一扇门,分别通往书库。

  右边的小房间也就是御仓馆的「创世记」,收藏嘉市从二十多岁时的早期搜藏,创刊起全数购买的杂志《新青年》、大正时代末期发售的圆本※全集、近代名著文库的翻译本等。另一边,左侧的L型长房间是过去对一般民众开放时留下的痕迹,架上摆满昭和时代的绘本、童书,写给大人看的娱乐小说与文学等等。御仓嘉市的搜藏品基本上以小说、读物为中心,从战前、战中到战后的书籍尽收于此。而他与多数搜藏家相同,只要改版就会增购,有相关评论也会购买。

  注: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一本书定价一圆廉价出版的全集或丛书类。[n2]

  尽管如此,仍无法引起深冬兴趣。深冬为了慎重起见,打开房门看昼寝是否在这,但空无一人。

  沿着走廊前进,右转抵达日光室。全面铺设的红色地毯经历无数次踩踏后变得相当扁平,每样家具都是高级品但年代悠久。红色毛毯卷成一团放在翡翠绿长椅上,枕头掉在地上。这里有洗手间,但为了避免火光没有设置厨房,只有一个单门冰箱孤零零地摆在房间角落。御仓馆没有设置网路,唯一对外联系手段的电话,话筒脱落被丢置在地板上。难怪打不通。

  一楼没看见昼寝,那就是在二楼。

  往二楼的楼梯位于日光室左侧,楼梯下方变形的纸箱中,随意塞着超商便当容器与免洗筷、似乎擤过鼻涕的卫生纸等东西。

  房内散乱。即使如此,堆在桌上的旧书整齐地叠放好靠在桌边,没有任何一本书是摊开没收,或者书页被折到。

  「昼寝姑姑真的除了书以外,凡事都漠不关心耶。」深冬抱着交杂傻眼与尊敬的复杂心情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日落,变成黑影的家家户户那头,有片深蓝色的天空。

  从日光室一楼前往二楼,日光室一半为一、二楼打通的挑高式设计,从一楼到二楼的整面墙壁是书架,二楼朝外突出的走廊可以俯视一楼。走廊如露台般宽敞,就连这片墙也被当成书架活用,塞满书籍。这边除了书架以外的家具,只有孤单摆在中央扶手附近的皮革沙发和矮桌而已。深冬终于在那边找到昼寝。

  不是在沙发上,而是在沙发与矮桌间的地面,她仰躺在红色地毯上,发出平稳的鼾声沉睡着。

  昼寝戴着大眼镜,长着雀斑的白皙脸庞,看起来像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也像四十多岁,简单来说就是年龄不详。亮褐色头发随意铺展在红色地毯上,身穿不知道几天没洗的条纹针织衫,和睡衣般的宽松长裤,跟躺进棺材的死者一样规矩地伸长双脚,双手摆在胸口。她的手中夹着似乎是便条纸的东西。

  「姑姑,姑姑。」

  深冬虽然不耐烦,还是摇动姑姑的肩膀尝试叫醒她。但昼寝不愧名为昼寝,这点小骚动根本叫不醒她,仍然不为所动地发出鼾声。

  厚重的纪录簿就摊开摆在矮桌上,中规中矩的小字记录下藏书的状态。本馆与分馆合计大概多达数十万册书籍,每一本都照书架分类,如果有修缮需要就会写在送交修补技师的清单上。深冬在纪录簿中夹上书签后阖上,叹了一口气。

  「哎呀,算了……只要留下烤鸡串就可以了吧。」

  大十五岁的姑姑比自己更爱睡懒觉且不可靠,深冬完全无法理解。如果只是送食物就算了,深冬是绝对不愿意多照顾她的。深冬从袋中拿出用红色签字笔写「盐」的盒子,摆在矮桌上,稍微思考后,移到躺在地板流口水的那张脸附近。或许她会因为这令人食指大动的气味醒过来。

  接下来只要立刻离开御仓馆,深冬三十分钟后就能回到自家公寓,在厨房煮茄子和茗荷的味噌汤,拿快煮的免洗米和烤鸡串当晚餐,度过悠闲的周五夜晚。

  但深冬起身时,看见姑姑手中的纸。

  深冬一开始以为那是姑姑写的笔记之类的,但仔细一看,与其说是文字更像是诡异的花纹,用涌流鲜血般的红色墨水书写。深冬伸出手,指尖捏住纸张一端,慢慢抽出来。

  那不是笔记。是张符咒。或者该说是护身符。

  这让深冬回想起在大门前看到的,贴在警报装置旁的神秘金属牌子。这和那个很像。细长的纯白纸张上,奇妙地往横向扩张、纵向变形的文字。彷佛小时候看过,贴在僵尸头上的符纸——深冬这才惊觉,把纸张翻过来反转。

  看懂了。装饰影响下让人以为是花纹,但这是一段用日文写成的文字。

  「嗯……『窃取本书者,将会遭受魔幻写实主义的大旗追赶』?」深冬将这句话念出声的下一秒,立刻出现背脊被冰冷指尖从下往上抚触的感觉,冒出鸡皮疙瘩。

  「这什么啊,好恶心喔……」

  发现自己摸到来路不明的东西,慌慌张张抛开符咒的瞬间,不知从何吹来的风缠绕深冬的身体。风到底是打哪来的?深冬惊讶地转过头,但日光室的窗户确实紧闭。

  风彷佛有自我意识般从深冬身上离开,轻轻将符咒吹上天,使其随风旋转,落在走廊墙壁旁的某座书架前。

  那里有双人脚。

  穿着纯白运动鞋与袜子,和深冬同高中的制服,突然现身在那里。是个长相稚气未脱的少女。

  深冬使尽全力惊声尖叫,往后跌坐在地板上。她以为少女是鬼。因为无声无息突然出现,而且她的及肩头发纯白如雪。

  「你、你、你是谁啊?」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蹲下身捡起符纸,悄然无声靠近深冬,伸出手递到她面前。

  「……你掉的东西。」

  「什、什么?」

  「你掉的东西,这是深冬的喔。」

  深冬的脸彷佛一团捏绉的纸张。

  「那、那不是我的,只是姑姑握在手上的。」

  「即使如此,这还是深冬的。」

  瞬间火大。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到底是怎样啊?突然出现,明明说不是我的了还说是我的——深冬的烦躁战胜恐惧,让她迅速冷静下来。从记忆深处翻出回家路上喊住她的女学生的脸庞。

  「等等,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文艺社的吧?是那个学姊要你跟踪我的吗?」

  在这个镇上自称御仓之名,就等于背负着巨大招牌走路。根本不知道深冬不看书,只是听到她是御仓家的人,这些爱书者就彷佛找到同志般靠近她。其中还有以御仓馆的藏书为目标,想要套关系的人。今天下电车时追上来的那个学姊也是相同目的吧。

  如此一想,这个少女一点也不奇怪,丝毫不需要害怕。反正头发不是去漂白,就是天生这种发色吧。就连她人在这里一事,肯定是一楼日光室的窗户没锁,或是用撬开大门门锁等方法,提前闯入御仓馆,然后躲在二楼的书库里等。就在深冬注意力被昼寝拉走时,打开拉门走出来的。进入这个书库的拉门只有一个,在书架与书架间,没错,正是少女现身的地点。

  如此一想,深冬心中的勇气越涨越大,双脚也有了力量。原本瘫在地上的她眼神锐利地起身,挺起胸膛伸出手指。

  「回去。我不会加入文艺社,我最讨厌书了,就连看国文课本都痛苦,除了漫画以外,一年连一本书也不看。要我入社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你们是想要拉我当同伴借此进入御仓馆,那也是徒劳无功,最好快点放弃,你就这样对她说吧。」

  「文艺社?」

  白发少女不解地歪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个不停。

  「文、艺、社……不是回文※啊,还真可惜。」

  注:文艺社日文为「ぶんげいぶ」(Bungeibu),如果念成「ぶんげんぶ」(Bungenbu)就会变成正着念反着念都相同的回文形式。[n2]

  「什么?」

  「如果是『文艺文』,不管正着念还是倒着念都可以啊。」

  「别说废话了快点出去,我没空陪你说笑话。如果你还不走我就要报警了,你这是非法入侵民宅。」

  深冬推少女后背——看吧,我碰得到她,如果是鬼根本不可能摸得到——深冬边这样想边朝楼梯方向前进。但少女来到楼梯前突然用力抓住扶手,不愿意下楼。

  「我不是非法入侵,是那个人叫我,我才来的。」

  少女说着,指向仍在沉眠的昼寝。

  「我也不知道什么文艺社,我没说谎。」

  「……真的吗?你认识昼寝姑姑?」

  「认识,广义来说。」

  「别用那种字典上才会看到的词说话啦,就『怪咖』这点来看,你确实和昼寝姑姑很像就是了。」

  深冬放松推少女背部的力量,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少女。她的身高只比深冬高一点,鼻子扁塌,嘴巴有点大的脸,重新再看一次还是没有印象。制服是白色衬衫系上绿色领带,深蓝色制服外套与裙子的冬季制服。裙子长度刚好盖住膝盖,和深冬一样乖巧地遵守校规。但没有别校徽,不知道她几年级。

  「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只是个想做身家调查才开口问的问题,不知为何少女开心地露出灿烂笑容。

  「真白,认真的真,白色的白。」

  这时,深冬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闪过,就像线香菸火的火光迸弹般一闪。但那仅仅一瞬,还来不及抓住就消失。深冬迅速摇摇头,抓住少女的手走回昼寝身边。

  「姑姑起床,快一点起床啦,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但又推又拉的,姑姑就是没醒来。

  算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花这么多时间。如果选鲣鱼炙烧生鱼片当晚餐,生鱼片可能都坏了。烤鸡串用微波加热就好,太麻烦了也别煮饭,去超商买即食白饭吧……深冬感到全身无力,单手重新拿好手上的塑胶袋,打算走下楼。自称真白的少女抓住她的手。

  「……干嘛?」

  「你没办法回去喔。」

  「什么意思?」

  「你没有办法自己回去,这里遭小偷,诅咒发动了。」

  「小偷?诅咒?你在说什么啊?」

  「相信我,深冬得看书才行。」

  感觉要被真白凝视着她的黑色大眼吸进去了,这女生比昼寝姑姑还怪——深冬慌慌张张想甩掉真白的手,但真白的握力出奇地大,一动也不动。

  「放开我!你好恐怖喔。」

  「对不起,但是深冬得要去读那本书才行。」

  才刚说完,真白毫不客气地朝书架与书架之间走去,用力拉开拉门。

  立刻吹起一阵带有旧书霉味的风,灰尘随之起舞,深冬边咳边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书库里会有风?换气中吗?但在这段时间内睡着也太不像昼寝姑姑会做的事了。

  抬起头,前方是一整片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从里到外摆满了数十列,连让人通行的空间都斤斤计较。光这个书库就有超过两百座的书架,每个书架全部塞满书。这已经超越壮观、来到高压等级,悄然无声,气氛彷佛戒律甚严的神殿。

  脚底开始冒汗。对讨厌御仓馆的深冬来说,这里是最忌惮的地点。她小时候曾拉开这扇拉门一次过,但她记忆中只留下神情恐怖、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祖母。

  「这边。」

  真白拉着呆愣、反应迟钝的深冬踏进书库中,书架与书架间的空间仅有五十公分,她们在就连娇小的人也很不容易通过的通道间前进,天花板的电灯完全没点亮,尽管如此,书库里彷佛点上蜡烛般被包围在淡淡的橘色光芒中,照射出书架的阴影。

  「……这里根本不可能有蜡烛啊。」

  从珠树的时代开始,御仓馆严禁火源,而昼寝和步梦也绝对不可能把火苗带进来。深冬揉了好几次眼睛,但这发光源不明的灯火完全没有消失。

  真白左拐右弯地在深冬看起来几乎没两样的书架通道前进。深冬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黯淡却透亮的白发,任她拉着走。

  「就在这边。」

  真白在某座书架前停下脚步,这才终于放开深冬的手。深冬搓揉着微痛的手腕抬起头,接着瞪大眼睛。

  就连超讨厌书的深冬也发现异状。其他书架都被书籍塞得毫无空隙,只有这一层空荡无物,也就是说有二、三十本藏书消失了。

  「……不会吧。」

  「你读这个。」

  一看真白手指的方向,书架边边只有一本书被留下。书背上和那个符纸有类似的花纹,一拿过来稍微扬起灰尘,封面的圆形刻印在橘色灯光下闪闪发亮。细致的藤蔓花纹彷佛缠绕住整本书,装祯精美,用优雅的明朝字型印刷出书名《繁茂村的兄弟》。

  「深冬,快读。」

  在真白催促下,深冬用力咽下口水。如果是平常,她光碰到书都会产生全身僵硬的抗拒反应,但现在她异常地相当冷静,也没有厌恶感。《繁茂村的兄弟》,真奇怪的书名。一翻开封面,不知为何感到一股怀念的气味。

  完全无法想像内容,却无比受到吸引,有种想要阅读的冲动。感觉隐藏在这本书里面的某个人,正温柔地叫唤她的名字。

  「我从小学之后,就再也没读过国文课本以外的书了。」

  深冬鼓胀肚子深吸一口气,接着慢慢吐息,翻过下一页。

  ◆ ◆ ◆ ◆

  凡事有开始就有结束。繁茂村一开始,在米是留、桂是留兄弟俩追着黑色甲虫来到这里之前,只是块干枯的赤褐色荒野。不管乌云下了多少雨水,雨滴只要接触灼热的大地就会立刻蒸发,别说人类,连昆虫、水也无法靠近。

  米是留是个大雨男,新月夜晚,呱呱坠地的那一刹那,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覆盖了村庄上空,接着降下无止境的豪雨。直到月亮再度月圆,村庄完全被大水淹没,逃过一劫的居民,只能在鼻孔和耳朵里塞东西后潜水回到沉在水底的家,去拿放在家里的物品。

  母亲带着米是留去找住在邻村的双亲时雨停了,当他们回家后又开始下雨。后来米是留开始被叫做雨鬼,他只被允许停留在重新建立好的新聚落三天三夜。母亲背起还是婴儿的米是留开始旅行,她抬头看天空,蓬松的黑色雨云就跟在他们身后。只要一停下脚步,雨云立刻追上;刚察觉雨珠滴落,转眼间就成为打痛肌肤的豪雨。母亲无法停下脚步,决定朝不下雨的地方前进。

  两人在干枯的土地降下甘霖,在植物的根还没被雨水泡烂前离开,朝下一个村庄前进。

  绕着地球一圈又一圈,身上的衣服从轻薄到厚重,又再度从厚重变成轻薄时,母亲产下次男桂是留。

  桂是留是个大晴男。小米是留被托给别人照顾,助产婆手上接下桂是留时,热力四射的太阳袭击村庄,桂是留都还没有喝到母亲的奶,水池已经被晒干。死绝的鱼与小螯虾的灵魂升天循环,变成愤怒闪电撼动大地,让助产婆惊声尖叫。死亡的灵魂最后潜入地底深处成为种子,等待将来有天发芽。

  灼热日照持续,农田没多久就干枯。此时米是留被带来探望躺在助产婆家休息的母亲,立刻开始下起雨。太阳明明高挂天空闪闪发亮,雨珠却从云中不停落下浸湿了周围。诅咒世间而死的鱼与小螯虾的灵魂也重获新生,伸展出鲜艳的蓝与红的叶子。

  看见这一幕的母亲喜悦,同时也感到悲伤。叹息着在自己肚中成长、诞生的孩子,两人都不受上天眷顾。

  黑云环绕在太阳四周,以为云朵在哭泣却看见太阳灿笑。畏惧这异常天候的人们纷纷跑到治理土地的首长家,让他坐上轿子,抬着他前往还躺在床上的母亲和年幼兄弟身边。伟大的首长根本不听母亲的悲叹,把兄弟俩带离她身边,交给外来的旅人,设立天候厅,雇用学者,在黑曜石板上写上决定兄弟俩移动日与滞留日的时间表,并按表操课。

  两人跟随着旅人,一人带着雨云,一人带着太阳,在人们的爱恨中长大。被抛下的母亲肌肤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头发转白、骨质松弛,某天,就看着黑曜石板上的时间表咽下最后一口气,黑色花瓣带着这个消息来到儿子们身边。长大的儿子们非常伤心,开始憎恨彼此。如果没有雨、如果没有晴天,母亲就不会在孤寂中死亡了吧。太阳雨中,米是留举起巨大的岩石想要砸死弟弟、桂是留想要用锐利的树枝刺死哥哥时,旅人丢出两个骰子,一个指向东,一个指向西。

  「到此为止,米是留往西,桂是留往东。你们两个不准回头、不准去追对方,也不准思考彼此的事。只能不停前进。将来有天会在虫子的引领下再相聚。当再度下起这种太阳雨时,你们就在那里建村。」

  两人遵从旅人所说,分别朝东、西旅行。兄弟分开后,缠绕在太阳周遭的黑色雨云也离开太阳,追在米是留身后。人们心想「终于可以迎接平稳生活了」而松了一口气,但无法控制、反覆无常的天候仍旧令人困扰。

  十二岁与十一岁时暂时分别的兄弟再度相遇,并建立起繁茂村时,已经是他们举办成人仪式许久之后的事情了。米是留在装满雨水的水瓮下,桂是留在阳光普照的市集中,两人分别发现黑色甲虫。独角仙挺出它的大肚子仰躺着睡觉。

  「……真白。」

  深冬从书中抬起头来,不满地说:

  「你该不会要我全部看完吧?」

  真白不可思议地歪头,反问:「你不想要继续看下去吗?」真白头顶突然冒出两个耳朵,用和狗一样的长鼻子嗅闻个不停。

  「因为这一定很长啊。米是留和桂是留是什么人物啊?话说回来,这个故事支离破碎超怪的耶。雨天诅咒和晴天诅咒我也真的搞不懂,完全跟不上。而且虫也很恶心——喂,你怎么长出狗耳朵,还戴了一个假鼻子的面具啊?可别玩什么角色扮演耶。」

  深冬伶牙俐齿地对真白说话,不等真白回应就阖上书,放回空荡的架上。真白头上的狗耳朵一动,如真的狗一般沮丧低垂,但盯着书的深冬没有发现。

  「很无聊吗?」

  「先不说无聊不无聊。这边很窄根本不能坐下,站着看书很痛苦,而且对我这种讨厌书的人来说,光看印刷字就是种痛苦。真的好久没看那么多字了。」

  深冬手摸着疲惫的脖子,边打个大哈欠边把头朝上下左右转。一看手表,已经快要七点了。

  「唉,我要回家了。我改天会再来看这本书啦,然后你这身小狗打扮,回家前要记得脱掉喔。」

  接着她伸手想要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蔬果店塑胶袋与烤鸡串的盒子时——指尖碰到的却是柔软、却又莫名光滑的生物触感。

  「咕咕。」

  深冬脚边有一只公鸡摆动脖子,晃动红色鸡冠。深冬瞠目结舌,整个掌心贴上去抚摸公鸡,是真的。公鸡黄色的脚踏扁烤鸡串盒子,开始在书库里乱走。

  「为、为什么这边会有公鸡啊?」

  一看被踩扁的盒子,里面的烤鸡串消失了。沾黏在盒子上的酱油酱汁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蔬果店的塑胶袋里冒出三根青芽,不停扭动向上生长。

  深冬倒退一步撞上书架,脚步不稳地看向真白。真白没有被公鸡吓到,看着后方墙壁。听见雨声。雨滴拍击墙壁的声音,以及水珠从屋檐滴落的滴答声。

  「我记得天气预报今天和明天都是晴天啊。」

  深冬喃喃自语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喊「啊!」,突然出现的公鸡和不知何物的新芽都无所谓了,她慌慌张张转身,小跑步穿过狭窄通道。

  「深冬,等等,你要去哪?」

  「收衣服!我忘了我上学前晒的衣服还没收!」

  感觉真白跟在她背后,不知是否多心,深冬觉得书架的通道变得比刚才更复杂,她穿过通道朝出口前进。

  终于打开拉门走出走廊的深冬,映入她眼帘的是仍躺在地板上沉睡的昼寝。但和刚刚的样子不一样,水晶般透明的石头覆盖昼寝全身,藤蔓扭曲缠绕在周围。

  「姑……姑姑?」

  深冬紧握双手、战战兢兢地靠近,心想昼寝该不会在石头中窒息死了吧,背脊不停发颤,但仔细一看可见昼寝的腹部缓慢上下,知道她仍在呼吸。她的眼睑上用诡异深红的字写着「母亲」。

  「这什么,怎么一回事?」

  「咕咕。」

  「哇。」

  碰触她的脚的,是鸡冠比较小的母鸡。

  「这、这次变成母鸡了?」

  「因为是盐味烤鸡串啊。」

  「因为这种理由?不对,你的狗耳朵到底是怎样?动得超厉害的耶……鼻子也好长!」

  走到明亮的走廊重新一看,真白头上的纯白耳朵似乎是真的,长长凸出的脸上带有湿气的黑色鼻子动个不停。除了眼睛和头发外,她已经变成一张狗脸了。虽然是异常事态,真白却不以为意地说:「这可以帮上深冬。」

  「……我似乎是看书看到睡着了。」

  深冬用力闭上眼睛,对现实世界中应该是看书看到打瞌睡的自己说话。快点醒来吧,够了,做梦做够了。

  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

  用力念完后,慢慢睁开眼睛——但姑姑仍睡在水晶中,真白依然有狗耳和狗鼻,而且比刚才更真实了。

  「啊啊,真的够了……」

  不管深冬打算说什么,真白都只是歪着头,植物沿着地板、墙壁书架越长越多。枝叶不断延伸,绽放出一整面黄色、粉色花朵的爬藤玫瑰,郁郁苍苍的蕨类植物摇曳它们细细的叶尖,那个角落长出来的是蕨菜吗?似乎听见水声。豪雨打在日光室的宽阔玻璃窗上,如瀑布往下流。底下聚集成小水池,噗通一声,有鱼跳出水面。

  深冬惊声尖叫,半发狂地冲下楼梯,跑过时间停在六点五十分的立钟旁后,一阵旋风卷起。

  有人的声音,而且还是多人的交谈声。声音越来越大,甚至盖过雨声,吵到让人想捂上耳朵。没有人的气息。即使如此,不知是哪种语言的大量话语,重重交叠混杂,震动着深冬的鼓膜。书架嘎答嘎答地轻微晃动,一楼书库的门微微打开,这才发现声音的源头是书本。

  语言擅自入侵了!

  深冬奋力拔起快要瘫软的双脚,想从玄关跑到外面去,但这次换成各种色彩的全舰饰旗子。装饰在绳子上的各色旗子,从书本、书架、各处缝隙中伸出来缠住深冬的手脚和脸。

  「这也太奇怪了吧,我绝对不相信有这种事!这是梦、这是梦!」

  都是因为读了那本奇怪的书。都是因为读了那个奇怪的故事。极端雨男与极端晴男,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故事这种东西真的是谎言连篇。鱼和小螯虾变成闪电潜入土里,变成种子后发芽,要是告诉生物老师,绝对会因此被扣分。

  啊啊,早知道就不看了!所以我就说我讨厌书啊!

  深冬扯掉缠绕在身上的全舰饰旗子,边挥开边抬起头,看见玄关大门上采光的窗户那头,小螯虾不停从天而降,她感到全身无力。

  「深冬。」

  深冬吓了一跳回头。真白站在后面,看起来像头上长了头发的白狗,她仔细地把深冬身上的旗子拿掉说:

  「这不是梦,是『诅咒』。你刚刚也看见符纸了吧?上面写『窃取本书者,将会遭受魔幻写实主义的大旗追赶』。」

  深冬用力吸一口气后回望真白。

  「别说那种话,诅咒什么的,别说那种不舒服的事情。」

  但真白丝毫不为所动。

  「御仓馆的书——现在有二十三万九千一百二十二本,每一本书都加上了『书籍魔咒』,要是有人偷书,御仓家以外的人把书带出御仓馆,就算只有一本都会发动诅咒。偷走故事的人,就会被关在故事的牢笼中。这一次被选择的是魔幻写实主义的书籍魔咒。这也被称为Magic realism,是把小偷关进魔幻写实主义中的诅咒。」

  在真白说明时,红、蓝、黄、绿、褐、黑,还有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桑葚色旗子从走廊、墙壁爬过来,想要爬上深冬的身体。

  「这些、那些,全都是因为魔幻写实主义的诅咒才会变成这样。对书籍施加诅咒的行为,是在印刷机尚未发明、书籍还相当贵重的时代,人们为了保护书籍所做的行为。防御魔术。修道士也称这个为Anathema,会被革出教门的诅咒。」

  「……你是撞到头了吗?」

  深冬忍住想哭的心情把手伸向鞋柜,指尖碰到翻肚的蟑螂。完全忘了。深冬惊声尖叫后,蟑螂像正好醒过来般起身,拍动它黑色有光泽的翅膀。细长如弯弓般的触角探索着四周,轻盈地飞起。

  真白从后面支撑着差点昏倒的深冬,让她坐下后,开门放蟑螂出去。在倾盆大雨中,蟑螂朝乌云快速流动的天空飞去。

  围绕在御仓馆旁的古书店街上,也充斥着鲜艳的全舰饰旗子,覆盖住道路。原本绿色的银杏树叶闪耀金黄光芒,风一吹来如金粉般飞舞散落,照亮灰色的街道。叶子才刚掉落,树枝立刻长出新芽,树叶无止境地飘落。

  「古老的书籍魔咒是指每一本书都有一个诅咒,但现代书本数量很多,不管被偷走几本书,都只会发动一个诅咒。也因此诅咒的力量强大,会让整个城市产生变化——也就是说,我们也身处在《繁茂村的兄弟》故事当中。诅咒只在读长町中有效,小偷就在这个城市的某处,被关在故事的牢笼中。」

  站在门口的真白,背光下,白光勾勒出她的轮廓,闪闪发亮。

  「深冬,你现在得去找出小偷。只要抓到小偷,书籍魔咒就会消失,城市也会恢复原貌。」

  走出屋外,闪电在黑暗的天空发亮,大颗雨珠直落,猛烈强风咻咻地吹过。但一抬头看天空,满月高挂空中,厚重雨云随伺在旁。满月泰然地俯视读长町,正如有双黄眼珠的黑猫打招呼般,眨呀眨地眨了两、三次眼。

  「……月亮在眨眼耶,这怎么一回事。」

  视线往下一看,与馆内相同,地面四处长出植物,彷佛绿色地毯从斜坡上滚下摊开,不停生长。

  城市以猛烈的速度变化。藤蔓蔓延,家户的屋瓦配合雨声起舞,犬只歌唱,猫儿吟唱浪曲,柏油路如泥土路般满是泥泞。

  深冬呆然地站立,真白轻轻碰她的手。真白的脸几乎全变成狗,从制服裙摆可以窥见白色尾巴,但头发、眼睛以及手都还是人类少女的模样。

  「我们走吧,得快点抓到小偷才行。」

  「……只要找到偷书的小偷,就能让城市恢复原貌吗?」

  整张脸惨白的深冬发问,真白用力点头。

  「嗯!大概。」

  「大概?」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不是很清楚……除了要抓到小偷外不知道其他规则。因为我才刚出生而已。」

  「……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你是人类小婴儿耶。」

  「确实,严格说起来我不是小婴儿。」

  「真是的!」

  深冬忿忿地不停跺脚,感觉自己的恐惧正逐渐变成愤怒,如此一来也越来越有精神,还真是不可思议。

  「严不严格都无所谓啦!你一脸超了解这世界,刚刚还自信满满说『会恢复原貌』,现在也太模棱两可了吧!而且说起来,如果你不让我看那种书,我就不会做这种怪梦了!」

  深冬的口气近乎咆哮,真白彷佛遭饲主斥责的小狗低垂着双耳不知所措。就在这之中,雨势越来越大,雨珠已经变成黄豆大小,彷佛下冰雹似地打出声响。仔细一看,雨珠并非水珠,而是灿烂的白色珠子。捡起一个珠子来看,是真正的珍珠。庭院和道路上布满珍珠,反射着月光发出白色光芒。

  「喔,我已经不行了。」

  就在深冬想要逃回御仓馆时,真白低垂的双耳瞬间挺立。深冬没听见任何声音,真白的耳朵微微抽动,黑色有光泽的鼻子闻啊闻。

  「……有谁在树丛里,是谁在那里?」

  接着,庭院的绣球花丛开始摇晃,过一会儿,一个黑影探出头来。在满月与炫目的珍珠雨照射下,那生物是有着尖耳的橙色狐狸。用粗糙难听的声音「呜嗷」地一叫。

  下一秒,真白立刻如猎犬般朝狐狸飞扑过去,可怜的狐狸跳起身想逃,也输给真白的速度,被逼到庭院角落。

  「喂,你啊。」

  喜欢动物的深冬慌慌张张追上去,把狐狸抱起来远离真白。

  「欺负弱小超差劲的,对吧?小狐狸,好可怜喔。」

  怀中柔软温热的身体不停颤抖,深冬狠狠瞪了真白一眼,又让真白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一看见狐狸就让我的身体反射性行动。」

  「你该不会连内在都变成狗了吧。」

  深冬抱着狐狸,在不停歇的珍珠雨中阔步前行。

  「深冬,你要拿那只狐狸怎么办?」

  「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总不能把它丢着不管吧。」

  深冬摸着柔软蓬松的橘色毛皮,狐狸大概是安心了,陶醉地眯起眼睛。真白不情愿地皱起鼻子,但深冬已经决定,她也只能不甘愿地同意。

  走出御仓馆,在下着珍珠雨的道路前进。古书店街点着昏暗的灯光,下班回家的人们看着店前百圆均一价书架上的书。城市明明完全变了样,却不见任何一个人慌张。而且以为自己身处异世界的深冬,看见几张熟识的脸孔吓了一跳。特别是在书架右侧物色商品的微胖上班族常客,只要一看见深冬就会满脸笑容朝她挥手:「啊,御仓家的!」

  「真白,你在那边等我一下。」

  深冬让真白在自动贩卖机前等待,抱着狐狸战战兢兢走近,向正打算从百圆架上抽出一本旧文库本的他搭话。

  「那个,你好。」

  有张苍白丰腴脸庞的男性,不停眨着他的小眼睛看深冬:

  「有什么事吗?」

  受到平常总是温暖挥手的人冷淡对待,深冬一瞬间哑口无言,但她鼓起勇气继续问:

  「与其说有事,是想问,你觉得这场雨怎样?」

  「雨?」中年男性边搔着自己发量越变越少的头顶抬头看天空,不可思议地歪过头。「你问我怎样……就跟平常没两样啊。明天就是米是留先生的婚礼了,老天也为他祝福吧。」

  「……米是留先生?」

  「是啊,看,大家都在捡珍珠对吧。」

  积满一整面的珍珠雨珠让道路闪闪发亮,小孩们聚集起来,专注地收集着仍不停从天而降的珍珠雨珠。围成一圈蹲下来的孩子们正中央摆着藤篮,珍珠雨珠堆成了小山。

  看来只能做好觉悟,理解就是这样的世界了。深冬紧握拳头,坚定地再次面对男性:

  「那个,可以请你再告诉我一件事吗?」

  「嗯?还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奇怪的人?我家书库的书被偷走了,一整格全部不见了。所以我在找偷书的小偷。」

  「我不知道。比起这个,你别抱着那只畜生靠近重要的书啦。」

  中年男性抛下这句话后,从书架抽出三本书,迅速拉开书店的厚重玻璃门走进去。

  老旧古书店的陈设与原本的世界相同,同样地,店前与店内也挤满了寻找「有没有什么罕见的书」的爱书者。所以全部人都背对着御仓馆——不会有哪个猎人在猎物面前呆呆转向后方。

  「等等,那么只要混入这些人之中就好了不是吗?不对,或许就在这些人之中。」

  小偷为什么要偷书?深冬认为,偷书的理由不是要把贵重书籍高价卖给收藏家,就是自己想要拥有,她觉得小偷就混在爱书者中的可能性极高。

  但是要全部问过一轮吗?感觉本来人数就不少的爱书者在深冬犹豫不决之时越变越多,从一百人到两百人、两百人到四百人、四百人到八百人……到底是从哪里涌出这么多人,人似乎是从道路水沟洞里冒出来,不停增殖。

  「我觉得我快疯了。」

  深冬举双手放弃,无计可施了。她用力抱紧怀中的狐狸,狐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

  「我不可能抓到小偷,交给更优秀的人去做就好了。嗯,就这样对真白说吧。」

  此时,黑色虫子,大概是蟑螂振动翅膀飞过来,停在眼前的书架上。深冬抛开羞耻地惊声尖叫,狐狸「呀」地吓唬蟑螂。

  「好,狐狸,去把蟑螂吃掉!」

  说完后,真白拉住深冬衣袖。

  「深冬,我们跟着那只虫走。」

  「呃,我绝对不要!」

  「别这样说。在《繁茂村的兄弟》中,像甲虫的黑虫被叫做『带甲壳的虫』,被当成神明使者敬重。因为它是让朝东、西分别行走的兄弟再次见面的关键。而现在的读长町就是繁茂村。它或许会带我们去找小偷。」

  比起平常在厨房或垃圾场让深冬吓到的样子,这蟑螂的翅膀确实更加浑圆隆起,看起来像背着甲壳。顾客靠近打开店门后,蟑螂颤动身体,接着立刻举起它闪亮光泽的甲壳,露出藏在底下如丝绢的透明后翅,在珍珠雨中朝满月飞去。

  「……唉,读长町真的变成那本书中的世界了吗?那个大叔说米是留什么的耶。」

  「没错、没错,所以我们要快点找到小偷才行。」

  真白拉着深冬的手,裙摆飘动如风般脚步轻盈奔跑,追逐蟑螂而去——和真白牵着手,深冬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如长出翅膀般轻盈,搞不清楚自己的脚有没有着地。

  虽然是夜晚,但都市并不是生物会躲起来沉睡的一片黑暗。深冬迅速通过住宅区家户的灯光与超市的白色光照、快要把酒吧掩没的淡紫色招牌、一个一个点亮的街灯,最后经过道馆前。代理师傅崔正好站在路旁和事务员原田说话。染成褐色的长直发,眉清目秀的原田正叼着细烟对崔说的话点点头。另一方面,对她着迷的崔,耳后和后脑勺都长出可爱的红色、粉色花朵。

  「迷恋的态度也太明显了吧。」

  两人都没有发现深冬等人,他们只当有阵风吹过,单手压住被吹动的头发。

  真白速度很快,快到连坐在深冬肩膀上的狐狸都惊声尖叫了。不知何时,真白的手脚也变成狗的手脚,身体前倾用四足踩在大地上。终于变身成穿制服的大狗,真白让深冬坐在背上,奔驰在满是珍珠、各色植物和旗子的道路上。背上有甲壳的蟑螂悠然在空中飞翔,毫不在意有一个人和两只动物追在它身后。

  深冬紧紧抱住真白的脖子,大声询问:

  「唉,真白,那个《繁茂村的兄弟》是怎样的故事啊?最后结局是什么?」

  虽然深冬讨厌看书,但时至此时,她开始觉得要是把那本书看完就好了。不是对书本产生兴趣,而是认为想逃出这个奇妙的世界,就应该要知道故事内容。真白稍微往后看了一眼,开始慢慢道出:

  「雨男米是留和晴男桂是留各自在甲壳虫引导下,抵达一块荒废的土地。那里是兄弟的命运之地。长大成人的两人,多少能够稍微控制天气,大地吸收了太阳和雨水满满的恩惠,出现河川、造出湖泊,花朵绚烂绽放,草木如同生于常春之地般茁壮地生长。丰富的水与茂盛的植物创造出丰饶的土地,让家畜丰腴,贫瘠的土地越来越肥沃。也因此,人们开始往这里聚集,盖房子居住,最后变成村庄。

  米是留与桂是留合力治理村庄,哥哥米是留成为掌管政治的村长,弟弟桂是留成为负责村庄产物的植物局长。但某一天,米是留爱上村庄的女性羽瓜,接着,雨水变成了珍珠。

  珍珠雨很美且可高价售出,丰润村庄的财政。但珍珠雨对村庄原本主要产物的植物只有害处。村民因而分成两派——也就是想用珍珠赚钱的珍珠派,以及想继续用农产品赚钱的植物派。植物局长桂是留为了保护村庄,要哥哥别再和羽瓜相恋。米是留却把桂是留赶走,甚至废除他植物局长的职务,宣示要完全靠珍珠营生。

  桂是留无比愤怒,朝天空丢出黑猫封住满月后消失踪影。自那之后,月亮不落,村庄永远处于夜晚,太阳也不再升起。在迟迟不天明的夜晚,下个不停的珍珠雨中,终于要迎接米是留和羽瓜的婚礼了。」

  「那该不会就是明天吧?」

  「没错。」

  真白不知何时飞上天空,深冬感觉肩上的狐狸为了不掉下去伸出爪子抓住她。底下的读长町尽收眼底。

  珍珠雨在他们飞得比云更高后停止,一个人、两只动物跑上漆黑的夜空。蟑螂仍持续飞行,但出了云层后突然看不见那发出皓皓月光的满月。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跟着蟑螂前进,在云朵不停旋转出漩涡的地点,发现了散发银色光芒的长竿。长竿从地面往上延伸,长度大概有数千公尺吧,如针一般细,丝毫不摇晃地凛然挺立。

  蟑螂停在长竿上,跟在它后面发现黑猫缩成一团待在长竿顶端。

  「这次是猫啊。」真白厌烦地一哼,「是小偷猫吗?」

  真白对其他生物,特别是对猫和狐狸展露满满敌意这点,是完全变成狗的证据吧,深冬心想着,边温柔地轻拍真白的身体。

  「再怎么说也不是吧,猫咪是要怎么偷书啊。」

  「……说的也是,我还以为虫会告诉我们小偷是谁。」

  真白毫不掩饰她的沮丧垂下双耳。

  「那只猫大概是桂是留为了封印满月丢上天的『夜之黑猫』,深冬,把它放下地面肯定就会天亮了。如此一来故事也能稍有进展。」

  真白说完后立刻把身体靠近长竿,黑猫的眼睛深黄如金柑果实。深冬回想起刚刚看到的满月——接着站起身想要抱起黑猫。

  但这里在云上,而且她脚下是狗的背。如果是杂耍师也就算了,要普通少女站在动物背上也太困难,她双脚发抖着。深冬百般思考后,决定脱下运动鞋反过来,把狐狸从肩上抱下来和运动鞋一起放在真白背上,接着弯曲膝盖把脚放在真白背上。

  从蹲下的姿势慢慢抬起身体、伸直膝盖,边感觉脚底不停冒汗,双手离开真白的背。慢慢来,没问题,别看下面,慢慢来——此时,东边吹来一阵冰冷夜风,失去平衡的深冬倒抽一口气,双手上下挥动不停转圈。在她往前倾时指尖碰到银色长竿,拼死地一把抓住。深冬的黑色长发和领带随风飘动。

  「不可以看下面、不可以看下面。」

  深冬边说给自己听,边用左手握住长竿,伸长右手想要碰黑猫。但黑猫被吓到了,张开红色的嘴摆出威吓态度。

  「好孩子,过来这边。」

  单手没办法抱它。深冬咬紧牙根,左手也放开长竿。身体立刻变得不稳,膝盖发抖,脚底慢慢渗出冷汗。感觉一点小风都会失去平衡,不禁想像自己往夜晚深渊掉下去的样子。即使如此,深冬还是将双手伸向黑猫。

  指尖碰到它柔软温暖的身体。黑猫这次没有威吓,而是乖乖地接受深冬的手。深冬掌心滑进黑猫脚下,温柔地抱起它。

  「好,我抓到你了。」

  下个瞬间,夜晚动了起来。

  漆黑的夜用力一动,光线突然在深冬眼前膨胀成圆。

  是满月。过分刺眼的光线夺走深冬的视觉,她脚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抱着黑猫头朝下跌落天空。

  「噢!」

  真白立刻转换方向,双手摺起,双脚用力伸直,如子弹般迅速追上往下掉的深冬。真白在深冬跌出云层前咬住她摆动的长裙摆,用力往上一跳,深冬往上飞之后落在真白背上。

  「好、好恐怖喔……」

  深冬用袖子擦拭满是泪水、鼻水的脸庞。刚刚那只黑猫从深冬怀中爬出来,坐在真白背上正中央。狐狸在它背后一脸不悦,可疑地瞪着新来的家伙。

  「黑猫都在这里了,为什么还有满月啊?天也没有亮。」

  深冬一说完,彷如地鸣的声音响彻云霄,就像巨人滚动如山一般巨大的石臼的声音。接着满月旁出现另一个满月,下方有个粉红色的洞穴突然张开,流泻出「喵喔喔」的粗野声音。

  原以为是夜空的东西,其实是巨大的黑猫身体。黑猫再次发出喉咙震动的巨大咕噜声,伸起懒腰,夜空不停晃动,可从它的双耳间窥见染上淡紫色的黎明天空。

  深冬救下的普通大小黑猫开心地喵喵叫,轻巧往上一跳,跳上空中——着紧紧攀住。黑猫紧贴在夜之黑猫的毛皮上。大概对同伴顺利从银色长竿上下来回到自己身边感到满足吧,夜之黑猫将满月的双眼眯得细细地打了招呼后,让同伴坐在背上,轻巧地移动它巨大的身体,掀起猛烈强风后往不知方向飞去。

  夜之黑猫消失后,早晨来临了。

  白色太阳闪亮,带着淡淡水蓝的淡紫色天空出现好几道黄金色带,吹起清新的风。美丽的晴天早晨。深冬、真白和一只狐狸也呆然抬头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应为领航员的真白,也大概因为「才刚出生」不解地歪头。

  「回到原点了。」

  边说边回到地面,尽管早晨的风吹动云朵,珍珠雨仍未停歇。城市的模样稍微不同。书籍魔咒刚发动时活力十足、生长茂盛的植物,发黄变得虚弱,取而代之每栋建筑物都用纯白的珍珠装饰,闪耀着光芒。

  「正如真白所说,珍珠雨让植物枯萎,润泽『村庄』的财富。」

  呆呆眺望城市的样子之时,人们聚集而来,拍手迎接深冬等人。

  「太精采了!」

  「竟然可以赶走那只大黑猫!」

  深冬等人降落的地点正好在商店街前,全都是她熟知的脸孔。几乎不曾受过热烈掌声的深冬不自在地搔搔头,「谢、谢谢」地害羞笑着回应。

  但在这里,理当熟识的这些人也没人认出深冬。不管是鸡肉专卖店替深冬写烤鸡串点单的由香里,还是蔬果店的店员——用发夹固定褐色刘海的发型和活泼开朗的氛围明明都没有变,却用敬语对深冬说话,把深冬当名人对待。

  「哎呀,您真厉害呢,明明还这么年轻。」

  「真是勇敢呢。」

  深冬感觉胸口深处的温度顿时下降。

  「……大家是怎么了啊?」

  明明那样讨厌被唤作「御仓家的人」,深冬现在却有强烈想主张御仓之名的冲动。但她紧抿双唇闭口不语——这都是故事的错。肯定全因为那奇怪的故事,大家才会变得这么奇怪。既然如此就要快点把世界恢复原状,然后去逼问昼寝姑姑。

  但完全没找到任何关于小偷的线索。小偷或许就藏在这些人之中,但完全没有头绪可能是谁。

  在商店街的大家,以及身穿蓝色、红色或绿色围裙的书店员们都热烈欢迎深冬,还有人说着「请务必让我们道谢,请喝个茶吧」,强行拉深冬的手往商店街里边走去。若叶堂的蘑菇头青年也在其中。大家全部满脸笑容,心情相当好。这副模样让深冬发冷的心温暖起来,也跟着笑了。脑袋如染上雾霞般逐渐朦胧,什么啊,大家意外地都很开心啊,嘴角也露出呆呆傻笑。唯一没笑的,是只有身体变回人类,仍有一对狗耳的真白。真白紧紧盯着被人群包围前进的深冬侧脸,彷佛守护主人安全的忠犬。

  在仍不停歇的珍珠雨下,深冬被商店街的大家扛起来,如扛神轿般往前移动。珍珠雨不停打在头上,但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痛。三个人「嘿咻、嘿咻」地支撑深冬的脚,深冬呆呆地想着真像以前运动会骑马打仗的样子,接着突然惊醒。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啊?

  「啊,喂,你们有谁知道小偷吗?有人从我家的书架把书偷走了。」

  下一秒,后方在书店工作的人们惊声尖叫。

  「偷书贼?」

  「竟然偷书绝对不可原谅!」

  「到底是什么书被偷了?我们店前不久也一叠漫画遭窃,如果有办法抓到小偷,请把我们家的份也找回来!」

  「我们店甚至要我们拿薪水来填补遭窃的部分耶!真是太让人愤怒,不只小偷,我还想要狠狠惩治上头那些大老啊!」

  书店员,不管是新书书店的人、古书店的人、绘本专卖店的人,还是书香咖啡厅的人,大家都同仇敌忾,也同情深冬不知损失了多少。说着说着愤怒达到沸点,蓝色围裙书店员的耳朵喷烟,如火箭般飞上天际。红色围裙、绿色围裙的书店员也接在后面朝天空出发,宛如披风般翻动着围裙飞去。

  「等等,小偷呢?知道吗?不知道吗?……飞走了。」

  书店员离开后,深冬仍被扛着走进商店街里。商店街里的店家、以水蓝与红色为基调的入口拱门都和原本的世界相同,但整体还是相当不同。

  喇叭播放的商店街广播是「今日特卖,一举两得蔬果店迷你番茄任你装,一袋一百克珍珠」、「鲜鱼推荐,从干涸湖泊泥泞中捕捞的田螺,和蚱蜢一起煮成佃煮如何呢?」等等。有着醒目红色遮雨棚的怀旧零食店中,手握珍珠的孩子们,把棒子戳进壶中捞起彩色的糖。栗子头小男孩把珍珠交给老婆婆老板后,老婆婆如乌龟般伸长她满是皱纹的脖子结帐,冷漠地把包在塑胶袋内的艳红零食给男孩。

  蔬果店的店头,摆着南瓜大小的番茄,旁边贩卖茄子和茗荷。深冬想起她原本打算晚上要吃,肚子随之叫了起来。鲜鱼店正在烤莫名长的鱼。

  虽然和原本世界有些不同,但几乎是一如往常的光景。放学回家途中在这边买东西——明明是几小时前的事情,却感觉已是昨日。不对,该不会已经是一周前了吧?还是一个月前?一年前?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不仅如此,深冬对大量鸡群从鸡肉专卖店逃出来在她眼前大骚动、鲜鱼店的保丽龙箱中不停蠕动的巨大田螺,以及拿珍珠付钱都不感到奇怪了。

  深冬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但紧紧跟在集团后面的真白,不停嗅闻气味,持续警戒周遭。

  「深冬、深冬,快看。」

  真白对被人扛在肩上、突出人群之外的深冬大喊,试图告诉她商店街人们屁股上发生的异状。大家都长出大尾巴。所有人都一样,长出橘色蓬松,只有尖端一搓白毛的尾巴,和在深冬肩膀上的狐狸非常相似。但不管真白多想警告、告诉深冬,深冬都呆呆地没听进去,也好像没有发现异状。

  抬着深冬的队伍直直在商店街中前进,靠近车站时突然停下脚步。

  从车站方向传来华丽的音乐声,越来越靠近。

  车站位于坡道上方,要从海拔低的商店街过去就得爬阶梯。阶梯高度足足超过三层楼,在下方很难得知上方的状况。就算听见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声音越靠越近,最后终于在眼前灰色阶梯的顶端,看见透明极光色的旗子。

  「是米是留先生的婚礼!」

  包围深冬的商店街人们一起欢声鼓舞,鸡肉专卖店的由香里、蔬果店熟识的店员、中华料理店穿着白色厨师服的总厨也拍手迎接,深冬也跟着大家一起拍手。

  天空透着让人想睡的柔软颜色。深冬就像剥开鹌鹑蛋壳,发现里面竟然是这种颜色般地惊讶,天空的颜色就和那相同,是带着软嫩黄的蓝。晴朗无云,珍珠雨仍下个不停。

  没有比这更适合办婚礼的天气了。结婚队伍由旗子领头,管乐队、弦乐队跟在后面,接着是合唱团大声歌唱走下阶梯,走进商店街中。接在抛撒纸花的孩子后面,新郎、新娘终于现身。

  一开始跟着拍手的深冬,拍手动作越变越慢,在清楚看见两人脸孔后停手。

  「骗人的吧,那不是崔哥和原田小姐吗!」

  道场代理师傅崔和事务员原田,看着对方微笑地慢慢往前走。崔身穿白色燕尾服,原田穿婚纱,但两人胸前都有像选手号码牌的方形布料,崔的名牌上用深红色字写着「米是留」,原田写着「羽瓜」。

  「喂……等等。」

  深冬扭动身体挣扎,对扛着自己的三人大叫:「放我下去!」趁三人被吓到手放松力气的瞬间,深冬跳下地面,钻出人群。但就算她想接近结婚队伍,商店街的每家店、附近的每户人家打开门,所有人都走出来,热闹喧腾让她无法接近。

  不理会肩膀上的狐狸发出抗议哀号,深冬用双手往前划水的动作,好不容易钻过人群缝隙走到最前方,「噗哈」地大吐一口气。

  走在婚礼队伍最前方的旗手们高举极光旗,人潮彷佛摩西分红海般退散,空出道路。崔和原田满脸微笑、朝众人挥手,再过不久就要经过深冬面前。

  「崔哥!原田小姐!是我,深冬!喂!」

  深冬一喊,队伍突然停下,音乐也停止了。崔和原田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谁?」

  果然不记得了——深冬无法掩饰打击,双手颤抖着,变回人形追上来的真白握住她的手。和深冬差不多的纤细小手,但很温暖。

  「别在意,只有现在而已。只要抓到小偷让世界恢复原貌,大家也会恢复。」

  真白黑亮的眼珠真诚,不觉得她在说谎。深冬点点头,回握真白的手。

  「爷,那是谁?」

  崔一问,在他身旁的纤瘦老人回应「是的」鞠躬后,满脸皱纹的脸变得更加严肃靠近深冬两人。腰杆与脖子微弯,如喜相逢身形的秃头老人,现在头上和衣服上绑上红色蝴蝶结,戴着「随从」的名牌,他在现实世界中是BOOKS Mystery 的老板,名叫要。深冬还小时在公园边吃零食边看绘本,就被这个要老头痛斥「别边吃东西边看书!」,还挖苦说:「没想到御仓家还有这么不爱惜书的人啊!」从那之后,深冬就超讨厌这个老人。

  「竟然妨碍婚礼进行,你这没礼貌的人报上名来!」

  即使是书中世界,要老头仍旧没变,深冬不禁失笑,这让老人更加生气,长得像火男面具的脸胀红成煮熟的章鱼,耳朵和鼻孔甚至冒出热气。蔬果店熟识的店员边重新夹好刘海上的发夹边说:

  「喂,你啊,怎么可以冲着她怒吼啊?这位小姐可是赶走那只大黑猫的英雄大人啊!」

  她才刚说完,婚礼队伍一阵骚动,要老头的脸像被泼上颜料般变得苍白。

  「这、这真是太失礼了。没想到您就是把没礼貌的桂是留丢上去的夜之大黑猫赶走的大人啊。」

  老头用力折弯让人联想到喜相逢的身体,深深一鞠躬,就算是深冬也急忙说着「请别这样」,要他抬起头。

  熟识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人格、行为举止极为认真的这幅光景,真是太奇妙了。就连父亲不在家、代为照顾深冬的崔,和给深冬零食当跑腿费的原田,也用漫画中出现的古代贵族般的动作朝深冬一鞠躬。

  「请让我们致谢,请您提出任何要求,不管是想要什么,或希望什么事情都可以。」

  「想要什么?还没买的漫画之类的吗?游戏?不了不了,这样不好意思,不用了啦。」

  「那么,您有什么烦恼吗?」

  在打扮后更加美丽的原田清澈的眼神注视下,深冬语无伦次地回答:

  「那……可以帮我找小偷吗?有人从我家书库偷走书,但我完全没有线索。」

  深冬没有想到,这个请托竟然会引起如此大的骚动。因为她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一位不是和她哥哥没两样的崔,而是繁茂村的村长米是留。

  挂着「米是留」名牌的崔大声高声下令,对读长町的人做身家调查。在婚礼队伍中身材高大、身上挂着「宪兵」名牌的男女立刻扑向手无寸铁的村民。商店街立刻陷入大混乱。

  「等等!这做过头了吧!不是这样,只要把那个坏家伙逮到就好了啦!」

  但深冬的声音被震耳的怒吼与尖叫声掩盖,崔完全没听到。肩上的狐狸用力抓住制服外套,全身发抖,连深冬也感觉到痛与它的颤抖。

  「深冬,你还好吗?」

  深冬因为真白的声音转过头,真白吓得瞪大眼睛。

  「……耳朵。」

  「什么?」

  「深冬,你摸摸你的头。」

  有不好的预感。深冬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头,接着发现自己头上长了两个毛茸茸,有尖角的东西。天鹅绒般滑顺的触感明显是兽耳,而自己也确实有知觉,那无疑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而且屁股也长出尾巴,深冬不禁尖叫。

  「耳……耳耳、耳朵!尾巴!」

  周遭瞬间鸦雀无声,停下彼此互相拉扯的手,一起朝深冬二人的方向看。刚刚还那般热闹、充满欢迎的气氛,现在成了大乱斗的场面,商店街的空气瞬间冻结。

  居民们的眼神冷漠混浊,不仅如此,头上也纷纷长出一对兽耳,晃动着屁股长出来的橘色大尾巴。深冬抓住真白的手用力摇晃。

  「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刚刚就已经看到尾巴了,简直跟狐狸一样……」

  「那不是很糟糕吗?为什么不快点告诉我啦?」

  「我说了,但你没有听到……」

  「算了,为什么会长出耳朵和尾巴?」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先走吧,得快点抓到小偷!」

  真白说完后,撑着脸色苍白、抚弄着头顶毛茸茸耳朵的深冬,左手环抱她的肩膀,右手滑到她的膝盖后方,朝地面用力一踢。

  飞上天空。高度比刚刚还低,大约和高楼的窗户相同,真白彷佛踩着滑雪板般飞翔。强风轰轰轰轰地拍响耳朵。在真白怀中的深冬,边用手抓住肩上的狐狸避免它掉下去,自顾自地专注说话。

  「……我明白了,我想,这个世界应该不是完全照着那个故事的大纲发展。稍微配合读长町客制化了,镇上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崔哥是米是留,原田小姐是他的情人羽瓜,真白,是这样对吧。」

  「嗯,我想大概是这样。」

  「但我没有角色,我还是御仓深冬。所以大家没有认出我,是因为我没有融入故事中,我是本来不存在的人。」

  虽然还有点混乱,但遭逢紧急事态反而让深冬的大脑清楚起来。长发被风吹动黏在脸颊上,还有一搓跑进嘴巴里,深冬厌烦地拨开。

  御仓馆里被关在水晶里的昼寝,眼睑上写着「母亲」的原因肯定也是如此。

  「唉,真白,《繁茂村的兄弟》故事里,米是留和桂是留的母亲死掉时是被摆在水晶里吗?」

  「正确答案。深冬真厉害,他们俩的母亲过世土葬后,被水晶包覆而变得不会腐烂。」

  「果然如此。也就是说昼寝姑姑扮演母亲角色。那么,桂是留肯定也在某处。那变成狐狸也是照故事的发展吧?」

  不管发生多诡异的事情,都是按照故事的走向发展,这样一想后心情也轻松许多。就像在看已知结局的恐怖电影,但真白否定了差点安心的深冬。

  「……很遗憾,并不是。《繁茂村的兄弟》中完全没出现狐狸。」

  深冬呆呆张大嘴。

  「什么?那,为什么……唉,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问完后真白表情瞬间一沉,难以启齿地支支吾吾说:

  「……村庄会毁灭。」

  「什么?」

  「会化为灰烬。植物因为珍珠雨全数死绝,羽瓜被怨恨她的村民追赶逃往天空,再也没有回来。失去爱人的米是留发狂,想跑去杀了桂是留,但反而被桂是留杀了。桂是留活了下来,但从此再也不下雨,河水干涸,家家户户变成沙子崩解,村民们全身干枯——灭亡。但只有珍珠雨珠永远留存,故事结束。」

  「怎么这样……」

  深冬惊讶地俯视小镇,白色颗粒的珍珠雨下个不停的街上,褐色、蓝色和白色的屋顶如马赛克般拥挤,可看见人们活动的身影。实际上植物也开始枯萎,深冬紧紧握着发冷的手心。

  「也不用到灭亡吧。」

  「魔幻写实主义小说中,结尾很多都是村庄或城市毁灭。」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架空的故事也就算了,要真的灭村就糟糕了啊!」

  夜晚飞上天空时太暗还没有发现,天空和读长町的界线有淡黄色的雾霭,如墙壁般包围四周。看不见河川的对岸,以及铁道桥梁的那一头。读长町彷佛被困于避难所之类的东西里。

  「真的耶,就跟你说的一样,只有读长町被诅咒了。动画或漫画中看到的结界,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人的移动往来会变成怎样啊?人在读长町之外的居民有被诅咒吗?从外地来的人也会被诅咒吗?车子呢?电车呢?深冬四处张望寻找铁道,但没看到任何一台电车行走。

  太多谜团了。深冬突然想起傍晚去道场时,崔曾提到奇怪的投诉电话。有人说警报装置响了,但崔和其他人都说没听到。

  有什么不对劲,点和点四散连不起来。

  接着又在空中滑行了数十公尺后,真白降落在步梦住院的医院屋顶上,放下深冬。屋顶上似乎长满整面青苔,上面也被珍珠淹没,珍珠空隙间可以看见变成褐色的青苔。

  深冬变得越来越像狐狸,手脚和脸也开始被橘色的柔软毛皮覆盖。

  「……越变越像狐狸了。」

  深冬凝视自己的手自言自语:「啊啊!好像快懂了又不懂啦!」

  这段期间,包覆读长町的雾霭,边界上开始冒出色彩缤纷的原色点,慢慢靠近这边。不是从单一方向,而是四面八方出现,且越变越大。那是最一开始出现在御仓馆里的全舰饰旗子。

  全舰饰旗子最前方的领头者,就是刚刚飞去找小偷的书店员们。他们、她们同样色彩缤纷的围裙飘动,双手如机翼般展开,朝深冬的方向一直线飞来。

  「小偷!」

  「找到小偷了!」

  「所有人,降落、降落!」

  当深冬听到声音抬头看天空时,全舰饰旗子已经大到可以轻易吞没一整栋医院大楼。

  「什么!」燃着熊熊怒火的书店员们彷佛渔网般操控着全舰饰旗子,打算要笼罩整个小镇。

  此时,原本乖乖待在深冬肩膀上的狐狸突然惊声大叫跳下地,脱兔——脱狐般逃走。

  「啊,你要去哪?」

  深冬伸手想叫住狐狸的瞬间,一道闪电闪过大脑。狐狸跑到医院顶楼角落,从栅栏间跳出去,它试图攀住要包住整栋大楼的绿色旗子却被弹开,就这样往下坠。

  「真白,去追那只狐狸!」

  但真白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说着:「别管狐狸了,得逃离旗子才可以啊!」实际上,全身冒出愤怒热烟的书店员们表情恐怖地逼近,深冬不由分说抓住真白的手,往屋顶栅栏方向跑。

  「听好了,那只狐狸就是小偷!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深冬斩钉截铁地表示。

  据真白所说,这世界的原著《繁茂村的兄弟》中不存在狐狸,虽然深冬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狐狸,但总之有其他的规则让人类变成狐狸。反过来说,这世界的狐狸原本是人类的可能性极高。

  「而且你看,变成狐狸的过程缓慢,相当花时间。我的耳朵已经变成狐狸了,但手还是人类。也就是说,并非立刻变化。而那只狐狸在我看了书、走出御仓馆时已经是狐狸了。也就是说它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出现在这个世界。那就只有启动诅咒关键的小偷本人而已了啊!真白快飞!飞去追那只狐狸!」

  深冬如此大喊,牵着真白的手从屋顶往下跳。下坠速度让深冬紧紧闭上眼,但真白张大眼,环抱深冬的腰,用她白皙的长腿踢墙壁。

  真白和深冬跳下的同时,书店员们也转换方向,旗子也跟着他们。深冬紧紧攀住急速狂奔的真白,在猛烈强风中眯起眼追逐狐狸的身影。狐狸从电线杆走过电线,走过招牌、路上停车中的卡车货架后跳下地面,朝车站方向奔跑。

  「真白,在那边!往车站去!真是的,白救它了!」

  真白一踢电线杆,往上一跳,从月台和月台的屋顶间滑进铁轨上方。平常搭的蓝色电车就停在铁轨上,真白和深冬钻过电车旁,在月台上降落。

  但狐狸在收票口前。自动收票口的闸门约为人类腰部的高度,就狐狸的大小,就算没有车票也能从下面钻到月台来。但狐狸没有穿过收票口,而是朝售票处旁的花台方向奔跑。深冬和真白对视后,越过收票口上方追上去。读长町的天空被巨大的旗子覆盖,建筑物和人都染上红、蓝、绿等颜色。燃烧着猛烈怒火、想要发泄平日对窃贼的怨恨的书店员们,迟早会抵达车站。

  逃脱中的狐狸目标是寄物柜。妆点车站的花台那头有二十个黄绿色小型柜、十个中型柜、四个大型柜,狐狸就在左侧拼命跳。明明有时间逃走,但它看见深冬后仍跳个不停。

  「……你在干嘛?」

  深冬走近,狐狸一脸不悦地转头,圆圆的手指着上方。寄物柜是金属制,狐狸就算用爪子也爬不上去。是上面那格大型柜。深冬代替狐狸拉了拉寄物柜,但上了锁,拉了也只是摇晃而已。

  「有上锁啊。」

  狐狸跳到扠腰咋舌的深冬身上,俐落地爬上去坐上深冬肩膀。狐狸手上有两根不知从哪捡来的发夹。

  「该、该不会……」

  狐狸扬起坏笑踩到深冬的手上,把发夹插进寄物柜钥匙孔中。喀嚓喀嚓弄了一会儿后,传来开锁的声音。

  下个瞬间,寄物柜的门突然爆开,大量书本如瀑布般涌出。

  白色封面上用墨水画出人物的书、城市被蛇缠绕的画的书、全红的书、画上戒指的书、封面是戴着怪鸟面具身穿丧服人物的书、比海更蓝的书……还有其他各种小说都获得解放,才一出寄物柜,书页立刻如翅膀般展开,往天空飞去。

  看见书本变成小鸟飞翔的模样,围裙随风飞扬的书店员们也平息怒火,覆盖天空的旗子也急速缩小、消失。

  夕阳不知何时西下,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下,深冬目送彷佛要融入夕阳中的书本们离开,差点就要让狐狸逃走了。狐狸静悄悄地跳下深冬肩膀,蹑手蹑脚想要偷偷逃走,真白迅速拎起它的脖子。

  狐狸惊声大叫,但真白的握力很强,根本逃不开。

  「真是的,丝毫不能松懈。」

  深冬瞪着狐狸,双手彷佛上铐般抓住狐狸前脚。

  此时,地面剧烈摇动。

  醒来时,深冬仰躺在御仓馆二楼书库的地板上。参杂灰尘与霉味的旧书气味,和甜香的酱油香气刺激她的鼻腔。

  脑袋混乱的深冬撑起手肘,试图起身,大概是睡在硬地板上的关系,身体各处僵硬。

  「痛痛痛痛痛……咦,真白?」

  没人回应。深冬上半身坐起,边搔后脑勺边环视四周,但只有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在她两侧,没有其他人的气息。狐狸也不见了。取而代之在旁边的是烤鸡串的盒子和蔬果店的塑胶袋,美味气味飘散。没有变回鸡。

  「咦……做梦?」

  书库悄然无声,只是静静等待看书者。深冬突然抬头往上看,书架上塞满书,没有哪一格是空的。

  边搓揉自己的关节站起身,拿起烤鸡串摸盒子底部,还微温,看来没有睡太久。

  回到现实世界中了吗?或者仍在梦中呢?深冬为了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来回确认了书库里每个书架有没有哪一格空出来。书本确实收纳在每个书架上。没有长出狗耳的少女真白,也没有狐狸小偷。

  走出书库到走廊上一看,昼寝仍睡在地板上。水晶和她眼睑上「母亲」的文字也消失了。

  「喂,姑姑,你这样会感冒。」

  但昼寝只是发出鼾声,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深冬没办法,只好把丢在沙发上的毛毯拿来盖在昼寝身上。此时,矮桌上的书映入眼帘。精致布衣装帧上画了美丽的藤蔓。书名是:

  《繁茂村的兄弟》——

  深冬吓到心脏都要停了,呛到不停咳嗽,接着手指颤抖着拿起书。书比想像中还轻,相当顺手。打开封面,一小搓橘色毛轻轻掉落。

  这是什么毛?狐狸毛吗?深冬边感觉心跳不停加速,转过头去俯视仍大睡特睡的姑姑。

  「要是说了,被嘲笑『你在做梦吧』也很讨厌啊。」

  深冬叹一口气,正打算下楼梯时转了个想法回头,把书收进背包中。

  御仓馆外早已天黑,但西方天空还带着淡淡橘红。古书店街上,下班、放学回家的人正在物色百圆均一价书架上的书,远处传来豆腐店的笛声。

  天空既没有降下珍珠雨,也没有全舰饰旗子飞翔。熟识的微胖常客站在书架前,深冬走过他背后时,他说:「御仓家的妹妹,你好啊!」

  与安心同时涌上心头的,竟是奇妙的不舍。走在回家路上,深冬不停回头,期待着狗脸真白会不会在下一刻追上来。但来往的行人与平时无异,和朋友边说笑边回家的中学生、让孩子坐在儿童座椅上骑自行车的父亲、手提超市塑胶袋的女性等等。既没有突然飞上天,也没有挂着奇怪的名牌开始说话。

  深冬抬头看着开始染上深蓝的天空,想像天空某处有根银色长竿,黑猫正在鸣叫,接着开心地想起明天是周六,是假日。

  真的好久没有这么想要看书了,深冬突然想起穿着幼稚园制服的自己,把绘本摆在脚上专注阅读的记忆。

  真的好在意后续,书的后续。想要更详细了解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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