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声断喝之后,杨舒还不停的朝李承志挤眉弄眼,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又何需你使眼色…让我西海退守河西,永不再犯…高英也真敢想?”
李承志哑然失笑,神情说不出的讥讽,“我本就敬佩寺卿,如今更是叹为观止。不过可惜,终是难偿寺卿所愿!”
稍一顿,他又叹道,“罢了,为免寺卿难做,也免得诸位被宵小之流恶语中伤,从而引来大祸,李某在此手书一封,届时回京之后,寺卿转呈太后,便可免诸位后顾之忧…孝先,磨墨…”
刘芳怅然若失:“你待…如何?”
李承志哂然一笑:“所谓有因必有果,自然是让太后知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如今也该到了应验的时候了…”
听他此言,杨舒猛的松了一口气,也不顾礼仪,竟围到了案边。
李承志只是瞄了他一眼,便再不理会。顺手接过笔管,奋笔疾书。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李承志难道不是直指太后做恶多端,必有报应,已摆明要和朝廷翻脸?
元渊骇的脸色发白,连声音都似颤了:“寺卿,这如何是好?”
“老夫已然尽力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宁愿担上抗指之罪,更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终于让李承志松了丝口风,商议退兵。
但“退守河西,以大河为界”的请求刚一出口,他却又陡然变脸?
究其原由,这已然不是刘芳能力与否的问题,而是西海压根就没考虑过退至大河以西这一点。
所以即便说破天,责任也推不到刘芳头上。高英再恨,至多也就是像之前的李韶和杨舒一般,治个“谈和不力”的罪名。
如果真因此而贬官,降职,谁敢说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刹那间,刘芳福至心灵,突然就解脱了似的,说不出的轻松。
元渊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更想如杨舒一般,凑上前去看看李承志写了什么。但屡次咬牙,终是未敢造次,只能生生苦捱。
急切之下,他突然就开了窍,紧紧的盯着杨舒的神色。本以为李承志定然写的是起兵的檄文,杨舒也定然会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但杨舒先是惊奇,而后冷笑,最后脸上更是满满的讥讽,还时不时的拿眼斜睨,好似在鄙夷李承志。
我道你骂高英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只以为你即刻就要起兵,攻入关中,打进洛阳。
搞了半天,原来竟是这样报应的?
杨舒就站在脚边,见他神情怪异,目露讥色,李承志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定是在骂自己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竟真就答应罢战?
由此,李承志更是确定:杨舒此次来西海,定然别有用心,恨不得朝廷与西海就地打个头破血流。
也更说不定,等到夜深人静,这老贼偷偷的就溜进了自己房中…
“也就这些,寺卿且先观上一观!”
好不容易等李承志写就,将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刘芳,元渊才急不可耐的凑了上来。
偷眼一开,竟非檄文,他先是心里一松:李承志竟然同意罢兵?
等再瞅几眼,看清信中所言之事,元渊又如牙疼一般呲牙咧嘴。
但这罢兵的条件也太苛刻了些,谁敢答应?
李承志洋洋洒洒近千言,其实只说了三件事:
一、割地。
除已被西海攻占的西凉、东凉、河、秦、梁、西海等六州,并敦煌、枹罕、鄯善、武都、薄骨律等五镇,朝廷还需割让岐州。
岐州治下三郡十六县,东至周城(今扶风县)、白土(今麟洲县)。南至秦岭南麓,名为魏境,实为梁土的故道县(今汉中留坝县)。北则至华亭县,西则与陇西郡相邻。
如此一来,就如从陈仓以东的周城县划了一刀,直直劈向陇山山尖。虽恰恰好将陇山摘了出来,留予元魏,却将陇山与秦岭间的旷野之地划入西海。
不但是地,还有民。朝廷不得将岐州之民迁入其他各州,更需向转递籍册,一户一记的查验…
只这一条,朝廷就绝不会答应。
莫说令西海退出陇西,以大河为界。如今更是要连陇山都要弃守?
虽说最北止于华亭,名义上的陇山依旧属于元魏。但陇山之南的陈仓、汧阴、汧阳皆属岐州,等于大半个秦岭已归西海。
更有甚者,凡陈仓在内,秦岭六道中的四道、关中四关中的大散关如今皆为岐州治下,岂不是一并要割予西海?
如此一来,近似大开关中之西门,更是将关中五州之一的岐州拱手相让,李承志只要在岐州驻军,关中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是以有没有陇山,已无济于事…
二、赔款。
自今年起,朝廷每年都需向西海赔以粮帛、丁口,以谢擅起刀兵之非。李承志要求每年民三十万户,合丁口不低于一百万,粮百万石。且以三年为期,三年便是三百丁口,三百万石粮。三年之后再行议定。
三、裂土封国。
需朝廷下旨,诏告天下,甚至要向南梁、吐谷浑、柔然、西域等国递国书:自此后,西海不复元魏,与柔然、吐谷浑一般,元魏虽可赐赏,但西海却无属国之名,朝廷更无宣调之权…
除此外,零零碎碎的条件还有一大堆,比互市、如驻军等等。但与之前三点比起来,有如九牛一毛。
元渊看来看去,除过第二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其余两条想都莫想。
便是高英已视颜面如无物,也绝不敢答应。不然她前脚应下,后脚就会被人清了君侧。
但刘芳却不这么想。
虽然这些条件提的有些苛刻,朝廷未必答应。但既然有的谈,无非就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
而西海距洛阳足三千多里,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两三月之久。且还要除过天寒地冻、风不顺雨不平之时,这么一算,一年能谈上两次就顶天了。
如此来回拉扯,朝廷岂不是就有了喘息之机?
假以时日,难保不能反败为胜…
而杨舒想的更为深远。
怎么看,都像是李承志顺水推舟,就坡下驴,巴不得尽快罢兵,所以提的这些条件,怎么看怎么像是以进为退。
若再往深里想,更是验证了他之前所疑:莫不是李承志有不得不退兵的苦衷?
所以他讥讽是假,惊疑才是真…
待刘芳看完,也就松了半口气的时候,李承志又道:“信中写的详细,是以再无需多言,寺卿只需转呈于太后即可。不论应于不应,李某只以三月为期。但凡超过一日,就只能兵戎相见…”
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
心中鄙夷,杨舒又疑声问道:“岐州也就罢了,你为何还要故道县?”
“故道县本就属岐州,我为何不要?不过是居秦岭之南,被朝廷视如鸡肋,故而久陷于南梁…”
李承志温声笑道,“也不瞒各位:待太后应了我信中所请,我自然就会挥师南下…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莫以为我李承志就只会窝里横…”
几人悚然一惊:李承志要攻南梁?
他莫不是疯了…
“李承志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大言不惭,夸夸其谈!他先犯吐谷浑,致天柱三部牧户死伤逾万帐。又予南门关大败慕容孝,将十万精骑尽数驱入大河之中,淹死无数。
更遑论将天柱三部数以百万计的牛羊抢掳一空…如此血海深仇,伏连筹岂会视若无睹,置之不顾?”
回到驿馆,元渊便迫不及待的冲入刘芳房中,煞有介事的分析着,“再看柔然,于西海大碛予大碛一战,虽折损不如吐谷浑,但朝廷以筹谢丑奴出兵的百万石粮草,并予二十万大军充以军粮的三百多万牛羊尽数落于西海。
粗略一算,只这两项,至少可抵柔然举国一年之收息,更有其者:大碛之败兵溃如山,本就因不满丑奴连番出兵的部落予大军中足占四成,大都借此机会遁入漠北更深之处。如此一论,丑奴损失更甚于伏连筹,如此大仇,他怎能善罢甘休?
而李承志本就为反贼,我大魏人人得而诸之,若他再进犯南梁,岂不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
元渊越说越是激动:“所谓蚁多咬死象,就西海十数万兵,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芳看了看元渊,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忧记得延昌二年,李承志受诏入京之初,便受高肇排挤。立平叛大功,却被迁入冷之又冷,清之又清的太史监任了候星郎。
那时就听李承志时常念叨: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以此喻天不遂人愿,太过想当然。
刘芳觉的,这句话送予眼前的元渊,竟是再贴切不过。
他道吐谷浑可汗丑奴也罢,柔然可汗伏连筹也罢,早已恨李承志咬切咬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这自然不假。
然至于这两国欲寻李承志报仇血恨,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前者十万精骑,后者逾二十万大军,皆于旬余日便败于西海,且当时西海参战之军力还不及三方联军之十中之一,却依旧使逾五十万大军触之即溃,一败涂地。
这二位但凡没有蠢到不可救药,定然惊恐万状,誓要探个清楚,至少要知道是怎么败的,再行定计。
更何况这二位皆为两国立国以来少见的明君,与能如元渊以为的那般愚昧,冲动?
无论如何也会先行观望,打探。若是知道连元魏都自身难保,这二位绝对会偃旗息鼓,有多远躲多远。
绝非如元渊以为,伏连筹与丑奴定会冲冠一怒,遣军百万,来寻李承志复仇。
至不济,
也要等朝廷与西海打的头破血流,两败俱伤之时,再收渔翁之力。
也更说不定,若朝廷与西海再次开战,依旧节节败退,这两方十有八九会遣使来西海,主动求和。
至于南梁,本就为李承志手下败将,如今李承志只是代元魏收复一郡数县,又非举国之战,胜之算不得难。
退一步再论,元魏立国至今,何偿不是四面树敌?
败柔然,御吐谷浑,战南朝,元魏百余年如一日,始终压这三方一头,如今却皆败于名不见经传的西海之手?
萧衍又非昏昧平庸之辈,岂会为数县之得失,而与李承志不死不休?
十有八九会暂行忍让,继而坐山观虎斗。
是以李承志欲挥师南下,转攻南染梁绝非虚业。也是因此,刘芳才觉元渊异想天开,过于想当然。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元渊入居洛京,少于厉练,见识过于浅薄,便是比高英要强一些,也强的有限。
见刘芳黯然不语,元渊也觉失言,便住口不语。
又过一阵,他竟后知后觉,转过了弯来。
“军国大事,又岂能以‘恩仇’二字论之。连李承志都知这般道理,伏连筹与丑奴一代明主,又岂会不懂…”
越说越是失望,元渊的脸色自然也就越沉,“然元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西海势如破竹,势头正劲,若易地而处,我若为李承志,便是兵缺民少,好攻不好守,也该一鼓作气,乱了关中后再退守陇西也不迟。为何李承志要激流勇退,半途而废?
若是他真能养精蓄锐,休生养息倒也罢了,却狂言要攻南梁,这又是何故?”
看吧,元渊之所以比高英强,只因他知错就会改,会反思,会琢磨。而不似高英一般,死不知错,绝不悔改,只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在谋害她,都对她不起…
与元嘉一般年龄,又同殿为官。虽说交情一般,但相比乃父更为敦厚、忠实的元渊,刘芳还是很看好的。看他见机如此之快,也算是稍稍欣慰了些。
“李承志今日之举,看似耀武扬威,得意忘形,实则是示敌于强,以进为退,继而因势利导,就坡下驴!”
“以进为退,就坡下驴?”
元渊悚然一惊,“意思便是…西海定然有不得不罢战的理由?”
“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