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得了肖珏的口头保证,答应了之后宫宴会带着禾晏一道去,禾晏这一夜睡得分外香甜。到了第二日早上,等她醒来时,照例没有看到肖珏,只有一个白果坐在院子里,如昨日一般的等着她起床用饭。
禾晏上辈子便习惯早起,陡然间自己睡得日上三竿,让一个小姑娘等着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她问白果,“白果,你家二少爷可曾说去什么地方了?”
白果摇了摇头,“禾公子是找二少爷有急事么?”
禾晏笑笑,“随口问问罢了。”心中却有些奇怪,回了京后,肖珏看起来像是很忙的样子,究竟在忙什么?
不过她也没多想,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做。
禾晏与白果打了声招呼,便换了衣裳出了门。她没有叫马车,戴了帷帽,自己在街道上走着。许家的宅子,她闭着眼都能走过去,不多时,就停在了朱色的大门前。
禾晏站在门口,望向面前的府邸。
从外头往里望,这宅子看起来更窄了,窄的像是困不住人的野心,窄的像是一口棺材,就这样将她埋葬在其中。
禾晏本以为,时日过了这么久,她已经很平静了。可当真正的站在这里,她的心绪难以平静。就是在这里,她被贺宛如按倒在一池冷水里,再没瞧见第二日的太阳。
门口的小厮正在扫地,许之恒是个讲究的人,宅子里随时随地都要干干净净。他不喜欢瑕疵,就如不喜欢女子肌肤上的疤痕。
禾晏走上前去,道:“小哥,我问你打听个人。”
那扫洒的小厮停了下来,看向禾晏,问:“你是…”
“我受人之托,来打听个人,”禾晏低声道,“贵府上,可有一个叫贺宛如的姨娘?”
此话一出,小厮脸色大变,“你…”
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一锭银子。小厮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将银子揣进袖中,看了看四下无人注意,便低声道:“公子,你去前面巷子里那棵槐树下等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禾晏点头,“明白,小哥一定来,若是能替我打听到这人…”她微微一笑,“少不了小哥的好处。”
小厮面露喜色,“自然,自然!”
禾晏没有与他多说,正如这小厮担忧的,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有许之恒与禾如非的这层关系,难免外头走动的没有禾如非的人。她压低了帷帽,到了说好的巷子里的槐树下,安心等待。
禾晏并不怕刚刚那个小厮会拿了银子不认账。许家虽也是官家,待下人却并不大方。大抵是因为许之恒本就是翰林学士,学得文士清流,更愿意将银子花在布置装饰上面,譬如宅子的瓦片。而许夫人惯来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若是对下人太好,让他们生出异心就不好了。你要知道,升米恩斗米仇,下人与主子间,不可走的太近。
她因为在军营呆了很多年,对于“下人”与“主子”间,并没有太多的看法,总觉得人就是人,高低贵贱不过是投胎带来的附属品,怎能就真的将此当做依仗?因此她刚嫁到许家,眼睛还没瞎时,出手是极大方的。那时候许家的下人们,也很乐意被她差使。也正因为这件事,禾晏被贺宛如暗地里同许之恒告状了许多次。
有什么样的主子,当然就养出什么样的下人。许之恒是个为了利益就能与外人合谋杀害自己妻子的人,那么他府上的下人,也定然唯利是图、见风使舵。
果然,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有个人鬼鬼祟祟的进了院子,正是方才的小厮。
禾晏道:“小哥,这附近有个茶馆,我们进去说吧。”
小厮点点头。
禾晏到了茶馆,叫了壶好茶,又叫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出手极其大方,看的面前的小厮不禁暗暗思忖,这究竟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如此有钱。
“小哥怎么称呼?”禾晏将茶盏推到他面前。
“公子叫小的福旺就好。”
禾晏没有摘下帷帽,声音轻轻,“那么福旺,我刚刚所说的,那位叫贺宛如的姨娘,如今在府上吗?”
福旺面露难色,“公子,不瞒您说,咱们府上的确有个贺姨娘,不过贺姨娘在一年前,就因为偷了夫人财物拿到府外变卖,被大少爷动了家法,后来就生了一场重病,死了。”
禾晏:“原来如此。”
她心里并不意外,一年前,也就是她死后不久,贺宛如就被许之恒给处理了。其实她已经提醒过贺宛如,许之恒既然能为了保守秘密杀掉自己,也就能杀掉她。
“公子找贺姨娘是…”小厮打量着禾晏,奈何帷帽遮着脸,看不清楚这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只依稀觉得很年轻。
“我是贺姨娘的幼时玩伴,不过过去不在朔京,”禾晏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想来见见她,没想到…”
福旺心中恍然大悟,说什么幼时玩伴,怕不是对贺宛如有意思,或者是过去的情郎?毕竟虽然他没见过,但也听说那位贺姨娘生的娇艳欲滴,勾人心魄,把自家少爷一度迷得连大奶奶都不管了。
“犯了错的小妾当不会葬在许家的族墓中,”禾晏道,“她葬在何处?如果可以,我想带她离开。”
“公子,贺姨娘当时病死后,就被人用席子卷了,丢到乱葬岗去了。”福旺犯难道,“如今,只怕已经找不到尸骨。”
禾晏心中冷笑,许之恒对贺宛如当初极尽柔情蜜意,她还曾向往羡慕过,如今看来,这男人真是冷血无情至极,对待自己,尚且还能说他本就不爱所以能下此狠手。可对贺宛如,他真切宠爱过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福旺见面前的男子沉默不语,心道还真是个情种,都嫁人了还念念不忘。
禾晏又抬头问他:“那贺姨娘的贴身侍女呢?如果还在,我想带她们离开这里。这些年我错过了宛如的不少事,或许他们能说给我听。”
“公子,贺姨娘的贴身侍女在她去世后,就出府离开了。”福旺道。
禾晏微微一笑,“那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呢?”
福旺一愣。
他是今年初才进的府,进府的时候,许家还招了一大批小厮丫鬟。当时他们同行的孩子们还在诧异,一般来说,这种大户人家原先的丫鬟小厮早就不缺了,突然招了这么多人,要么是屋里娶新妇要用人,要么就是家中遭了什么事,原先的人不在了。
许大爷的确是娶了一门新妇,但娶的是飞鸿将军的堂妹,大奶奶进门自己带了足够的下人,他们这些下人并没有到大奶奶的院子里伺候。
那么…就是遭了事了,所以原先的人不在了。所谓的不在…其实就是死了?
福旺并不傻,相反,在这一批的小厮中,他是最机灵的,但却偏偏只能去守门,于是时常抱怨命运不公。然而此刻却从这陌生男子的嘴里,窥见了一角冰山。
秘密这种东西,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死,但同样的,也容易改变命运。富贵险中求,没有险,哪里来的泼天的富贵?
禾晏见这小厮眼中,已经冒出了渴望的光,便又淡淡的撩上一笔,“福旺,我见你挺机灵的,你们大爷待你如何?”
福旺一怔,半晌才道:“大爷…不记得小的。”
“那还真是可惜了,”禾晏笑笑,“你这样的人才,如果是我,必然会好好重用。”
福旺有些激动起来。
有些话点到即止,不必多说,禾晏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今日我也知道了不少消息,多谢你了。不过…你若能再帮我打听的多一点,譬如贺姨娘的侍女们,或是当时还在的下人,你能得到的,比这多得多。还有,”她又嘱咐道,“做这些事情,小心些,那么多下人都‘离府’了,许家主子看来很是严苛,一不小心,福旺你要是也‘离府’了,可多遗憾。”
福旺看着面前的公子,既忐忑,又兴奋,他不安的问,“可是,小的该去哪里找公子?”
鱼儿上钩了。
禾晏微微一笑,“我得了空闲,就会来这里坐坐,福旺你若是有事找我,可以来此处寻,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起身离开了茶室,徒留那小厮一人坐在桌前,神情变化莫测。
甫一出门,禾晏的笑容就淡下来。
在去跟福旺打交道之前,禾晏观察了一番许家门前进出的下人,发现大多都是生脸孔,她刚嫁到许家时那一批人,几乎已经全都不见了。
这很自然,许之恒要斩草除根,那些下人就不能留。禾晏其实也没想过真能发现什么活口,人证只怕都已经被许之恒毁的一干二净了。但她需要福旺这样的小厮在许家内部为她做事。
纸包不住火,做了的事,总会有迹可循,不是人证,但只要一些物证,譬如贺宛如曾经留下来的某些东西,在将来的某一天都可能成为物证。没人发现,福旺就能为她搜集情报,而被人发现…许之恒就会紧张,一个紧张的人做事,总是漏洞百出。
心中有鬼的人,走在阳光下,都会怀疑影子是前来报复的恶鬼。
福旺这个人机灵、有野心,这就足够了。
就如当初禾如非派丁一来加害自己,许之恒作为枕边人而冷眼旁观,他们如何利用自己身边人来对付自己的,自己就原封不动,尽数奉还。
许之恒与禾如非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禾晏回到肖家时,天色已近傍晚。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白容微和肖璟正在说话,肖璟道:“你不必做这么多,给怀瑾做一个也就够了。”
白容微有些嗔怪的回答,“哪有你这样的?再说这些香囊都是丫鬟绣的,我只是往里塞了一些香草而已,又不费力气。”
禾晏停下脚步,对他们行礼,“肖公子,少夫人。”
“禾公子,”白容微笑着道,“你来的正好,我刚想去叫人送香囊给你。”她从身边婢子手中接过来两只香囊,递到禾晏手中,“一只是你的,一只是怀瑾的。”
禾晏接过来一看,香囊做的很是小巧,一只是黑底绣银蟒,纹路华丽,一只是普通的吉祥云纹图案,应当是给她的。
“快到中秋了,我叫丫鬟做了一些香囊,里头放了凝神的香草和平安符,你与怀瑾时常在外走动,放在身上也不错。”她笑道,“禾公子千万不要嫌弃。”
禾晏没料到她还能有一个,一时非常诧异,“不会嫌弃,真的很感谢少夫人。”
“你是怀瑾的朋友,不必如此客气。”肖璟温声开口。
禾晏颔首,对于肖家夫妇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善意,她总是无所适从。
“对了,三日后,府上要设宴,”白容微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我与禾公子说过的,宴会是以我的名义招待,介时会有许多夫人小姐…禾公子那一日有没有事,若是无事,留在府上也好。”
禾晏:“…”
这是给肖珏选妻室,怎么还给她选上了?禾晏忙道了一声再说吧,落荒而逃。
望着禾晏匆匆离开的背影,白容微奇道:“这个禾公子一听到姑娘,怎么这般惧怕?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也不是不可以定亲。该不会是与怀瑾呆的久了,也打算孤家寡人一辈子?”
肖璟微笑:“怀瑾待他倒是很好。”
“这倒是。”白容微点了点头。她嫁进门来后,虽然知道肖珏心地不坏,但实在不是一个喜欢显露情感的人。但对这个年轻的禾公子,可以说是很直接的护短的。
“有朋友是好事。”肖璟目光欣慰,“至少,很多事情,他都可以与人商量着来了。”
油灯下,禾晏趴在桌子上,望着绕在手指上的香囊。
白容微给了她两个,要她把另一个给肖珏。肖珏的这个香囊做的很漂亮,禾晏将红绳绕在手指上,心中喟叹,连肖家的丫鬟女红都做的如此好,真是教人惭愧。
禾晏当然是不会女红的。是以刚刚嫁到许家的时候,贺宛如隔三差五的给许之恒做鞋子做衣裳,禾晏熬了好几个夜,也才憋出了一方手帕。手帕上本想绣鸳鸯戏水,许之恒盯着看了许久,才问:“这是…鸭子?”
禾晏大受打击,许之恒哈哈大笑,后来虽然收下了那方帕子,但却并没有用过。禾晏不是不能理解,他好歹在朝为官,若是拿出一只绣着鸭子的手帕,应当会被同僚笑话。只是后来在许之恒抽屉的最下面发现那张已经揉皱了、发黄的帕子时,想到自己熬到满手都是针眼时,还是有些委屈。
她一直学的是男子要学的东西,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全然不会,当要以寻常女子的身份做事时,便觉得无所适从。
桌上还放着一个小木筐,筐里摆着一些针线和银剪刀,应当是下人们做活用的。禾晏拿起那把银剪刀,剪刀很精致,她这双手拿惯了长剑双刀,棍子长枪,一把剪刀却觉得分外沉重。
其实,禾晏也并非全然不会这些针线活。毕竟在军营里投军的那些年,衣裳也就只有那么两件,难免会有破烂的时候。只要破了,兄弟们便去随便找块布或是什么,将破洞给填上。只是男人家到底手艺不如女孩子们细致,只能说是缝上了,实在算不上好看。有时候一件衣服补丁的多了,看上去还不如街头的叫花子。
禾晏也曾挑灯缝补过,只是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两只香囊并排放在自己面前,肖珏的那只华丽些,禾晏的那只平常些,她伸手捏了捏,里头扁扁的,依稀可以摸到一个三角状的纸片和一些茸茸的药草。禾晏想了想,将木筐里的针线拿了出来。
油灯里的灯油快要燃尽了,禾晏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半宿过去了,她擦了擦指头上冒出的血珠,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禾大小姐的针线活也不怎么样,前世今生,对于女红,她实在没什么天分。禾晏笑了笑,熄灯上了塌。窗外的月光微弱,隐隐照亮了一角前桌。
桌上,两只香囊并排躺着,看上去和方才没什么不同。
京城沈府里,沈暮雪的屋子里,此刻灯笼还亮着。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已经睡下了,沈暮雪却毫无睡意,平躺在塌上,望着帐子四角挂着的香囊出神。
回到朔京已经这么几日了,肖珏应当也知道了。她这一次破天荒的没去肖府,可同样的,肖珏也没有半分表示。倒是大少夫人白容微差人来府上问过她一次。
沈暮雪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
连沈御史都看出来了不对,问她是否和肖珏吵架了。沈暮雪摇头,敷衍了过去,心中却没来由的多了几分紧张。
她原本是想要叫肖珏知道,自己心里不舒服的。可僵持了几日之后,心中没底的却是她自己。肖珏或许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在意这些事的人,但如果他是知道的…他是故意的呢?
沈暮雪的心中有一团火。
离开凉州卫时,她在那只箱子里,发现了一只面人和一张木头做的刻画。她没办法不多想,面人偏偏是个女子,肖珏心中有喜欢的人了?如果只是这一点的话,她还不至于如此惊慌,偏偏只木头画上刻着的人,是个女将军。
且眉眼与禾晏十分相似。
刹那间,所有过去有些怀疑的事情,尽数变成了证据呈现在眼前。肖珏对禾晏过分的亲近和照顾,禾晏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的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在济阳的时候肖珏也是带着禾晏一起,他那只从不离身的黑玉,曾被禾晏握在手中。被肖珏特意强调不可以拿走的膏油,隔日就出现在了禾晏的手里。
若说是断袖,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些,但…如果禾晏是个女子呢?
沈暮雪闭了闭眼。
那个年轻的姑娘扮作少年打扮时,已经格外英气亮眼,眉眼清秀动人,如果换做是女子打扮,沈暮雪酸涩的想,很容易就能抓住人的目光。
在过去那些年里,虽然不曾得到过肖珏,但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危机感。这青年少年时就格外出众,性情懒倦,后来家逢巨变,越发的淡漠内敛,虽然性情如此,可天赋和容色,让喜欢他的姑娘还是前赴后继的往他身上扑,但也未曾见过肖珏青睐谁。
他不易动情,所以沈暮雪相信,天下间的女子,只有自己可以陪他在战场上,与他互相扶持。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的笃定,来自于她的自负。但如今,她的自负全部被打破了。
有那么一个女子,能比她做得更多,不仅能陪着肖珏上战场,还能与他并肩作战。她不能做到的,禾晏都可以做到。至于家世背景…肖璟都能娶一个身为庶女的白容微,肖家根本就不在意这个。
沈暮雪心头阵阵紧缩。
她不能得到肖珏的偏爱,却也不愿意看着禾晏捷足先登,明明是自己先来的,自己才是陪伴在肖珏身边最长的人…
黑夜中,沈暮雪猛地坐起。
她披上外裳,走到桌前,点亮油灯。找出纸笔墨,自己坐在桌前。
油灯的光晃的她有些眼睛疼,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过了片刻,沈暮雪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提笔落字。
在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和精力后,却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人会甘心。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如果肖珏注定不会站在她的这一边为她着想,那么…她就只能从禾晏的这头下手。
沈暮雪写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间,笔尖一错,力气太大,将纸划出一道裂口。她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薄纸,猛地扬手,将这张纸团成一团,丢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捂住脸,小声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