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木,《小人之使为国家》这一题出自何处,怎么解?”王世贞问。
周楠:“此句出自《大学》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大学》是至善之学,其最末两段倒数第二段是讲为政,用贤;最后一段讲财政,不与民争利。尤其是那句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应该翻译成:与民争利的官员,连贪官都不如。贪官损利,聚敛的官员损义,危害更大。国家实行善政,反贪腐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不要与民争利。”
他今天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晰,说得兴起,继续道:“如今国库空虚,朝廷自当精兵简政,节省各项开支。至于政务的事情,有的时候可以让地方缙绅和乡贤代为管理。此谓:大社会,小政府。”
“好个一个大社会小政府!”王世贞听得眼睛一亮。
国自古有皇权不下县的传统,县一级地方政府也知县、县丞、巡检区区三五人吃财政饭。民间有事,乡老自己处理了。
乡老是什么人,其实还不是如他这种读书人、大地主大官僚,而朝廷的整个官系也都出自于此。
周楠对与这句话的立意正契合了官们的心思,作成章想不拿高分都难。
自己这个学生虽然品行不端,却是个有玲珑心窍的。教授起他的学问章来,通常都会举一反三,起所谓的淳良君子却要轻省许多。
最近,周楠的章越做越流畅。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却也叫人挑不出错了。
他的八股开口是圣人之言,春秋大意,直接站在政治正确的高度,形如衙门里的公,枯燥到极处。也不知道他那绮丽的诗词是如何写出来的?
王世贞:“那么,如果以这句来做时,该如何破题?”
周楠心思一动,念道:“《传》这于小人专利之祸,则必究其极焉,夫专利之小人,无所不至也。苟一用之,而其祸和胜言哉?”
“这个反问句用得好。”王世贞精神大振,刚才自己还嫌周楠的八股可读性差,结果他给自己来这么一句,真是优美隽永。这种章,科场大可去得啊!
看来,自己这个学生是开窍了,也不枉老夫调教了这几月,费尽心血,。
王世贞这半年来忧心身陷牢狱的父亲,感觉身体逐渐不好。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也没有精力再收徒,周楠很可能是他太仓王元美的关门弟子。
周楠章越来越好,诗词堪称天下第一。将来进了官场,以他的机灵劲,前程还能小了。
学生有出席,王世贞这个做老师的也面有光,禁不住抚须哈哈大笑。
得老师夸奖,周楠心也是得意。他最近学业进境飞快,感觉将来了考场也有些底气。问:“恩师今日心情极佳,可是师公那边有好消息?”
王世贞微笑着点头:“先前为师刚去了诏狱总算见着你师公了,他老人家能吃能睡,身子骨也硬朗。我又去三法司问过,父亲大人的案子很快会有个定论。如果不出意外,不日能得恩旨出狱回乡。”
周楠心欢喜:“恩师,此事可真?”
王世贞点点头:“已经有六七成把握,朝已经有正直君子仗义执言,科道和兵部已经了折子为你师公当年兵败蓟县一事鸣冤。内阁已经收了折子,并拟了票,只等司礼监批红。”
周楠急问:“票拟怎么说?”
王世贞道:“如今内阁首辅一职空悬,三大阁老联名批示,说你师公虽然作战不利,致使外寇侵入边墙。却勉强能守住一反,并未丢城失地。《大明律》规定,地方官丢城失地,当斩首弃市。不过,你师公没有丢失一城一地,不能判处死罪。若仅仅因此受国法,将来试问谁人还敢带兵?”
“看来,师公他老人家最后被罢官夺职回乡养老。只要人平安好,恭喜恩师。”周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救了师公一命,也算是报答了师恩。
在真实的历史,王抒因为兵败而被斩首。看来,历史还是可以改变的。
王世贞怪地看了周楠一眼:“子木,你不是在通政司当职,消息为师灵通多了,怎么不知道此事?”
周楠苦着脸:“回禀恩师,学生恶了徐相,已经有日子没有去通政司了。秋闱在即,学业又紧,索性在家闭门读书。”
在这几日,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
在四天前,福建布政使徐乾告发严世蕃长期收收福建浙江沿海土豪劣绅的贡献,这些年所得的好处总计三十到四十万两。而着些土豪劣绅平日为民,出则为倭,严世蕃联络他们,已怀不臣之心。
同时,徐藩台还拿出一长长一份名单,都是福建当地倭寇头目的名字以及和小严的瓜葛。
此折一,嘉靖龙颜大怒,着即下令逮捕小严,发三法司回审。同时入狱的还有严嵩、严党的首席智囊罗龙。
另外,嘉靖皇帝还下令将胡宗宪的一切职务悉数罢免,并将其逮捕押解进京。前线军务,则由福建巡抚谭纶暂时总理。
至此,严党已经被彻底铲除。
严嵩被抄家灭门,阿九自然也不用再去给他孙子做小妾了。
严家父子这次是彻底翻不了身了,接下来是事后的政治清算。严党的人要严厉打击,以往被严党迫害的君子也要拨乱反正。
王抒是被严嵩陷害进的天牢,出狱是迟早的事情。
听周楠这么说,王世贞好地问:“你又是如何恶了徐阁老的?”
这事实在太尴尬,周楠道:“一些小事,理念不同,有所分歧。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从骗徐阶说安怀了自己孩子之后,周楠感觉心惊肉跳。这事对他老徐同志来说简直是耻大辱,只怕徐阶生吞活剥他的心都有。通政司如何还敢去,去了又该如何面对邹应龙。
算了,惹不起我躲得起,去老徐和邹应龙那里辣眼睛,取死之道。
“可是为秋闱一事?”王世贞略一沉吟,赞道:“做得好。”
周楠甚是诧异:“还请恩师明示。”
王世贞略一沉吟,道:“子木,你本是杂流出身,能够投入徐阁老门下,有他提携,对于你的前程固然大有好处,可前提条件是杂流官三字。若是对普通人而言,那是天大机遇。可杂流官仕途毕竟有限,世鲜有以杂流而为正印的先例。即便寥寥几人,也一个正四品到头,怎么得科举出身海阔天空。”
他这话说得对,杂流官升职本难,到正四品已经是限。即便勉强挤进四品以高位,也只不过是佐二官或者部院的副职,怎得正印官独当一面的威风。
打个方,府一级的同知都是从四品,按说下面的知县官大了多。可因为不是进士出身,知县大可不鸟。其背景来说,一县知县头有朝廷大员的座师,还有无数同窗同门,活动能量也不是同知若能的。
是啊,周楠即便将来有徐阶提携,可因为有凭这个短扳,头始终有个透明天花板挡着。
如此看来,自己要想一展胸抱负还真得去走科举这条路了。
王世贞继续说道:“子木你今天的作业看来,今年顺天府的秋闱大可争取一下,把握还是不小的。可是,世人都知道你是徐阁老的门人,再加为师和顾尚实有旧怨。怕怕顾言到时候因为朝野物议,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你给刷下去。”
“所以,为师说你现在恶了徐阁老,正其时也。不会是子木你有意为之吧?”
自己这个学生浑身都是机灵劲儿,没错,他应该是故意这么干的。
王世贞已经可以可以肯定这一点,抚须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周楠。
听他这么一说,周楠恍然大悟。心暗想:是啊,我倒是忘记徐阶如今已经是内阁此辅,马会做首魁。周某是他的心腹干将,真进考场,考官敢取吗?
科举实在太重要了,每届秋闱、春闱,可说全天下人的目光都盯着进场的每个考生。任何一个人的姓名、来历和背景都会被有心人查个底儿掉。
在官场,有内阁辅臣这个背景固然是好事,但进科场却是个极大的劣势。
你一个阁老的门人、子弟若是了举人、进士,别人会想你是不是走了后门,主考官是不是为了讨好你站在你背后的阁老有意卖个人情?
到时候,落第的考生一旦闹起来,不但你连录取你的主考官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在明朝历史,曾经有一个内阁辅臣的儿子了进士,朝有官员不服,折子弹劾。那位阁老没有办法,只得了辞呈。还在有皇帝的挽留,这才没有因此黯然下野。不过,这也是他人生一个不小的污点。
明朝历史,惟一没有因为这种事情受到影响的是嘉靖朝廷第一任首辅杨廷和。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儿子,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杨慎。
想不到科举场还有这种说话。
这么看来,自己和徐阶闹翻倒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