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寻找三花猫
(插图004)
一播放《稻草里的火鸡》的旋律,我们便自然地握起彼此的手。
这是一首由男女一组牵手跳的土风舞。往下看去的校园中,直到刚才都还朝气蓬勃跳着兔子舞的学生们,此时却聚集到了一隅。绕着篝火跳舞的净是情侣组合,有面露青涩的组别,亦有习惯了牵手、默契一致的情侣。
我们同样踏着舞步,脚下的步伐却不流畅。体育课时练习过了才对,然而赤脚穿鞋的状态没办法很好地在油毡地板上踏步。
「……抱歉。」
失足踩到一花的脚,舞步戛然而止。重心不稳的瞬间我们抱住彼此,她的脸于是近在眼前。
从教室里观看后夜祭的我们,几乎不发一语。仅仅相邻而靠,感受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体温,胸口便洋溢着充实的心情。
正当我想退离她身边时,她伸出双手包覆住我的脸颊。擦在手腕处的香水是同款的中性香调,不过香水擦到她身上后,感觉散发出了更甜的香气。我伸出手,将掌心与那股香味重叠,她小巧的手便被完全地收拢进我的掌中。
篝火的火光将她的脸蛋照耀得赤红。那张脸平时不会上妆,不过似乎会在特别的日子里使用我送给她的唇蜜。
那双丰润的唇就好像要将我吞入腹中。我们的嘴唇反覆相贴着。即使祈祷着能将那对唇瓣纳为己有,也绝对无法成为我的所有物。
那双小巧的手、柔软的嘴唇、肌肤的甜香,全部都不是我所拥有的。
「……陆,你很美喔。」
她对这样的我说了很美。
为了模拟店面而帮我制作的服装是纯白晚礼服。便宜的缎布搭上店内的昏暗照明后,看起来俨然有了丝绸的质感,经过考量后设计出的波浪裙摆虽然阳春,却帮忙补足了女人味。
第一次见到这件礼服时,我的心雀跃地鼓动着,然而我怎么也无法将它穿上。即便明白是服装组通宵做出来的,最后我仍然以整身的黑色套装装扮度过了学园祭。
后夜祭。无人的教室中,替我穿上礼服的是她。
「一花。」
一呼唤那个名字,她便稍微踮起脚将嘴唇凑近。是在何时起,我们之间有了这段身高差距呢?我弯下身做出回应。
接吻的瞬间,一花总会震颤全身。每当透过嘴唇感觉到她的动静时,我便想紧紧拥住她。按捺下那股冲动,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彷佛会把一花弄坏似地感觉令我恐惧。
当我以指甲碰触,那身肌肤就好像要绽裂开来渗血。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把手腕折断。紧密拥抱那苗条的后背,就好像会将呼吸也遏止。
脆弱的、纤细的,只属于我的宝物。
「……陆?」
那张脸以纯真无瑕的神情仰头望过来,我则粗暴地堵住了那对唇瓣。
将怀里的细腰搂向自己,我探出舌撬开她的贝齿。一花因受惊而想逃跑,我于是抵住她的脖颈,那细瘦的部位彷佛一折就要断了。
无论穿上多么美丽的礼服、戴上假发假装是长发、借由化妆来打造柔和的五官,我的身体始终比不上她所拥有的。
好想紧紧拥住她直到难以呼吸。想用指甲撕裂那身肌肤。从头部开始咯吱咯吱地咀嚼啃噬,待到悉数吃进肚里后,是否就能变得像她一样了?
我嫉妒着她。
「……陆?」
彼此的嘴唇一分离,一花立刻以不安的眼神仰望向我。
怎么了吗?那双唇轻语着。被过度吸吮而充血的嘴唇让人心生怜悯,倾诉而出的却全是担心我的话语,我的胸口因此针扎似地痛。
「你在哭吗?」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合上眼皮试图阻止。却仍然让一滴泪水滑落,她伸出细嫩的指尖替我拭去。
明明被如此地粗暴对待,她还是抱紧了我。宛如在哄小孩子一般,轻轻地拍抚着我的后背。我把脸埋入她的脖颈后侧,让那份甜甜的香气盈满胸腔。
没事的。没事的喔。她的声音呢喃道。从孩提时代起便听闻过无数次,一花的语调就好像姊姊一般。
我无法成为她。
从窗户的缝隙中,传来土风舞的旋律。那首曲子反覆播放了好几次。直到结束以前,谁都不会回来这间教室。
再一下下就好。直到这段时光结束为止。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穿上裙子。
★
秋假结束后开始第二学期,高中生活也过了折返点。
上学期大家投注心力在学园祭中,下学期则有高中生活中最盛大的活动——修学旅行在等着我们。目的地是鲜有机会去的本州,班上气氛亦因此变得浮躁,然而就好像要将心不在焉的大家拉住似的,出路志愿调查表被发了下来。
我们已经来到必须开始认真考虑毕业后出路的时期了。
「陆会留到这个时间还真稀奇唉。」
在教室窗边恍神眺望校园的期间,佐仓千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
「你心爱的女友怎么了啊?难道吵架了吗?」
「才不是咧。只是在等她的三方面谈结束而已。」
「是喔,今天轮到莲见喔。」
没有参加社团的我,一到下课后总是风风火火地回家。放学后还留在教室内的次数屈指可数,耳朵因此还不习惯从操场上传来的运动社团声音。音乐教室传出吹奏乐社的曲子,与上课中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校舍,于我而言很是新鲜。
三方面谈根据第二学期初发下的出路志愿调查表的填写结果来执行,一天安排二至三组,直到全班都结束要花上一段时间。我的部分老早就结束了,一花则因为家人时间的问题,被排到了后半的组别。
「说什么在等她结束,你们还真是一如往常地卿卿我我耶。」
面对千彰的调侃,我以充分的余裕展现微笑。虽然跟一花正式开始交往是最近的事,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所以一直被认为是情侣。
「三方面谈能顺利结束就好了。像我居然在伦太郎面前跟我家的人吵架,他那张尴尬的脸我实在忘不了。」
三方面谈之前,班导笕伦太郎交代过我们:「关于未来出路,请先确实地和家人讨论过。」根据往年来看,曾经发生过面谈中的亲子意见出现分歧而因此吵起来的事例,班导要安抚双方可说是费了不少劲。至于轮到我的当时没有起任何争执就落幕了。
「千彰已经决定要就读美术大学了对吧?怎么还会吵起来啊。」
「因为要是我落榜了,就打算不重考直接就业了。」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到了我前面的座位上。
「但我听说要应届考上美术大学超级难的唉。」
「重考一、两次都是正常的吧。虽然我看准了要参加全国大会比赛,以此拿到大学推荐,不过像我们这种实力弱小的学校果然是行不通的。」
我没有看过千彰为了大会所画的作品。可是有听说他在全北海道大会上拿到金赏的成绩,所以至少明白他在画画方面是有实力的。
「我还有妹妹,所以不想给爸妈造成负担。如果要去半吊子水准的专门学校,还不如一边工作一边挑战重考,比较能自我督促不是吗?」
「……千彰已经决定了想做的事,真好耶。」
听见我嘟囔出口的话,他眨了眨那对杏眼。
「陆会选择升学对吧?第一志愿是哪里?」
我在调查表上写下的是以自己的成绩而言,可以有十足把握考上的四年制大学。我举出的前三志愿包含私立与公立大学,千彰接着吹了声小小的口哨。
「你成绩一直都很好嘛。陆的话,应该能去排名更高的高中就读才对,为什么会来考我们这间啊。」
「……因为女生的制服很可爱?」
「好随便的理由。」
「我才不想被你这样讲。」
千彰在就读中学的时候,似乎就有收过全住宿制的美术高中的邀请了。然而他以「离家近的学校比较好」为由拒绝,吓了我一跳。
「莲见有说她的打算吗?」
「说是还没决定好,目前只有这样。应该也会升学就是了。」
「这样的话,两个人一起去同一间大学不就好了吗?」
我瞪向用轻松的语调说话的千彰。不过他没有丝毫畏缩,以手托腮远眺起校园风景。
「又不是考高中,未来出路不能用那种理由就决定吧。」
「是吗?我倒觉得『因为想在一起』也能做为理由喔。看着你们,就觉得能够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彷佛是种奇迹。」
我和千彰是在上高中后关系变好的,即使是二年级的现在,他看起来也没有交到女朋友的迹象。虽然见过他和井口两个人一起相处的模样,可是询问过后,他只回道:「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喔。」
「你们两个是同间公寓的隔壁邻居,一直都在一起的吧?从保育园、小学、中学到高中,然后现在和这之后也是,会想要一直都在一起的吧?」
「……是那样没错啦。」
就像是理所必然一般,一花总是待在我的身边。我无法想像有天她会从我身边离去。
若是没有一花的话,此刻的我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
读中学时,我们的制服被区分为领带与蝴蝶结。
蝴蝶结附有松紧带能够调节长度,男生的则是套上衣领就能系到所需松紧的自动领带。没办法像女生一样将领带与蝴蝶结换着绑,于是我每天刻意忘记打领带就去上学。
之后临近考高中的时期,我把能够穿便服的学校当作第一志愿。随后却被叫去教职员室,老师认为我能考上水准更高的高中,因此想说服我。名门高中的制服有分各式各样的立领制服与西式制服,不过女生的统一都是西式制服。
那段期间,我已经每天都泡在一花的房间里了。
我把花了漫长岁月搜罗而来的收藏品全数转移到她的房间,将学来的化妆技巧依样画葫芦施在她的脸上。享受着从衣橱中翻找出衣服,像打扮人偶似地让她盛装打扮的那段时光。
不过最初,我仍然以男性的姿态待着居多。
光是被女孩子气十足的物品围绕就心满意足了。身处同间公寓的同样格局的房间里,一花和我简直就像是同住在了一起。在她房里的大部分是我的东西才对,可是仅仅换成了一花来持有而已,那些东西看起来就华丽了好几倍。
『陆,你说不读高中是真的吗?』
为了志愿学校争论不休,最终我喊着不升学了,自暴自弃了起来。
『不想上高中的理由,也不能告诉我吗?』
『……』
与被好好打扮了一番的一花形成对比,我依然穿着制服,抱住泰迪熊决心保持沉默。
『我想和陆上同一间高中耶。』
知道她也怀着相同的心情后,我紧绷的情绪稍微得到了缓解。
『……我讨厌领带。』
『领带?』
『我也想和一花一样。』
男生不可能系上什么蝴蝶结。明知如此,我却没有自信上高中后能像中学时一样,继续压抑着自己。
『那,我也会系上领带喔。』
我使劲股起了勇气才坦白出口的,一花却若无其事地回话。
『虽然没办法绑上一样的蝴蝶结,不过能系上一样领带的学校有很多唷。我也有点憧憬呢,那种打领带的制服。』
一花满心雀跃地翻开介绍高中入学考情报的杂志。里面刊登了市内学校的制服特辑,她边看边说着哎呀有哪些好可爱喔、哪些好帅气的,宛如在翻阅青少年杂志一般说个不停。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不分男女皆系领带的学校是有,可是从结果而言,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我依旧要用和现在相同的打扮来度过。像中学时一样,不得不打上领带的日子肯定也很多吧。
我像是要把杂志瞪出一个洞来,注意到此,一花接着拿了某样东西挂到我的脖子上。
在我询问那是什么以前,脖颈间先传出啪一声固定声。
『讨厌,陆,好适合你。』
她把制服的蝴蝶结绑到了我的脖子上。
『毕业之后,这个蝴蝶结就给陆吧。在我房间里可以自由绑上唷。在这里就随你喜欢地打扮自己吧。』
『一花……』
『所以,上高中后就一起打领带嘛。是同一款耶,好吗?』
一花在以她的方式思考鼓励我的方法吧。见到那张因紧张而不自然发僵的笑脸,我下定决心要和一花就读同一间学校,就这么到了今天。
「——然后呀,面谈的时候,伦太郎陪我商量了许多事。」
三方面谈一结束,一花便到我房间来玩。回家的路上也有她母亲在,不过在她告知过「我去陆的房间玩唷」,便获得了允许,我们两家就是这么地亲近。
一花坐在床上翻找包包的内容物,我从后面抱住她。一把手贴在她的制服裙上抚摸大腿,便被狠狠地捏了一把。
「真是的,认真听我说话啦。」
一花从包包里拿出不少导览手册。为了尚未决定出路的她,伦太郎似乎准备了不少资料。专门学校与各种大学,其中亦有留学相关的资料。能看出他想引导学生发展出最大可能性的打算。
将那些手册一一翻开后,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下周,听说这里有参观说明会。要一起去吗?」
那是间有关美容领域的专门学校。
以能考取美容师资格的发型设计课程为首,那间学校综合了包括指甲彩绘和服装搭配、模特儿科系等与美容相关的课程。姊妹校中有服装学校的关系,似乎因此也有人在毕业后进入那里继续深造。
我知道有这间学校存在,不过没在出路调查表上填上它的校名。
「陆,其实你想去的是这间学校对吧?」
我对美容师和化妆方面的工作抱有兴趣。不愧是长年累月下来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一花,那种想法被她看穿了。
平常的我,装作一名对美容不怎么感兴趣的男高中生来生活。举凡我放学后总是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每天都透过美妆影片来研究、把不同制造商的化妆品色号都背下来的行为,除了一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正因如此,在三方面谈时我才说不出口,想朝这个领域发展。
「有我在一起就没问题唷。说是陪同女朋友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奇怪的。要不要多参观几间美容的学校?」
「可是这样的话,一花也会被认为想要去喔。」
「没关系的。反正我还没决定想做什么。看着陆的时候,也会产生想要增进梳妆打扮技巧的心情呢。」
我不假思索加重了拥抱她的手臂力道。原本看不见任何光景的未来出路上,感觉好像忽然照入了一道曙光。
和一花去专门学校的话,就能够正大光明地学习发型设计。男性美容师并不稀奇。比起受到惯性思考驱使而去就读四年制大学,也更有建设性。
一将嘴唇靠近她,她便坦率地吻了回来。当彼此的脸退开以后,一花露出难为情的笑脸。那实在可爱得教人难以自禁,我于是将她拥得更紧。
一花总会尊重我的事情。
从今往后,我和她也会一直在一起吧。
★
「远野同学,你一个人吗?」
见到在参观说明会的会场出席的我,同班的井口光睁圆了双眼。
「莲见同学呢?亏我还期待和她一起到处参观的。」
井口虽然隶属于班级上位者团体中的一分子,一花却从不知何时开始和她变得要好了起来。身着制服来到参观说明会的学生不少,不过井口从头到脚都穿了便服。盘起来的头发底下露出纤细的脖颈线条,与平日不同的模样看起来很新鲜。
「一花她今天早上发烧了喔。」
「那还真可惜。最近好像很多人感冒呢。」
随着日子过去,一天天变冷,到了季节交替中容易生病的时期。前一晚赤身裸体的关系,或许因此让身体着凉了。她顶着发烧后迷迷糊糊的脑袋想要出门,被我哄了睡去,之后我才自己一个人搭上开往专门学校的地下铁。
「远野同学原本是来陪莲见同学的吧?今天特地自己来吗?」
「一花最期待的学校就是这里了。我代替她来看的话,晚点不就能转达给她听了吗?」
「了不起。莲见同学被爱着呢。」
实际上我本来打算放弃过来的,不过被一花不由分说地送出门,这实在说不出口。到柜台办完手续后,我们摊开校园内的导览地图。自然地演变成两个人一起逛校园的场面,比起一个人要来得安心,我因此松了口气。
「远野同学,莲见同学是想去哪一堂课?」
「……好像是发型设计吧。」
「那就先去那边看看吧。」
在参观说明会上,各科系都有举办各自的体验活动。像指甲彩绘之类的人气体验早早就额满了,只能等下一场活动开放的样子。
「井口没有想看的地方吗?」
「我也对发型设计有兴趣。下周有隔壁的服装学校的参观说明会,我也打算去那边看看。」
对于从平日就不会对穿着打扮一事妥协的她来说,美容相关的工作可说是天职吧。而她在学园祭的模拟店面中曾经配合男生的身形制作出礼服,感觉也适合往服饰的领域发展。我们经过发型设计系的门前,看到教室里摆放了成排的假人的头部。
一排排同样的脸,搭上同样发型的假人头的景象,老实说很诡异。然而对就读这间学校的学生而言,大概是司空见惯的情景吧。参观说明会由讲师来主持,不过似乎也有学生以助理的身份来参加。观摩者各自被分成几人的小组,我和井口分到了同一组。
「今天感谢大家来参加参观说明会。预计让各位体验实际上课时的样子,我们会比照发型设计的课程,使用假人来练习剪发。来支援我们的是今年就读一年级的学生,考虑到大家如果之后也加入这间学校,总有一天也会协助这些事,所以我会请他们确实地指导大家。」
讲师在说明中施加了给那些学生的压力。助理们纷纷抱以苦笑,但是现场的气氛绝对不算不好。专门学校的一年级,也就是说他们大部分都还只有十几岁,比起讲师更接近我们的年纪。
「我是负责支援这组的三宅。请称呼我为三花※就好唷。」
注20:三宅的日文发音为MIYAKE,小名为MIKE,与三花猫的三花发音相同。
支援我们这一组的助理有好几名,名为三宅的学生似乎是主导的人。高个子,以及像是要更加凸显那道身影的一头长发。三宅——三花小姐开始说明美发剪等工具的拿法。
虽说是练习理发,然而连头发的基础知识都不清楚的我们,光是把头发分区夹起来就不太顺利。主要都是三花小姐来整理头发,并教我们剪法。尽管如此,对观摩的人而言也是一次贵重的机会,大家都跃跃欲试地在假人头发上动刀。
我也从三花小姐手中接过美发剪,一边看一边练习剪头发。明明总是在摆弄一花的头发才对,我却仍然紧张得汗湿手掌心。
「你是远野同学对吗?是从哪间高中来的呢?」
为了让过于紧张而差点要停止呼吸的我放松,三花小姐出声搭话。她晃着长及腰际的头发,俯视而下的表情散发着年长的姊姊气质。
而在听闻了我和井口说出的高中校名后,三花小姐突然发狂似地大叫出声。
「不就是今年学园祭上办了男大姊吃茶的地方吗!」
「你知道那个啊?」
「我们学校有从那间高中毕业的学生喔。因为完成度很高,在我们这里很有名的唷。」
「那还真是……让人高兴。」
面对赞赏的话语,井口的脸发红了起来。三花小姐见状,睁圆了那双犹如猫咪的眼睛。
「难道是你们班吗?」
当我们承认之后,同一组的其他助理也有了反应。一边指导其他观摩的人,一边竖起耳朵聆听我们的谈话。
「头发造型是谁负责的?」
「啊……是我。」
依顺序轮到井口,她接下美发剪后以腼腆的声音说道。三花小姐不顾还在指导途中,迫不及待想听学园祭的事。
「听说从衣服开始全部都是手工做的?要符合男生的体型很辛苦吧。」
「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对服装学校也有兴趣……」
「隔壁那间学校也很好唷。我们会联合举办学园祭,两边的学生互相合作推出时装秀。有兴趣的话就来看看嘛。」
手握美发剪的井口,肩膀因为用力而僵硬。盘好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乱掉了,三花小姐注意到了这点。
「头发乱掉了。我帮你重新绑上吧?」
「可以吗?」
井口的练习结束后,三花小姐让她坐到椅子上。头发原先盘成了丸子头,为了营造出轻盈蓬松的感觉而抽出的发束,此时凌乱地散开。三花小姐将发夹拆下来,让丸子头恢复成基础的马尾状态。
「很漂亮的头发呢。刚染的吗?」
「……这个,是天生的。」
「真的吗?好好唷,很漂亮的发色!」
听闻那个反应,井口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表情。
「可是,很常被说要染成黑色。」
「学生的时候或许会被说没错,不过成为大人后就会被大家羡慕唷。染发的话再怎么样也会伤发质的,所以不用染就有这种颜色,我好羡慕呢。」
面对三花小姐的话语,井口重复着抿紧嘴唇又放松的动作。本想着她的表情真是奇怪,不久后我注意到了。她并不习惯被人夸奖头发。
「我们这里的大家在入学后都会染成很夸张的颜色唷。不过,你的头发还是维持这样比较好。这是很棒的特色,要好好珍惜唷。」
虽然知道井口在暑假结束后刚开学的服仪检查中起过争执,然而她会对自己的发色感到烦恼,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因为她在学校不会展现出那样的一面。三花小姐将井口的头发欣赏了一番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拿来发圈。
「丸子头呀,为了呈现出蓬松感会容易绑得松散,不过一开始紧紧绕圈盘起来会比较好唷。」
将绑起来的头发分成两束,三花小姐用制作麻花甜甜圈的要诀开始编发。接着把发圈的位置当作底座,紧紧地把头发绕上去而不留空隙。这么做的话,成形的丸子头必然会变得小小一个,看上去就像是不知道哪国出身的武士。
讲师在不知不觉中靠了过来,观望三花小姐的手法。但是本人正陶醉于绑发当中而浑然不觉。
「发夹要朝向头皮的方向垂直插进去。一边固定盘成丸子的部分,一边将发夹插上做为底座的发圈,好好夹上去的话……你看,只用两根发夹,头发也不会松开唷。」
桌上还留有没有用到的发夹。虽然我也有用一花的头发来练习过,却总是使用了大量的发夹。井口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成品,喃喃低语着好厉害。
「只要有打好盘发前的底座的话,就算从中抽出头发也不会散开喔。下次你也自己试试看吧。」
将盘好的头发适当地拉松,完成的发型比起之前井口自己绑的更有安定感。除了讲师以外,其他手边有空的助理们也聚集了过来,意识到那些视线的三花小姐「啊」地惨叫出声,教室里顿时被笑声包围。
体验活动结束后,我们也逛了其他的学系。虽然也参加了介绍学校本身的说明会,我却完全没办法把那些话听进耳里。
三宅小姐的事情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
我刚把手放到睡着的一花的额头上,她便静静睁开眼睛。
「……陆,参观说明会呢?」
「已经结束了喔。我刚回来。」
甫睡醒脑袋还朦朦胧胧的样子,她的眼眸直直盯着我。因为发高烧而发红的双眼,总觉得有点像兔子。
「还在发烧耶。我买了喝的和果冻,要吃吗?」
「谢谢你。我喉咙好干。」
从床上撑起身体,她拿起宝特瓶一口饮尽,仰起的颈子后面冒了一片湿淋淋的汗。濡湿的睡衣黏在皮肤上,看起来不好受。我在她吃果冻的期间备好了新的睡衣。
我很熟悉这间房里的衣橱的内容物。取来触感柔软的棉料睡衣和内衣,我接着准备热毛巾。虽然一花睡了一整天没有去医院,不过好像已经过了烧到最高温的时期。
「我拿睡衣出来了,你换一下吧。」
「……要动作,好吃力。」
「流汗会着凉的吧。来吧,我帮你擦身体。」
让一花脱掉睡衣后,她便老实地遵从了。大概是发烧的关系消耗了不少体力吧,即使用毛巾擦拭那具身体也没有反应。
白皙的肌肤上渗出珠玉似的汗水。擦去流到胸口之间的汗后,许是热毛巾的温度让人感到舒服,她眯细了眼睛。虽然也想帮她洗头发,不过还要再等一阵子她才能够洗澡。
尽管我总是尽情抚摸那副身体,却还不曾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过。成为男女朋友之后,感觉那对胸部稍微变大了。
「今天没能跟你一起去,抱歉呢。」
「没关系啦。我和井口碰面后一起逛了。」
「这样啊,所以不是一个人呢。」
太好了。她说着并露出无力的微笑。我让她穿上T恤。想连下半身也帮她擦拭却被拒绝了。趁着一花背对我换衣服的期间,我将专门学校的课程规划等情报挑了重点说明。
脱掉短裤,裤子滑过的脚踝十分细瘦。透过T恤下摆隐约可见的屁股有着圆润的曲线,视线不由得追逐上去的自己实在可恨。
「井口同学也想去那间学校吗?」
「没有,她说对服装也有兴趣。再来就没有我们学校的人了。」
「这样的话,陆就算进去就读也没问题呢。」
「我是还没决定要去啦。」
不过,有兴趣是事实。一直都只有过绑头发和烫卷的经验,使用美发剪来修剪头发虽然令我感到害怕,倒也有一番乐趣在。那间学校除了美容师的证照以外,似乎也能学到通过化妆检定之类的、与发型设计有关的综合课程。
假如我成为美容师,说不定能让一花变得更加美丽。我伸出手指探入她因汗水而浸湿的发丝时,她突然转过身来。
「陆不脱吗?」
「我不会袭击病人的。」
「不是说这个,你不换衣服吗?」
穿上睡裤、换完衣服的一花偏了偏头。我关上一直开着的衣橱,让她躺到床上。
「你不化妆吗?」
「不化喔。」
「为什么不做了呢?」
彷佛犯困了在撒娇的孩子,一花窝在棉被里出声问道。
自后夜祭那天开始,我就不穿女装了。
「衣服,还留下很多喔。今天大家都会晚回来,不会被任何人撞见唷。」
「不用了。」
「为什么?」
「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像在哄一花睡觉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她的身体可能还很疲倦吧,所以才没办法再继续追问。
「我只要有一花在就够了。」
我来这间房间的次数也减少了。已经决定只在自己的房间和一花同床共枕。在有着柔和配色的床罩、窗帘和布偶包围之下触碰她这件事,我觉得不对。
从棉被上方能隐约感觉到她的胸。那对柔软的乳房。将乳头含进嘴里便会发出甜美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听见的话,我会心生厌恶。
我不会再穿她的衣服了。本该如此决定才对,却无法将衣橱中的衣服扔掉。
一花不久后开始打盹,我轻轻地吻上她的唇。
我有无法向一花启齿的事。是关于在专门学校中见到的,三宅小姐的事。
想要再一次和那个人见面谈话看看。
★
正以为一花的感冒痊愈了,这回却换我发烧。
显然是被她传染的。与在假日康复的一花不同,我很快就向学校请假了。没有能照顾我的人,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附近的医院看病。
诊所附设小儿科,候诊室中有许多小孩。
被抱着老实待在母亲膝盖上的小孩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都精神十足地到处闯荡。
尖锐的叫声响彻人们的脑袋,让人怀疑他们真的有身体不适吗?
「……你还好吗?」
脑袋因为发烧而迷迷糊糊的。原以为是被护理师搭话,不过看向我的是一名男性。
「我腾出一点儿位置,你稍微躺一下会比较……」
「不用,没关系的。」
看对方戴着口罩的样子,他应该也感冒了吧。那头留得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扎成一束,轻便的棉裤似乎不够长而露出脚踝。当我抬起头来,对方便挑起他好看的眉毛。
「难道说……」
「咦?」
「不,没什么。」
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戴着口罩所以不清楚长相,不过那双眼睛我有见过。我用受到发烧影响而难以聚焦的双眼注视他时,护理师的声音在候诊室中响起。
「三宅先生,三宅笃彦先生,请进诊察室。」
坐在隔壁的他站起身来。听着那个人离去的脚步声,我忽然想到了。
「……三花小姐?」
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嘀咕。他——三花小姐回过头来,眯细眼睛苦笑起来。
等到我看完病后,候诊室里已不见三花小姐的踪影。
到柜台领了处方笺,再去到附近药局时,里面非常拥挤。我为了领药而领了号码牌,然而显示于萤幕上的数字还在很前面的号码。做好要等很久的心理准备后,有人从背后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是三花小姐。
「你是远野同学对吧。参观说明会时候的。」
我一点头,他便像认命似地垂下眉梢。递给我用饮水机装了水的纸杯后,两个人坐到了长椅上。
那张侧脸拉下口罩以口凑近纸杯。喉结上下滑动。注意到我的视线,三花小姐用手掌挡住自己的脸。
「被看到素颜好难为情唷。」
说了不好意思之后,我挪开了视线。他则轻轻地笑了。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呢。」
「不好意思,认出你了。」
「没关系啦,先搭话的是我呀。」
身着棉裤的三花小姐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话。应该也有感冒影响的原因在,不过他在学校使用的是贴近女性的声线。被发烧消磨体力的时候,也许就连声音都顾虑不到了吧。
三花小姐是男性。
关于这点,在参观说明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恐怕其他去观摩的人一样也有发现吧,只是没有任何人戳破而已。
当时的三花小姐戴着假发,脸上带妆。身上搭配半身裙与低跟鞋等女性服饰,不过无论是卷起的袖管底下露出的手臂血管,或者裙摆之下的小腿肚肌肉,皆让原本的性别昭然若揭。五官分明的长相,借由化妆虽能够妆点出一番动人风韵,却没有女性的那种圆润存在。
见到那个身姿的时候,我暗暗地感到震惊。是因为戴着假发的形象吗?感觉有一部分和化妆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男大姊吃茶的事,我还想再了解更多。不愧是都会区的学校,会做出有趣的事呢。」
一微笑便眼波荡漾,看着那副猫咪似的神情,我回想起参观说明会时的他。
「会说都会区的话……你不是这里出身的人吗?」
「我从超级乡下的地方来的唷。」
札幌聚集了来自北海道各地的人们。以就读专门学校或大学为契机而来到此处的年轻人并不算稀奇。然而他的出身地,是在远渡津轻海峡以后位于本州的城镇。
「为何……特地来到札幌呢?」
虽说是能够广泛学习到美容相关课程的学校,不过这种类型的专门学校遍及全国各地。也不是有开设什么特别的课程,或者有聘请知名的讲师在。像北大※那种名校的话还能理解,这却不是间会让人特地远渡大海而来的学校。
注21:北海道大学的简称。
「这里的话,就算穿裙子走在路上也不会被认识的人看到呢。」
他说,他是舍弃了一切才来这里的。
三宅笃彦出生于本州的偏僻乡村。老家经营理容院,他简略地诉说着,自己从小看着父亲手握美发剪的背影长大。
「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理平头。中学参加棒球社所以依然保持那种发型。上高中后终于可以把头发留长了,不过当时的校规很严格,老是被要求要剪短。」
他那头梳成一束的头发,与其说是时髦,比较像是正在留长的样子。现在在学校都还戴着假发,不过总有一天想要以真发示人。三花小姐说道。
「远野同学有在男大姊吃茶时穿女装吗?」
「没有,我对那种的……」
说谎的习惯已然深入骨髓。对此,三花小姐仅笑着说了一句「是喔」。他凝视着我的脸,总觉得是想说我明明很适合,却还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
「我第一次穿裙子也是在高中的文化祭上唷。为了社团的节目,借来女生的制服后穿上舞台跳了舞。」
既没有化妆也没有戴假发,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是换了制服的女装。也没有处理身上的毛发呢。他苦笑道。光想像就感觉是严峻的场面。
「那个时候呀,啊,自己原来一直都想这么做啊。出现了这种想法。」
「……一直?」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呀,我以为只要成为大人,小鸡鸡就会消失不见,胸部也会隆起唷。」
将身体靠向椅背,三花小姐仰头往天花板望去。
「从那之后,我一直都在查找变成女人的方法。试着用网购买了化妆品和衣服,却连试穿都做不到。因为在小乡村生活,生的儿子变成『人妖』什么的,传出谣言的话,家人都会很辛苦,直到毕业为止我一直一直都在隐瞒。」
本来,三花小姐为了将来继承父亲的店面,打算选择理容的学校的样子。理容师与美容师容易被视作同样的职业,实则有天壤之别。要说服父母费了好大的功夫。他——她用着因为发烧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衣服和化妆都是来这边后才开始打扮的,所以还有很多的不足。不过学校的人都会过来给我意见。」
「……人们的目光,不觉得可怕吗?」
「很可怕唷,当然了。」
一边说着,三花小姐一边摸上自己的上臂。除了学费以外,她没有从父母那里拿取生活费,似乎从事体力活来自己赚取为主。藏不住的肌肉就算透过大学T也能看出轮廓。
「直到高中毕业前也一直因为文化祭上的女装而被捉弄呢。像那样的人们,无论电视里增加了多少,实际出现的时候,依然会被盯个不停。我在一开始,也是到了学校才换穿上女生的衣服的。」
不过现在倒是从离开家门后就一直保持女性的模样。三花小姐说道。
「虽然人们的视线很可怕,可是我觉得要伪装自己的心情才是更可怕的。」
那张侧脸笔直地看向前方。直到不久后三花小姐先被叫到号码为止,我都说不出任何的话。
★
生病初愈后的上学日,我最先去到的是打从入学以来就不曾去过的美术教室。
一打开教室门,油画的颜料气味便扑鼻而来。绝对称不上是好闻的气味,不过一花见到教室里面,双眼便绽放出闪烁的光辉。
「……好厉害,有好多幅画。」
教室里摆放了许多画到一半的画布,但就连午休时间也几乎不见社员的踪影。伫立于窗前的井口注意到我们,因而转过头来。
「井口,叫你别动了。」
「远野同学他们来了喔。」
直到被她提醒之前,千彰似乎都没察觉我们在这里。正高度集中注意力的眼神锋利,但要不了多久,那张脸的表情就趋于和缓,展露笑容。
「陆会来这边还真稀奇耶。有什么事吗?」
「我在找井口,有人说她在这里。」
「找我?」
她睁大眼睛愣了一愣,我递给她一张明信片。目不转睛盯着看的井口「啊」地轻轻喊了一声。
「前阵子参观说明会去的地方。」
「最近会举办学园祭,三花小姐说请务必来看看。」
在医院碰面的那天,我和三花小姐交换了联络方式。自那以来,我们竟没来由地持续互传讯息给对方。
学园祭是发表学生们的学习成果的场合。美容学校会联合姊妹校的服装学校共同举办时装秀。那张明信片被井口拿在手上,一旁的千彰也正探头查看。
「这个没被招待就没办法去吗?」
「不会,对方说要是有朋友感兴趣就一起邀请。所以一花也预定会去。」
三花小姐希望我带很多朋友过去。和井口他们讨论会合时间的途中,不知何时,本来在身旁的一花不见了。
「一花?」
她正在观赏装饰于墙上的千彰作品。在大会比赛上展出的风景画宛若照片一般被细腻地刻画。一花站到送行会上见到的那幅三花猫的画前面,不停地喊着好可爱。
我偷看了千彰画到一半的画布。虽然不太了解油画,不过看得出是幅人像画,画中巨大的满月让人印象深刻。沐浴在流光之下闪烁辉芒的头发,以及一丝不挂的裸体。观察那个构图的话,一眼就能看出井口是模特儿。
既然能成为裸体的模特儿,可见两人之间有着深刻的羁绊吧。然而身体部分只上了基础的肤色,尚未刻画出细节。盯了一段时间后,疑问不禁脱口而出。
「……这幅画,是男的?女的?」
「咦,不是女人吗?」
一花理所当然地回道。正因为知道模特儿的身份所以会容易那么想。不过对于我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千彰就像在佩服似地吹了声口哨。
「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这点哪。」
「总觉得,胸部好像特别小。」
「真是不好意思呢。」
井口回话的口气很冲,千彰闻言抖着肩膀发笑。她有着符合模特儿所需身形的那种身高,肩宽也恰到好处。可是这幅画中的人物,若是假定成在画她的话,不自然的地方有好几处。
「体格不一样啊。该怎么说,少了那种柔软度。」
「这样说的话,或许是如此。印象中女人少一根肋骨,所以腰也比较细?」
「不是少一根,是骨架不同。男性的胸膛比女性宽阔,女性的肋骨越往下变得越窄喔。骨盆则相反,女性的宽,男性的窄。女性的身材曲线是因为骨架的缘故喔。」
千彰一边用画笔指着,一边解说起来。见到这幅画的多数人肯定都会认为画的是女性。或许是被看穿了画的本质而感到开心,他滔滔不绝地说明着男女的不同。
「男生肩膀宽是由于锁骨也比女生长的关系。而骨盆宽度有所不同,自然连接脚骨的方式也会不同。可是这幅画没有明确地呈现出那种男女差异,你怎么会察觉的?」
「……总觉得,跟一花的身体不一样。」
这句发言是无心的,然而一花的脸却像着火似地烧成绯红色。见状,千彰和井口说着「哎呀」,用手贴上脸颊。
照料生病的她时,为了擦汗让她脱了衣服。当时见到的那具身体与我的有着迥异的差别。还是小孩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有着一样的身材,但是一花现在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属于女性的。
如同一花的身体有了变化,我的身体也产生改变。不仅是身高抽高,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喉结也变得明显。女性服饰的肩宽和腰围对我来说都很紧,相反的,胸与臀的部位则会多出微妙的空隙。虽然知道男生的身体更容易有肌肉而形成健壮的轮廓,不过原来从骨架就已经不同了啊。
我已经无法变成像一花那种身体了。今后彼此的身体亦会更加的大相迳庭吧。
「这幅画,最后打算画成哪边?男的?女的?」
「还没有决定。不过,我也想过就这样保持也不错。」
千彰望着画到一半的作品如此说道。
「想要在大会上得奖的话,就应该决定要哪边才对,但这是我想画才画的东西。无关男女,是根据自己喜欢的东西……」
千彰或许是透过这幅画想起了什么事。我悄悄地瞄了井口一眼,这回却轮到她的脸上染了赤红。
果然在这两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定。
「……那我们走吧,一花。」
「嗯?」
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虽然一花还想参观其他画作,但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美术教室。
拉上门扉的前一刻,我透过玻璃窗窥探教室里的动静。千彰注意到井口的眼泪,正替她擦拭。
打从将我的收藏物搬移到一花房间的那天起,我的房间就彷佛换成了陌生人在居住。
灰色的窗帘与床罩,加上单调的木头书桌。摆在书架上的主要是被手足淘汰的漫画和运动杂志。在学校用的一切,包包和笔记文具也都无法使用自己喜欢的款式,只要一进房间就被我随手扔在地上。
就算打开衣柜,也不会像一花房里的一样堆满衣服。想丢掉多管闲事的哥哥塞给我的色情书刊却没丢成,最后藏进了这里面。这是间随处可见的男高中生房间。选择变成这样的是我自己。
然而最近,隐瞒在这间房里的事情,多了一件。
那样东西藏在衣服收纳箱深处,我拿出它来站在穿衣镜前和身体比对。虽然起了一些皱褶,但是没办法挂在衣架上收纳。因为不知道家人哪天会来打开衣柜。不能让人知道这样物事的存在,绝对不行。
学园祭时制作出的那件白色晚礼服,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扔掉。
虽然也能一如往常地放到一花的房间里,可是我已经放弃了做为女性的我存在。即便身在那个房间,我也不会再次穿上那件礼服。
倒映在穿衣镜中的自己既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装饰。就算将礼服摆到面前也只有不搭调感。在模拟店面中穿上礼服的男生们,每个人都把这种不搭调视作正常。然而我对于变得和他们一样这件事,抱持难以忍受的厌恶。
暑假之后又长高了。明明没在运动却感觉长了肌肉。胡子也变浓了,我明白身体正逐渐发育成男人。
现在化妆的话还能装个样子。也还有适合的衣服能穿。可是总有一天,会变得再也无法蒙混过去吧。
想要像在美术教室里看见的千彰的画一样,让身体不具有男或女的特征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陆,你回来了吗?」
克制着力道的敲门声响起,我连忙关上衣柜。
「那个呀,想跟你说关于这次学园祭的事……」
一花一进到房内,便有如绽放于邋遢的男生房间中的一朵鲜花。我们不过是各自回家罢了,却好像有种一整天都没见上面的心情。也不管现在还在谈话途中,我紧紧抱上那副瘦小的身体。
「陆?怎么了吗?」
「稍微,保持这样一下……」
把脸埋入那头长发里,嗅闻属于她的香味。手下意识伸到了她屁股的位置,接着被捏了。
「先把话听完再做。」
「……抱歉。」
「我没办法去学园祭了。要联络对方取消比较好吗?」
尽管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不过会在这种事情上认真的就是一花。告诉她等等会再联络三花小姐以后,她道谢着展露了微笑。那个表情实在可爱得让人难以自持。
「对不起耶,稍微有了点事情。」
「没关系啦。千彰和井口也会来,有那两个人在的话,三花小姐也会高兴吧。」
「我也好想见见三花小姐唷。」
有关她的事情我没有向一花谈得太深入。只提过有位告诉了我许多专门学校的事情的人在。
「三花小姐果然是位像猫一样的人吗?」
「……嗯,的确有张像猫的脸。」
叫做三宅小姐,所以小名是三花。虽然很好记,不过大概是因为讨厌被喊下面的名字的关系吧。我没有提到任何事。包括三花小姐有着男性的身体,但却是女性的心灵的部分。
随意谈论他人的秘密即是所谓的帮他人出柜。尽管三花小姐毫无掩饰地向我说了自己的事,但我认为不该将那转述给未曾谋面的人。抱着一花的同时,我的目光落到了衣柜的方向。
将收纳衣物比喻成心理状态,因此自身藏有秘密的状态便称为躲在衣柜里。我藏着礼服毫无疑问就是那种状态吧。知道我秘密的人除了一花再无他人。
「……陆?」
她窥向忽地陷入沉默的我。即使倾身亲吻她,一花也没有改变表情。
「发生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喔。」
我笑着掩饰过去,像靠在泰迪熊身上一样将脸贴近一花。
「——因为这个缘故,我带去的朋友会少一个。」
「不用特地确保座位所以没关系唷。谢谢你的联络。」
透过电话说话的三花小姐打了一个喷嚏。问了你还好吗之后,听得到她吸鼻子的声音。
「学园祭快到了,所以没怎么休息到。有鼻音好难为情唷。」
「不好意思还打给你。准备还顺利吗?」
「已经过着每天都在重新修正的日子了呢。各堂课的负责人都不愿退让的关系,连整体概念都还没统一,一团乱当中唷。」
学园祭要上的秀由发型设计、指甲彩绘、造型设计学系,以及服装学校的学生来共同统筹,替模特儿做整体的穿搭设计。那些模特儿同样也是学校的学生,就连会场搭建等工作也悉数由他们自行处理的样子。虽说是学园祭,但听说时装秀的成果也关乎到成绩。
「会有许多业界的关系人来看秀,所以大家都想要推广自己的作品呀。也有评分环节,设计的发型拿到高评价的话,就能获得参加比赛的资格唷。因此我也不努力不行。」
她会感冒也是由于连日来开会到很晚,之后又接着去打工,缺少了消化疲劳的时间。一个人生活,在熟睡以后没有能帮忙照料的人,似乎只能不吃不喝等着退烧。
「麻烦朋友来照料不是比较好吗?」
「总觉得很难开口耶。对女生来说等于要进入异性的房间,我也不想让男生进入我的房间。」
对此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随后三花小姐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
「然后呢?特地打电话给我,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对吧?」
我消沉的情绪传染给她了也说不定。坐到床上后,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个……三花小姐。」
「嗯?」
「我喜欢我女朋友。」
「突然放闪?」
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笑声。我也笑着回应,一边抚摸在床上睡着的一花的头。
一旦她落入梦的世界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醒过来。确认过鼻息有着入睡后的规律之后,我搜索着要对三花小姐诉说的话语。
「怎么?吵架了吗?」
「不是的。我们每天都很恩爱。」
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呢?视线旁徨着,我看向放在床底下的一花的包包。
是想看她作业的笔记就擅自打开包包的我不对。如同不想被人打开衣柜的我一样,就算是一花,有个一、两件隐瞒的事也是正常的。
她的包包里放了参观说明会的资料。大部分都是美容方面的学校,不过唯有一间不同类型的混在其中。
那是女子短期大学的参观说明会。举办日在三花小姐的学园祭那天。她是为了参观这间短大才取消和我的约定的。
对此我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我喜欢我女朋友。」
「嗯,我知道唷。」
「可是我老是对女朋友撒娇。」
明明和我说一声就好了。为什么一花会想瞒着我自己去呢?
我们没有约好要一起上同间学校。还没决定出路的一花,就算在考虑的学校有很多间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高中毕业后还能一天到晚在一起,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见到导览手册的时候,我不禁这么想:一花或许想离开我。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总是被她保护着。开始会去一花的房间后,连自己都觉得真的做了非常任性的事。因为没有被拒绝,忍不住就将对她撒娇视为了理所当然。
我喜欢一花。想要接吻,也会想要紧紧抱她;然而另一方面,我也嫉妒着她拥有的女人味。
我并非想成为女性。我对一花怜爱得无以复加。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无论再怎么思考也没有觅得答案。
「我……或许把她束缚住了。」
嫉妒与独占欲,以及诸多的情绪将她五花大绑。把她待在自己身边一事想成天经地义,就连未来出路都因为她打算配合我而感到松了口气。
我将自己的衣柜强加在一花身上,以此自我保护,一点儿也没考虑到对方的心情。
★
接着迎来学园祭当天。打扮好要出门的一花拜托我替她化妆。
「自己化都化不好。这种事果然陆还是最厉害的。」
被拜托的感觉不坏。我久违地进到她房间,从上到下地考量了一番该如何搭配。虽然她始终没有告诉我目的地,但如果要去的是女子大学,肯定会有很多时髦的人在吧。
面对的是一花的脸的话,我已然熟悉到即使闭上眼也能替她上妆的程度。由于迫近出门时间的关系,没办法化得太讲究,不过看到镜中完妆后的模样,她满足地勾起唇角。
「不愧是陆。发型也好可爱。」
「今天风很强,我觉得绑起来比较好。」
跟三花小姐学习了绑头发的技巧后,我就一直想试试看了。见到她裸露的后颈,我发自本能地将唇倚近。
「谢谢你。明明陆也快要出门的,抱歉耶。」
「三花小姐的秀下午才开始,所以我不用那么急喔。你看,再不出门就要赶不上地下铁的时间啰。」
一花对着镜子发出惨叫。目送她慌张出门的背影后,我也整装打扮好朝车站出发。尽管一花赶去的短大与我要去的专门学校在同个路线上,但双方位于反方向,因此没有一起出门的必要。
井口和千彰好像有先会合,两人已经入场完还热切地参观了那些展示作品。本以为千彰对美容相关的方面没有兴趣,不过他正盯着人体彩绘的照片,专注得彷佛要一头栽进去似的。美术与美容,两者相性很高也说不定。
三花小姐的秀场要等下午才开始,不过学园祭从早上起便会举办各式各样的秀。模特儿学系的学生们为了展现平日练习的成果,皆飒爽地走在伸展台上。高挑的身材再穿上高跟鞋,脚下踩的是为了呈现出衣服的美丽而经过研究的步伐。我为了那些优美的腿部曲线着迷不已。
其他也举办了像是在限制时间内整顿好假人头发的挑战,以及比赛化妆成果的竞赛等,学生们各个都摆出认真的神情来挑战。秀的最后会让学生上到舞台排排站,接受讲师与做为特别来宾出席的评审讲评。即便有学生因为那种辛辣的评论而眼眶含泪,但那就是以专业人士为目标的人的世界吧。
我们事前拜托过三花小姐让我们见识秀场的后台。联络完抵达的讯息后却暂时没有回讯,由此可知她们应该正忙于准备。
没有选择校园内的餐饮类模拟店面,我们在户外停着的行动餐车旁适当地填了点肚子。从专门学校望见的电视塔比平常要来得巨大。置身在与高中不同的氛围内差点要忘记了,这里同样也是札幌的街道。
只是稍微换了个场地,世界就不同了。实际感受到这点的同时,总算接到了三花小姐的来电。
「远野同学,你现在在哪?」
「行动餐车这边。井口在排可丽饼。」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唷。」
通话很快结束,须臾过后,三花小姐现身在停了行动餐车的会场。她注意到我们而挥了挥手,见状,井口连补上前面的空位都忘了,就那么呆站在原地。
「今天谢谢你们过来。学园祭好玩吗?」
「是的,学到了很多。」
「本来其实还想让你们看看准备上秀的样子的,但气氛果然剑拔弩张的呢。结束之后应该有很多话能和你们说喔。」
「三花小姐,那身打扮……」
随着我点出的话语,三花小姐低头看向自己。
「啊,这个呀。很怪吗?」
「……很适合你。」
三花小姐穿着男性的西装。
那张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把半长不短的部分扎起来而已。不过或许是深灰色西装与紫色衬衫的搭配好看的缘故,简易束起的头发反而引出了一种魅力。井口和千彰异口同声地赞叹着「好帅」、「很性感耶!」,三花小姐对此回以爽朗的笑脸。
「我临时也去支援了模特儿。这可能是继入学典礼以来第一次穿西装吧。」
那套西装似乎是服装学校的学生的作品。原定的模特儿因为感冒了,于是体型最相近的三花小姐便成为了替代的人。
「你上自己的秀的时候,会穿回平常的打扮吧?」
「不可能不可能。这场结束之后马上就换我们的秀开始了,要是有换衣服的时间,我比较想花在模特儿身上。」
「可是,只要赶在讲评时间以前换衣服的话……」
「替代模特儿是昨天夜里才决定的。做这件衣服的人整晚熬夜修改尺寸,我陪着对方,所以只穿了类似家居服的衣服来。那种样子实在没办法出现在老师们的面前呀。」
学园祭的前一天为了做最后的冲刺,没有顾虑打扮的余裕。三花小姐似乎也没能洗澡,说着「不要靠我太近」,保持了距离。
面对那副神情、穿着西装的姿态,我的胸口一阵发紧。
「男生的模特儿不是还有很多其他人选吗?为什么是三花小姐……」
「要是我不接下这件事的话,制作这件西装的人不就拿不到评价了吗?」
「可是……」
对于依然不肯罢休的我,三花小姐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绽开微笑。
「……远野同学呀,知道三花猫吗?」
话题忽地改变,我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只能点点头。
「三花猫几乎都是母猫,说是隐性基因的缘故,会生出公猫是很稀有的事,在学校有学过吗?」
生物课时有听过。在学校曾经学过关于红绿色盲的遗传基因。影响色盲的基因位于X染色体上。
在男性的性染色体XY与女性的性染色体XX当中,女性要成为色盲,仅限于两个X染色体皆带有异常基因的情况。然而男性从母亲那里得到带有异常基因的X染色体时,则必定会成为色盲。因此男性更容易患有色盲症,那绝不是稀奇的事。
三花猫的原理与那相近。三花小姐在一年前也还是高中生。她说在生物课本中记载了三花猫的遗传基因的事。
「公的三花猫会吓好大一跳吧。明明身边都是母猫,却只有自己做为公猫被生下来。可是,自己的身体无法成为母猫。也无法加入公猫的行列。肯定也有相反的情形吧。虽然想做为公猫被生下来,却以母猫的身体诞生出来了。」
「……三花小姐。」
「我一直都以三花猫的身份生活过来,只是这点程度没关系的唷。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
确认完时钟,三花小姐便回到校内。看着那道背影,我只能握紧拳头感受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回到举办时装秀的会场后,在那里聚集了比上午还要多的观众。
午后首先是服装学校的主题发表。一年级的主题为男士西装。可能有既定的纸型的关系,只有使用的布料不同,大家做成的样式都一样。没参加时装秀的学生的作品由假人穿着,不过上秀的西装成品有无贴合模特儿的身体,好像也是评分的重点。
我们比较慢进会场,所以站着观赏。将身体倚到墙上,我在等待三花小姐登场的期间,心情上依然无法认同。
我不想见到穿着西装走伸展台的她。然而转过身去不面对她的话,感觉更加的不对。三花小姐是做了一切的觉悟才站到大家面前的。
来到不知道第几组的发表之后,终于轮到三花小姐登上舞台。
学生们发出应援的喊声。「三花——!」以那个昵称来称呼她的学生们,必定知道她平日的样貌。对此抱以笑容的三花小姐挺直了背脊,走在伸展台上。
那个身影与中学时代的我重叠到了一处。
穿女装的事被全班知道了,我因此卯足全力练习像男孩子的举止。停止内八的走路方式,改把手插进口袋里用粗鲁的模样走路。剪短头发的那天晚上,我躲在床中偷偷哭泣。买新铅笔盒的时候、拿掉挂在包包上的钥匙圈的时候,我都死命地压抑胸口的痛楚。
打算把每晚抱着入睡的泰迪熊扔掉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花。
『……那个,要丢掉吗?』
对于站在公寓的垃圾回收场前许久的我,一花如此出声说道。
『那个熊熊先生,是陆最喜欢的对吧?为什么要丢掉呢?』
『……有这种东西的话,会被叫成人妖。』
我拼死地把房间中像女生的东西都除掉。可是,唯独泰迪熊怎么也无法放手。没有这个伙伴的话就会睡不着,它被我紧紧搂在怀里过了头,有些地方的绒毛甚至都脱落了。
『那就给我吧?』
一花伸出手,抱住了泰迪熊。
『我明明觉得很好的。从今天开始我可以和它一起睡吗?』
她的房间里还有其他不少娃娃。和这种破破烂烂的布偶比起来,摆在枕头边的是崭新的、手感良好的娃娃。想像着在那之中加入破旧的泰迪熊后,我犹豫了。
『陆要是想见它的话,可以来我房间玩呀。』
听闻了那句话,我才明白一花的想法。将我为了融入学校所做的努力纳入眼里的人别无其他,正是她。
为了不让我失去重要的东西,因此守护着我的人是她。
虽然泰迪熊从房间里消失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我并不害怕夜晚。一想到在公寓隔壁的住家里,几乎相同格局的房间内,一花正抱着它睡觉,我便也感到安心而能入睡了。
我总是被守护着。
将走完伸展台、从舞台上离去的三花小姐看到最后一刻后,我离开原本靠着的墙壁。
「抱歉,井口。我出去一下。」
「怎么了?接下来不就是三花小姐的秀吗?」
「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一从照明暗下来的会场离开,外头的明媚便让双眼昏眩。受到秀场中音乐轰鸣而带动的情绪高涨感还残留在身体内。就像是被那从背后推了一把,我朝向地下铁车站狂奔而去。
等到回家一趟再回来,秀说不定已经要结束了。或许讲评的时间也结束了。所以早一分也好,早一秒也好,我必须尽快回来。过于慌张的关系,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萤幕遭受冲击力道后裂开了。可是我没有沉浸在震惊中的空闲。正要确认是否还能操作时,收到了一花传来的一封讯息。
『因为事情提早结束了,现在就去你那边唷。不晓得赶得上秀吗?』
她在的短大和我们这间学校正好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现在开始移动的话,会通过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看了下现在几点,其实也没过去太久时间。
我焦急地打电话过去,却没接通。已经搭上地下铁的话大概就不会接电话吧。可是要打讯息实在让人焦躁,所以我重打了好几次电话。
「——喂,陆?」
「一花,你现在在哪?」
甫开口就大声说话。相比之下,一花压低了声音。她应该有察觉到我不断打电话过去是别有用意,所以在车厢里偷偷接起电话了吧。
「我正在搭地下铁。现在到家里附近那站,所以可能要再花一点儿时间。」
「先下车一趟,回家去!」
一花似乎被我激动的命令句吓到了,于是反射性地回话。不久后听得到电车发车的声音,我才知道她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下车。
「绕到我家去,有东西希望你帮忙带来。」
「我知道了。有东西忘记带吗?」
放在哪里呢?听见那个询问,我打从心底觉得没把东西藏在她房内真是太好了。若是放在那个房间,光要找出来就会耗费不少时间。
「在衣柜里。最下层的收纳箱,放在那个箱子深处。」
「要从那里面拿出什么才好?」
我总是向一花撒娇。总有一天必须将那些撒娇的分回报给她。我一直这么想着。
「学园祭时穿过的,白色晚礼服……!」
她曾经为我做的那些事,就算转而回报给了其他的谁,如此我也能从撒娇毕业了吗?
与一花会合后,我们被井口带着跑去秀场的休息室。
没能见到三花小姐她们的作品。不过其他组的发表仍在继续,上秀会花上一段时间,因此距离讲评多少还剩下一点儿空档。
猛地打开休息室的门,里面的视线全聚集了过来。大家都用惊诧的表情看着满身是汗跑过来的我们,而从里面传来叫出我名字的声音。
「远野同学,怎么了吗?」
在那里的是三花小姐她们的组别。虽然也有担任模特儿的人在,但没有空观赏他们。我冒失地闯进休息室中,把纸袋推到三花小姐面前。
「这个,请你穿上。」
「这是什么?」
「是礼服。白色的。和那件西装比起来,做工没那么好就是了。」
上气不接下气地没办法好好说话。还没理解事情原委的一花甚至因为缺氧而大口喘气。三花小姐从纸袋中取出礼服后,一边望着一边发出叹息。
「好漂亮……可是,我一定穿不下的唷。」
「穿得下。那件是我的衣服。」
小组成员的视线全都扎到了我身上。可是不要紧,我继续说下去。
「我和三花小姐的体格类似。只穿这一件会让肩宽很显眼,但只要披上披肩或其他东西就没问题了。然后戴上假发,让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发型上的话,或许也能把喉结掩饰过去。」
「你怎么会那么清楚?」
我感受到一旁听着对话的井口和千彰的视线。为了不放在心上,我握紧拳头。
「因为我也一直,在穿女生的衣服。」
有看中的衣服却穿不下的次数增加了。即使勉强把身体塞进去,也会因为骨架的差异而抹杀掉衣服原本的良好设计。
没有胸部就呈现不出优美的曲线。坦露胸口的服饰会让喉结明显。于是不只是借由化妆修饰出有女人味的面容,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研究起衣服的搭配与穿着打扮。
「可是,讲评很快就要开始了……」
「就换吧,三花!」
看着我们对话的小组成员大喊出声。
「大家分工合作的话就来得及喔。假发和化妆工具这里都有,没问题的。」
她们大概也是发型设计系的学生,早在三花小姐答应以前便着手帮她的脸打上妆底。头戴羽二从头巾※的人备好假发,手握剪刀就开始修剪毛发。
注22:日本的舞台演员在化妆与戴假发前会先戴上羽二从头巾。
不知从何时起,休息室中的目光聚集到了一处。就算手边的化妆品不够,只要喊出来的话就会有人出借。三花小姐只能坐在座位上,任凭大家动作。
「那个。」
「什么?」
「三花小姐的颧骨比较立体的关系,用腮红和打亮来弄得柔和点……」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啦。教三花化妆的就是我们啊!」
那声斥责反倒让人放心。明白没有自己出场的余地后,我便和一花一起虚脱地瘫坐到地上。
在完整上妆以前,三花小姐先到隔帘的另一侧换衣服。大家焦急等候的期间,从薄薄的隔帘那边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这件衣服,果然没办法穿。」
「别管了,你赶快出来!」
隔帘被不由分说地拉开,她于是抱住自己想将身体藏起来。
身形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可是三花小姐身上的肌肉比较发达。手臂上有隆起的肌肉,从礼服的开衩处窥见的腿也能见到肌肉起伏造成的明显阴影。尺寸虽然是合的,却很难只穿这一件就出去。
男大姊吃茶时参考了变妆皇后来做女装打扮,三花小姐也扮成那种模样会比较适合也说不定,但站在她的立场来想,那并不让人愉快。要把头发弄蓬松来修饰吗?还是让她穿上深色的丝袜?小组成员们议论纷纷,却没有想出好点子。
「大家,抱歉呢。我这样就够了……」
她用着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感到羞耻似地缩起身体寻找卸妆液,而我只能懊恼地盯着那道身影。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每个人都在思考,蓦地从休息室中响起说话声。
「呐,那件礼服,可以改变造型吗?」
「但是这件……不是我的衣服。」
「可以的。请随意更改!」
我大喊出声后,从混乱的室内跳出一名小个子的女性。
「服装学校的人谁可以来帮个忙!把多余的布全部拿来!」
她一拿起剪刀就喀嚓喀嚓地开始剪裁礼服的下摆。制造出数道与礼服的衩同样深度的切口后,三花小姐由于逐渐露出腿来而脸颊发红,其他女生则围起一座墙将她遮住。
「抱歉耶三花。还让你穿上西装,你讨厌的吧。」
她似乎是那套西装的制作者。擦掉眼眶堆满的泪水,她把搜集来的布料缝上那些切口来补足。缎面的晚礼服加上其他布料后,简约的风格转变为华丽的印象。
裙摆刻意做成长短不一的样子,露出单脚脚踝的设计营造纤细的视觉效果。布料配合白色系来挑选,不过重点点缀的花纹多了画龙点睛的效果。明明没过事前讨论才对,然而那些学生们的脑中似乎能看见同一种光景,赶工的手没有任何迷惘。
「还有几分钟?脖子附近还没遮起来。」
「有人有丝巾或其他能替代的吗?」
「肩膀也不能保持这样喔。要披点什么才行。」
现场人声交杂。制作出西装的女性以高速做着手上的动作,将裙子下摆缝合。追加布料后,裙子下围有了更多的空间,腰部以下的柔软曲线油然而生。
「——不需要丝巾。在袖子一带加上蝉翼纱制造轻盈的视觉效果就行了。」
从房间一隅响起的是男学生的声音。
「越想藏才反而越显眼。花点巧思让视线转移到其他东西上就好。可以用我们这组的项炼。」
纯女生的团队中闯入男性,一瞬间,空气凝滞了。不过他没有因此而退缩,将项炼递了过去。
「三宅抬头挺胸吧。驼背站着反而会让身体比例不好看。拿出自信挺起胸膛。」
随着他的那些举动,其他学生也跟着行动了起来。
「这个蝴蝶结拿去绑在腰上。有收腰的效果!」
「手腕上戴手炼,看起来可能会更纤细。」
「我的脚很大,这双高跟鞋她应该能穿!」
在大家忙得手忙脚乱的过程中,三花小姐逐渐被全身打扮完成。服装学校的学生们分工缝纫礼服,原本被剪出数道裂口的裙子于焉复活。觉得礼服缝制得太随便的人一边发火碎念一边着手修正。
假发烫卷以后有了柔美的印象,脸上的妆也快化好了。
「等等三花,不要哭啦。妆会花掉的耶。」
「抱歉,可是……」
「等结束后你想怎么哭都可以。再一下子,你忍耐一下。」
闻言,三花小姐仰头忍住泪水。注意到对方拿着腮红刷的手靠近后,为了证明自己脸很长的三花小姐硬是摆出了笑容。
那个笑容虽然很笨拙,却十分可爱。
★
学园祭即将结束的时刻,附近街道都暗了下来。
感受着日益缩短的日照时间,彷佛能听见冬天来临的跫音。在地下铁车站和井口他们解散后,我与一花踏上归途。
「……呐,要不要在这边待一下?」
抄近路经过公园时,一花握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日落后的公园中没有游玩的孩童身影,街灯朦胧地打在游乐设施上。一花前往的地方是我以前老是躲进去的溜滑梯。
不过今天,我不会躲进那里面。爬上阶梯后,再继续攀爬上去,我们坐到溜滑梯的屋顶上。小时候非常好动的她,很喜欢这个地方。
「学园祭很开心呢。」
「对啊。」
「三花小姐,很漂亮呢。」
赶在讲评时间开始的前一刻,她终于整装打扮完毕。我们从休息室回到会场,在观众席上守护着她的模样。井口和千彰的确有听到我的出柜才对,可是直到最后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
三花小姐那组的作品,概念简单明了,负责各项分工的组员也都认真以赴自己的职责。尽管讲评时被逐一指出不好的地方,可是听得出来那是评审们爱的鞭笞。身为讲师的老师大略发表完评论后,将麦克风递给了客席讲师。
『——你是刚才穿西装走台步的学生吗?』
那名讲师好像对三花小姐有印象。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真亏能改变造型到这种程度。是你一个人办到的吗?』
『没有……是大家帮了我的忙。』
不仅是同个小组的成员,有许多学生都协助了她。站在舞台上的三花小姐身着白色晚礼服,打扮好的头发造型和配戴的首饰让她摇身一变,散发出婀娜多姿的气质。
『有种让我见识了两份作业的感觉呢。不管哪边都做得很好。』
收获那个讲评,整组组员一同向评审敬礼,会场内被热烈的鼓掌声团团包围。
「陆,你没丢掉那件礼服呢。」
「虽然被剪刀裁过,已经不能穿了。」
抬头仰望天空,感觉星星近在眼前。秀场中的热闹气氛还残留在身体里,我深深地呼吸着,把它吐出来。
「我想去读那间学校看看。」
「我觉得很适合陆唷。」
「一花有看中哪间学校吗?」
小心不让谎言被揭穿,我出声询问。她有些欲言又止,在下定决心后才开口说道。
「今天呀,我去了短大的参观说明会。」
这样啊。我回覆道,将谎言贯彻到底。
「那边有一般教育和营养师之类的很多课程,不过我对保育员的科系有兴趣。」
「……保育员?」
从她口中听见了意外的职业。我们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却没有一花喜欢小孩的印象。导览手册上有介绍短大的学院,我一直以为她会选择像一般教育那种普通的科系。
「虽然有想过要和陆上同间学校,不过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到什么不一样的事呢。」
「不一样的事?」
「我成为保育员的话,也许就能让男孩子也穿裙子了。」
那双眼眸仰望向我。覆盖在我手上的手很小,受到晚风的侵袭而发冷。
「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被否定那种事的话,就会一直一直都认为是不对的事,然后长大成人对吧?能够体谅那种心情的老师就算只有一位也好,那个孩子的烦恼是不是也能稍微减轻呢?」
一花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和我待在一起。她在近距离的地方看过阻止我穿裙子的老师。也知道曾经有过以此捉弄我的男生,以及轻蔑我的女生存在。
唯有她,总是站在我这一方。
「不过感觉小学老师也可以,我还没有决定好。陆怎么想的呢?」
「……如果是一花,一定能成为好老师喔。」
「所以小孩子们就交给我吧。」
她的手握紧了我的手。
「陆负责大人那边呢。化妆和衣服之类的,可以教大家很多事。」
「我吗?」
「陆很热衷学习,总是花了很多心思努力对吧?等去到专门学校以后,一定可以变得更加漂亮的唷。」
我执起她的手,将唇凑到指尖上。擦在手腕处的香水飘着香气。和我擦的本该是同一款,却散发出全然不同的女性香味。
自己无法得手的那些事物,始终陪伴在我身边。
「我还能再去一花的房间吗?」
「可以呀。也教我各种化妆的事吧。」
「只有化妆……就好吗?」
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她,被我轻轻拥入怀中。一花似乎小小地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温顺地靠在我身上。
隔着衣服也能体会到的纤细柔软的身体。与自己不同的肌肤香气。感受着那些,我合上双眼。
一直以来的嫉妒心,不知何时消逝得无影无形了。
「一花。」
「嗯?」
「要是我不再适合化妆和裙子了,等到那时候,你可以明确地告诉我吗?」
从今往后,彼此的身体会发育成更加不同的样子吧。一花的身体将会越来越有女人味,我则会发育成成熟男人的身体。
无法穿下想穿的衣服。变得不再适合女性的打扮。直到结束到来的那天,她能够确切地让我知道吗?
「你在说什么呀,陆。」
从环抱的双臂之中,一花抬起头来。
「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子,陆就是陆唷。」
一花。我想要如此呼唤,双唇却被她堵住了。
「……一花也是,要保持一花的样子喔。」
因为有一花在,身为男性的我——做为女性的我能够以最真实的样子存在。
光是有愿意认可自己的人在,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嘴唇与她相互覆上,我如同祈祷般垂下头去。
你是我的女神。
爱怜得无以复加,只属于我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