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鹤为禾晏寻的宅子,一连几日都没了消息。自打回到朔京以来,林双鹤就跟没这个人一样,禾晏也不好贸然上门去找他,托人办事催促着总不太好。一来二去,禾晏就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的了。
肖珏依旧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禾晏白日里都会出现,自打上次去过许家见过福旺后,她没有再去许家了。她得将福旺晾一晾,福旺见禾晏迟迟不出现,必然会歇了与她推拉的心思,生怕放走了这个摇钱树。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只会越发卖力的去许家寻找有用的消息。
禾晏并不着急。
这几日,她除了暗中又见了一次禾云生外,在“禾家”门口又打点了几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禾如非的关系,禾家门口外的侍卫多了一倍不止,禾晏不好暴露自己,只能藏在暗处观察。禾如非每日除了上朝外,也没做什么,他与同僚的应酬多是酒楼,不曾将人往家里带。除此以外,他还去过许家一次,手里提着所谓的看望堂妹的补品,不过是真的看望禾心影么?禾晏并不这么认为。
但在外人眼中,禾如非的这个举动,恰恰昭示了他与妹妹关系亲厚。甚至有人传言,是因为先前的许大奶奶出事,禾如非便更加小心的照顾着这一个妹妹,到最后,竟又给禾如非落下个美名。
禾晏只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禾家人做戏的法子,真是层出不穷。
秋日已经来了,夏日的炎意完全褪去。这一日,禾晏才从府外回来,意外的发现院子里热闹了不少。她早上走得早,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倒是白果乐颠颠的跑过来,小声道:“大奶奶在院子里招待客人,公子,您也稍稍梳洗一下,过去瞧瞧吧。”她又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的开口,“今日来的有不少小姐,二少爷也在呢。”
她年纪小,因此说起这些话来时,并不害羞忸怩,反而尽是孩子般的天真烂漫。只是这话落在禾晏耳中,就实在不怎么动听了。
白容微先前跟她说,要在中秋前设宴,表面上是宴请夫人小姐,实则就是给肖珏做媒的。没料到动作这样快,禾晏心里又想,平日里肖珏回来的晚,有时候她都睡下了肖珏还没回来,偏偏今日有姑娘在就回来的这样早,呵,可真是巧了。
白果见禾晏沉默,道:“公子?”
禾晏回过神,勉强笑道:“我就不去了,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整天,实在累得慌,想先回屋休息。”
白果:“可…”她察觉到禾晏的心情有些不好,一时感到奇怪。这位禾公子性情温和,也没有架子,自己会主动收拾碗筷,有时候见她嘴馋,还会特意将饭菜里的点心偷偷留给她。白果觉得,她见过的主子,除了大少爷夫妇外,就属这个禾公子最好了。可是今日几乎是明明白白将不开心写在脸上,好歹也是当了这些日子的主仆,白果心想,莫不是在外受了委屈?
她还没弄清楚,就见禾晏低头快步从长廊走过。
禾晏是这般想的,眼不见为净,偏偏这长廊外就连着正院的亭苑,白容微一眼就瞧见了他,唤了他一声:“禾公子!”
这要是装作没听见,也太刻意了些,禾晏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望着白容微笑道:“肖大奶奶。”
白容微起身往她这头走,“我方才还在问怀瑾,你什么时候回来,怕赶不上今日的秋宴了。你来的正巧,我们还未开始。”
主人家盛情,这个时候走,显得不太礼貌。禾晏只得走过去,冲她行礼,“大奶奶有心了。”
肖家的宅子,是肖老将军在世的时候,特意按照妻子的喜好修缮的。而肖珏的祖母又是苏州人士,因此肖家的庭院在朔京里,显得格外清雅别致。白容微宴请的客人并不多,统共只有四五位,不知是她的好友还是什么,但坐着的四名少女,却是美的各有千秋,令人心动。
肖珏坐在肖璟身边,他们兄弟二人,本就是大魏出了名的美男子,一时间将庭院也映照的如仙境一般。
大魏男女大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在文宣帝登基后不久就废止了。文宣帝向往过去名士的潇洒风流之态,认为不因为陈旧礼法拘泥。因此大魏对于未婚男女,并不如前朝一般严苛。
白容微笑着跟宴上其余人解释,“这位是禾公子,是怀瑾的好友,年纪轻轻已经得陛下亲封武安郎了。”她吩咐下人给禾晏添幅碗筷,但不知为何,却是放在了肖璟身边,白容微自己坐在了一个圆脸夫人身旁,对禾晏道:“今日是邀请了几位友人来府上尝尝新做的菊花酥,大家且当是寻常家宴,不必客气,随意些就好。”
话虽是如此说,随意的除了肖璟夫妇,以及那几个年长的夫人外,还有漠不关心的肖珏,其余的人,实在是称不上随意。
禾晏坐在肖璟身边,朝肖珏看去,肖珏坐在肖璟的另一侧,他极少动筷,更多的时候只是坐着,虽然掩饰的很好,但仔细看去,眉间隐有不耐。
那几个姑娘则是不一样,她们坐在肖珏正对面的长席上,胆怯一些的,便是用余光若有若无的瞟着肖珏,绵绵情意教人忽略不得。胆大一些的,则是直接盯着肖珏看,一双美眸里漾着倾慕,能让人骨头酥掉半边。
好家伙,禾晏心中想,白容微知道肖珏不喜欢沈暮雪那样的,找来的这四个姑娘,倒是全然没有和沈暮雪那般清冷孤傲的性情,但看长相,也和沈暮雪不相上下。她坐在这里已经很想掀桌子走人了,要是沈暮雪在这里,定然也被气个半死。
不过心中虽然这般想着,面上却不能这样表现出来。禾晏低头吃饭,这种时候,食不言寝不语,就当是寻常的吃饭吧,只是对面多了四个美貌姑娘而已。
这一顿饭吃的极尴尬。
不止是禾晏尴尬,吃到最后,连肖璟和白容微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毕竟肖珏虽然性格不比肖璟温和,但脸还是长得很能招蜂引蝶的,而肖璟已经成亲了,四个姑娘便齐齐将目光对准肖珏。
都是朔京里精心养大的贵女,倒是很懂礼节,但在懂礼之上,四人还是会找些话头来与肖珏说,譬如什么“肖二少爷喜欢秋日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这之后是否一直留在朔京”之类的并无意义的问题。
肖珏倒是答了,只是能一个字答完的,绝不说两个字。很多时候,都是白容微和肖璟出来补充。
禾晏心里还挺高兴的,但想想又觉得自己无聊,居然为这种事情高兴,是中了邪么?
夜色将临,席毕,夫人们与肖璟夫妇告辞,禾晏与肖珏立在一边。四个姑娘依依不舍的目光几乎要把肖珏看穿,有个胆大些的小姐看着肖珏,笑盈盈的问:“肖二少爷当年在狩猎场时,风姿无人能及,这之后哪一日得了空闲,可否与小女切磋箭术?”
肖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半晌,扯了一下嘴角,“我切磋有个习惯。”
那姑娘有些期待。
“生死勿论。”
“咳咳咳——”肖璟及时的插进来,笑道:“怀瑾在说笑,他喜欢说笑。”
然而话一出口,就这一句话,已经让姑娘的母亲脸色大变,拉着自家女儿赶紧走了。
白容微又好气又好笑,待人走后,对肖珏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不喜欢就不喜欢,何苦故意吓别人。人家田小姐也习过武,性情又开朗,落落大方,我瞧着就很好。”
见肖珏没有说话,白容微又道:“那李小姐呢?就是刚刚坐在你对面的那个,生的柔柔弱弱那个,她可是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出口成章,很是温柔沉静。”
肖珏还是不说话。
白容微一抬眼,看见禾晏,就问禾晏:“禾公子今日也见着四位小姐,你来评评理,是不是极好?”
禾晏:“…”
这与她又有何关系?真是祸从天降。然而当着几人的面,禾晏只得扪心自问,慢慢的开口,“四位小姐都很好,性情仪容都是一等一的出众,谁要是娶了她们,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大抵是得了肖珏好友的肯定,白容微便觉得也得到了一半肖珏的肯定,道:“怀瑾,你看,连禾公子都觉得好…”
肖珏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大嫂觉得好,怎么不请回来送给大哥。以大哥的性情姿容,她们应当也不会觉得委屈。”
这话说得刻薄,向来温文尔雅的肖璟也忍不住出声警告,“肖怀瑾!”
肖珏不为所动,目光掠过肖璟,淡道:“大哥不妨想想,当初母亲要为你择妻时,你是怎么做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大哥该比我清楚。”说罢,也不管肖璟和白容微是什么反应,拂袖而去了。
禾晏站在此处,莫名有些尴尬,小声为肖珏辩解道:“都督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大奶奶莫要计较。”
“我没有计较。”白容微愣了一会儿,像是才回过神,看向自己的夫君,“不过,怀瑾刚刚是在…生气?”
纵然外头人如何传言右军都督练兵是如何的不近人情,刻薄冷漠,但肖珏在府里,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懒得理会。如这样明明白白就差把“我生气了”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时候,似乎已许多年前的事了。
“以前也这样做过,为何这一次…这么生气啊?”她不解道。
房门外有人敲门。
一下一下,分寸拿捏的很好,不屈不挠,纵然里头的人懒得理会,外头的人也毫不气馁,大有一种不开门就敲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整个院子里,能在这个时候有如此胆量的,也只有那位女英雄了。
肖珏顿了顿,道:“进来。”
禾晏的脑袋从门后探进来。
她也知道肖珏心情不好,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手在门后将门关上,走上前来,“都督,你还好吧?”
肖珏坐在椅子上,“很好。”
看他的脸色,可不像是“很好”的样子。
方才他同白容微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不过禾晏听他那样说,心里还怪高兴地。只是很快就在心中暗暗责骂自己,怎么能这样,人家家人之间闹矛盾,她这个外人为了一点私心在这里喝彩,和那些小人有何区别?住在这里这些日子,白容微对她诸多照顾,于情于理,她也该帮着讲和,而不是火上浇油。
禾晏跑到他对面,半个身子趴在桌上,看着他,“都督,肖大奶奶也是一片好心,你刚才那样做,有点伤人了。”
肖珏目光移到她脸上,眼神微凉,“禾大小姐,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禾大小姐”这个称呼,他叫过不少次,有的时候是调侃的,有的时候是刻薄的,不过眼下这句,冷冰冰的甚至带了几分怒气。
禾晏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语句,“至少,你当委婉一些。”
肖珏冷笑一声,“凭什么。”
禾晏噎了一噎。
“难道换做是禾大小姐,就会很委婉?”他陡然开口。
禾晏不解,“我是女子。”
“如果你的父亲兄长也像今日一样,找几位仪容性情出众的少爷到你面前,”他说的讽刺,“你难道就不会直接拒绝?”
禾晏心道,要是从前,她必然要为了顾全大家的脸面,会做到礼貌客气的。不过如今,她有了喜欢的人,再勉强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只是这话没法对肖珏说,而眼前人没有理会她的回避闪躲,直勾勾的盯着她,又问了一遍,“禾大小姐,你该如何?”
对上他的目光,禾晏没法昧着良心说话,憋了半晌,一拍桌子,“我想了想,若换做是我,应该也会做出和都督一样的选择,没准儿话说的更难听。都督,你说得对,说得好!不喜欢就拒绝,没必要给别人错误的暗示。有时候客气礼貌在对方那里就成了撩拨,撩拨的别人夜不能寐,自己却根本没那个意思,岂不是在骗人!”
话到最后,语气带了几分抱怨,也不知道在说谁。
肖珏见她义愤填膺的模样,神情缓和了几分,勾了勾唇,“算你有点觉悟。”
禾晏见他心情好了些,就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给他,“这个给你。”
肖珏接过来一看,抬眼道:“你做的?”
“怎么可能?”禾晏想也没想的回道,“我哪里会做这个,是肖大奶奶做的。也给我做了一个,我先前忘记拿给你了。”她又从拿出自己那个云纹的香囊,“听说里头放了凝神的香草和护身符。”
她见肖珏捏着香囊不说话,又凑近了一点:“我没想到肖大奶奶还会准备我的份儿,都督,肖大奶奶温柔敦厚,一心一意为你着想才会如此。虽然方式…不太合你心意,不过这种事,你与她好好说清楚就是了。没必要因此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家人之间何必计较这么多…”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脑袋越凑越近,肖珏失笑,屈指抵住她的脑袋往后推,“停,我没有生气。”
一开始是生气的,但也并非是因为白容微…这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中有些无奈,对一个不知道的人生气,这气,注定是无法宣泄出来的了。
“真的吗?”禾晏打量着他。
“真的。”他垂眸,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几日我会出城一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没问题?”
禾晏一怔,“需要我帮忙吗?”
肖珏这几日日日早出晚归,禾晏也能察觉到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想来无非是跟徐敬甫和肖仲武的事有关,虽然她也忙着禾家和许家的事,倘若肖珏有需要她的地方,禾晏也不会拒绝。
“不必,我自己就行了。”
禾晏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肖珏看向燃烧的灯芯,“尽量中秋之前。”
京城徐相的府邸中,此刻正是灯火通明。
徐相是个文人,寻常家中设宴,不喜女子跳舞一类,至多寻两个琴师过来弹琴。小几前,楚昭跪坐着,望着面前的茶盏,茶盏中升起的热气像是一层薄纱,掩住了他的神情,让他的脸也显得不甚真切。
徐敬甫不喜喝酒,只喝茶。来徐家送礼的人也晓得投其所好,就连赏给下人的茶叶,拿出去都能卖得好价钱。
下人们立在两边,恭恭敬敬,徐敬甫没有儿子,徐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徐敬甫拿这个得意门生当亲儿子看待。而徐敬甫唯一的女儿徐娉婷又对楚子兰情根深种…迟早,师生会变翁婿。
“此次你去济阳,事情做得很顺利。”徐敬甫笑道,他年轻的时候生的清俊斯文,年纪大了后,慈眉善目,光是瞧着外表,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到亲切的老者。他抿了一口茶,才道:“不过,在润都时,你为何要多逗留几日?”
楚昭温声答道:“润都百姓饥苦,子兰不忍独自离去,本想留在润都帮忙,看可否请来援军,没料到燕将军率兵来援,解了润都燃眉之急。”
这些事,稍一打听就知道,他没有说谎。徐敬甫仍旧和蔼的笑着,没有说他对,也没有说他不对。
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僵持的时候,忽然间,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爹!子兰哥哥来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下一刻,一个黄裙少女花一样的飞了进来,坐到了楚子兰身边。
这女孩子生的很漂亮,精致的如白瓷做的娃娃,眉眼间自有骄矜之气。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衣裳首饰皆是富丽昂贵,发髻上插得那只红宝石金钗,宝石娇艳欲滴,衬得她越发灿若玫瑰。
这便是徐敬甫唯一的女儿,徐娉婷。
徐敬甫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几乎要将她宠上了天,当今公主怕是也没徐娉婷过的讲究。徐娉婷一到宴厅,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徐敬甫摇头失笑,“你一来就兴师问罪,连为父也不放在眼里了,旁人都说女生外向,真是…”
徐娉婷闻言,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一扬眉,娇声道:“我日日都见着爹,可我都许久没见着子兰哥哥了,爹,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让子兰哥哥离京去太远的地方。”她自然的挽上楚昭的手臂,望着他道:“子兰哥哥,先前听到你去济阳,娉婷都吓死了,爹怎么能这样,幸而你没事,你不在的日子,娉婷日日都在菩萨面前祈祷你平安归来,看来菩萨是听到了娉婷的祷告,护着你呢。”
徐敬甫酸道:“都没见着你替为父祷告过。”
“爹!”
“好了好了,小祖宗,我不说了行吧?”徐敬甫告饶道,看向楚昭,“不过,子兰来的正好,我刚好有一事要说。”
楚子兰望向徐敬甫,“老师请讲。”
“我听说,今日肖如璧的夫人请了几位同僚府上的小姐去肖府做客,说是做客,无非是为肖怀瑾择妻。算起来,你与肖怀瑾也年纪相仿,我既然身为你的老师,也该替你操心这些事情。”
徐娉婷一愣,脸顿时红了,道:“爹,您这是…”
“这时候知道害羞啦?”徐敬甫笑着打趣,随即又道:“子兰,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又与娉婷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我早年间就打算,等你长大后,就将娉婷嫁给你,如今瞧着,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你觉得怎么样?”
厅中的下人全都埋着头,掩住心头惊讶,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待真的听到时,难免还是会觉得意外。毕竟以楚昭的身份,娶徐相的女儿,实在是高攀了。
楚昭站起身来,一撩袍角,端端正正的朝着徐敬甫跪下,伏身朝徐敬甫行了个大礼。
“学生多谢老师厚爱,能娶娉婷为妻,是学生三世修来的福分。婚姻大事,全凭老师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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