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钦冷眼旁观,金猪却不依不饶:“陈大人,弹压民变本是你洛城府衙之事,从你来这里到现在,本座还未听你说过一个谢字。”
陈礼钦冷哼一声,闭口不答。
金猪气笑了,转头看向陈迹高声道:“早告诉你莫要掺和此事,你非要掺和,怎么样,人家还不领情呢。走,往后我若再参和文官的事情,便是我自己不长记性!
陈迹摇摇头:“大人,此事还不能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金猪急声道:“你搬倒了刘明显,抓住了景朝司曹,已经是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修行门径很快便会送至洛城。此时抽身而退,往后他们再办砸了事情便与你无关,你若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这些文官还会往你头上扣什么屎盆子。”
陈迹不答。
金猪冷笑一声:“罢了罢了。我不再管你死活,你想留这里便留这里吧。往后出了事,可别找我诉苦。”
说着,金猪竟领着天马转身离去,西风数次回头想要劝劝陈迹,却最终作罢。
张拙放下手中杀威棒,劝陈迹道:“其实他也是为你好。”
陈迹嗯了一声:“我懂!”
白粥渐渐浓稠,张拙命人熄灭了锅底的灶火。
一名官差问道:“大人,放粥吧?”
张拙摇摇头:“不可,要等粥凉些再说。”
待到方粥时,灾民一个个排队走上前来领粥,有碗的用碗接着,没碗的便用双手捧着。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知道,张拙为何要等粥凉些再说,因为许多灾民逃难出来,连只像样的碗都没有。
这时,一名汉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骤然将碗摔在地上:“他娘的,这些当官的糊弄我们,竟在粥里掺了沙子。”
说着,他去拉扯一名双手捧粥的中年人,将对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别他娘的喝了,抄起家伙跟他们干。咱冲进城里好吃好喝,不受这鸟气。”
那汉子还想鼓动灾民早饭,可下一刻,周围排队的灾民竟纷纷冲过来趴在地上,混着泥土将地上的米粥扒近嘴里,根本无人理会他。
汉子一怔,他回头朝灾民之中看了一眼,缓缓退入人群之中。
灾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汉子忽然沉寂下来。
他们领了粥以后,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着沙子,将白粥全部灌进了嘴里,一点不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施粥从卯时持续到辰时,竟是不再有人骂过一声。
陈迹想抓的刘家死士,彻底没了踪影。
张拙见状,对陈迹说道:“你的办法并未奏效,他们比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一见事不可为,便立即蛰伏不动,这些刘家豢养的死士,不是莽汉,都是偃师大营里精锐中的精锐,有勇有谋。”
陈迹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说,现在需要辛苦一下张大人了。”
“哦?”
陈迹解释道:“素闻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方才交代张大人留意的细节,可曾记住?”
张拙朗声大笑:“原来是早早便将我这过目不忘的本领算计进去了。放心吧,本官早就将你说的那些人给记住了。随本官抓人。”
说罢,他领着官差冲进人群抓人,短短数个呼吸的功法,便从灾民中揪出一人打翻在地。
那汉子被官差用膝盖压在地上,奋力嘶吼道:“大人,何故抓我?”
“你可有父母在此?”
“没有,草民父母死于洪水中!
你可有妻儿在此?“
“没有,妻儿也死在洪水中了。”
张拙冷笑道:“灾民饿了几日,领到粥当场喝完,恨不得再领一碗,你无妻儿父母,接了粥却没有当场喝掉,如何解释?”
汉子叫屈:“大人,单凭这个便要定我的罪?冤枉啊!”
张拙默然道:“此法可能会抓错人,但事急从权,且将你们全都抓入大狱再说,若真有冤情,本官自会放你们离去。宁可杀错,不愿放过,只能行此特殊手段了。”
然而,就在此时,刘家死士见张拙行险,竟不再保留。
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分散开来,绕过张拙与官差,从灾民之中穿梭着直奔粥棚。
张拙豁然回首,这些人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要杀陈迹。
他对官差怒吼道:“拦住他们。”
官差却退缩了。
自己一个月俸禄才几个钱,何必与这种死士换命?
二十余名死士杀气腾腾,陈礼钦骤然转头看去,却见陈迹面无表情的站在粥棚之下,冷冷的注视着死士们。
死士越来越近,陈迹却不退不让。
下一刻,却见城墙之上有流星飙射而来,如奔雷般将刘家死士的大腿一一洞穿。
死士们豁然抬头,天马竟去而复返。
天马一袭白衣立于墙垛之上,双手把持着无形之弓,引弦力射。
流星箭矢迸发之时,狂风卷起,搅动着他衣诀上下翻飞。
陈礼钦惊异不定道:“你方才暗示金猪与我争吵后离去,还故意在灾民面前提及是你搬倒了刘明显,便是要以身做饵?”
陈迹平静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战场之中。
一颗颗流星箭雨之下,刘家死士无处躲藏。
有人呐喊一声:举盾。
刘家死士力气极大,竟硬生生抓着灾民背后的衣服提于身前做盾牌,想要用灾民逼迫天马投鼠忌器。
可哪成想,天马拉弓未停,那迸发的流星箭矢竟毫不留情的先穿透灾民的胸膛,再穿透死士的胸膛。
没有丝毫犹豫。
人质困境没有困住天马半分,仿佛此人骨子里的血,天生便是冷的。
又仿佛他眼里从未有灾民,只有灾民背后的死士。
这便是司礼监饱受诟病之处。
如金猪所说,内相养人如养蛊,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毒的蛊虫了。
“撤!”
“撤!”
刘家死士转身逃命,上三位生效无所顾忌冰冷出手,他们升不起半分斗志。
张拙拎起一柄腰刀怒吼一声:“别叫他们跑了。”
城门洞里响起铁蹄声,金猪一马当先冲出来,领着密谍冲杀而至,从背后将死士一一追上,砍翻在地。
陈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大局已定。
不知多了多久,张拙与金猪押着刘家死士回到粥棚时,得意洋洋炫耀道:“剩余六名活口,小子,赶紧审一审。看看他们的幕后主使。咦,人呢?”
此时粥棚下,哪里还有陈迹的身影?
张拙看向陈礼钦:“人呢?”
陈礼钦答道:“他说还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去了。”
张拙捋了捋胡须,惋惜道:“可惜可惜,还想与他多聊几句呢!”
陈礼钦有些疑惑:“张大人与他相熟么?”
张拙想了想说道:“感觉要比你熟一些了。”
金猪转身便在粥棚里,硬生生拔掉刘家死士所有指甲,竟是当场刑讯起来,“说,此事何人指使?是不是刘明显。”
刘家死士一言不发,只恶狠狠的盯着场间所有人。
待目光扫到金猪时,奋力吐了口唾沫:“阉党,鹰犬。”
金猪嘿嘿一笑:“够硬气…来人啊。给我拔掉他这一口黄牙,好叫他以后只能吃口软饭。”
可话音刚落,却听城门洞传来马车轮子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
金猪转头看去,只见一驾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在粥棚前停了下来。
以为身着青衣儒衫的中年书生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笑着说道:“金猪大人,好久不见了。”
金猪眯起眼睛,如临大敌:“冯先生!”
青衣儒衫的冯先生跳下马车,拱了拱手:车里有一份送给大人的礼物,自己看看吧。
金猪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天马,这才慢慢凑上前去,用刀尖挑开车帘:“刘明显?”
冯先生拱了拱手,笑容春风和煦:“我家老爷说,此逆子一心诛杀景朝贼子,却险些酿成大祸,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按细节上,陈迹摘去斗笠狂奔着,他明明路过太平医馆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低头赶路。
他在一家小小的书馆门前站定,抬头看着’知行书院‘的牌匾,屋里传来浑厚的读书声“《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陈迹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脚跨过门槛。
走至后院,却见以为蓝色儒衫的中年人手持经卷,踱步时郎朗有声,应是王道圣无疑。
院子里,陈问宗,陈问孝,张夏,世子,白鲤郡主跪坐在草垫上。
白鲤郡主回头见是陈迹赶来,当即面色一变,给他使眼色。
此时,王道圣抬眼看向陈迹,放下手中经卷,不疾不徐的问道:“你便是陈迹?”
陈迹嗯了一声,“先生抱歉,我有要事处理,所以迟到了。”
“何等要事?”
“先生抱歉,不能说!”
王道圣淡然的挥了挥经卷:“前堂面壁站着去。”
“好!”
陈迹走回前堂,面对墙壁,闻着一屋子的书卷气,只觉得疲倦袭入脑海。
两天两夜。
便是行官之躯也顶不住了。
不知何时,他听着院子内的读书声,脑门抵着墙,缓缓闭上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