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的周定安,尚且不知她笑里夹杂的意味,闻言只是皱起了眉头道:“你不回去,在这瞎转悠什么呢?”
太微听见这话,诚心实意地反问了句:“我在自己家中走动,难不成还要向表哥你请示么?”
她过去便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人给了周定安那般离谱的错觉,让他以为他才是祁家的主子。到底是祖母?还是姑姑?
他比她们姐妹几个多生了一条命根子,难道便了不起了?
不过就是个寄居祁家的表亲而已。
太微思及往事,越想越觉恶心,索性脚下一动,大步地从他身旁走过,抛下一句“表哥自便”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碧珠神情呆呆的,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同周定安福了一福才拔脚去追太微。可她个子明明生得比太微高,脚步也迈得比太微大,说是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但却始终也追不上自家姑娘。
前头的太微走得飞快。
衣袂在暮春的微风里摇曳起舞。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得笔直。
这样的祁太微,不像靖宁伯府娇养的姑娘,反像个久历江湖的人。
碧珠不由回忆起她昨夜冷静而淡漠的问话声,登时心神一凛。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可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就能变得这般不同?
是沈嬷嬷的那顿打骇住了她,还是一不留神打坏了她的脑袋?
表少爷那样的人才风流,姑娘竟然也舍得对他这般不留情面的说话,实在是个怪人。
碧珠望着她的背影,胡思乱想着渐渐因为疾走而呼吸急促。
好在这一回太微未作停留便一口气走回了集香苑。
集香苑位于靖宁伯府西南角,路远偏僻,地方也不大。但采光极好,植物葳蕤,是小而精巧的院子。
可当初丁妈妈一来便道,杂草丛生易滋蚊虫,扭头便叫人将树移了,花也拔了。如今集香苑里,剩下的只有角落里的两株蔷薇花。
因无人伺候,花开得不好,零星的几朵也叫夜雨给打残了。
太微立于廊下,遥遥地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秀气挺拔的鼻梁,又转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丫鬟婆子。
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谈天说笑,竟无一人做活。
太微敛目凝神,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
另一侧,碧珠陪侍在旁,低着头小声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声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稳。她间或觑一眼太微,眼神忽闪地想,五姑娘先前没提,眼下怕是该发落她偷窃的事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微蹙了蹙眉后突然发话要去小睡片刻,半句也不曾提及她偷钱的事。
碧珠心内愈发不安,诚惶诚恐地送她回了卧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需奴婢留下?”
太微脱鞋去袜,翻身上床,扯开薄被往身上盖,一面道:“不必。”
碧珠暗松口气,实在是不敢再同她待在一处,忙伸手去放帐子。谁知帐子才刚刚落下,里头便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的,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碧珠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若非外头青天白日的,她只怕要当自己见鬼。
帐子依然还是流水似地垂在那。
她听见五姑娘在帐子里声音闷闷地道:“去给我找一捆麻绳来。”
——麻绳?
碧珠脸色微变。
要麻绳做什么?
难不成…是自缢用?
是了!是了!五姑娘先前那般古怪!定然是因为她有心寻死!
碧珠眼神变幻,来回地思量,是不是该问上一句麻绳的用处。可若真是用来自缢的,她这一问,会不会坏事?五姑娘昨日挨了那样一顿打,想必心里是委屈不忿极了,憋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要发作,她若拦了,回头不还得悔青了肠子。
俗话说的好,一死百了。
五姑娘倘若死了,她便活了!
碧珠如是想着,当即脆声答应了一声“是”。她取来麻绳,重新走进室内,按照太微的吩咐将东西放下后便匆匆出了门,一刻不敢多逗留。她生恐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叫太微改变了主意。
出得门外,碧珠将附近的几个小丫鬟远远打发走,自己贴着门探听起了里头的动静。
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管她怎么听,里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可有些不对劲。
投缳自缢的人,怎么会不踢凳子,怎么会不挣扎?
碧珠心焦难耐,恨不能立即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又恐自己太过心急而坏事,只好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往庑廊下走。
等一等罢,等再过半个时辰,她捧了茶点进去,总算也有个由头。
碧珠渐渐走远。
屋子里的太微这时却才刚刚入睡。
她眠浅、多梦,不管夜里睡了多久,都像是没有睡饱。遇见师父之前,她隔三差五便要做个噩梦;遇见师父,得到师父开解以后,她开始夜夜噩梦…
她总是反复地梦见周定安。
梦见自己拿烛台砸破了他的头,又一把火烧掉了那间屋子。
师父她老人家知道后,说那叫杀人后的负罪感。
师父当时神情肃穆,姿态端庄,语重心长的,大抵是想要宽慰她,便说俏姑呀,你放了火便跑,怎知他就一定死了呢?兴许,他根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听完,想到周定安也许还活着,不知怎地,心里便愈发得焦躁了。
于是这夜里便再无安稳觉。
直到建阳八年,师父烦了她,让她回京一探究竟。
她那时才发现,周定安竟然真的没有死。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他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