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不曾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言述,然而我曹孟德今日才知道,天下果然有人能杀贼于笑谈之中,弱冠既有古名将之风。由此可见,那火烧弹汗之战又是何等风采…”
公孙走出桥府大门时,正听到那‘孟德’在如此夸赞自己,而他却只是束手立于桥府门前一侧,任由那些士卒、宾客将尸首、黄金给抬出来,也任由那‘孟德’在彼处替自己大出风头。
不过,大家终究不是糊涂蛋,尤其是桥玄,别看他垂垂老矣,可是若论心神坚定,眼光通透,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以,在稍微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之后,这位朝中第一长者,便喝止了其他人,然后亲自挽着自己的儿子过来道谢了。
“文琪,大恩不言谢…”
“桥公不必再说什么了。”公孙忽然抬手制止道。“我也不用桥公来谢,今日我救你一子,正是要挟恩图报。”
桥玄微微颔首:“受恩当偿,怎么能等着别人主动求报呢?乔某既然受你大恩,那自然就不会再说什么可恃不可恃了,力所能及之处必然要助你一臂之力…我这就入宫请见天子。”
得到对方的承诺,公孙不由将积攒了半日的郁气一口呼出。
而转过身来,桥玄自去北宫,那些权贵邻居自然要取回各家带血的金子,阳球也自然要和属下带着尸首和仅存的一名贼人回去善后,其余来支援的朝廷各部治安力量也是如潮水般退走,便是自家的义从,公孙也直接让韩当领着他们回去了…
一时间,之前堵得严严实实的桥府周边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只有那‘孟德’与公孙兀自留在原处。
“孟德兄。”四下再无杂事,公孙终于能够和这个矮个子眯眯眼的男人正式结识一番了。“可是沛国谯城曹孟德在此?久仰大名,不想今日诸事繁杂,到现在才能与兄见礼,还请贤兄不要怪罪。”
“文琪何必如此拘束?”对方哈哈一笑,浑然不以为意。“你我如此相识之法,胜过在酒宴上文绉绉的见礼十倍!再说了,像你这种人物,我之前便神交久矣,今日一见,其实恰如故人重逢。”
公孙想起自家母亲口中此人的行事作风,心下了然,倒也是当即改容笑道:“既然是故人相逢,哪里能不找个地方喝一杯呢?”
曹操闻言愈发开怀,然后直接上前拽住了公孙的衣袖就要往某处而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却忽然一拍脑门暗叫糊涂,最后居然直接往地上血迹未干的桥府中而去。
而桥府上下俨然是对这个眯眯眼的矮个子熟悉至极,居然也任由他直接跑到后堂不知何处寻来半壶酒,甚至不用他吩咐就主动让厨房去做了些热豆粥之类的东西奉上。
然后,这曹操亲自盛粥,公孙亲自斟酒,二人也没有什么避讳的意思,直接就在之前那栋贼人躲藏的阁楼之上相对而饮了起来。
而一口酒下肚,公孙却不由失笑:“怪不得桥公张口便拒了赎金一事…恐怕他家中也确实无余财,这酒也不知道放了几日了,居然一点酒味也没有。”
“这是实话。”曹操眯着眼笑道。“桥公本就是性格简朴家无余财。其实,我家中也算是不差钱,年少时也是常慕繁华,但是结识桥公后却渐渐在衣食尚养成了一点寡淡的性子…去顿丘做了一任县令,见到民生疾苦,就愈发觉得桥公教诲的极对,上位者就应当戒奢崇简,以为表率。当然了,如今我不过一白身,来洛中营救亲友而已,说这些话倒是让文琪笑话了。”
公孙连连摇头:“我家中豪富,但母亲也常常教导我,享受无妨,可浪费却毫无意义。所以说,天下间的道理都是想通的,何来笑话不笑话?倒是孟德兄所言另外一事…恕我直言,你此时归洛并无用处!我在尚书台,大小事务都能听到一些,天子废后之心甚坚,宋氏满门也无可转圜。”
刚刚捧起豆粥的曹操闻言不禁黯然,居然把陶碗又放回到二人身前的几案上:“是啊,我在洛中数日,也找旧识亲朋打探到了不少讯息,大家也都是如此跟我回复的。但不管如何,身为姻亲,这时候总是要尽力营救的…”
“救不了了。”公孙连连摇头再劝。“天子下令处死宋氏满门,却把皇后扔在暴室中不闻不问,俨然是要等皇后自己去死…这等恨意,人尽皆知,孟德兄在洛不过也就是为亲故收尸罢了。”
曹操愈发黯然:“其实我也明白,看天子的恨意,怕是半点转圜的道理都无…而且现在回头想想,当日得势之时,不说宋氏,便是我也有些肆无忌惮,打死了蹇硕叔父倒是简单,但也就不要怪蹇硕会暗恨皇后了。”
“孟德兄这是后悔了吗?”公孙进了一口豆粥后,不禁好奇了起来。
“何谈后悔?”曹操不以为然道。“我出身阉尹,袁绍那些小子常常以此事取笑我,我若是不能与阉宦对立,又何谈被士人接纳呢?而若不能为士人所接纳,我苦学十余年,立志为征西将军之志,又从何谈起呢?”
公孙也是感慨:“其实孟德兄还算好的,你家中终究有公卿之位,且族中交游广阔。若是如我一般出身边郡,那就不是靠杖毙别人来让士人认可了…”
“那要靠什么?”曹操不禁强笑问道。
“靠博自己的命!”公孙冷笑答道。“不然呢?”
曹操当即肃容,便举杯道:“同是世间无奈之人,且饮一杯。”
公孙也赶紧碰杯,喝下了这杯寡淡之酒。
“不过,若只论此时情形,文琪终究胜我十倍!”曹操喝完酒后也是有些感慨。“你在尚书台与桥公筹谋大事,我却在洛中无所事事,坐等为亲眷收尸而已…此番事了,也只能回乡闲居罢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起复。”
公孙倒也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眼前的曹孟德大概正处于人生最低谷,哪里有半点自己母亲口中的魏武豪气?
不过,对方这么一说的话,却又让公孙心中一动,理所当然的想起了孙坚和刘备这二人的处境来。
话说,孙文台虽然未曾谋面,但他出塞前不过是个县丞,而兵败后所谓寸功未立,怎么也不可能升职,好像模模糊糊听人说,他应该是继续回去当他的县丞去了。
至于刘备,虽然不晓得这小子如今到底在干嘛,但怎么想最多也就是在老家当个游侠头子吧?或许可以写信问问。
而一念至此,公孙复又想起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布,此时此刻,这位当世虎是学琴呢还是在练武呢?但总归是个白身吧?也不知道这厮有没有真信了那三年之约的鬼话?要知道,当时的自己可是以为要在雁门任上待上个两三年呢,所以才信口开河,便是对方真找来,也可以一封书信举荐给雁门太守…而这要是等到三年之期时,自己恰好外放了一任县令,吕布再真找来,莫非自己要给他个算账的县吏做做?
再继续想下去,还有因为党锢之祸在家闲居的刘表,在西凉熬资历的韩遂,似乎一个个都混的不怎么样?马腾也是没有影子的人。便是自己那族兄公孙瓒,此时应该也在家枯坐,等着十月的孝廉吧?
也就是一个大汉忠良董方伯,稳定并州局势有功,据说朝廷有意要给他一个大郡做郡守,算是如日中天了。而刘虞似乎也快回洛升官了,他应该也是要外放一任两千石才对。不过,再算上刘焉,这三人终究是年长一辈的大佬,肯定是没法比的。
当然了,还有袁绍、袁术这哥俩,他们就无所谓官位和仕途了,因为人家的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身份。
可是,真要如此一算的话,公孙却又不禁有些心虚和茫然了起来…毕竟,他总是觉得时不我待,然后恨不能明日便诛宦,后日便做县令,大后日就能成两千石,非如此便不能保命!可为啥,混来混去却混的比这些日后搞风搞雨的各路诸侯普遍性要更胜一筹呢?
真的是这样好不好?!
以此时光和元年的时间点来看,抛开年龄上长一辈的董卓、刘焉、刘虞三人,再抛开非战之罪的袁氏兄弟,放眼望去,日后横行天下的各路诸侯,哪个有自己混的开?!
“文琪在想什么?”曹操忍不住喊了对方一声。
“孟德兄见谅。”公孙赶紧笑道。“我是听到你说前途蹉跎,不禁想起了这些年南来北往之时见识到的豪杰之士,仔细想想,他们大半也是在蹉跎之中…”
“哦?”
“孟德兄可听说过江东猛虎孙文台的事迹吗?”
“愿闻其详!”
且不提公孙与曹孟德苦酒论蹉跎,另一边,桥玄终于也是要在北宫与天子直面相对了。
话说,天子事先听闻这桥玄敦促阳球强攻之事,心中已经颇为震撼,此时再看到对方虽然垂垂老矣却昂首挺胸、气势不减的立于阶下,当即就有些心虚:“桥卿家中出此大事,为何不留在家中抚慰一二,何必一刻不停就来宫中谢恩?蹇硕,速速赐坐…”
“谢陛下美意,但却不必如此动众了!”桥玄躬身一礼,然后昂然答道。“臣此来宫中无外乎三句话,与陛下说完便走。”
“卿尽管直言。”
“臣家中幼子不过是个童子而已,却劳动天子关注,出动虎贲军相救,无论如何,臣当来致谢。”
“理所当然。”由于只是君臣私下相会,天子也没在意礼仪,当即起身应答。
“其次,臣以为,劫持一事可攻而不可纵,可强而不可弱,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故此,臣恳请陛下明旨至尚书台,传示天下郡国,以此为定例!”
天子想起之前内侍所言的当时情形,愈发感慨,便不由微微颔首:“卿之言,当为万世法,朕即刻让黄门监拟旨,明发天下郡国,凡劫持者,只许强攻不许纵容,而且各地官员不许把人质伤亡归咎于当场强攻的吏卒!如此,卿以为如何?”
“大善!”
“既如此,桥卿第三句话又是何事?”
“回禀陛下。”桥玄微微躬身道。“臣幼子在自家门前游玩,却遭此飞来横祸,可见如今洛中治安是何等差劲…”
“卿所言极是。”天子对桥玄的抱怨倒也是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于是当即解释道。“所幸朕已经罢免了之前毫无作为的司隶校尉,以阳球当此重任,此人虽然今日刚刚上任,但想来必不负所望…”
“阳球横烈,或许能当洛中责任。”桥玄微微颔首,但却忽然话锋一转。“而且臣身为光禄大夫,本就不应该在意区区洛中一隅的局势…”
“卿这是何意?”天子不禁一怔。
“陛下可知道,自从您登基以来,天下间的盗匪一日比一日多,局势一日比一日坏…”
“咳!”
“不过,陛下彼时年幼,朝政都在曹节、王甫手中,局势如何崩坏与陛下无关。”
“这倒也是…”
“但如今陛下既然亲政,三公、尚书台、黄门监俱为陛下所选用之人,那要是局势再崩坏就难免为天下人耻笑了!”
“卿不妨直言。”
“臣感于幼子一事,原以老朽之骨,为陛下清理天下治安!”桥玄当即俯身大拜。“阳球既然拜为司隶校尉,尚书令自然出缺,臣愿为陛下当之!”
天子当即愕然不语。
“陛下何故不置一词?”桥玄抬头追问道。
“哎…”
“莫非陛下以为臣的资历、道德不足以担此重任吗?”
“卿海内名臣,负天下之望…”
“那陛下为何犹犹豫豫,不置可否呢?”桥玄愤然质问道。“当日陛下年少时召臣入洛,拜为太尉,臣以老朽,原本是要推辞的,是陛下在旨意中说朝廷正需要臣这种忠良之士,臣感于陛下的恳切,这才以老病之躯离乡入洛的。可如今,陛下亲政,宁可任用王甫、张颢那种人主管朝政,臣主动求一尚书令而已,陛下却连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愿意给臣,让臣试一试自己的锋矢足不足用…莫非,这才是陛下的实心,而当日不过是看臣名震海内,想拿臣做朝中木雕而已?”
天子被质问的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能左右求助,然而,便是他最为依仗的张让、赵忠两位常侍也是一脸无奈,反而全都示意他服软,于是,天子只好亲自下阶扶起地上的这位海内名臣。
“卿这说的是哪里话?”天子搀扶住桥玄后好言相应。“以卿的资历、道德、功绩,莫说是试行数月的尚书令而已,便是直求刚刚空出来的司徒之位,也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朕巴不得卿出任实职为朕分忧呢!朕刚才惊诧,只是未曾想卿如此年纪,还会主动求职罢了!”
桥玄微微颔首,刚要谢恩,却见天子又是一声感慨:“也罢,朕原本要以长水校尉袁卿为司徒之位,却不料他如此福薄…这样好了,就请卿回去稍作准备,朕明日便要拜卿为司徒,领尚书事!”
桥玄昂首挺胸,拱手谢恩,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这还不算,桥玄告辞请归,天子又让在场的几位中常侍一起出动,代他将老头送出宫去,这才算是了事。
远在桥玄家中的公孙自然也不会觉得这老头搞不定一个区区尚书令之位,但得知对方这么快就回来以后还是颇为佩服。
“孟德兄…令弟曹洪的逸事暂且放下。”公孙笑着起身道。“桥公回府,你我偷了人家的酒,不好不去迎一迎。”
曹操哈哈大笑,却也是站起身来,然后两人相互搀扶着就从阁楼上走了下来。
此时正值黄昏,光影婆娑,路过楼下时,曹操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阁楼的窗户,然后眯眼笑道:“我就是窗户的影子不对,那一箭,莫非是文琪之前所射吗?”
公孙见状也是一笑:“我们在此处喝酒,害的人家尚未来得及将这一箭给拔掉。”
夕阳之下,曹操不由摇头:“文琪说自己苦于边地出身,但你恐怕不知道,我曹孟德却是极为艳羡你们这种作风,谈笑杀贼,纵马横行…算了,不说了,倒是文琪这一箭真是神射!”
公孙面上愈发开怀,心中却是想起了之前中午时的劫持一事…话说,当时一瞬之间,他是有趁机乱箭射死这位魏武之心的。
但是,一来他也不想伤及无辜幼儿;二来,人多嘴杂,曹孟德非是夏育一个白身,自己的义从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三来,他起了那个心思后,也是一阵警醒,自己终究是要按照母亲所言割据辽西坐观成败的,既然如何,为何要起如此杀心呢?
当然了,此时此刻,公孙就更没有半分杀意了…因为,此时的曹孟德实在是落魄至极,自己更加无须畏惧。
二人半是真醉,半是自醉,相互扶着走到门前,正好遇到了回府的桥玄。
而桥玄打量了一下此二人,却是陡然变色:“我家中仅有的几壶酒,是不是都没了?!”
曹操点头如捣蒜:“初时只偷了上次那没喝完的半壶,后来我与文琪品评年轻俊彦,聊得实在是入巷,便忍不住将桥公那几壶未开封的酒也给开了…”
“都与我滚!”桥玄当即勃然大怒。“三个贼未曾让我加损耗半分,你们两个却要让我家破产!”
两人也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然后就继续相扶着要走出去,口中还说接下来去谁哪里继续喝下去。
不过,就在此时桥玄忽然又喊住了其中一人:“孟德先走,我明日要履任尚书令,正要与文琪商量一件公事…”
曹操不由失笑,当即拱手告辞先行。
说是公事,其实不过是桥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直言自己的尚书令并不稳妥,然后正式敦促公孙速速发动起来而已…片刻便已经把话说完。
对此,公孙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便要去追曹操一起接着喝酒。
然而,刚走了两步,迎着夕阳,公孙却忽然再度回头喊住了桥玄:“桥公,恰好有一事问你。”
桥玄也不以为意的转过了身来:“有话快讲。”
“若诛宦事成,那在桥公心里,我与孟德谁更胜一筹?”公孙醉意明显。
桥玄沉思片刻,却是一甩衣袖,径直回府:“我要去看自家儿子,这种小事,若诛宦事成,你再来问无妨!”
公孙不由失笑。
我是比城北徐公更美的分割线“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人也…昔操在洛,与太祖并得司徒桥玄所重,然玄以识操日久,尤以为甚。及光和元年,有贼三人持械劫玄幼子,登楼求货,玄素刚烈,不给,乃令司隶校尉强攻之。太祖在侧,自引宾客入内,诱贼首复一人下楼辨金,笑而射之,立毙于前,余一贼大恐,乃开楼降之,玄幼子亦安。既出,操乃喟叹曰:‘不意文琪勇烈,自有古名将之风,吾实不如也!’后乃愈敬太祖。”《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ps:还有书友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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