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钱柄睿选址的地点,周铁衣看了一圈,颔首道,“可以,明天准备一下,搞个开工仪式,今天给徭役们在镇上准备好些肉食。”
得到周铁衣的肯定,钱柄睿连忙吩咐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周铁衣将他召集起来的人拢成一圈,他先是指了指不远处的生铁厂,这是白芷山附近最大的铁厂,其中生产的生铁一半应用于矿井内的支架建设,一半用铁引贩卖到天下各地。
普通的生铁在大夏的地位远不及周铁衣前世。
用生铁炼制的武器在修行者手中,也就比木头武器坚硬一点,只有特殊的,富含天地祖炁的各种金属,才是大夏管制的主要物品。
生铁本身不受重视,也导致了整个行业无法享受到上层技术的倾斜,所以生产成本一直没有真正被打压到底层民众能够完全承受的地步。
看看这一路上走来,真正矿工搭建的房子,几个泥墙就已经是房子了,他们能够用得起铁作为房屋的支架吗?
所以生铁就如同煤炭一样,地位不上不下,修行者看不起,普通人用不起,远不及食盐,墨石,木钢。
“这两座炉子每年可以产多少斤铁?”
一位管事连忙越众而出,“回禀周侯,两座高炉每座每年能够产生铁一百万斤。”
他说话间的语气颇为自豪。
在今天来之前,他已经被上面安排认真做了功课。
如今大夏除了天京周铁衣新建的生铁厂,绝大多数太行山外只有普通人参与的生铁厂年产能一座高炉只有五十万斤以下,最大的原因是白芷山这里能够得到大量廉价的煤炭作为燃料,而其余各地方的生铁厂即使建造起来,也多以木炭为主。
周铁衣稍微换算了一下,一百万斤,听着多,也就五百吨罢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以后到我这里汇报,用吨这个重量单位。”
“吨?”
在场人迟疑了一下,他们看向墨家的人,墨家的人最知道如何计量物品。
墨家的人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周铁衣继续说道,“一吨等于两千斤。”
既然周铁衣这么说了,管事连忙说道,“是,回禀周侯,两座高炉每座能够产生铁500吨。”
管事说完,在场人顿时明白周铁衣为什么要用吨了。
一百万斤和五百吨虽然等重,但是听起来就是两回事。
一下子就感觉五百吨好少。
连管事自己说出来的时候,都有种我自己好像没有尽力的感觉。
在场官员们若有所思看向周铁衣,心中轻叹一声,学到了,不愧是在天京能够弄权的周侯,仅仅只是这个小手段,就足够大家学了。
周铁衣继续笑道,“这炉子每座能够生产500吨,但是你们每年没有生产到1000吨吧?”
管事露出苦笑,知道周铁衣既然提出来了,那么这件事就瞒不过周铁衣,说道,“周侯明鉴。”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周围的官吏,似乎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
周铁衣笑道,“我来此地,不是来伸张正义的,是来解决问题的,这一点我早已经声明过了,吴家我都可以留到现在,是因为问题不完全出自他们身上,解决一个吴家,我离开后还有新的‘吴家’,但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至少我能够找到解决办法,让大家共同进步,但若是因为你们欺上瞒下,导致我解决不了问题,那么我就只能够解决制造问题的人了,诸位懂我的意思吧?”
周铁衣这段话很绕口,在场官吏们听后,认真思考了片刻,心里对比了周铁衣来山铜府的种种行为。
果然,周侯的行为都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他们略微看向周铁衣身边跟着的李剑湖等三人,只见这三位到天京告状的人听了周铁衣的话,也没有露出什么过激反应,反而露出深思之色。
大家不得不在心里再次感叹道,周侯真的是高啊。
判案子能够判得让原告和被告都无话可说,这手段大家又得多学!
“周侯让你说什么,你就赶紧说!”
一位官吏咳嗽一声,而后对周侯拱手道,“周侯,下官僭越了。”
周铁衣看了眼这位官吏,他大概明白这座生铁厂背后是谁了。
不过他笑了笑,说道,“无妨,下面的人事情考虑得多一些是好事,只不过别自作聪明就好。”
周铁衣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那位生铁厂的管事额头冒汗,连忙拱手低头说道,“回禀周侯,各地的铁厂产铁,一般都是本地消化,铁不像盐一样,是百姓们必须用的,这一点上,甚至连茶都比不上,也不像墨石一样珍贵,但是铁又是个笨重物,从我们太行山运出去,这人马拉行,少说也得翻两倍才有得赚,所以还不如他们本地产的劣质和贵价铁。”
“那铁引呢?”
周铁衣问道。
他这个问题直指关键。
这位主事下意识犹豫了一息,然后叹息道,“铁引如今是勒紧我们的绳索。”
“如何说?”
“铁引本来是商人们买卖铁的凭据,但军队,工部要用铁,就直接让有铁引的商人们来我们这里买,而他们拿着铁引,就像是尚方宝剑一样,不仅吃了兵部和工部的钱,还压我们这里的价格,从我们这里要回扣,最后向上面推脱太行山铁质量好,但运输贵,所以报给兵部和工部的价格可以达到我们产价的三倍到五倍,这叫‘两头吃’,而我们下面如果不愿意,那么以后整个铁厂的铁别想要卖出去一斤!”
“我们的铁运出去贵,也有铁引的一份‘功劳’!”
说完这句话之后,主事浑身有些瘫软,甚至想要跪下来。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究竟得罪了多少大人物,但是他不说,恐怕就得罪了眼前的周侯。
李剑湖一愣。
他真的没想到就在自己身边的铁厂居然每年会有这么多银子的贪污,与之相比,自己父亲的葬身钱真的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们怎么敢连工部和军队的银子都敢贪?
李剑湖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沉闷了下来,连周围虫鸣声都安静了,只有诸位官员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周铁衣听了之后没有勃然变色,神色正常。
这里面其实他也是参与者,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参与了。
就比如他让东南商会去买生铁,那么这些生铁中有多少是用铁引‘逼’出来的呢?
周铁衣认真思考了一下。
这个问题的核心有两点。
第一点自然是铁引制度。
这个制度肯定不能够继续实行,需要废除,不废除根本无法为接下来的工业化铺路。
先进的技术要和先进的生产制度相匹配,才能够迸发出先进的生产力,不然就会像现在的太行山一样,即使有先进的技术,也困顿不前,甚至太行山的优质铁不愿意多生产,因为生产出来也是亏钱,还没有足够的市场。
但铁引虽然不像漕运一样,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但也关系重大,这上上下下看着只是商人在吃钱,但商人吃的钱去哪里了呢?
强行改铁引,一旦市场混乱,那么满朝文武估计都要跳出来攻讦。
周铁衣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王安石变法会在朝堂上三进三出了。
也只有自己这种开了历史透视挂,才能够把握好各方利益,把握好每个历史节点,不然任何一个节点出错,都会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
即使强如王安石,也黯然神伤,强如张居正,也人亡政息。
第二个核心点是生铁本身的成本。
这可以从运输成本和生产成本两个方面解决,而刚好自己两个方面都可以解决。
以蒸汽鼓风机和热鼓风机外加高炉建设,扩大产能,降低生产成本,以铁路运输,消耗产能,降低运输成本。
两者可以形成良性循环,但只差最开始的启动资金。
这也是最难的一点。
即使是国家,原始资本积累是最难的一个环节,也是需要牺牲最多的一个环节。
周铁衣认真思考了片刻,看向身体有些瘫软的管事,忽然大笑道,“说得好,有赏!”
说罢,他从白玉棋盘中取出一枚明珠。
“此乃力陈国之大害之言,本侯将奏明圣上,为你讨赏,今先以天使身份,赐下明珠,以彰显圣上英明。”
周围的官员们或露出惊喜,或露出惊骇。
他们认真思索了一下周铁衣的意思。
很明显,这铁引周铁衣也准备管了,但这对于他们山铜府是好事,不是坏事,会让他们山铜府地方受益。
而周铁衣以天使的身份赐下赏赐之物,这是一种政治表态。
这位生铁厂主事如果之后出现不正常的死亡,那么周铁衣就要彻查到底了,这就是政斗开始,其余因为今天这件事,想要处理这位‘多嘴’的生铁厂主事的各方势力就要考虑值不值得付出这个政治代价。
当然前提是周铁衣能够在铁引这场政治风暴中如之前一样大获全胜,而不是大败亏输。
不过周铁衣这番行为,倒是让官到吏都感觉暖心,因为有问题,周侯是真的顶上去啊!谁不想要有这种领导?
经过长达十息的沉默之后,刚刚还一副天要塌了,浑身酸软的管事一瞬间仿佛从幽冥升入了天宫,竟然在众人面前喜极而泣,“周侯…”
周铁衣上前两步,将手中明珠塞到这位管事手中,接着笑道,“有赏那么我就要看到你解决问题的能力,我现在给你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两点,第一,我会将天京新的蒸汽鼓风机的图纸交给你,你来改建这两个高炉,我要看到年产一千吨的高炉,并且从两座,扩建到四座,从而降低你们的生产成本。”
管事犹豫了一下,产这么多铁,不说后面的主家愿不愿意,单是产出来的铁该怎么办?
而后就听到周铁衣开口道,“第二,我会先让天京的火车商会拿铁引来收你的铁,就按照你们能够赚钱的价格来卖,具体的价格我会监督,不会让你们出现亏损生产。”
“天京来收铁只是救急,还需要你们本地自救,这才是长远之道,几日后我会去墨城和机关城,找墨家,公输家商议,建几条能够跨越太行山的火车轨道,连接远在六千里之外的天京,而火车轨道会大量用到优质钢铁,在建造的时候就近消耗产能,建成之后,降低整个钢铁的运输成本,到时候说不定你这个生铁厂还要多建几座呢。”
“当然了其余还有很多用到钢铁的地方。”
周铁衣指了指面前的空地,“看到这新式房屋了没有,这种房屋就要用到大量的钢铁,以后我要以钢铁建造上百丈的高楼,要将这种高楼建造到我大夏国每个角落,当然那个时候以你生产的铁的质量恐怕不过关,所以在生产的过程中,你可以尝试和墨家,公输家多交流,适配出不同的‘铁’,有的铁利于修铁轨,有的铁利于建房屋。”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周铁衣侃侃而谈,所有人都被带进了周铁衣构想的那个宏伟蓝图之中。
连接六千里的铁路,高百丈的钢铁巨楼…
即使墨子,公输班再世,也不敢有这种念想吧?
他们看向周铁衣,此时才明白为什么从天京传来的消息,周铁衣不是在争权利,而是在争道统了。
只有道统才能够支撑起一个人如此宏伟的构想吧。
周铁衣笑容灿烂,看向身边这位铁厂的管事,“你能够做到这一点,为山铜府百姓开一条新的谋生之路吗?若你能够开办好这座铁厂,以后就来天京做事吧,到时候就会需要你将经验推广到天下。”
管事这次不用主家提醒,下拜,声音哽咽,“小人定当肝脑涂地。”
周铁衣亲手扶起这位管事,笑道,“肝脑涂地不至于,我要看到你在做事情,在想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将你能解决的问题解决,解决不了的问题找我,至于什么是你能解决,什么是你不能解决,我想你心里清楚。”
这就是取信于吏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