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了一天,汗水出了一身,干了湿,湿了干,到申时,周楠一身都沤臭了,感觉自己好象是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
他急忙雇了顶轿子回到家,准备先沐浴更衣,然后吃饭睡觉。
刚进家门,有下人来报:“老爷,史师爷来了,正在书房里看书。”
周楠心怪,这个史江是个喜欢乱钻乱逛的人,平日里没事喜欢到各大衙门和京城的朋友那里去串门,这厮简直是个交集花。
惟独不怎么到周楠家里,说是周大人这里又没有醇酒美人,没有八卦时闻,无趣得紧。
今天他竟然在书房等,却是了。
见到周楠,史江将手的《宣和遗事》往几一扔,笑道:“看司正满面红光,显然今日收获不小嘛!”
“什么满面红光,热的。”周楠嘿嘿笑着,将手头的宫花和那枚玉挂件放下,端起下人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两口,又问:“江今天怎么想着跑我这里来,往日请都请不到。”
史江却不说话,只拿起宫花和那枚玉挂件反复端详,啧啧称赞:“佳品啊,不愧是宫里的好东西,开眼界了。司正,你我宾主一场,也算是相处愉快。我这要走了,索性送我好了。以后吃不饭,还能换点银子使。苏扬那边的世家大族最喜欢这种宫里的玩意儿了,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周楠哈哈一笑:“江,这东西怎么也值得百余两银子,我给你的薪俸可不少,做人不能太贪心。”
史江:“瞧大人这吝啬样,真叫人心不爽利。”
周楠回味起刚才史江的话,失声问:“什么,江你要走,可是我有得罪你之处?若有,我在这里向你赔罪了。”史江精力旺盛,办事能力出色,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吏。
周大人已经习惯一有事扔给史师爷去做,再说二人又年龄相当,渊源颇深,相处得极其愉快。
他现在说要辞职离开,让周楠大吃一惊。
史江突然冷哼一声:“当初我之所以来京城寻大人,一是史某家贫穷,实在需要这份入项好奉养父母、养育儿女;其二,你与家父有旧;其三,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总想到这京城繁华之地来看看,说不定将来大人能施展胸抱负之时,我这个幕僚也能谋个出身。看现在的情形,大人连自己的前程都不珍惜,我还能做什么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周楠更是疑惑:“江何出此言?”
史江拿起那块翡翠挂件:“司正可知此物叫什么名字,又是做什么用的?”
周楠:“却是不识。”
史江悠悠吟道:“秋蟾吐又昏黄,错认刘郎似阮郎。欲伸节义赠明珰,折鸳鸯,佳期贻误是云香。司正不愧是诗词圣手,这《南乡子》作得真是不错。”
周楠心一动:“此物是珰?”
“对。”史江点点头,说:“珰有两种,一种是宫内侍太监帽子的的装饰品,也用带代指公公们。这也是为什么宫里的人都叫有权势执掌一个衙门的人为大珰头。”
周楠:“江真是渊博。”
史江:“珰还有一个含义,女子的耳坠。嘿嘿……”说到这里,他气恼地笑起来:“子木你欲伸节义赠明珰,公主殿下真送了你一个,难道你不明白这其的含义吗?”
周楠:“什么含义?”心大感不妙。
史江:“史料记载说,古之时妇人大多不守妇道,有时竟趁着丈夫熟睡逃出去和情人幽会。做丈夫的便在她的耳根穿凿一个洞,扣两个金属圆环。这样,女人稍微一动,耳环发出声音,只得打消幽会的念头。所以,耳环是丈夫送给妻子的代表着妇人的贞洁。”
“我听人说,朝野对公主殿下风评不好,她赠君明珰,这是向大人明志,非君不嫁啊!”
“明志!”周楠大惊:“明什么志,这不是失心疯了吗,我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史江大怒:“没关系大又为何做‘欲伸节义赠明珰’还说什么鸳鸯、佳期?你等着做驸马都尉吧?这皇家的女婿是那么好做的,你还要不要前程了。司正,你说我跟了你这么个驸马,还有什么出路?与其在你这里浪费光阴,还不如另寻他处谋生。”
说到这里,史师爷痛心疾首了。
周楠自知理亏:“我这不是当时情急,随口作词吗?”至于那首《南乡子》是否妥当,他也管不了。
“这是能随口乱作的吗?”史江还在发怒。
周楠叹息:“当时实在是太急了,也没办法。江你放心,那个驸马都尉我是死也不肯做的,陛下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
“怎么说?”
周楠将当初嘉靖微服内阁西苑值房,自己把他当成蓝道行一事详细说了。
“原来如此,我说大人怎么简在帝心,圣眷极隆,原来还有这么一场君臣际遇。堂堂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过的话确实不能返回。”史江脸色才好看了些:“不过,这事的前提是大人今科乡试必,不然问题麻烦了。”
周楠:“还请教。”
史江分析道:“嘉靖天子虽然是皇帝,可他也是个父亲,任何一个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归宿。大人你现在已经报名参加顺天府乡试,科举关系到国家纶才大典,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插手。司正若是了举人,进士科举已算是基本到手,是士,自然不用去做皇家女婿。可是,如果不,嘿嘿。”
“要等到下次乡试是两年之后了,在这两年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宫要处置一个杂流官,正途出身的官员们只怕没一个能够替你说话。说不定到时候大人要被随意挑个错免去官职,革除功名,终身科举无望。走投无路时,司正你这个驸马做还是不做?”
周楠的汗水又出来了。
史江:“知道后悔了吧,谁叫你去撩拨公主的?”
“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了,我该怎么做?”
史江:“还能怎么样,好好读书,考个举人,言尽于此,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周楠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周某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周大人急忙揣了自己写好的八股,叫道:“窝头,去雇一顶轿子,我要到恩师家去,今天晚不回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考期临近才知道时间的可贵。
“章写得不错,甚得我心。”看过周楠递来的三篇章,又批改了半天,王世贞连连点头,一脸欣慰。
周楠问:“恩师,学生这次能吗?如果题目没打……又该如何是好?”
王世贞:“其实,以你现在的制艺水准,举人功名还是可以搏一搏的。大考临近,先要放松心态,放下执念。”
“那么说来恩师也不敢笃定这三篇章是考题?”
王世贞:“为师既不是太老君又不是如来佛祖,怎么知道?”
周楠:“如果一题也不了,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去作了。学生学养浅薄,这次只怕不乐观。”是啊,拿交给王世贞的三篇章来看,面圈圈点点,依旧被改得面目全非,也狠狠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王世贞:“这个时候知道担心了吧,还不快下去背熟。”
“是,恩师。”周楠只得回到客房,将经过老师批改的章誊录下来,然后背熟。
他却不知道王世贞的心思,以他现在的制艺水准,如果提前知道考题,自己去作还是能拿到好成绩的。只不过,国古代讲究严师出高徒,对于学生的赞扬做老师的通常都很吝啬。自然会将他批得狗屁不如,如此才能端正他的学习态度。
在王世贞家住了一夜,周楠第二日到了司礼监和几个秉笔聊了一会儿天,说了自己因为忙着考试,想和其他的教习换一下课的事情。
司礼监的人很给面子,说这是小事,周大人明天有课,再将下一节课调到后天,连续两日,也好腾出时间备考。科举是大事,大家都能理解。
周楠想起师公的案子,虽然这事问起来有些冒昧,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一个秉笔道,这事司礼监和内阁商议过。虽然说王总督的案子是严嵩执政的时候办的,严党被清理,他也该平反了。可王总督吃败仗这事也是事实,只能按照朝廷制度秉公办理。
好在这场败仗乃是多种因素综合爆发,也不能让王总督一人承担。
内外诸相商议了一下,决定革除王大人所有官爵,遣送回乡交付地方官看管。
现在王总督的陈情表已经到了通政司,等交到内阁拟票给出处理意见,再递到司礼监批红,王大人可以回苏州太仓老家养老了。
周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师公总算是保得一条性命,活着好。
只是,他老人家被遣送回太仓之后,逢年过节都需要去官府那里报到,汇报自己前一段时间干了什么,也终生不得离开老家,确实有些不体面。
不过,太仓王家乃是地方望族,想来官府也不会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