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骇然地看着周举人的尸首。
便传出张安世的惊叫:“天哪,我最见不得这个,快把尸首抬走,抬走…”
校尉们也吓了一跳,匆匆地去搬抬尸首,有人提了水桶,擦拭地上的血迹以及迸出来的黄白之物。
更有人开始蹬蹬蹬地冲上楼,将那些上楼的读书人驱赶下来,以防万一。
古代的楼和后世的楼是不一样的,别看这群儒阁才区区七层,可实际上,后世的楼层高不过区区二点八米上下,而群儒阁楼高两丈,一层顶两层。
张太公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周举人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些粮食…
他只有一种绝望感,好像…自己完蛋了。
果然,又有不知是谁的小厮冲来,大呼道:“一两银子一石粮,这粮竟也卖不出了,市面上交易的粮,都是八百文…”
张太公只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二两多银子收的那么多的粮…几乎让他倾家荡产。
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大笔要偿还的债务,这一笔债务,可是大额借贷,利息不小。
可一时之间,仓里这么多粮,如何卖出去?
即便能卖,真能八百文售出吗?
接下来,必定有许多人纷纷都要售粮,无数的粮食,像倾盆大雨一般的售出。可他手头的粮…何时才能卖出个头啊。
至于那贷款…才是最可怕的,这是用自家的土地,做的担保和抵押啊!
也就是说…若是不能想办法偿还,就会收地。
这是祖产!
继续借贷?
这显然根本不可能,亲朋好友…只怕有不少人都囤了粮,他们都自身难保。
继续找钱庄…可是…他又还有什么可以做抵押的?
“完了,完了,这是断我生路啊!”张太公骤然发现,周举人是幸运的,他至少死了,可一了百了了。
而他要面对的情况,真比诛心还要难受。
张太公的脸色,变幻不定,此时满是悲戚,竟觉得自己脑子里异常混乱,一团乱麻。
这时,听到有人大呼道:“威国公…威国公…都是你,是你害我们,我们升斗小民,你为何这样害我们?”
人是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有错,那犯错的一定是别人。
这一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棣眉一皱。
好在不等朱棣拍桉而起,便已有许多校尉,一个个按着刀柄,警惕地将张安世围住,个个蓄势待发的模样。
张安世站了起来,冷喝道:“我害了你们,我害了你们什么了?我说过粮价要涨?还是我说过南直隶大灾,整个南直隶要缺粮?害你们的人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张安世不屑冷笑地道:“我一再说,太平府大丰收,整个太平府,蒸蒸日上,我甚至还发了邸报,要严惩造谣滋事者。可是…我来问你们,是谁在造谣生事,为何你们对那些造谣生非者,一个个钦佩的五体投地?你们不是一向说,这太平府已是生灵涂炭了吗?不是说,粮食已是绝收,太平府到处都是饿殍吗?怎么,我张安世治理好了太平府,教你们失望了?这太平府没有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便是我张安世罪该万死?”
所有人面带沮丧之色,一个个面如死灰,犹如活死人一般。
张安世继续道:“你们自称升斗小民,可在这太平府,升斗小民们个个安居乐业,你们怎的不高兴呢?囤积着粮食,不就等着天下生灵涂炭,你们好借此牟利吗?亏得你们竟还是读书人,猪狗都不如的东西!孔圣人若是再生,见尔等猪狗不如的东西,必要重新气死不可。亏得你们还个个自以为是,纶巾儒衫,口称什么圣人门下。”
众人听罢,心里勃然大怒,有人叫骂,却有人啪嗒一下跪下:“威国公,救一救我们吧,救一救我们…”
那张太公也是病急乱投医,竟也跪下了,哭丧着脸道:“再不救我们,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众人哀告。
这一次真要完蛋了,没了家业,土地若是被钱庄收走。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张安世失笑道:“你们要教我如何救?”
有人道:“只要太平府不售粮…这粮价,迟早要涨回去。威国公…若能如此,必定公侯万代,天下万民,不无感激涕零…”
“是啊,是啊,威国公…恳请威国公伸出援手啊!”
胡广见他们如此凄惨,不禁眼眶湿润,也不由得看向张安世,倒希望张安世不要将事做绝。
杨荣眼角的余光,瞥了张安世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张安世道:”只要太平府不售粮,粮食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价格,那么…你们也就能活下来了,是吗?”
“是,是!威国公若如此,必为千秋传颂。”
张安世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众人听罢,有人狂喜,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众人轰然拜下,朝张安世磕头:“威国公深明大义…”
“那么粮价该回到多少去呢?三两,四两,五两?”
张安世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大宗的粮食涨了,那么百姓就不得不用几倍的价格来购粮,为了填饱肚子,花费几倍的价钱,是吗?”
“答应你们,可以千秋传颂,这一点,我自然相信。可答应了你们,南直隶其他各府缺粮的百姓,他们购粮的成本也就高不可攀了。而你们的亏空,就会转嫁到了那些需要购粮的升斗小民的身上。你们说…他们到时是来骂我张安世,还是来骂你们?”
“千秋之后的事,我张安世管不着,也不想管。后人评论是非功过,于今日之我,有个鸟关系?我张安世目光短浅,只看眼下。若是我今日和你们干了这样的事,是要被人戳嵴梁骨的。你们不要脸皮,我张安世岂能不要?”
众人听罢,骤然之间,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破灭了。
张安世看着他们,脸上尽是嘲讽之色,冷笑着道:“你猜为何我要在此举办诗会?我就是听闻你们这些人,成日里背后妄议我的是非,成日在那说什么太平府已是饿殍满地,偏我就是要趁着今日运粮的日子,教你们亲眼看看,瞧一瞧你们到底有多可笑!事到如今…还想要我张安世救你们,你们算老几?”
张安世说罢,不屑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要死的都去死,要骂的继续骂,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死也别死在我这群儒阁这儿,别弄脏了这群儒阁,来人…送客。”
这番话,真将人寒透了。
有人破口大骂。
有人嚎啕大哭。
校尉们却是一个个毫不留情地呼喝着赶人。
张太公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绞痛,口里呼着:“李先生,李先生…”
那李秀才,却早已逃之夭夭,根本不见任何的踪影。
张太公随即,闷哼一声,直接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
冬的一声。
片刻之后,有人上前呼道:“又死了一个。”
张安世依旧冷着面,不为所动。
直到这些人抬走的抬走,赶走的赶走,这群儒阁里,才恢复了平静。
“哎…”胡广一声叹息。
他叹息过头,却听外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朝廷为何不管一管?还有没有王法,这样欺辱我等…天哪…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是君子吗?”
却又有人破口大骂:“胡广误国,下辈子定是永不超生!”
胡广:“…”
那嘈杂的声音,愈来愈远。
朱棣值得玩味地抬头看了一眼胡广。
胡广忙是拜倒,苦笑道:“臣…”
朱棣则是澹澹地道:“起来吧,他们骂你误国,比他们夸奖你的好。若是这样的人,夸你为君子,那么…朕就不得不对你审慎一些了。”
胡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勐然意识到,杨荣可能是对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竟是声名狼藉,为自己当初出身的群体所不容,依旧感慨和心酸,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见该走的都走了,张安世已是上前,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道:“来瞧一瞧这里,看个热闹,嗯,群儒阁,这儿不错。”
张安世道:“臣…没有标榜自己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在这江边,弄一个广场,好让附近的居民,休闲时有个去处,可广场修建好了,又想着,这光秃秃的广场吧,好像又缺了点什么点缀。便索性建了此阁,游人们吃饱喝足,与亲朋好友们在这广场走累了,也可入阁,歇一歇,顺道儿,可至这阁楼的回廊眺望一下江景。”
“你的心思倒是不少。”朱棣失笑,他觉得张安世这家伙的脑子确实活过了头,啥事都想折腾一下。
张安世笑了:“这阁楼建起来,取名字是个大难题,首先要雅致,其次要有深意,你瞧这天下的名楼,哪一个背后没有一点故事啊。臣不敢拿陛下和姐夫的身份来讲这阁楼的故事,怕因此而僭越了宫中,思来想去,也只好委屈臣的几个兄弟,所以才取名群儒。”
朱棣挥挥手道:“不必解释,此番,太平府夏粮,乃天下之最,实教人意想不到。朕这一次,也是吓了一跳啊。”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哪里,哪里,其实臣没干什么?”
朱棣颔首:“这和杨公所言的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他也是说,这是太平府九县上上下下,勠力同心的结果,不能归功于一人。”
张安世于是幽怨地看了一眼杨荣,心情很复杂。
朱棣接着道:“可你毕竟是府尹,这头功还是你的。此番,你可算是为朕扬眉吐气了,方才发生的是什么事?”
张安世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都是有人到处造谣生事,说是太平府已经完了,于是许多人纷纷去购粮,结果…砸手里了。”
朱棣听罢,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实在可恨。不过方才你这一番话,可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了。对付这些人…就该当如此!只是…八百文一石粮…你这些粮,是多少银子收来的?”
“也是八百文。”张安世道:“陛下,现在太平府大丰收,有了这么多的粮食,可若是…因为粮多,而导致粮食暴跌,如此一来,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可就不值钱了。所谓谷贱伤农嘛。所以太平府这边,就试行了统购制,也就是说,将来无论粮价多少,粮站都一概八百文一石收购粮食,收来的粮食,一部分,作为府库里的应急储备,另一部分,则想办法消化。”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便道:“这样的话,那么若是粮价贵了,百姓就将粮卖到其他地方生利,可若是粮价贱了,便卖给官府,这官府其不就亏了?长此以往,也是不小的负担。”
张安世笑着道:“是啊,这也是问题所在,所以除了一部分像臣一样的储存,以备不时之需之外。另一方面,便打算想办法,在这食品多样化方面做一做功夫。陛下您看,这粮若是多了,可以酿酒嘛,再不成,臣还打算,建几个食品的作坊,如此一来,便有生利的空间了。”
“食品作坊?”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除此之外,那些粗粮,也可以鼓励百信们去喂养畜牧。臣还打算在各县,弄畜牧站,聘请兽医,引入各种子猪、鸡鸭…总而言之,没有粮是不成的,可一旦有了粮吃,单吃粮也不成。现在要做的,便是拼命地种粮。多出来的粮,总是有用处的。”
朱棣认真地看着他道:“百姓们可以承担畜牧吗?”
张安世道:“臣命人调查过,如今在太平府,每户数人,拥有的土地在二十亩上下。现在修了水利,鼓励了肥料,改进了粮种,其实光吃粮,七八亩地,就足以一家老小,一日三餐,顿顿是白米了。“
一日三餐…
听到这番话,莫说朱棣,便是夏原吉几个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能不赶到震惊吗?
要知道,那所谓的一日三餐,一般情况,只是富户和贵族才享有的。
在这个时代,寻常人的生活习惯是一日早晚两餐,能够果腹就很不错了。而至于白米…也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吃得上的,大多数人吃的,往往是黄米,或者其他的粗粮。
张安世又道:“这多余种出来的庄稼,有的可以卖掉,再多余的,养一些鸡鸭或者种一些菜地,却也足够了。当然,官府不能不考虑大灾之年的情况,若是碰到了极端的大灾之年,官府便必须放粮。臣在各县,都建了粮库,确保一年半载的储量,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当然,单靠这个也不足够,壮丁们到了农闲,若是出去再打一些短工,亦或者,家里劳力多一些,便可让一人出去务工,这也不失为改善家境的办法。官府这边,大可以进行鼓励。”
朱棣听着,很是满意的样子,连连点头道:“你倒是什么都预料好了。”
张安世倒是实诚地道:“不是预料好了,而是改变了税制,确保官府有了力量。倘若似从前那般,一个县,只几个正经的官,其余的…尽是杂役,官府每年收到的税赋,连养活自己都不够,要办什么事,都需看乡贤和士绅的眼色,那么纵然是包拯在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张安世这话,可是实情。
在古代,好官的标准,基本上都和所谓的青天挂钩。却难听说过,谁振兴了一方,让当地的百姓得到了巨大的改善。
所以,古人要吹捧某人是好官,往往是此人到了地方之后,立即开始处理多年积攒的旧桉,然后如何给百姓们讨还一个公道。
生生将县令的职责,变成了所谓的法官。
可实际上,其实古代的地方官,确实权限有限,他们所能干的,可能还真就是法官的活了,至于其他的事,哪一样不要钱粮?任谁来了,都得抓瞎。
因而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县治,本质就是乡村和宗族自治,因此才衍生出了所谓的乡贤和士绅,他们把持地方事务,这地方的事务,千百年不见改善,本身也是因为如此。
张安世又道:“其实说到底,之所以太平府能够如此顺利,还是多亏陛下大力抄没和整肃了六县的反贼。新政的推行,才能顺畅。若非如此,区区一年,臣恐怕…也难有什么作为。”
此言一出,令朱棣又想到了姚广孝。
若非是姚广孝,只怕朱棣也绝不会如此痛下决心吧。
此时思来,朱棣甚至觉得有几分恐惧。
莫非…姚师傅早已想到了今日,他所要的,就是彻底扫清这些障碍,也为了今日?
如此一想,朱棣不禁眼眶一红。姚师傅此人行事,神鬼莫测啊!
若是别人,朱棣一定不会怀疑,一个人会连自己身后之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可这个人若是姚广孝,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正是姚师傅所要追求的结果,一切的一切,从他踏入当初的宁国府时,他就已有谋划。
而眼下所发生的事,更像是他用自己性命所布的最后一局棋。
在这一场棋中,作为棋手的姚广孝已不在了,可他从一开始就已预料到了结果。
“哎…”朱棣心情复杂,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才感慨地道:“姚师傅所谋之大,非凡人可以想象。”
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其实张安世也在怀疑,姚广孝给他所创造的最佳条件,直接让那六县变成了一张没有任何新政阻力的白纸,是否…是姚广孝当初的谋划,亦或者只是…无巧不成书。
可若是当真都在谋划和布局之中,那么…姚广孝的智慧,就实在太可怕了。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陛下莫非以为…”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朕与姚师傅相知多年,见识过他的手段。这些…必定也是他的手笔。哎,他敢拿自己的性命如此,你知道为何吗?”
张安世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看似漫不经心,却饱含了情感,一字一句地道:“这是因为,他相信朕,朕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他也信赖你,相信在他过世之后,你张安世敢为天下先。这才是真正谋国之人,以身谋国,不计名利,他要的只是结果。这个结果…你不要教他失望,好好地干下去,你若是敢回头,或是三心两意,姚师傅在天有灵,即便肯原谅你,朕也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默然。
他本以为,自己才是最坚定的新政派,谁知道,现在还有比他更坚决的。
人家连命都拿出来支持了,他比得过人家吗?
好了,现在他的脑后就如同有一根火铳顶着,这一条道只能走到黑了。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对姚广孝也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认认真真地道:“臣万死不辞。”
朱棣脸色缓和,倒没有继续往这话上继续深说下去,却是转了话头道:“今日朕来这栖霞,感觉这栖霞,似乎又热闹了许多。”
“这是当然。”张安世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喜滋滋地道:“陛下可知道,这是为何吗?”
朱棣道:“少来卖关子。”
张安世道:“陛下猜一猜嘛,多猜一猜,可以锻炼大脑,防止老年痴…不,陛下圣明,无所不知,想来,一想即通。”
朱棣的脸拉了下来,回过头,看一眼杨荣等人,道:“朕懒得猜,卿等都是我大明英杰,且来猜猜看,猜中了,朕有赏赐。”
胡广:“…”
夏原吉:“…”
金忠:“…”
即便是杨荣,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这完全属于他们根本没有踏足过的领域,如何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