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元年,天下大乱。
年初的时候,近四十路诸侯讨董,尤其是其中拥兵十余万的关东联军上来便在河内、陈留、南阳三面夹攻洛阳,以至于天下人一度以为拨乱反正就在眼前。
但是,董卓该杀人杀人,该迁都迁都,而且杀人与迁都的同时硬生生的三面开花,把关东诸侯全部吊起来打了一遍…王匡、孙坚一南一北全军覆没;正面张邈、张超狼狈而逃,紧随其后的曹操、刘备更是只能从头再来;便是盟主袁绍,也一度被打的肝胆俱丧,何谈他人?
于是乎,随着迁都完成,眼见着讨董无望,到了夏季的时候,关东联军内部龃龉自起,乃至于徐杨联盟也开始分崩离析起来。
最先动手的是南阳的袁术。
这厮眼见着讨董无望,虽然心思动的比自己哥哥晚,可行动起来却堪称疾速。
话说当日袁公路断了孙坚军粮之后,逼得孙文台来鲁阳找他效忠…而其人一面答应下来,并杀近侍以安孙坚之心;一面却又主动出击,往西去接受李傕退往弘农后的地盘,往南去要求刘表如何如何,往东去要求陈王刘宠如何如何,往东南,甚至手都伸到了扬州。
且不提南面刘表如何装死,陈王刘宠如何愤怒,但你还别说,往西和往东南方向的扩展是非常有效的…因为这些地方,那些太守、国相实在是太坑,经常被他一吓唬就老老实实认了怂,又送粮食,又送军械的。
所以一时间,袁公路势力大涨,只看所谓地盘,似乎小半个南方都是他的了!甚至其人还曾经公开在南阳置酒高会,说什么‘公孙珣在北,为北地主人,我在南,为南面主人,而南富北贫,以南击北,不亦可乎’?
总之,就是类似的疯话…当然了,袁公路到底姓袁,虽然是疯话,所以还是吓到了不少人的。
然后是徐州。
话说,徐州虽然富饶,但却只分为五个郡国,这就使得当地向来有强势太守和刺史对抗的政治传统,再加上陶谦这个老头子的性格格外刚强,所以很快徐州就发生了对立局面。具体来讲,乃是北面的两个郡国,彭城国国相薛礼还有琅琊相阴德,这两个人联手对抗陶谦,理由是陶谦趁着广陵太守张超兵败之际,以刺史之名强行吞并广陵。
须知道,阴德出身名门,薛礼为人强横,再加上两个郡国都在北面,又一东一西夹住了地形狭长的徐州郡治东海,所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不好收拾的局面。
然而事实证明,陶谦这个野蛮生长的糟老头子天生更加适应乱世,就在阴、薛二人上蹿下跳之际,陶谦只是派出了一个使者向北,直接寻到琅琊北面泰山盗匪臧霸臧宣高,表其为骑都尉而已。当然,既然成了徐州直属的骑都尉,那他臧宣高就应该奉命‘进驻’琅琊,以防御泰山百万青兖黄巾南下徐州为乱。
臧霸是个盗匪不假,但却知名于世,而且祖上也是做低级吏员的豪强大族,早八辈子就想洗白了…如今陶谦给了他官位和地盘,他凭啥不帮忙?
于是乎,一夜之间,臧宣高自泰山南下,引万军突入琅琊,陶谦又引自己的丹阳兵自东海北上,二者夹击之下,又有刺史大义所在,故此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夺取了琅琊,然后臧霸屯驻琅琊,以防御北面盗匪。
至于阴德,陶谦是准备宰了对方的,但是好在臧霸是个讲道理的,给他求了情,让这厮继续在郡寺中做了个空头太守。
而等陶谦一举三得,既平了琅琊,又得到了臧霸这支强军,还完成了对北面泰山地区的防御构筑,回身引兵准备找薛礼算账的时候,却不成想,薛国相早好几天就直接带着三千兵狼狈往东南方向的州界逃走了。
据说,盛夏时节,其人逃出徐州一路向南,先是穿过豫州所属的沛国,然后又渡过淮河来到扬州,最后居然一直跑到长江边上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到了此地,其人复又顶着一个空头国相的名义,引着数千兵在扬州和徐州广陵郡的交界处打起了游击,宛如盗匪!
其实仔细想想,这一番乱局下来,除了陶谦威压了整个徐州以外,无外乎是薛礼跟臧霸换了个身份而已,所谓正牌国相沦为州界上的盗匪,而州界上的盗匪摇身变成骑都尉…只能说乱世之中,徐州格外岁月静好了。
当然,跟陶谦这个老头子在徐州的小打小闹不同,天下楷模袁本初在兖州的动静,那才叫惊天动地。
其人既然下定决心要与公孙珣一决雌雄,便忽然发动,先是在虎牢关下以败军之名强行兼并了张邈、张超的部队(这就是徐州乱局的导火索),然后复又携大军逼迫兖州其余三路诸侯,也就是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以及东郡太守桥瑁,一起往东去攻泰山百万黄巾…美其名曰救助青州。
而可笑的时,百万泰山黄巾面对着已经有了些战争经验的十万关东联军,仓促难敌之下,只能一分为二,一面渡过黄河试图往平原而走,一面直接东面往青州腹地而去…总之,青州六郡反而因此大乱。
话说,这一举动的连锁反应是很大的!
其一,东郡太守桥瑁被袁绍以战事不利,放纵贼军入青州的名义给当众处决,而兖州刺史刘岱因为与桥瑁有私仇,所以非但没有维护自己州中的这位一郡太守,反而加以迫害,故此几乎是立即失了兖州人心…到此为止,坐拥强军的袁绍几乎在实际上吞并了富饶而又人口众多的兖州。
其二,臧霸就是这个时候被陶谦引入琅琊,防御泰山黄巾的。
其三,青州之前刚刚死了刺史,本土六郡之中除了一个北海相孔融有些威望,似乎能收拢人心外,其余并无什么强人,实际上,即便是孔融也很快在军事上原形毕露…无奈之下,青州各郡国各自为政,只能分别向周边强军求援。
于是乎,接下来,袁本初放还了自己已经控制地区的部队回乡秋收,然后亲自都督其余诸侯(韩馥、刘岱、鲍信)的六万大军,进入济南,并迅速扫荡了近三十万丧失根据地的二次黄巾,得到了大量人口和兵源。
而与此同时,得了印绶,被袁绍表为渤海太守的公孙瓒也引兵南下,以骑步两万之众在平原境内大破黄巾军二十万,并顺势吞下了人口百万的青州第一大郡平原…其人一时在河北风头无二,甚至有传闻说,公孙瓒得了其弟公孙珣的默许,要南下并吞其余青州五郡,而公孙珣不日将回师亲自吃下冀州韩馥所领其余四郡!
届时,公孙氏自然全取河北。
当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卫将军公孙珣讨董功成,临未央而并吞三辅的消息忽然传来了…天下人心震动之余,却也打破了某个传言。
最起码,韩馥是不用担心公孙珣短时间过来吃掉自己了。
但是,且不说公孙珣如何独领风骚,威势加于海内…现在的问题在于,时局到了这个地步,是得了区区两郡,却坐拥两百万人口,实力堪比幽州一整州的公孙瓒能停手呢?还是连环计施展到绝妙时机的袁绍能停手呢?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实力天下第一的袁公路能停手?
便是陶谦、刘表、刘焉、韩馥这些人,你让他们交出地盘,遵从未央宫那边发来的旨意,他们会听吗?
不要说他们不听了,即便是这些人中间有人真的想脱身,可那些追随他们,然后因为中枢崩溃而获得了本土政治权力的州郡士人、豪强,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听的。
天下割据之势,从表象到内里,都已经完全不可逆的形成了!
而在未央宫前声称要鞭笞天下的卫将军,想要真正威加海内,就只能拿出刀子来,一个个的去跟这些人讲道理。而偏偏所有人又都明白,公孙珣贴身的刀把子,苦战了一年,刺穿了几千里路,磨损的太严重,短时间内是没法拿出来跟他们讲道理的。
而且,关中那边一团乱麻,也不是轻易可以安稳下来的。
于是乎,在天下诸侯稍微顿挫之后,却又纷纷低头,自行其是去了,甚至有人为此专门加快了步伐,准备趁着公孙珣在陕西的空档,夺取足够的战略优势。
“既然已经接收完毕,那部队的赏赐应该没有问题吧?”七月中旬,距离未央宫一会不过三日,长安城中,原来的太师府邸,现在的卫将军府邸,宽阔的大堂之上,公孙珣便已经开始与某些人讨论着某些不可避免的问题了。“后勤粮草又如何?”
“都没有问题。”立在堂中的王修当即应声。“按照志才移交过来的郿坞缴获,还有三辅各地府库本来的库存,这些全都绰绰有余。尤其是郿坞那边的金银珠宝,数字简直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有件事情还要格外与君侯说一说。”
“讲来。”公孙珣望着身前堆积如山的文案,不由微微蹙眉。
“之前洛阳城中的宫殿内外,还有皇家陵寝内外,俱有铜人铜马,也被运到了长安,而且已经被熔铸成锭,等我们接手杜陵的工场后,发现其中部分已经做成了铜钱…”
“这有什么?”坐在案后太尉椅上的公孙珣莫名其妙。“事已至此,难道要重新铸造成铜人,拉到洛阳立起来?不如铸钱了事。”
“君侯请看。”王修一声叹气,却是从袖中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来,然后亲自放到了公孙珣案上。
公孙珣只瞥了一眼便当即无语,复又挥手手下令,让身边的张既、贾逵等人把钱分给堂中座上相候的其他重臣去看…原来,这把钱币又小又空,又瘪又轻,边缘上连个印制的字迹都没有,拿这种钱当一文正经五铢钱发出去,或者用这个当一文钱来买东西,怕是还不如明抢来得好。
而果然,座中诸人也是纷纷咋舌,然后立即谏言停铸此钱。
“这不是停铸的问题。”公孙珣好歹是被自家老娘带大的,又在安利号里熏陶,什么金融秩序还是懂一点点的,于是当即摇头。“便是已经铸造的钱,也要换成旧模立即重新熔铸…可有使用出去的?”
“有一些,但不多。”王修无奈答道。“主要是一些关西军将领,之前在长安城内用来强购产业的…”
“这件事不能不管。”公孙珣实在是无奈,而其人本想让王叔治去做,却又担心对方太累,便只能随手指一人来。“张既…你本是三辅人,又就在地方官府,此事你来做,与你一曲军士,先去监督小钱销熔,再拿新铸的足量钱去城中尽量收回。”
张德容当即应声,然后自奉命而出,而王修目送对方出门,却依旧立在堂中不动。
“叔治,有话就说。”公孙珣见状更是无奈苦笑。“辛苦了…”
“君侯。”王修拱手一礼,认真回复道。“不止是我辛苦…士卒们,尤其是幽州各郡抽调的精锐士卒,也都很辛苦。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担忧君侯会少了他们的赏赐,也不担忧有功的人不会得到晋升,只是分外思乡,所以这几日从战兵到辅兵,经常有人询问我,何时能回家?”
公孙珣立即严肃了起来,座中诸人也都纷纷正色,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到了公孙珣和他这个军政集团的整体大局方略,而偏偏又格外敏感。
部队苦战一年,疲敝至极,所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所以于情于理都该允许他们返乡,并在乡中休整…不然,且不说军心动荡,便是强留在此处,部队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的。
真以为数万大军都是木偶吗?
那是一个个活人,有父母、有朋友、会思考的活人…他们为卫将军卖了一整年的命,想家,想妻子,没妻子的也想拿着赏赐回去讨个本地的老婆来想!不应该吗?
甚至极端一点,这群普遍性吃不惯关西小米的青壮,恐怕还在想老家的面条、馒头!
没错,这群年轻的士兵更喜欢吃在他们成长时期于幽州渐渐普及的面食…公孙珣讨董讨到一半,在太原休整的时候,就专门让人磨了好多面。
而且,也正是一件件诸如面粉这种可笑的事物,才让这支军队能够在高粱亭以一当十,在蒲津不顾生死…不让他们回家,这支部队真的会丧失战斗力的。
“都说项羽和他的部队是‘楚人沐猴而冠’。”公孙珣沉默了半晌,只能摸着腰中佩刀苦笑感慨。“然而以今日来看,破釜沉舟之后,项羽又如何能违逆江东子弟思乡之情呢?”
“将军!”田丰赶紧肃容起身。“关中不能弃!便是一点相关的念头都不能有!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这时候千万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摇。”
“我知道。”公孙珣微微颔首。“为今之计…一方面要加大赏赐,并告诉幽州籍贯的士卒,年前一定让他们回家过年,以安抚人心;另一方面,却要赶紧整备完关中兵马,从地方卫戍到建立一支宛如咱们幽州军一样的野战精锐,都要加紧。”
“既如此。”娄圭也跟着起身提及一事。“弘农那边就不能再拖了,君侯当真不愿意赦免李傕和胡轸二人的话,只能赶紧借势用兵!不然,义公、素卿、伯进那里如何能大举整编关西部队?”
“说得对。”公孙珣连连摇头,却又本能看向了一直无声无息的贾诩。“我在河东就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在乎因为时势而对抗或者自立之人,却不能饶恕居其位却只能残其民的人!李傕杀良冒功,胡轸视辖地百姓为猪羊,决不能赦!必须要死!”
“回禀君侯,若担忧徒劳损失部队,可以让段煨、李蒙二人动手。”贾诩等公孙珣说完,便起身行礼,不疾不徐说出了一番话来。“不过具体而言,要因人而异,段煨好名而求安,可以以安抚驻地百姓的功劳,对其留在长安老母加以表彰;李蒙只是个武夫,畏强而心虚,可以直接遣使斥责他之前不早降的举动。然后将军再让二人一起出兵,先取最弱且居于二者之中的胡轸…胡轸既亡,李傕被堵在武关和宜阳之间,再让人去招降和离间其人下属兵马,告诉他们,君侯要的是李傕和部分军官的脑袋,从重处置的是那些羌人和其本部兵马,其余凉州和三辅出身的普通士卒是不会乱杀的,到时候,他们一定会自己将李傕的首级奉上!而届时,趁着李傕和胡轸的首级奉上,再加上段煨和李蒙的降服,整编关中部队反而会更容易!”
“好一个连环计。”公孙珣听得是心悦诚服。“这样的话,辛苦文和亲自返回潼关,全权处置此事…你本是凉州人,他们也更信你。”
“固所愿也。”贾诩拱手而答,然后在其余众人的奇异目光中从容坐了回去。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说完这些事情,也是愈发疲惫,实际上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了,贾逵等人已经示意仆妇进来点灯添油了。
“有一事要与卫将军汇报!”坐在门边上的黄门侍郎钟繇忽然起身。
“说来。”
“袁绍上疏,表曹操为豫州刺史。”钟繇赶紧言道。“算上原本的豫州刺史孔伷,袁术所表的豫州刺史孙坚,这天下已经有三个豫州刺史了…”
“这是袁本初想要把兖州整个吞下,所以拿曹孟德为身后屏障。”公孙珣叹气道。“不过元常你也看到了,三辅千头万绪,而我的部队一时半会是没法出动的,便是想干涉关东局势也要等到上一年半载恐怕才行…而且,到时候也只能以河北为先。”
“属下知道。”钟繇立即颔首,复又顶着额头上的汗珠匆匆而言。“但是我有一策…或许可以分离豫州,让二袁,乃至于徐州陶谦,各自反目,最起码让他们无法结成联盟以对君侯。”
堂中一时无人言语,公孙珣也在案下抚着自己手掌思索,倒是一直没有吭声的荀攸,仔细打量了自己这位至交好友一眼,然后继续无声无息坐在原处不动。
“说来。”公孙珣眼见着对方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还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
“我听说,曹操、孙坚、刘备三人之前讨董兵败,在緱氏山相约生死…”钟繇松了口气,立即言道。
“我知道这事。”公孙珣立即颔首。“之前在郿坞前,家母在河东便专门有信来,与我说起此事,还问我緱氏山有没有桃花,我说彼时桃花必然谢了,倒是有些杂七杂八的山花…你继续。”
众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值一提的消息会引起公孙大娘的注意,并传到卫将军耳朵里,但此时也赶紧恢复清明,继续竖起耳朵听钟繇的计策。
“君侯。”钟繇继续认真言道。“曹孟德是袁本初的发小,再加上他的官职、将军号,皆是袁绍表举。所以人尽皆知,他能为豫州刺史,一来是因为他是袁绍一方的人,二来是他本人家族在豫州北面沛国势力强大,三来,是他自己在讨董中不计生死换来了一些名望。”
“不错,鞭辟入里。”
“而孙文台此人,其人的依仗,一来自然是他的骁勇,二来却是袁术的支持。否则,其人如此轻剽,未必能在…豫州西面的颍川立足。”
“不错。”
“还有一个刘玄德,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此番讨董也是让天下人侧目相对…不过更妙的是,他当日是靠徐州陶谦的支持,方能成行,而且,而且与君侯有旧!”钟繇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而且赶紧低头。
无他,等刘玄德三字出来以后,公孙珣便在案后死死盯住了鈡元常。
不过,堂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后,这位卫将军却又忽然一声嗤笑:“说的好!天下英雄,岂独曹、孙?能与曹孟德、孙文台相抗,替国家掌握豫州的,我看只有一个刘玄德而已!元常…好计策!好眼光!”
钟繇长出了一口气。
“孔伷无能。”公孙珣当即继续言道。“你明日便书白板到尚书台,遣使罢免孔伷,拜刘玄德为豫州刺史!”
钟繇赶紧俯身称命。
“好了。”说完此事,公孙珣看着堂中烛火和堂外黑漆漆的天色,复又摇头道。“关东割据已成,怕是要十余年之力方能尽数荡平,不要计较一朝一夕。而且如今关中不靖,千头万绪都要安定了关中再说…诸君,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说关东局势了,唯独若还有关中大事,便可以再论一论,而若不是大事,今日诸君也辛苦,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回禀君候。”一番面面相觑后,一直立在堂中没动的王修终于再度开口了。“关中眼前有件大事不得不说,但说了,怕也一时无法…”
“且讲来。”
“君候,君候之前让我解散各地民夫,回去准备秋收,这本是德政。”王修幽幽言道。“但有一部分关中征募民夫却恳求我不要轻易驱赶他们…因为他们散了,也无处可去。”
公孙珣立即动容——这是继军队思乡、关东大乱之后,他今日遇到的又一个根本不能靠技巧和法子就能解决的大问题。
董卓迁都,河南百万士民来到了关中,路上死了、离散了二三十万,可剩下的七八十万人,如今却全都分散在关中各处——有的人被胡乱安置到之前因为凉州大乱而零落的美阳地区;有的人被安置到霸陵、杜陵、高陵等手工业极为发达的城市。
但剩下的呢?
战事这么急促,战争这么残酷,这些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而且还是这么庞大的数字,又怎么可能寻到妥善的安置之处?
甚至,便是安置到了美阳的人,也是惊惶无措的——秋收要到了,给他们粗暴划分的空地上却没有粮食!
公孙珣夺取了关中,拿下了三辅之地,压服了韩遂、马腾,甚至还在未央宫前肆无忌惮,先‘鞭笞’了一番中枢朝臣,看似一片大好,气势无二…却也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偏偏关东那边的挑战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了。
“先拿郿坞的粮食救济,一定要熬过这个冬日。”公孙珣叹气道。“剩下的从长计议。”
“君侯想要扩大幕府,加三公诸曹于将军府之事呢?”戏志才也是赶紧又问了一件大事。“我看君侯如此繁忙,何妨先行?”
“这件事情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公孙珣蹙眉道。“要和最近允许往我门下自投的求贤令一起处置…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件事情确实可以更优先一些,这样好了,元常、公达久在中枢,志才可以跟他们一起,替我选一些长安朝中的才俊,届时我自然会亲自挑选。”
“喏。”戏忠也只能赶紧俯首,起身后却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珣愈发蹙眉。
“朝中有些人想让君侯自成大将军,以安人心…”
“此事休要再提。”公孙珣几乎是立即黑了脸。“鬼鬼祟祟,不敢自己来说却让蔡伯喈这个老头来讲,还自以为得计?对别人倒也罢了,对你们几位,我可以直言…其一,我的女儿绝不会嫁个刘宏那种独夫的儿子!其二,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俱已不在,我为卫将军便可以名正言顺总揽军政大权,何须加官?!我倒想看看,经前日一事,如今谁还敢在朝中与我争权?皇甫嵩还是王允,又或是过几日过来长安的刘虞?!”
“话虽如此。”堂中唯独田丰不惧,迎难而上。“将军可曾想过,此次讨董,若你不给自己加官,军中将佐将来封赏又该如何?”
“这不是正好吗?”公孙珣微微蹙眉道。“于下级军官、士卒而言,我加不加官,都不耽搁他们的升迁、封赏;而于有功大将来论,我不加官,他们岂不是更不好意思主动要官?天下秩序崩坏,军伍中滥爵滥赏的还少吗?依我看,反而是董卓在此事上更加严谨一些。”
“有一个人…”田丰缓缓颔首退下后,贾诩忽然开口。“温侯吕布,官职、爵位,似乎都有些滥了,尤其是如今其人只是一降将。”
“他连降将都算不上。”公孙珣长呼一口气道。“但既然说了不追究,为了不动摇人心,就且闲置着吧…当然,唯独此人目光短浅,偏偏又勇如虓虎,当世无双,得多加小心,不要让他被什么人蛊惑去…多谢文和提醒。”
贾诩俯首称是。
“今日事已至此。”公孙珣摇头叹道,俨然疲惫至极。“诸位也辛苦至极,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事情得一件件的做。”
众人称谢告辞,而公孙珣复又让贾逵等人去取些原本太师府中的名贵物件分与这些人,并一路送出去,自然不必多说。
就这样,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这些公孙珣能够依仗的智谋之士也都纷纷乘车回府…有人明日如贾诩那般明日便要出发去办事,有人如王修那般还有自己的后勤体系要继续千头万绪的辛苦,还有人如田丰忽然接到了故友相邀,推脱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去赴宴…这些全都不提。
只说荀攸、钟繇、戏忠得了吩咐,这三个昔日颍川旧友同车而返,复又一起在钟繇住所内小酌了起来,却也是说起了今日堂中之事。
“咱们且不说替君侯寻揽中枢可用人才的事情,”酒过三巡,戏忠放下酒杯,就在榻上盘腿昂然而言,发问不止。“二位今日第一次参与议事,敢问两位名门名士以为我家将军幕中这些智谋之士到底如何啊,可配的上二位才德?我家将军又如何啊,可比得上什么天下楷模之类的人物?”
话说,钟繇和荀攸二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又都是天底下顶尖的聪明人,二人只对视一眼,便如何不明白戏忠这是一朝得势,宛如公孙珣前日在未央宫前质问公卿一般,要借着酒水散一散心中郁气呢?
但明白归明白,毕竟是老交情了,这二人真不怕他。
“我与君侯认识的比你还早,如何不知道君侯的神武。”作为戏忠的举荐人,钟繇毫不在意,直接开口正色而言。“唯独这些智谋之士,看起来才智出众,且肯于任事,但其中有些东西却已然成了隐患,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怕是要出乱子的…”
“什么隐患?”戏忠果然有些怒气了。“你鈡元常果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寒门、偏门之人吗?”
“非是此意。”钟繇正色而答。“我是看今日堂上有座之人…区区七人,居然有三个是颍川人,还都是几十年的故交,你说,这要是这三人心胸狭窄,以至于私下结党,排挤他人,那岂不是要坏了君侯大事?”
戏忠怔了半日,尴尬欲死,只能闷头喝酒,而荀攸和钟繇却是难得失笑。
笑完之后,戏忠也缓过气来,刚要赔罪,今日几乎一字未发的荀攸倒是忽然正色开口了:
“今日确实是见识了,如贾文和揣摩人心,一击必中;如王叔治勤恳任事,不畏辛苦;如娄子伯进退有度,不失不漏;再如田元皓刚直不惧,直指畏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当然,还有元常与志才,一个四两而拨千斤,一个不计得失,舍己为主,也让我大开眼界。”
“那君侯如何呢?”戏忠按下酒杯正色相询。“你荀公达又如何呢?”
“我荀攸如何,你们还不知道吗?”荀攸微微笑道。“至于卫将军其人…未央宫前一见,前日又召我做《求贤令》,我倒是只能想起桥公身前所给的那句话…外刚内韧,锋利为天下冠!”
“然后呢?”钟繇带着醉意嗤笑问道。“公达莫要在我们面前乔装…你愿从之吗?”
“大势如此,又受卫将军礼遇,自然要诚心任事。”荀攸继续笑道。“但我此时真的还想再瞧一瞧卫将军的底子…”
“瞧什么底子?”戏忠冷眼质问。
“外刚是我见识到了,内韧又如何?”荀攸恳切言道。“董卓强暴残虐,视百姓为无物,乃至于生灵涂炭,这自然是最令人不齿之辈。而卫将军虽然没有直言,可其中以民为本,兼抑制豪强、压迫世族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酒意之下,钟繇微微蹙额,戏忠微微眯眼。
“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可言的。”荀攸微微叹道。“我族叔荀悦和我一样少孤,所以我与他相知甚笃,而他的想法便跟卫将军极似…一曰,豪强兼并土地,以至民生凋敝;二曰,世族连带为官,门生故吏视举人为君,此风极坏中枢执政之力;三曰,复仇成风,游侠成群,其实破坏法度,使地方失控;四曰,君与大道相违,则从道不从君…诸位,你们以为,天下智士看到天下崩坏,真的没有反思与检讨吗?”
“多年未曾归乡,不想仲豫先生已然成此大道,可以引荐给我家君候,必然受重用!”戏忠当即开口。
“我这位族叔,固然有成大道之意,但却书生本性…”荀攸连连摇头。“而且他厌恶先灵帝,却未必厌恶十岁而聪明的天子,来到朝中,也只会安心著书,忠心侍奉少年天子的。再说了,他如今在冀州韩馥处,如何能来?”
“汉家旧恩深入人心吗?”戏忠一时冷笑。
“说起来,文若也在韩馥处?”钟繇忽然开口问道。
“然也。”荀攸感叹道。“幸亏他及时回去,带走了一半人,否则我们荀氏已经灭族了…不管如何,杀李榷一事,我便要感激卫将军终身的。”
戏忠与钟繇也纷纷摇头。
“你刚才说观我家君候内韧?”戏忠刚要自斟,忽然又想起什么。“是不是尚未说完?”
“然也。”荀攸恳切答道。“我的意思是,卫将军的志向我是懂得,而如今天下沦落这个局面,我又如何不愿意见他成此事业,让天下重回秩序?只是,强硬总比软弱简单,仁心总比暴虐为难…以他的锋利,要鞭笞天下的豪强和世族,我并不担忧,甚至是隐隐有期待的。但以民为本呢?董卓视百姓为无物,所以说迁都便能迁都成功,而他以民为本,却被关中三辅两百万生民牵扯在关中,焦头烂额…偏偏乱世之中,总有人投机取巧,践踏百姓以成事业。既如此,他能忍多久?前日,他说灵帝独夫,但世间以武力压天下者,哪个不是独夫?他立在未央宫前,持刀呵斥天下,难道不是独夫之举?无人监制,他会不会有一日也会觉得太累,然后弃了自己的志向,一朝轻易视民为无物呢?”
戏忠欲言又止。
“我并非是苛全责备。”荀攸幽幽叹道。“其实相对董卓、灵帝,还有天下诸侯,卫将军能有此番坚持我已经是感慨难名了,而且也愿意勤恳出力,助他廓清天下。所以,又怎么会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善加重力于其人呢?唯独你我三人故交,十载相逢,再加上之前狱中无聊,思索太多…今日这才多说了几句酒话罢了!”
“且为卫将军寿!”钟繇长叹举杯。
“为卫将军寿!”荀、戏二人纷纷举杯。
就在三名颍川旧人饮酒长叹之时,也在田丰与王允两名昔日御史台故交一起叙旧之时,对此多少心里有些清楚的公孙珣却根本懒得理会,反而早早一个人吃完饭,然后亲自执笔写信,准备向河东的自家母亲寻求帮助了…这倒不是他产生了母亲依赖症,而是论及数十万人的安置,这位一手开创安利号的女中豪杰可能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专家。
当然了,气愤自家老娘之前专门来信,把刚刚纳的侧室夫人‘貂蝉’给叫走,以至于身边无人作伴,然后故意给自家老娘添麻烦的心思,恐怕也是有的…所以,这信一写,从自己未央宫前呵斥公卿的英姿,到今日关中千头万绪的麻烦,再到刚刚结为生死之交便要在豫州大打出手的曹孙刘苦情大戏,他是一件都没有少。
写完之后,开着门的舍外却已经是暮色极厚,月明星稀了。
“屋外是谁?”公孙珣收起信封,随口唤人。
“君侯!”于夫罗赶紧闪入,恭谨俯首。
公孙珣眯眼看了下此人,便直接开口:“按制度,舍外二十人值夜,你是什长不错,另一个呢?”
“张什长刚刚去小解,正好不在。”于夫罗赶紧回复。
“无妨…拿去给田豫,让他明日一早安排人去河东交与老夫人!”公孙珣不再计较,当即伸手递信。
而于夫罗也赶紧接手,小心转身欲走。
“对了。”公孙珣忽然想起一事。“韩遂、马腾还有那群西凉军头,还没把质子名单送来吗?”
“回禀君候。”于夫罗再度俯首。“那日你驱除蔡伯喈后亲口所言,让我们告诉所有人,若非大事和被召唤,那无论是故旧还是其他客人,都一律不见…韩马无召。”
“是我糊涂了。”公孙珣恍然大悟。“这规矩算了吧…那日我是气糊涂了…明日求贤令便要张榜,不要因此阻拦了前来自投名剌的人才。”
“喏。”于夫罗赶紧称是,然后便要匆匆持信而走,但刚走两步,却又似乎想起一事,然后无奈转身。“君侯。”
“何事?”正不知是要早点睡觉还是要看书的公孙珣恍然失神。
“君侯。”于夫罗捧着信,回身汇报道。“你刚刚说弃了前日的规矩?”
“然也!”
“其实,就在之前天黑后,大约晚饭后的时间,有一位君侯的故旧前来拜访…因为君侯有令,我们便没来汇报,而其人却不愿离去,只是干脆等在了前堂之下。”
“看来确实是我故旧了。”公孙珣也是无语。“不然你们何至于不汇报之余也不敢撵他呢?是谁啊?”
“是蔡伯喈家的女公子。”于夫罗更加为难。“抱着白猫、带着面纱,还带着两个粗壮使女,抬了个大箱子…做主的田司马专门问过义从中的前辈,大家都说这确实是君侯故交,想来是来为蔡伯喈赔罪的,唯独君侯生气,便只好一边小心看顾,一边不做汇报。”
公孙珣愈发无语,却又无力挥手:“也罢,让你们为难了…既如此,让她进来也无妨,反正我已经消气了。”
于夫罗赶紧再出去。
须臾片刻,果然其人复又引着一个抱着大白猫的女子,身后还有一个被两名粗壮仆妇抬着的箱子来到跟前。
另一位刚刚归来的张什长和于夫罗一起会面,却又当众在开着门的廊下准备打开箱子检查,但箱子上面有铜锁,倒是让他们无奈起来。
“俱是孤本,只能让卫将军一人看!”戴着面纱的女子见状竟然有些惊慌,以至于怀中白猫被惊吓到,一溜烟的蹿出来,先行进了公孙珣居舍。
于夫罗、与那张什长,还有手已经按到箱子上的呼厨泉一起回头去看自家将军脸色。
而公孙珣见状也是无奈摇头:“放进来吧…蔡伯喈哪有刺杀我的胆量?昭姬也不至于害我的!”
众侍卫得了命令,反而直接抬起沉重的箱子,将其放入舍中,然后退出房舍。
随即,戴着面纱的女子手足无措,步入舍中,却又勉强一礼:“请卫将军关门,我来为将军展示赔罪礼物…”
公孙珣无语至极,却也没有阻止对方,只是直接起身去抱了猫,然后来到箱前:“何至于此呢?你父亲糊涂罢了,前日我虽气愤一时,却也知道他是被人撺掇利用了。”
“不、不是这样…”女子勉力言道。“将军…不管如何,将军对我家总是有气的。”
“昔日口齿伶俐的小丫头,竟然也畏惧到这份上了吗?”公孙珣愈发摇头。“这样好了,礼物我收下,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请君侯务必…务必亲自开箱。”女子继续恳切请求道。“如此,我才许走。”
公孙珣无奈摇头,一手抱着大白猫让开位置,一手示意对方开箱。而其人也赶紧掏出囊中钥匙,颤抖准备开锁…却又一时失手,拧断了钥匙。
汉代的金属锁已经是簧片结构的了,这么一整,公孙珣一边无奈一边也是生疑,便一手抱着白猫一手从案上取下自己的断刃,然后在女子的惊慌之下一刀劈开铜锁,然后用刀刃挑起了狭长木箱的盖子,并旋即怔住。
白猫自公孙珣怀中一跃而出,窜入箱中,而公孙珣却是张目结舌之余目不转睛。
“何至于此?”许久,公孙珣方才回过神来。“我着实未罪你父至于此…”
“或许如此,然卫将军持刃而言,谁敢不惧?”箱中一名不着寸缕的年轻女子,怀抱白猫,然后面色绯红,继续卧在那里言道。“且我父糊涂至此,可一可二复可三吗?”
“但也依旧不至于此。”公孙珣低头言道。“早十余年前初见,我心里就明白他是个糊涂蛋…”
“早数年相别,我也就明白卫将军是个聪明人了。”箱中女子面色绯红,轻声相对。“所以至于此。”
“出去!”公孙珣忽然扭头对身侧带着面纱的女子肃容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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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将军既讨董成,白马入长安,往未央宫谒天子,时天子十岁。既出,蔡邕以故旧往曰:‘天子何如也?’对曰:‘天子聪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万众渡渭水,长安人心不安,而天子十岁而聪明,君侯女年正嘉尔,何妨许以为后,以安天下人心?’卫将军勃然对曰:‘君自有女,何不嫁之?’乃逐。既归,邕惶恐无度,遂献己女至卫将军处,即为蔡夫人者也。”——《三辅决录》.赵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