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摇头:“不明白。”
周楠心气恼:“本官懒得同你解释,反正是个火坑,跳不得。你回安东去吧,告诉我家娘子,说我过得两日会回去。”
没错,在王二这种小地方的胥吏看来,行人司行人不过是一个八品官,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得一个正七品县大老爷的威风。
可是,明朝的官职权力大小从来都不是看你品级高低。不但明朝,历朝历代不都是如此。
行人司明朝央政府从事对外工作的一个部门,原先隶属于鸿胪寺,后被裁撤。永乐年恢复,成为一个独立部门。
规定设司正一人,正七品;左右副司各一,从七品;行人三十七人,正八品。
行人司的职责也多,其一,作为大使出使藩国;其二,奉旨慰问官员和地方相干人等;三,护丧祭祀,王公大臣去世之后,行人司会派人吊唁,并主持地方的国家祭祀礼仪。
其有一个个职司必须提一下,行人司要巡查川陕盐茶,当地的茶马司归他们管。
虽然巡查川陕有一定权力,可总体来看行司搞的都是意识形态、迎来接往、联络下的工作。务虚多于务实,实在是个清水衙门,没多大意思。那么,詹师爷又为什么说这个官职是天底下升迁最快的呢?
这事还得从行人们任职期满之后的安置说起。
行人升迁之后,朝廷一般有如下几种安排:一,升为御使,进都察院做言官;二,升为六部给事,监督六部工作。六部的所有决策需先交到给事那里,审核过关才是实施。否则,给事将提出弹劾权力极大。
六部给事任满,可以升为六部主事,进而郎,甚至侍郎了。
无论是那一种,都是身份尊贵的言官清流。
所以,你别看行人司品级低,可一旦做了行人,那算是坐升官的直升飞机了,将来任的还是六部实职。
明朝有两大当官快车道,第一自然是翰林院;第二是行人司。
翰林院有科举名次的要求,一甲前三,状元授翰林编修,榜眼和探花授编纂。二甲名次靠前的则经过考试,授庶吉士。这些人是天下一等一的人尖子,人家见翰林院是奔着将来入阁和做封疆大吏的。
至于行人司,则是为名次靠后的进士准备的。这其也出了不少历史名人。如正德十二年夏言考进士,授行人司行人,后升为兵部给事。在后面因功入阁为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最后,成为内阁首辅。
正因为夏首辅有过行人司当职的经历,又被世人称之为夏行人。
翰林院且不说了,入翰林人家是奔着部院大臣和入阁去的。普通京官便于升转的官职有四类最佳,分别是“书”“行人”“评事”“博士”,地位虽低,却声望极高,称之为行评博。四类,又以行人为首。
正因为行人司前程实在太好,所以,朝廷又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凡授行人者,必是进士。
周楠一个小秀才,突然被授予行人一职,置身于一众进士同僚当,是不是有种“我们间出了一个……”不,应该是“我们间好象钻进了一个怪的东西”的感觉?
……
不得不说,做行人对我们的有志于在大明朝混官场的周大人来说是一个天大机遇。如果一切顺利,算他什么也不干,在行人司当个摆设,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十年之内是一个六部主事。想想吏部主事王若虚,来安东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威风。
可是,没有进士出身这个凭,他不能去行人司报到。可不去报道,你是枉顾朝廷的恩义,是耍态度,是对君父恩泽的不敬。
明朝朝廷一旦授官可不是你不想当不当的。
最后问题又来了,去行人司,你得拿出进士凭。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一个死循环。
……
为此,朝廷给了周楠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锁厅待考。
所谓锁厅制,乃是宋时一个特殊的选官制度。大概意思是,一个官员能力出众,即将被朝廷提拔到高级领导职位。可是因为凭实在太低,不足以服众;或者知识储备不够,需要进修。
那么,怎么办呢?
简单,你考一个进士出来不结了?至于你的官位,先保留着,工资照发。工作让别人先干着,你什么时候拿到凭,什么时候岗。
这相当于后世的在职学习。
元朝制度借鉴宋朝,明承元制,也有这么一种说法。
到后来,清承明制,这一制度更是广行其是,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
清朝实行的是满汉共治的人事制度,如雍正时的国家决策机构军机处,汉员和满员各一半。清朝的满人选官保留了八旗制度,很多官员都不用经过科举被提拔到要害部门。可再往走,武职也罢了,职若是化程度太低,还怎么代天子牧民。于是,不少满人官员也暂时锁厅去参加科举。当然,人家是少数名著,在进士科有许多优惠,考试难度也低。
同意周楠参加科举考试,以正途入试还真是天大恩典。到这个时候,周楠才算是彻底地恢复了政治待遇,彻底得到平反。如果换成任何一个读书人,此刻只怕会激动得热泪满面,跪地高呼:“天恩浩荡,臣算粉身碎骨也难报君恩之万一!”
但周楠彻底被这个看起来全其美的方案给惊呆了。
詹师爷道:“周大人,这可是天子的恩典。本来,按照朝廷的制度,你已经做过吏员,不能参加科举,一辈子也只能做个杂流。如今,天子恩准,你可以去参加科举,岂不是一件美事?你是江左才子,当年以十六岁年纪得了秀才功名。如果不是受了冤屈,只怕早进士了。今番得了皇恩,对你来说可是天大机遇。”
詹知县也说:“对对对,子木又何必担心。杂流前程有限,怎么得正经科班,倒是一件美事。/”
在自己人面前倒不用说假话,周楠苦笑:“詹县尊,詹师爷。实话跟你们讲,自从当初我受了冤屈被发配辽东,吃尽万般苦。回乡之后,这两年,整日忙碌公务,书是一页没读过,更别说提笔做章。到如今,《四书》《五经》只记得‘三人行,必有我师。’‘子曰,学而时习之’区区几句。现在去科举,可能吗?”
自从进了衙门,干的是秘,周楠平日里也有意加强自己的化素养。可两年过去,也只堪堪达到能够读懂言,提笔写公函没有错漏的程度,作八股,那不是要命吗?
詹通也点头:“也是,莫说是周大人,连在下不也是如此。当年我虽得了秀才功名,可八股章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自从断了科举的念头之后,扔到一边。算让我现在考场,怕是连府试一关也过不了。周大人这事……真叫人无可奈何。”
屋冷了场。
良久,詹知县道:“子木,要不我再写信去王府求情,给你换个职位?”
“县尊好意心领,行人司行人一职何等要紧,朝廷又恩准我能够参加科举,如果没猜错,如我这样一个不是进士功名的人能做行人,只怕是内阁的意思,说不好天子也知道,又如何改得过来?”
二詹同时神情一凛,都深以为然,同情地看着周楠。
詹知县:“子木,你有什么打算?”
周楠丧气地回答:“还能如何,等到此间事了,我先去京城行人司报道。然后办理锁厅手续,再回来参加南直隶乡试。考不,继续考,大不了在家当个富家翁。”
现在是嘉靖四十年,一届进士科考试是去年春季。也是说,明年秋天是南京秋闱。后年初春是进士科春闱。
按照时间推算,他现在进京城如果走得快,到把事情办完,今年冬天能回安东老家过年。然后有大半年时间备考试,等到了进士,后年春天能再回京城了。
不过,自己是什么水平自己清楚。也许这次去京城回家之后,一辈子都要窝在家里了。
周楠悔恨啊,恨自己当初不该受到丁启光鼓惑去般倒宋知府。本以为可以借此功劳升几级,现在官是升了。可你没有凭没办法任,到最后,反倒是把以前那个知事的官职都弄丢了。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说得是此刻的他。
詹知县对周楠大为同情,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道:“等到新知府到任,子木你可以随我的船一道去京城。”
又过了几日,淮安知府到任,接着,新的同知、判官、推官、经历、照磨也到任。
周楠协同詹通办了移交,拿了私人物品出了府衙,回头看了看衙门口的石狮子,感觉这两个月在府城的经历简直是一场梦境。
他一笑,心道: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一定会。唐顺之老唐不是常说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一个身着草绿色官服的官员冲前来,指着周楠的鼻子喝道:“姓周的,满衙官吏都因你遭了大难,你于心何忍?你真是走一地祸害一地啊!”
确实,但凡周楠呆过的地方,司同僚好象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在安东的时候,詹通、詹师爷、归县丞被锦衣卫捉拿,搞得非常狼狈。
到府衙后,知府、同知等一众官员也同样被锦衣卫缉拿。
整个淮安的官场人都在传播周大人的美名,说我们的周子木是属乌鸦的,沾谁谁倒霉,可得罪不得。
这个官员正是周楠同事黄知事,得了周楠求情得到释放,又回到理刑厅的工作岗位。
按说,这黄知事也算是受了周楠的恩情。而且,周大人现在有是清贵的行人司行人,可惹不起。
但是,黄知事听说自己能够从北衙手里平安脱险是自己浑家求的情。一想起周楠的特殊的喜好,他越看家里的黄脸婆越是心生疑窦,今天终于忍不住跑过来喝骂?
周楠得了他妻子的一百两银子,既然拿了钱得替人办事,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低声对黄知事道:“黄大人,你这又是何必。要想日子过得下去,得头有点绿。不过,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浑家是清白的。”
“此言可真?”
周楠:“黄知事,周某虽然被世人诸多误解,可我做事一向是有一是一,有二说二。不惹事也不怕事,又何必瞒你,难道某还惧你不成?自从黄大人被朱镇抚侦缉,你浑家为你四处奔走。是个好女人,有妻如此却是你的福气,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