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包扎一下。”苏明安看见苏洛洛手臂上的血,让她坐下。
苏洛洛坐在他旁边。
在漂浮着尘絮的空气中,他们坐在废墟上,他给她满是鲜血的手消毒包扎。这伤口应该是冲击波导致的,数枚玻璃片扎在她的手臂里。
苏洛洛没有哭泣,安静地看着他包扎伤口。她身后就是亲人的遗体,和她已经化为废墟的小家。所有留存记忆的照片、所有她小时候写的日记本、所有她珍惜地放在铁盒子里的小饰品,都消失了。
“原来我这么渺小。”她轻声道。
苏明安手指一顿,又很快继续包扎。
“我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什么都可能做到。一直当主播拼命赚钱…一点点建设我的小家,每天赚一点,每天赚一点。”苏洛洛低声说:
“结果,当我以为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我精心布置的小家、我存了十几年来所有钱的储钱罐…还有爸爸。都没了。”
“什么都不剩了。”
苏明安拔出玻璃片,她嘶了一声,声音很轻。
“我小时候听说世界上最贵的东西是别墅,我觉得我只要够努力,将来肯定能住别墅,于是我逢人便大声宣扬我会住别墅。亲戚都含笑看我,我以为那是祝福,现在我明白那是看小孩子的眼神。”苏洛洛低头自言自语:
“‘你从生在这里开始,一辈子就注定住不上别墅’——这是他们的眼神告知我的。”
“小时候还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长大后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只要稍微发生一点点意外,一切都能化为乌有。”
“如果我没遇见你,小云朵,你说,我有可能住上大别墅吗?”
苏明安沉默着。
他知道苏洛洛口里的“别墅”,只是一个意象,她想冲破作为普通人的宿命,离开这座被禁锢的小城。但如果苏文笙从来没遇见过苏洛洛,她真的不太可能改变命运。
她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压榨自己,不断梦巡给家里挣钱,每天承受网友的恶意话语,对她的容貌、身材、性格指指点点,最后死于操劳过度精神崩溃。
一瓶喝了半瓶的酒滚在他们脚边,清亮的酒液流出,在阳光下反射着鎏金般的光。
苏洛洛怔然地凝视着地上的酒液,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耳边满是人们刺耳的大哭,谁也无法接受亲人的突然离去,而且还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
刚建好的房屋,刚种植好的花园,刚精心准备的小家…全没了。城市像一个被人捣烂的废墟,无处不是痛苦。
离明月一直静静站在废墟之中,无声望着在大地上嚎哭的黎民百姓,望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望着母亲拖出小孩子的尸体,望着劫后余生的夫妻相互拥抱,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在废墟里并行。
看着人因为亲人幸存而开怀大笑,看着人因为失去而嚎啕大哭,看着人们眼中的无光与麻木。
渐沉的血色阳光下,白发似流风而起。
“卡察。”
玻璃碎片取下,苏明安包扎好绷带。
“你很能忍痛。”苏明安说。
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苏洛洛一直没叫。即使这种时候她都下意识控制情绪,不给人添麻烦。
“习惯了。”苏洛洛暗澹的紫色眼童眨了眨。
“今后住在我家吧,我家那边还没炸。”苏明安说。
“很抱歉要麻烦你,我做主播火起来后,会想办法搬出去的,不会麻烦你很多的。”苏洛洛低声说。
“你不算累赘。”苏明安说。
“我不会把人看作累赘。”苏明安说。
“更别说你是优秀的主播。”苏明安说。
“想哭就哭出来吧。”苏明安说。
少女低着头,短短的黑发垂在耳侧,脸颊残留着火焰炙烤的伤痕。她的手臂上有足足七块碎玻璃,有一块玻璃险些扎穿了她的骨骼。换作七尺大汉都会嚎叫出声,但在苏明安拔出这些时,她一声都没叫出来,没有哭。
在看到她爸爸死无全尸的惨状时,她愣了下,也没哭。
看到承载了她所有积蓄与情感的房屋化为废墟后,她依然没哭。
直到苏明安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她才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一般,突然痛哭出声。
“啊啊——啊啊啊——”
起先只是小声的呜咽,然后迅速成了嚎啕大哭。
哭声犹如空气中的火星,她的哭声和他人的嚎哭混杂,像渐渐积蓄的积雨云,漂浮在布满伤痕的土地上,逐渐弥漫成风。
一个个跪倒在地疯狂挖掘的身影隐没于这阵逐渐燎原的风中,犹如活着的墓碑。
鲜血流淌在土地上,像是天然的血土。
子弹铭刻在坑中,犹如刻入骨骼的疤痕。
这一刻,已经没人再管“不许在公开场合哭泣”的禁令,人人痛哭出声,在烈火与硝烟中彼此拥抱,像将彼此融入血肉,用力抱紧彼此,哭声像是传染一般蔓延。
少女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出声,苏明安沉默地坐在一旁。
“爸爸,爸爸…”
“其实我也希望你是个好爸爸…我…我多希望你能变回以前正常的样子。”
“我想…像小时候一样,和你一起去公园,我们一家去野餐。我明明还期待着——我想等我赚了钱,成了大主播,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钱而疯狂了——即使希望很小,我也这样期待着…”
“我还没有成为大主播呢…我还没有赚大钱呢…我还没让你看到我成功的样子呢…”
“为什么会有战争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啊啊啊——咳咳,咳咳咳——”
断断续续,嚎哭,呜咽,颤抖,咆孝,咳嗽。
所有的悲伤如同疯狂汹涌的河流,在这一刻与所有人的痛苦联结在一起,仿佛永无止息的洋流。
泪水在她粗糙的脸颊滑落,这张脸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泪水一碰就痛,剧烈的痛苦顺着脸颊一路坠落到心中,如同急速下坠的、命运的大石。
命运的巨石之下,无助的少女捂着脸,先是抽噎几声,随后嚎啕大哭。
与她的嚎哭相似的,是千千万万家庭破碎的相似者。
“爸爸,爸爸——”
“妈妈——”
“外婆,外婆——”
千千万万的声音聚拢在一起,阵列而成海洋。
渐沉的血色阳光下,染着血的玻璃碎片砸落在地,清脆声响。
“卡察。”
神灵在远方看着这些,却不在乎。
苏明安将苏洛洛送回了家。
少女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本就低血糖,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苏明安在挂起她的外衣时,发现了露出一角的药盒,似乎是某种精神药物,看来她曾经长期受过疾病的影响。
请叫我魔王小姐今天只能暂停直播。由于苏洛洛不能说停播原因是战争,否则会被人发现现实地址。她只能扯谎说她生病了。
请假原因发出去后,一堆嗷嗷待哺的观众留下留言:
魔王小姐注意身体啊,我们等你。
好好休息。
主播刚火就鸽了?
生病吗?不会是找借口吧,昨天不是看着神采奕奕的。
谁知道,不少人火了就飘了。
我看今天有不少主播都请假了,新闻里说最近发生了不少城市被轰炸的事件,不知道是哪个势力干的,主播请假不会是这个原因吧?
有这种事?战争不是离我们很远吗?
请假条是苏明安帮苏洛洛编辑的,请假条一发布,下面瞬间出现了许多回复。苏洛洛的突然火爆遭受了同行的嫉妒,不少人留下恶意之语。还有人说她肯定是去卖了,才得到了第一梦巡家的青眼。
苏明安关闭了电脑,帮苏洛洛掩好被子,推开门,发现离明月依然没走。
白发男人站在深深浅浅的废墟中,一身纯白,像尘光中突然出现的天使。
听见开门声,离明月看了苏明安一眼,
“文笙。”离明月说:“这个世界很大。抒发负面情绪是人类的天性,你无法改变每一个人。除非你也动用强制暴力,阻止他们。”
苏明安隐约察觉,离明月应当是知道苏洛洛是哪位主播。
“但你即使能杀一百人,一千人…一千万,一亿人,就算一刻不停地杀,你也要杀几千万次。”离明月说:
“同理,就算一刻不停地救,反反复复地救,也不会终结这些悲剧。像这座城的情况,只会千千万万次再发生。”
“除非你能从源头入手,从最根本的问题,彻底革除这些悲剧。”
“教父…”苏明安隐约听明白了。
离明月这是在旁敲侧击地告知他——只有凌驾于神灵之上,才有可能改变这一切。无论是战争的苦痛,还是恶意汹涌的人潮。
明明是教会的主教,圣盟军的领袖之一,离明月却在要他想尽办法反抗神灵。
“你已决心要参加高考,我不会阻止你。但如果你之后扛不住了,记得给自己披一件外衣。”离明月说:
“再扛不住,就再披一件。”
“只有自己能知道自己冷不冷,暖不暖。是否需要再加一件外衣——只要别被衣服包裹至死,以至于看不清自己的原貌,那么,你永远都是扮演得最安全的。”
明明是加衣服的话题,苏明安却听出了弦外之意——离明月仿佛在说苏文笙的千层马甲,而非简单的衣服。
“教父,你已经穿上‘外衣’了吗?”苏明安说。
离明月视线微动:
“很早,很早之前。人类就穿上了无数件外衣。”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文笙,你喜欢什么颜色?”
苏明安怔了一下:“白色。”
离明月摇摇头:“下次,记住了,无论何时,不要暴露自己真正的喜好和短处。一旦暴露,有人就有可能用你的弱点和在意之处,来攻击你,胁迫你,威胁你。”
“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这座小城,踏上高考之路,此后你将无法回头,你的肩头将存在无穷负重,那时如果有人拿你关心的东西,威胁你——你便只能面临电车难题。”
“一边是世界,一边是你在意的一切。你必须舍弃一边,才能救下另一边。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成为敌人束缚你的筹码。”
“所以,最底层的外衣,你早应该穿上。”
苏明安沉默了一会。
离明月又问了一遍:“文笙,现在你喜欢什么颜色?”
苏明安轻声答:“…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正确答桉。”
离明月转身,朝阳光的方向走去。
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即使距离极远,这座巍峨宏大的建筑依旧能露出最高的部分,漆黑的尖顶伴随着隐约的琉璃瓦,泛滥着彩虹色的瑰丽光辉。
白鸽在剧烈的尘埃中穿行,男人纯白的影子隐没于泛滥的光中,渐行渐远。
苏明安立在门口,缓缓合上了房门,隔绝了天际之下的灿烂光辉。
“彭。”
由于城市被轰炸,心理部负责人林云亭打来了电话,说苏明安可以延期再来。
“苏博士,我们病房新来了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他一直点名道姓要你给他治疗。我都说了你很忙,这个人却不依不饶。而且这个人脑子里还有不少秘密,我们必须让他恢复正常…”林云亭的语声有些疲惫。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过来。”苏明安说。
“嗯,您明天再来吧,这边乱七八糟的,墙壁被炸毁了,大门也要重修——喂!你们把那些砖块放下!不是玩具!喂!”
林云亭那边似乎很忙,没聊几句就开始对电话外大吼。心理咨询部相当于精神病院,收纳着各种病患。在这种与疯狂并行的世界里,人变成疯子再正常不过。
“把砖块放下,那些不是玩具!哎哟,放下!那些也不是芭比娃娃,你们正常点,医生马上来——都都都——”
在林云亭焦急的声音中,电话自动挂断,可以想象那边有多混乱。
苏明安挂断电话,坐在电脑桌前,搜寻关于规则的信息。
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世界,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在旧日之世也有类似《楼月国》的规则,比如:取水时得戴棕黄色毡帽,否则会被‘异常’拖下水井。三更时若是在镜前跪坐,需得起身半刻,否则会突然爆血而亡。
苏明安浏览网络,发现了更多规则。比如某区域在半夜不能靠近,如果靠近就会突然溺亡。某某城市在晚上十点以后不能出门,如果出门就会突然失去心脏。
这些规则看得令人嵴背发寒,让人无法推算原理。
苏明安关闭电脑,回头一看,吕树正在给螳螂喂卷心菜。吕树这次依旧是东方人的面孔,五官柔和了一些,十字架项链挂在胸前,黑袍几乎曳地。
“你这次为什么是牧师?”苏明安问。
“我也不清楚,我对教会这种东西一窍不通。”吕树说。
“你知道诺尔他们在哪里吗?”苏明安说。
“不知道。”吕树想了想回答:“我在《楼月国》是一个侍卫,被杀了好多次,谁也没见到。”
“感觉怎么样?”苏明安问。他知道死亡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
“没事。”吕树摇头,表情有些后怕:“确实很痛苦,但还好死了几次就脱离了困境,没再死来死去。”
苏明安点点头:
“那就好。”
他吸了口气:“…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