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的财宝已经到手。贺六却没心情像戚家军的兵士们一样,在岸边钓鱼,喝酒。
他坐在沙滩上,反复思考着一件事。
此次查抄的黄金、白银,共计折银二百二十万两整。如无意外,价值八十万两的珠宝会被送到内承运库。金、银则会被胡宗宪截留动用,分发给东南流民重建家园,这样做,胡宗宪到底有没有庭杖、流放、掉脑袋的风险?
按理说,私自动用作战缴获的罪名,仅够胡宗宪丢官罢职的,毕竟这银子又不是揣进他胡宗宪的自家腰包。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可贺六心中清楚,这些年皇上天天吃什么金丹,弄的性情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皇上吃多了金丹,神志不清,一怒之下斩了胡宗宪可怎么办?
胡宗宪是个好官,更是个好人。贺六不希望看到他掉脑袋。
李伯风给贺六拿来一壶酒:“六爷,您怎么愁眉不展?喝点?”
贺六摆摆手:“不了。”
贺六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普罗岛。猛然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头白鹿,在岛上狂奔。
白鹿现世,自古以来就是难得一见的祥瑞。预示着天下太平,四海升平。
白鹿又是道教上仙的坐骑。当今皇上崇信道教,各地督抚为了迎合圣心,纷纷在属地遍寻白鹿、千年老龟之类的道教仙物。然而近二十年来,无人能够捕获只存在于史书典籍中的白鹿!
贺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问李伯风:“我好像看到了一头白鹿。难道是我眼花了?”
李伯风轻描淡写的说:“您说那头白鹿啊。六爷,您没眼花。那是许海的夫人王翠翘养的。许海有肛火之症。王翠翘为治他的病,遍寻名医,却总治不好。俗话说病急乱投医,一个萨摩藩的倭国巫医告诉她,要治许海的怪病,必须给他服用白鹿肉。”
贺六惊叹道:“吃白鹿肉?白鹿可是道门仙物,人间祥瑞!吃它,是要遭天谴的!”
李伯风道:“这白鹿在咱们大明是稀罕物,在倭国却常见的很。有的倭人专门驯养白鹿。据倭国人说,这白鹿并不是什么神物,只是得了一种畜生常得的怪病而已。公白鹿与寻常母鹿相交,就能生出小白鹿。在倭国,小白鹿肉是将军、藩主们最喜爱的一道菜。王翠翘从倭国买了这头白鹿,杀它的时候起了怜悯之心。便将它放养在了岛上。”
李伯风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这白鹿的确有些灵性。戚家军弟兄把普罗岛翻了个底朝天,它竟然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没有被弟兄们发现。要不是六爷眼尖,我都把这头白鹿给忘了。”
贺六大喊一声:“吴惟忠!让弟兄们集合,去抓那头白鹿!一定不要伤到它,那头白鹿,比咱们抄出的金银财宝要重要的多!”
在李伯风讲这头白鹿来历的时候,贺六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他要将白鹿带回浙江去,然后以胡宗宪的名义进献给皇上!
皇上崇信道教,见到胡宗宪进献的道教仙物,必定会龙颜大悦。到那时,皇上顶多会罢了胡宗宪官,绝对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两千戚家军兵士在小岛上抓一头白鹿,就像是瓮中捉鳖一般。不多时,吴惟忠便给白鹿套上了绳子,牵到了贺六面前。
贺六抚摸着那白鹿的脑袋,喃喃道:“鹿仙啊鹿仙,求你帮个忙,帮我救一个人的命。那个人是个大好人,他救过无数百姓的命!”
白鹿竟像能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第二天,三十艘载着金银财宝、祥瑞白鹿的福船扬帆出海,赶回浙江。
七天后,二月二,龙抬头,贺六、李伯风率船队到达宁波港!
胡宗宪和戚继光听到消息,从杭州城日夜兼程赶到了宁波。
在港口,胡宗宪握住了贺六的手:“老六,你可回来了!怎么样,许海的财宝找到了么?”
贺六笑道:“全部找到了!金、银共计折银二百二十万两。这笔银子您可以拿去给东南沿海的百姓重建家园。价值八十万两的珍玩宝石,我却要带回京,交到内承运库去。
胡宗宪如释重负,道:“好!我在东南要办的事,已经全部办完了!等我把这二百二十万两银子分发给百姓,你就可以锁拿我上京了!”
五天后,杭州。
钦差正使贺六,以私自动用作战缴获的罪名,摘去了胡宗宪的乌纱、官服,收了他的浙直总督印,将他“锁拿”,启程回京。
按理说,浙直总督地位高贵,即便钦差要锁拿浙直总督,也需等皇上的明旨。可贺六和胡宗宪好比是周瑜和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胡宗宪这个本主都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江南的大部分官员自然不会去跟锦衣卫的六爷较这个真。
大部分,不代表全部。
在启程出杭州的当天,浙江都司戚继光、淳安县令海瑞、十几名有良知的江南官员,带着数万百姓围住了贺六的车队。
海瑞是不惧权贵的“海笔架”、戚继光是百战沙场的真男儿。这两个人,轻易不会给别人下跪。
然而此刻,海瑞却和戚继光齐齐给贺六跪下,高呼道:“胡部堂冤枉!”
数万百姓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了一片。数万人齐声高喊“冤枉”二字,那场面震天撼地。
一名八旬老汉站起身,走到贺六面前,丝毫不畏惧贺六钦差正使的尊贵身份。
老汉指着贺六的鼻子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放着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去抓,却抓胡部堂这样清正廉明,一心为民的好官!我在总督府门口卖肉,胡部堂的管家,只在一年五个大节买几斤肉!就你这样的糊涂蛋,还做钦差呢?”
刘大在一旁拔出了绣春刀:“给我拿下!侮辱钦差,等同于侮辱皇上。杀无赦!”
贺六飞起一脚,竟然踹在了刘大的手臂上,绣春刀“当啷”一声落地。
贺六怒斥刘大:“你特娘给我听好了!你是钦差副使,不是倭寇!你的绣春刀,是用来保护这些善良的百姓的,而不是用来指着他们、吓唬他们!”
刘大愕然。他没有想到,往昔锦衣卫的“第一老实人”贺六,竟然还有此等的脾气。
他心中暗道:如今的贺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贺六了。
刘大拱手:“六哥,我错了。”
又有几名百姓站到了贺六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没有胡部堂,我全家就都让倭寇杀了!他还给我们银子,让我们重建家园。”
“我是瑞安的茶农。以前,我家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胡部堂来了浙江,我家才有了好日子过,有了存粮,有了余钱。你要把胡部堂押解进京,就等于断了我全家人的生路,你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去年夏天,新安江发水灾。胡部堂顶风冒雨的给我家送来了救命的粮食!没有胡部堂,我全家早就被饿死了!”
贺六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淳朴的百姓解释自己的苦衷。他只能以沉默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