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年轻道士身着一袭深蓝色道袍站在匾额下,一手摩挲着小沙弥的光头,另一手握着书卷,旁若无人。
年轻道士的发髻只用一根粗劣树枝挽住,明明是寒冬腊月,蓝色道袍却只是一件单衣,薄得吓人。
自称张黎的年轻道士笑吟吟看着小沙弥,卷起手指指节,将小沙弥脑门敲得邦邦响:“还挡在这里,是你没听懂我的化,还是张黎这名字在江湖上不好使了。”
小沙弥结结巴巴说道:“原,原来是张黎施主,快请进。”
张黎用书卷拍了拍他肩膀:“把我的青牛牵进来,记得给它找个干净的牛棚,喂三斤素包子,要香菇青菜陷的。”
小沙弥一怔:“啊?喂包子?”
张黎斜眼看他:“有问题吗?”
小沙弥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稍后就去交代厨房,只是,此时节青菜恐怕不好找。”
张黎浑不在意挥手:“那就酸白菜馅的。”
小沙弥赶忙答应下来:“这个有,小僧昨夜吃的就是酸白菜馅包子。”
“谁问你了?”
张黎没看陈迹等人,自顾自往灰墙灰瓦的庄园里走去。
他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小沙弥卑微的用小碎步跟在后面。
刚进门,便看见迎面的石屏风上浮雕着十八罗汉威武怒目。
张黎从石壁前经过时感慨:“当年道庭从禅宗手里赢了这座庄园,说什么也不肯将这石壁重新雕刻一下。非说让所有来客看到此处便知道,这座庄园是从禅宗手里赢来的。”
他随口问道:“我方才遥遥听见钟声,这一轮是谁胜了?”
小沙弥迟疑了一下:“是您身后那几位胜了。”
张黎脚步顿住:“胜的谁?”
小沙弥苦涩道:“胜了我们二师兄无正。二师兄以善恶辩道。他以《大般涅槃经》破题。”
说到此处,小沙弥有些不服气:“不过,我们后面还有好几位师兄呢。道庭只剩下一人,还是没有胜算的。”
张黎没搭理他,而是原路倒退回门口,侧目打量着陈迹:“你胜了?”
陈迹不答。
张黎又问:“你通读佛门经卷?”
陈迹依旧不答。
张黎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白鲤:“她是染了风寒吧?”
陈迹嗯了一声。
张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葫芦状的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黑色的丹丸来:“此乃我师妹亲手炼制的紫虚元丹,坤本培元。虽不是对症之药,但足以救命。”
说着,他乐呵呵笑道:“你方才赢了和尚,这枚丹药赠你。”
陈迹眼睛一亮,当即道谢接过,转身便要去喂给白鲤吃。
张黎又不慌不忙的从白瓷瓶里倒出一枚紫虚元丹,喊住陈迹:“我观这位姑娘风寒入骨,一枚是绝对不够的,得吞下两枚才能痊愈。”
陈迹回身问道:“什么条件?”
张黎乐了:“聪明人、想要拿到这第二枚丹药,你得随我一同去辩经才行,只需你回答上来一题,又或者出一个题难倒一个和尚。”
陈迹问道:“若没做到呢?”
张黎笑道:“此丹药得来不易,我小师妹守在炉火边上盯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开炉成丹,若不是她心疼我这大师兄在外风餐露宿,断然不会将此丹药拿出来。”
“所以?”
“所以此物珍贵,你若做不到我说的条件,丹药便不能给你了。”
灰衣小沙弥瞪大了眼睛:“道庭怎可拉外人旁助?”
张黎不乐意了,用手指将光亮的脑门敲得邦邦响:“当年佛门拉儒家文官来助战时,我道庭可说什么了?”
小沙弥赶忙道:“但他们没有请柬,也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
张黎嗤笑一声:“怕是你们那位大师兄不想沾染因果找的说辞吧。无妨,这因果我来背了。放行。”
小沙弥撇撇嘴:“你凭什么命令我?这陆浑山庄已经是我缘觉寺的了。你说的不算。”
张黎摩挲着他的光头,感慨道:“你大师兄都不敢对我说这个屁话,快闭嘴,不然道爷要扇你了。、”
小沙弥锁了搜脖子。
陈迹看向张黎:“且让我先试试药效。”
张黎微笑道:“请便。”
陈迹冒着风雪走出门外,将丹药轻轻递到白鲤嘴边:“快吃下,看看有没有用。”
白鲤咬住丹药,艰难吞进腹中,却见她面色转瞬红润起来,眼睛也不再虚弱无神。
白鲤撑着身子翻身下马,只是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
此丹药之神奇,仿佛夺天地造化。
世子眼睛一亮:“黄山道庭的药官门径?”
张黎笑着答道:“正是。”
陈迹站在雪中思索片刻,转身将马匹缰绳递给门前另一位小沙弥,对张黎说道:“我倒是有一问,可以一试。至于能不能难倒那些和尚,便不知道了。”
张黎洒脱一笑:“试试看呗。”
陈迹等人随着张黎走进陆浑山庄,穿行于高高的灰墙之间,宛如穿梭在幽暗山谷里。
抬头看去,渐亮的天光只剩一条缝隙。
张黎见陈迹抬头打量,便随后说道:“也不知道当年那群和尚要在此处藏什么。竟将这陆浑山庄建的像峡谷一样。我黄山也有一线天得景色,就在文殊洞下方,过渡仙桥时便能看到,人行其中,仰望长空,蓝天仅存一线,若非子午,不见月日。”
他回头看了陈迹一眼,笑着说道:“我黄山道庭所在之处乃天下第一奇峰,据说还是仙人炼剑丸飞升之处!”
陈迹一怔:“剑丸?可是景朝武庙的剑种?”
张黎摇摇头:“那便不晓得了。”
陈迹追问:“那位仙人叫什么?”
张黎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福固峰下有一处万年洞府,洞府里刻有轩辕二字。那位仙人,可能是叫轩辕吧。哈哈哈,我猜的。”
陈迹心中起惊雷。
轩辕!
自己终于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轩辕的名字。
青山梦境在这世间也终于有了根底。
他遮掩激动,平静问道:“黄山道庭可有记载过这位轩辕的历史?”
张黎摇摇头:“没有,他不是我道庭的人,我道庭落道观在黄山之上的时候,他的洞府便已经在了。我黄山奇景众多,你若这次能赢了和尚。欢迎你来黄山做客。”
陈迹面色古怪:“若没有赢呢?”
张黎乐呵呵笑道:“那便不要来了。”
陈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喧哗。
走出‘峡谷’,只见一处广阔道场坐满了文人雅士。正相互交头接耳。
这椭圆形道场周围是十余级台阶,文人雅士分别依次坐在石阶上。任由大雪落在身上。
道场当中的八卦图案被雪覆盖,只有阴阳鱼眼处各放着一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一位年轻僧侣身穿灰袍,盘膝而坐。
另一边,道庭的蒲团上却迟迟不见有人落座。
张黎领着陈迹等人来到一群道士中间,好奇问道:“怎么无人迎战?”
一位小道士转头看见张黎,顿时欣喜若狂:“张黎师兄来了。快快让开,张黎师兄快去教训教训那狂妄的秃子。”
“张黎师兄怎么来晚了一天一夜。”
张黎抬手压住一种年轻道士的声音:“且慢且慢。如今我道庭输了几人?”
一位小道士迟疑道:“已经输了八人,还可以上最后一人。”
张黎又问道:“对方还有几人?”
小道士又迟疑:“对方还有四人。”
张黎挑挑眉毛:“你们这群老君山的小道士没安好心。让我最后一个上,若是我输了,黑锅岂不是我一人全背?”
“张黎师兄怎么可能会输?”
“张黎师兄您一定能赢!”
张黎没好气道:“你们少给我戴高帽子,一打四拿什么赢?这个锅我黄山道庭可不背。”
小道士们急眼了。“您不上,咱们道庭铁定是要输了。到时候我们这十几人都得去缘觉寺剃度出家当和尚,黄山与老君山同气连枝,分什么彼此?”
张黎气笑了:“慢着,先前我小师妹找你们借丹方,你们怎么不说同气连枝?”
“啊这…”
不过,张黎倒也没与他们深究,佛道辩经,道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陈迹笑道:“你来吧。赢了我便将丹药给你。”
陈迹干脆利落答道:“好!”
小道士们诧异:“师兄,此人是谁?”
张黎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啊?”
小道士们惊了:“如此重要之事,怎可让不认识的人上。万一他输了?”
张黎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打断道:“他便是方才在门外辩赢了和尚的人。你们平日里傲慢,不愿看儒家,佛家经卷,做不到知己知彼怎么能赢?那些和尚把咱们道家经卷读了个遍,有备而来。咱们若不找个通读佛门经卷的人。赢不了。”
小道士们一听陈迹是赢过和尚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一小道士问道:“那师兄您有没有读佛门经卷?您为何不上!”
张黎理所当然的说到:“我是道士,我读那玩意儿干嘛?”
小道士:…
张黎付低了身子,低声对石阶下的小道士们说道:“让外人上,即便是输了这最后一场,也是外人输掉的,还能给道庭存些颜面。若是道庭自己输的,便是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一众小道士这才明白,张黎心知道庭必输无疑,所以找个外人来当遮羞布。
他们惭愧低头:“可若是输了。”
张黎慢悠悠道:“至于剃度出家之事,若真输了,你们就去当一个月和尚。然后说你们要还俗即可。”
小道士怔住:“啊?还俗?”
张黎理直气壮道:“怎么?佛门不让还俗吗?”
小道士相视一眼,最终狠狠心:“那就让他上。”
张黎看向陈迹:“你去发问吧。狠狠地问。”
此时,一旁张夏低声说道:“这种辩经只能一个人上,我没法从旁帮助的。我又是女子,不能上前辩经。”
陈迹沉默思考着。
世子忽然说道:“要不我上吧。他们赢了我也不光彩。”
陈迹,张夏,白鲤面无表情的缓缓看向世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片刻后,陈迹从怀里揪出乌云,塞进白鲤怀里:“我来试试看。”
下一刻,他走进蒲团盘坐下。
对面一和尚起身问道:“佛道辩经。怎可外人上场?”
张黎懒洋洋道:“这是我黄山道庭记名弟子!”
和尚怒目逼问道:“何时记得名,记得什么名?”
张黎僵住,方才自己竟是忘了问这少年郎叫什么名字。
正当场间僵持时,陈迹朗声发问:“敢问高僧,若一艘船名为‘普渡之船’,它在数年时间里修修补补,最终换掉了每一块船板,每一个零件,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普渡之船?”
道场里忽然安静下来,和尚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余雪花从苍穹落下。
张黎原本懒洋洋靠坐在石阶上,听到此问题时,越想越觉得陷阱诸多。
渐渐坐直了身子,看向道场里,风雪中盘坐得少年郎。
陈迹没有通读过佛门经卷,但他看过世界十大悖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