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响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太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绕个路再回去。”
碧珠怔怔地问:“怎么绕?”
太微弯唇微笑:“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看够了便绕完了。”
她离家多年,到底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地方,都只在脑海里剩下了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往前走了一阵,太微停下了脚步。
碧珠不妨,猝然之间差点撞上她,险险站定后便见太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铜板,迎着日头向上一抛,接住后按在了手背上。
那铜板抛得老高,在碧珠看来,同飞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轻松接住的。
眼前两条路,是个分叉口。
碧珠还在吃惊,又见太微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随后,太微便收起铜钱,大步流星地往左侧小径走了去。
碧珠只是一愣神,主子已然走远。
她急急忙忙地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太微只字不言,只时不时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看。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窃窃议论五姑娘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
府里几位姑娘,属二姑娘最不爱出门走动。
其次,便是五姑娘。
像今日这样四处乱逛的五姑娘,谁也没有见过。
碧珠一直跟着她,更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想起了夫人的疯病。谁知一抬头,便见太微再次停下不动,举目望向了远处。
碧珠跟着去看,很快便认出那是紫薇苑所在的方向。
紫薇苑里,住的是靖宁伯府的疯夫人,五姑娘祁太微的生母姜氏。姜氏自从搬进紫薇苑,便再没有出来过。她连死,都死在里头。
太微犹记得,母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对不住,为娘不是个好母亲。
她说俏姑,若有来生,千万不要再投生在为娘肚子里。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时隔八年,她回来了。
她却还是祁太微。
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谄臣,和疯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