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中觉得这老太太指不定是糊涂了,有点老年痴呆,或许恍惚间把他们错认成了别人。
不过眼下也只能顺着老太太的意了。
姜守中拿着鞋子走到夏荷面前,见少女用极冷的威胁目光盯着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又不是诚心要占你便宜,早提醒过你别跟着,非要当那跟屁虫。
姜守中半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抓夏荷的小腿。
少女下意识缩了回去。
“丫头,没什么可害羞的。”染老太太重新拿起一只未完成的鞋底,笑眯眯的说道,“想当初我年轻那会儿,我家那口子喜欢自己做鞋,每次做好鞋子,都要亲自给我试试。”
夏荷僵木着身子,挤出难看笑容。
她想要反驳自己与姜守中的关系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但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敢。
这一恍神,纤细的小腿被男人轻轻握住。
因为平日里都是身穿劲装的缘故,脚上也习惯性的穿着镶金花边的黑色软绸布靴,衬得双腿浑圆,比例甚是匀称。
夏荷娇躯一颤,眼睁睁看着对方脱下缎靴,露出被雪色罗袜包裹着的小脚。
差堪盈握的小脚修长纤美,宛若新笋尖儿似颇为惹人遐想。
姜守中倒是神情自若,拿起缀有蝶案的绣鞋轻轻套在少女的脚上,对比后觉得合适,对染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挺合脚的。”
“好,合脚就好。”
染老太太又挑了几对绣有鸳鸯的鞋垫,递给夏荷,“奶奶也没什么礼物给伱,这几对鞋垫也送给你,别嫌弃。”
套回缎靴的夏荷急忙恭敬接过,“谢谢老夫人礼物。”
“丫头,你先去屋里休息吧,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今晚你们就在染府住下,咱们一起吃顿饭,就当是陪我这个老婆子解解闷,我这会儿跟你男人说说话。”
染老太太笑道。
要住一晚?
姜守中蚕眉蹙了蹙,犹豫了一下,并未拒绝。
夏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敢出声,抱着绣鞋和鞋垫离开了屋子。
姜守中这时候已经有些确定老太太是有点迷糊了,不由提醒了一声,“老夫人,刚才那姑娘不是我媳妇,也不是您孙女儿,她叫夏荷。”
染老夫人拿着针尖穿过厚厚的鞋底和布料,笑着说道:“江漪这丫头的性情还是跟小姑娘似的,以前是和她姐姐闹别扭,现在又和外甥女闹别扭,就是委屈了这四个小丫头。”
姜守中顿时愣住。
江漪,江绾…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露出苦笑。
真是蠢啊,现在才反应过来。
这下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听到染轻尘后反应会那般古怪,还让夏荷贴身跟着——姜守中开始懊恼当时不应该自作聪明,告诉对方剑谱在染轻尘手里。谁能想到,对方竟是染轻尘的小姨。
不过让他更惊讶的是,老太太看着很清醒,一点也不迷糊。
“说起来,也是我们染家愧对于她,没能照顾好她姐姐,那丫头对我们染家有怨念也是应该的。”
染老夫人叹了口气,“她呀,就是那性子,像是一只小刺猬,希望别人对她好,可又蜷着身子不让人接近,对谁都想扎一下。把人扎疼了,她又开始后悔,又开始作贱自己。”
姜守中默默听着,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他与银月楼的关系该如何相处。
如今大家身份都已经挑明,再想断开牵扯是不可能了。
既然没法撇清,不妨换个思维,看能不能从中获益什么好处,将利益最大化。
染老夫人望向姜守中,“你和轻尘怎么样了?”
姜守中回过神,挠了挠头赧然道:“就是各过各的,轻尘有自己的追求,我完全是支持她的,所以…就顺其自然吧。”
“你这性子跟我家那老三很像。”
老太太笑容温和,望着晃晃幽幽的烛光说道,“当时他和轻尘娘亲也是这般相敬如宾,几乎是各过各的。我就训斥了他一顿,他说:让妻子当笼中的金丝雀瞧着固然好看,可若是能欣赏到凤舞九天,也是极赏心悦目的。”
姜守中莫名猜想,老太太是否在暗示他什么?
不要将染轻尘死绑在自己身边?
但紧接着染老夫人摇头,“可我还是不喜欢他们那样,我一个妇道人家,就觉得夫妻间应当恩恩爱爱,痴缠如鸳鸯。只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好掺和什么。何况自古以来,很多家长里短的矛盾,都是婆媳闹的,让做丈夫的挤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姜守中莞尔,“您是一个好婆婆。”
染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不好,一点都不好。很多事情,都是人死了以后才明悟的。可惜,悟的有些迟了。就像我那家那口子,刚开始我是各种嫌弃啊,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喜欢纳鞋,喜欢下厨,做些妇人的事呢。我好歹也是一国之郡主,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呢,我就嫌弃了他一辈子。
可是他这一走呢,我发现穿着别人做的鞋,怎么也不舒服。吃着别人做的饭,怎么也不香…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嫁给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是我再想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没机会了。”
老太太放下鞋底,轻轻活动了几下有些酸麻的手臂。
锦袖见状,忙上前给老太太按摩。
姜守中轻声说道:“其实您丈夫也很幸福,至少您愿意穿他做的鞋子,愿意吃他做的饭菜…您若是真嫌弃,也就不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染老夫人眉目绽放出温柔的笑意,连着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
她又重新拿起纳到一半的鞋底,感慨道,“年轻有年轻的好,因为有些事情看不明白,就不会想太多,没有那么多烦恼。年轻也有年轻的不好,有事情看不明白,等明白的时候就又变成了遗憾,烙在心里一辈子。”
姜守中这时候又有些怀疑,老太太是不是在暗示他些什么。
老太太伸手调了调灯芯,柔声说道:“轻尘那丫头啊,性子没有随她娘亲,也没有随她父亲,倒有几分像她的小姨。看着很恬淡,可争强心很强,总要与别人比个高低,有些执拗。
从小也养成了护己的性子,是自己的,哪怕不喜欢也要护住。不是自己的,碰都不会碰一下。
记得九岁那年,那丫头生了一场大病,她大伯从海外商人那里买了一只瞧着极可爱的小猫送给她,陪她解闷,可丫头并不喜欢。后来有一天,厉家的二少爷带着他的小外甥女南霜来家里做客。
小南霜瞧见了那只小猫,一下就喜欢上了。于是轻尘他大伯就把那只小猫,送给了小南霜。
不曾想这事被轻尘知道了,这丫头哭着闹着要把小猫拿回来。最后她大伯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那只小猫又要了回来。”
听到这里,姜守中不由露出了笑意。
原来自家这位妻子很小就与头儿是冤家,难怪两人每次见面都充满了火药味。
“后来呢。”
姜守中好奇追问。
老太太眯眼笑道:“抱回了那只小猫,轻尘就开始照顾它,欢喜它,整日抱在怀里。她觉得,这只小猫肯定会比小南霜更粘她,更喜欢她。
可是啊,那只小猫却更喜欢小南霜。哪怕轻尘再怎么照顾,也是没精神,身子也是一天天变瘦了…瞅着再这么下去,恐怕捱不过多久。
就在我们提前挖好了坑,准备等它死了就埋了的时候。某一天,轻尘却抱着小猫亲自去了厉家,把那只小猫还给了小南霜。那只小猫也有了精神,活奔乱跳起来…”
姜守中愣住,一时间心情难言。
染老夫人似乎是有些累了,把鞋底放在一旁,将一旁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恍惚,“那天回来,轻尘哭的很伤心,一个人躲在她娘亲的屋子里哭,从早上哭到了晚上。那时候她才明白,她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猫,真心喜欢。
而那时候我也才明白,其实骨子里,轻尘与她娘亲还是很像的。因为,她们都能学会放下…当放下了,就不会再捡起来了…”
老太太声音越来越轻,睡意卷来的她微阖上眼睛,缓缓睡了过去。
姜守中不敢打扰,轻声轻脚的退出小屋。
在男人离开小屋后,老妇人轻声呢喃着,仿佛是梦话,仿佛在跟谁说着悄悄话,
“绾儿啊,世人都觉得你输了,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老三说的没错,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赢了啊。”
“轻尘,你是否也会和你娘亲一样,终有一天,学会放下呢。”
染轻尘回来已是酉时末,天色暗沉,血红的夕阳,在散乱无章的云朵霞片中徐徐下沉,将天空的最后一抹亮色收起。
得知奶奶要让姜守中住一晚,女人有些意外。去房间换了身衣服,染轻尘前往老太太的屋子,发现对方正在休息,便没再打扰。
染轻尘也没有去姜守中所在的屋子,哪怕锦袖告诉她自家男人身边有一个叫夏荷的姑娘。
到戌时二刻左右,老太太叫锦袖喊几人用餐。
堂无华筵,室无高座,仅陈几碟家常,也没有叫来染家的其他家眷。除却老太太与锦袖之外,只有姜守中,夏荷和染轻尘三人。
五人环坐于在小餐桌上,宛若平民百姓之家,不必遵循豪门繁文缛礼,显得温情融融。
“说起来,这还是轻尘与小姜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吧。”
染老夫人笑着调侃道,“都成亲大半年了,天底下估计也少有你们这样的夫妻了。”
染轻尘低头默默吃着饭菜,静默如莲。
她忽然想起,上次去姜守中家里,对方是给她做了饭的。虽然味道很一般,但她还是吃了好几碗…所以这应该是第二次一起用餐。
姜守中笑道:“没办法,公务太忙。”
他夹了一筷菜在染老太太碗里,又分别给染轻尘、夏荷和锦袖各夹了一筷。
三女皆有些发愣。
染轻尘下意识瞥了眼祖母,见老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她,颊上微热,俏目瞪了男人一眼。见男人完全不搭理她,自顾自的给其他二女夹菜,女人又有些稍恼,裙下的小腿伸出,踢了男人一脚。
姜守中呲了呲牙,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染轻尘。
其他二女反应不同。
锦袖笑靥如花,甜甜道:“谢谢姑爷。”
夏荷则直截了当,一点面子也不给,将所夹之菜返之其碗,且故意拉开座间,与男人保持间隔。
姜守中有点无奈。
你夫人派你来身边不就是恶心染轻尘的吗?你这算什么?一点也不开窍。
换成是大姐春雨,这会儿估计能张开红唇让他喂。
一顿小宴对于染轻尘和夏荷来说可能有些难熬,可对于姜守中无任何不适,反而很是惬意。期间基本都是他和老太太闲聊,身为穿越者的他本就段子多,老太太时而被逗的开怀大笑。偶尔性子活泼的锦袖说上两嘴,总体气氛还是比较活跃的。
夏荷是冷性子,期间只埋头吃饭,吃饱了就如木偶似的呆坐着。
然后不知怎么的,想起姜守中为她穿鞋的那一幕。
恍惚脚掌似乎残存着一股热意。
少女本能的将脚收起来,又不自觉地挪了挪凳子,与姜守中之间的空当更大。恰好看到这一幕的姜守中唇角抽搐了一下,暗骂一声有病。
染轻尘因为有奶奶在,自然没法当哑巴,尽量挑拣几个话题随意聊着。
期间只要姜守中一搭话,她就恶狠狠瞪着对方,示意对方闭嘴。无奈,姜守中也不敢插她的嘴了。
晚餐结束后,老太太便回屋休息了。
临走时询问姜守中能否在除夕夜在家里过年,姜守中思索犹豫后依然选择了婉拒,老太太虽然失望,倒也没有强迫对方。
回到安排的住处,姜守中望着跟在身后的夏荷,笑道:“不会是打算跟我同床共枕吧,锦袖不是给你安排了房间吗?”
夏荷自顾自的拿出一根绳子,绳子两端皆有菱形飞镖,相互插在左右两根木柱上,然后如蝴蝶一般轻飘飘的躺在绳子上,一副小龙女的睡觉做派。
姜守中看着惊奇。
心想这要是正面骑趴在绳子上睡,会不会磨破皮?
姜守中坐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说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你家夫人要这么做了,确实很无聊,只是为了恶心自家外甥女就费这么大劲。不过也幸好派了你在身边,懂得距离疏远…”
姜守中正自顾自的唠叨着,夏荷忽然转过头,纤细的绳子堪堪托住她的侧身。
少女板着漂亮的脸蛋,认真说道:“之前在饭桌上我做错了,我不该在染轻尘面前那般疏远你。夫人交待的任务,我完成的很不好。下一次若有机会,我会努力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
姜守中愣愣无言。
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碎碎念叨废话的。
这丫头脑子确实不正常。
椅子上干坐了一会儿,无聊的姜守中脱掉外衫,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可能是方才喝了茶的缘故,并没有多少睡意,又想起下午染老夫人对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晓得为什么跟他唠叨那么多,但有些话姜守中感触颇深。
那就是“放下”。
人最难的就是学会放下。
放下也许意味着认命,认输,或者释然…
仇恨也罢,感情也罢,能轻易做到放下的其实都是自己不在乎的。而真正在乎的,却又很难去放下。
姜守中想到了妻子红儿。
她究竟有没有放下两人的感情?
若是轻易放下了,曾经那些情爱是假的吗?若是放不下,又怎么会一声不吭的离开呢?
“或许,也是我该放下的时候了。”
姜守中轻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心绪飘渺,回忆着与妻子红儿的点点滴滴。
回忆着两人在河畔嬉戏,回忆着两人偷偷在叶姐姐的药室里捣乱,回忆着两人坐在屋顶上看着漫天星辰…
伊人一颦一笑,记忆犹新。
其身上每一处细微,每一寸肌肤,都深植于记忆之中。
记得新婚之夜两人第一次的尴尬,记得逐渐习惯之后对身体的贪婪索取,记得两人偷偷藏在山上岩洞里寻乐刺激…少年的他们仿佛有永远耗尽的精力,总是在喜欢心跳中探寻那一抹新奇。
回忆如胶卷一幕幕掠过,耳畔仿佛回响起红儿唇瓣间轻吟着的断续曲调。
尽管只是回忆,此时姜守中亦有了身体变化。
先前刻意压制的火道体阳气如点燃的柳絮,迅速且细密的朝外扩散…
“咚咚!”
忽然,房门被敲响。
“姜墨,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是染轻尘的声音。
受到惊醒的姜守中还未从回忆里脱绪,原本睡在绳子上的夏荷身子突然弹起,然后掠向床榻上的姜守中,重重扑坐在对方身上。
“嘶——”
姜守中睁目如铃,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脸颊急速充血,红涨如赭。
断了?
先前那些粉色回忆仿佛碎成了血淋淋的玻璃渣子。
而夏荷也没料到对方竟然把火铳藏在腰下,同样疼得小脸发白,眼角迸出些许泪花。
睡觉还要把火铳带在身上。
防谁呢!
少女气急,一把抓住火铳,欲要推至一旁。
这一刻,小姜觉得自己在天堂和地府之间上下乱窜,恨不得死了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