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问地随意，却也认真，城墙风灯昏暗的光线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好像他说了不会，她就会信。

　　阿苏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会？

　　还是不会？

　　蛮人？

　　还是魏人？

　　他这样不被任何一方容纳的混血杂种，居然也有选择的权利吗？

　　喉咙越来越紧，紧到阿苏不仅说不出话，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忽然――

　　“别想那么多。”

　　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响起，她往前一步，正跨到他身前，而后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饶是他自幼习武，下盘很稳，也被她拍地身子一晃。

　　收到剧烈冲击的身体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喉咙处的窒息感也倏然消失无踪。

　　他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她扬起笑。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帮帮忙做点事，要是觉得对蛮人下不了手就罢手，嗯，当然，要是你存着出卖朔方的心思也不是不可以――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就行了。”

　　说着，那只方才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举起来，握成拳，朝他挥了挥。

　　好像在说，若是敢出卖朔方，就等着她一拳把他打死似的。

　　阿苏：……

　　他想了想跟这人对打的场面。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打不过她。

　　而且……

　　想想要真的和她反目成仇，要被她毫不留情地置之死地，想到那种画面……

　　阿苏按了按胸口，按下忽然涌起的那股惶恐和不情愿。

　　“我不会。”

　　忽然，他说。

　　“啊？”

　　鹿野“啊”过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他不会和蛮人，和他亲生父亲联合，对她倒戈相向。

　　鹿野脸上瞬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抓住他肩膀摇晃：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走，我就给你安排几个小兵！”

　　说着，她就拉着他的衣角往城楼下跑。

　　阿苏任她拉着。

　　城楼上的风呼啸着，她飞快地下着台阶，衣裙在古老的石阶上旋转跃动，如一朵盛放的花，他跟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脸庞，只看到随着她的动作，头顶几缕乱发似乎也在喜悦地跳动着。

　　蠢货。

　　就不怕他骗她么？

　　他说她就信，还这么兴高采烈的，要是他真是骗她的，看她怎么办。

　　他如此想着。

　　却倏然张开手。

　　反手紧紧抓住身前人的衣摆。

　　-

　　鹿野和秦天举的情报没有错误，很快，蛮人大王率领的大股蛮军逼近了朔方。

　　夜半时分，警报响起，城中百姓侧耳倾听，城楼上人头攒动，站在城楼上仔细向远处眺望，便能看到远处旷野上，黑压压如蚁群过境的蛮人大军。

　　蛮人来地一点也不低调，行军之时，呜呜啦啦的牛角号声便响彻了荒野，再加上大批人马行进时的震动，声势可谓浩浩荡荡，令人胆寒。

　　但朔方的守城士兵们却毫不畏惧。

　　城墙上，士兵们交头接耳：

　　“好像比上次那批蛮人多多了？”

　　“那当然，这次可是蛮人大王亲自出马。”

　　“哼，蛮人大王又怎样，敢来，咱们就敢让他们滚回去！”

　　“对，让他们滚回去！”

　　“有鹿姑娘在，咱们朔方一定不会有事的！”

　　……

　　鹿野听到士兵们这样的话语，眯眼看向远方。

　　虽然士兵们很乐观，但鹿野却不能抱持同样的心态。

　　那黑压压仿佛覆盖了大地的军队，远远不是上次可比。

　　而那规律的号角声，似乎也昭示着，这支军队并非都是只会热血蛮干的莽夫。

　　事实上，上次那些蛮人将领难道也都是只会热血蛮干的莽夫吗？

　　不，只是往日的朔方，甚至往日的大魏，都苟且惯了，于是让蛮人不自觉便傲慢又大意，如此，上次才会那么不堪一击，一败涂地。

　　但这一次，鹿野相信能当上大王的人不会还这么大意。

　　不过说回来――

　　“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眼神一瞄间，看到一个人影，鹿野当即就跑过去，把人抓住询问。

　　被抓住的人自然是阿苏。

　　此时他正跟个普通士兵似的，忙着搬运守城器械，被鹿野抓住，他也不停，把手里东西交给其他士兵，才站定了看向鹿野。

　　“我不了解他。”

　　阿苏说。

　　“啊？”鹿野疑问。

　　阿苏眼睫下垂，继续说：“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岂止是不多，从小到大，他见过那个“父亲”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吧？

　　蛮人大王坐拥无数美人，自然也就有无数子嗣，与他众多血统纯正的蛮人子嗣相比，阿苏毫无疑问得不到他分毫青睐，哪怕阿苏的母亲曾经是王帐最耀眼的美人，哪怕那个男人曾经最宠爱他的母亲，但那宠爱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倏忽便消散了，王的身边从不缺少新的美人，自然也不会记得一个已经死掉的美人留下的杂种。

　　他能活下来，并且再次让自己进入蛮王的视线，全靠他够拼，也够狠。

　　想到这里，阿苏眼睫颤了颤。

　　忽然又道：

　　“但我知道，他是个无比冷血、残忍，又狡猾的人。”

　　鹿野眼睛眨了眨。

　　“好，我知道了。”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却克制住了，并没有拍痛他。

　　然后她转身，继续忙碌。

　　阿苏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阿苏！”

　　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望过去，却是方才帮他拿过东西的那士兵。

　　“愣着干啥，闲了就快点来帮忙！等蛮人退了，哥哥请你喝酒！”

　　士兵咧着嘴朝他豪爽笑道。

　　阿苏愣了片刻。

　　忽然，他转身朝那士兵跑过去。

　　“来了！”

　　-

　　蛮王冷不冷血，残不残忍，鹿野不知道，但起码狡猾这一点，似乎已露端倪。

　　在朔方将士和全城百姓的屏息等待中，那黑压压不知数量的蛮人大军终于逼近，然而，逼近的蛮军却没有如上次海日古那般急吼吼地攻城。

　　大军如水流，朝朔方的四个城门方向涌去。

　　分散开的大军数量仍旧令人心惊，但这些令人心惊的蛮军在分散开，围住四个城门之后，便再没了动作。

　　天亮前，鹿野站在城楼上，看到就在城门前不太远，但又绝对在一切远程武器射程之外的地方，蛮人开始埋锅做饭，很快，肉香味飘过来，然后欢快又粗犷的歌声合着号角声响起。

　　鹿野觉着他们不像是来攻城打仗的，倒像是来郊游烧烤的。

　　“靠，好香！馋死老子了！”

　　有士兵摸着肚子骂。

　　从昨晚半夜开始防备，到现在，许多士兵都是紧张忙碌了半宿，这会儿又是早饭时间，闻到味道，自然就馋了。

　　何朔板着脸训斥：

　　“不要松懈！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有诈！”

　　那叫骂的士兵苦着脸闭嘴。

　　当然，何朔也不是只知道训斥，早预料到战事紧张时可能会顾不上换班吃饭，自然一切都安排好了。

　　很快，就有民兵抬着一筐筐的馒头和热粥甚至小菜上城墙。

　　按照排班，士兵们轮流分批去吃饭。

　　收拾了孙侨赵洪顺等人后，他们的私人金库鹿野动也没动，全留给了朔方县，尤其是之前被欠饷亏待了许久的士兵。

　　因此，如今的朔方军费还不太缺，起码但凡士兵当值，饭都是管饱的，米面也都是好米好面，相比以往，这待遇简直好太多。

　　但凡事就怕对比。

　　城外，蛮人欢声笑语烤牛烤羊，城内，士兵们的伙食纵然改善了很多，却也不可能一大早的就吃肉，这时候除非有钱人，谁家好人能天天吃肉啊？

　　士兵们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狠狠吃了个饱，发誓待会儿跟蛮人打时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儿，好报这馋人之仇。

　　但是――

　　所有人都很快意识到，这个机会似乎并不会到来。

　　整整一天。

　　朔方县上至鹿野秦天举何朔，下至普通黎民百姓，都紧张戒备了一整天，但蛮人毫无动静。

　　那起码十万大军就安安心心地驻扎在朔方县四个城门外，继早上的烧烤大会后，之后又安营扎寨，忙忙碌碌，俨然一副……要在城外久居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秦天举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了。

　　“他们这是要……围死咱们？”

　　秦天举的声音都颤抖了。

　　何朔面色沉沉，缓缓点头，“……恐怕是。”

　　鹿野也很意外，然后问出了关键所在。

　　“城里的粮食可以支撑多久？”

　　这个问题秦天举不必算，脱口而出，“最长两个月。”

　　要打仗，粮草自然是重中之重，守城尤其如此，但对于朔方来说，囤积大量粮食以守城，这种事还真没什么经验。

　　以往的蛮人进攻大多十分粗犷，己方势弱，他们就跑，绕过城池跑，而只要己方蛮军数量多于守军，他们也就敢强行攻城。

　　像这样老老实实采取围困之术的，可以说十分罕见。

　　当然，对于朔方来说，蛮人强行攻城也很罕见，毕竟朔方不是什么要塞重镇，攻下来也没太大好处，绕过去就好，更不用说之前还要孙侨那种大聪明。

　　所以对于围城，朔方还真没什么丰富的经验。

　　但无论鹿野还是秦天举，自然也明白要应对这种局面，于是也尽力做了准备。

　　粮食储备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但关键问题就是，朔方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粮食。

　　朔方地处苦寒，粮食产量本就低，大量收成又被几个大户把持着，而这些大户收了粮食，除了一部分留在朔方，剩下的自然要卖掉，可朔方的穷苦老百姓哪里有钱买粮，尤其现在这个季节，去田地里采些野菜野果也能勉强糊弄肚子，因此，这时候，朔方的粮食往往已经被大户们卖到更南边的地方。

　　所以，哪怕城里几个大户几乎都被鹿野一锅端了，收缴来的粮食也并没有太多。

　　能挺过两个月，已经是秦天举十分努力的结果了。

　　两个月时间不算短，以蛮人往常的作风来说，很难相信他们会耐心围困两个月之久。

　　但――

　　鹿野想到阿苏对那蛮人大王的评价。

　　心里便音隐隐有些不安。

　　很快，这不安就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