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坐在帐中,浸在夜色里,倒是怔忡了好一会子。
春贵人说得对,若是放到她自己手里,她还当真有些下不了手,总还记着从前刚进宫时,她身边儿唯有星楣和星桂两个,凡事帮她周全,三个人相依为命…
“交代敬事房,将她按着宫里小答应的规格,厚殓吧。”
“还有,将我赏给她的那些东西,都送到内务府,叫内务府交给她父母家人带回去。或者他们愿意烧了给她带走的,也都由着他们吧。”
月桂此时已无叹息,只平静如常地应声,“是,奴才这就去办。”
早起等候各宫来问安,廿廿早已吩咐到宫门值房,请春贵人先进来。若有人比春贵人先来的,便在门厅里候着,不叫往里请。
所幸这还是夏日里,而不是寒冬。否则那门厅里,是该连炭盆子都不熏的,谁若不怕冷,爱在那冰屋子里坐着就坐着。
按说既出了这样的事儿,但凡懂事儿些的,都知道皇后必定想先见春贵人。可这后宫里啊,终究总是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非得赶在春贵人前头来。
或者那不是着急抢先儿见皇后,而分明是早早来“占座儿”,就是想在头一排里看戏的。
对于这样的人,廿廿也是头一回绷起了脸,设了这道门槛,绊一绊这些人的脚丫子去。
五魁不时来往通禀,说果然已经有几位先到了。
不出廿廿的意外,最先来的当然是莹妃,还带了淳贵人一起。
倒是春贵人坐得稳当,出了这事儿也半点都没早来,而是不慌不忙在众人里偏后才来的。
大家都在门口儿聚集着,远远瞧着春贵人走上前来。
宫里规矩所限,春贵人少不得还得上前先给莹妃见个礼,兼与其他几位贵人行个平礼。
莹妃盯着春贵人冷笑,“昨儿刚跟皇后娘娘要下的人,结果一晚上都没过来…春贵人,你到底是怎么磋磨人家了,竟叫一个好端端的掌事儿女子连天亮都等不及了?”
春贵人桀骜抬眸,“便是有什么话,小妾还没回过皇后娘娘呢,倒要先在这门口儿回给莹妃娘娘不成?小妾倒想请问一声儿:莫非,皇后娘娘是将此事放给了莹妃娘娘,叫莹妃娘娘在这宫门口就开始问我的话么?”
莹妃尴尬地啐了一声,“这沾了人命的事儿,你当我爱管!还不是你从前是从我房里抬举出去的,你凡事都难免连累到我,我这才要事先问个明白才好!”
春贵人静静垂眸,“都是多少年的老皇历了,亏莹妃娘娘这么多年了都还没翻过去呢…皇历是一年一本儿,莹妃娘娘没的非要这么多年来都没换新的。”
“想来皇上和皇后娘娘不至于苛待莹妃娘娘,这么多年来都没给过一本儿新皇历吧?”
“你!”莹妃又给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春贵人可不管莹妃怎么着,淡然地自顾回眸,瞟向东南边儿毓庆宫的方向,“再说,莹妃娘娘所说的‘房’还在潜龙邸里吧?如今咱们早都已经搬入了东西六宫,那个什么房,莹妃娘娘自己回去住吧,小妾可不会再回去了。”
月桂远远就听见了春贵人这话尾,忍住笑,上前行礼道,“皇后主子请春贵人进内呢。”
月桂说罢又冲莹妃等人行礼,“还请各位主子少等。若各位主子今儿自己宫里还有事儿的,也可免了今日的请安,这便请回即可。”
月桂陪着春贵人一起往里走,她悄然抬眼看春贵人两眼,欲言又止。
春贵人眉目依旧端然,“我知道你想什么呢…终究咱们是昨儿才说起的这件事儿,你没想到,我怎么竟这么快就动手了。”
月桂赧然,便也直陈,“…是。”
虽说报称星楣自尽,可凭星楣的性子,怎么会是自行了断的性子。
春贵人深深吸一口气,“是啊,终究是涉及人命之事,我便是已经下了这个决心去,却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动手的,总得寻个合适的时机才好。”
进了后殿,廿廿已经亲自起身迎过来,不等春贵人行礼,已经拉住了春贵人的手去。
月桂自己告退出去,将左右人等都屏退了,亲手关了门儿,亲自在门口守着。
春贵人道,“…倒当真是她自己心下窝囊,想不开了。我便是要动手,也总要再留她几天去,寻个由头才好,倒没这么快。”
春贵人想了想,不由得伏在廿廿耳边,轻轻一笑道,“我忖着,倒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女子一个儿比一个儿的厉害,昨儿怕是那位月桐姑娘当面没给她好脸色去,当真叫她窝囊着了,这才一时想不开。”
“原本或许悬梁也是要演戏的,做给你我看而已。我不过所幸就顺水推舟,且由着她吊着,不叫人冲进去将她放下来罢了。”
春贵人这话自不方便对月桂说,这会子终究可以与廿廿说了。
廿廿也是有些惊讶,随即倒也放下心来。只是面上倒不知该用如何的神色,总归是伤感和欣慰皆有吧。
春贵人轻轻捏了捏廿廿的手去,“我原本想着,由我将你这个心腹大患给除了去;可如今瞧着,其实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却是个顶个儿地忠心,便是没有我的那话儿,他们原本也都愿意为了给皇后娘娘除了那心腹大患而豁出一切去…”
廿廿心下也是一暖,“是啊,若不是姐姐提醒,我这会子还将他们都一个一个地当成孩子看呢,想不到他们已经能帮我扛事儿,更也没想过将这样为难的差事交给他们去…”
春贵人静静垂眸,“这宫里的日子,本就更催着人成长。除了月桂姑娘之外,那几个虽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却都已经是了不得的助力了。总归还是皇后娘娘你有识人的眼光,更是教导有方。”
廿廿轻叹一声,“虽说如此,可是我反倒有些高兴不起来呢…想想他们刚进宫时,还都是父母跟前柔软的小孩子。”
春贵人摇头,“总得长大,不是么?懂得在这世间如何保护自己,更如何担起主子的心事来,那他们才没白来这宫里一场。便是来日,不管到了什么场合,也都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
廿廿握住春贵人的手,“只是…这事儿终究又要让姐姐担一场风波来。”
春贵人耸耸肩,“我怕么?想想我这些年,还不够退避、忍让了么?可是便是我曾经那样的性子,哪一场风波却都放过我去了?我现在索性喜欢迎着风头站,倒能叫我将一切看得更加清清楚楚。”
廿廿点头,“过会子,怕是皇上也要过来亲自过问。”
春贵人淡淡勾了勾唇角,“便是皇上来,总归有皇后娘娘你在,我又担心什么?”
两人坐下来说话,等着养心殿那边的动静。
——这个时辰,皇上都是在召见大臣,总一时半刻还闲不下来。
“倒是…皇后娘娘可问明白了星楣与饭房太监的事?”春贵人如常喝茶,仿佛半点都没将星楣之死可能给她带来的风波给放在心上。
廿廿点点头,“原本此事不会是什么大事。肃亲王终究与我母家有亲,故此他便是给绵恺送进什么贺礼来,都不关旁人的事。便是那些陈设玉器,即使送进来,也自有绵恺身边儿的九慧他们拦着,不叫绵恺拿出来使用就是了。到时候外人无从知晓,这便也只是一件我跟肃亲王心知肚明的,就也罢了。”
“再者,姐姐道肃亲王为何拐弯抹角要找到我宫里饭房的太监,才来呈递这些东西?还不是因为我早就担心会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故此早就与我宫里人说明了,严禁有人给绵恺呈递东西,甚至于都不准他们谈论皇上立储之事去。”
“故此肃亲王从我宫里送东西,自是送不进来的,他那派进宫来办事的太监,才无奈乱求门路,找到了饭房去。”
“我宫里的饭房啊,终究不在近前,故此我寻常的管束的确是不如本宫里头严格。但是饭房好歹还是我名下的,他们也不敢造次,故此遇见肃亲王身旁太监请托办事,他们原本也没敢。”
“只是肃亲王身边那太监急于成事,怕东西送不出去,回去肃亲王要责怪他,这便也必定是使上了银子去…饭房的太监,自有贪图这些银钱,不惜一试的。”
“只是那会子,他们也知道我宫里的人不准谈论这个,我本人又没在宫里,月桂跟着一起在寿康宫伺候,他们便想寻个人探探口风,这便也巧了,绕来绕去便绕到了星楣那里去。”
“星楣的事,饭房的人自不知晓内情,还当她是我身边儿得用的人,还是曾经我宫里那个掌事儿的女子,故此问她一句总归没错。借着去你宫里送饭的当儿,这便将此事说与她听了。”
廿廿说着也是叹了口气,“这星楣终究还是鬼迷了心窍,那会子便给了那饭房太监定心丸儿,左不过是说肃亲王乃是我母家内亲,送什么东西进来给三阿哥都不打紧,我都不至于怪罪,叫他们尽管转呈就是…”
“而饭房的那些人,嘴都算不得紧,两杯老酒下肚,这便将话给传了出去,叫外人知晓了。既有人知晓,便有人告到了皇上跟前,皇上自不能不追究。”
春贵人听罢便是冷笑,“她好歹在你身边儿伺候了这么些年,她心下如何不知这事儿一旦泄露出去,会给你和三阿哥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说到底,她还是心下对你有怨,这才故意借着这么个机会,想要报复你一下去!”
廿廿点头,“我现下已经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我只在乎她背后是否还有旁人的影子…终究这事儿是怎么传扬出去的,是不是早有人在旁守株待兔。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成为了旁人的一枚棋子。”
春贵人便也是一惊,忍不住道,“她本是你们母家大宗公爷府挑过来的,凭她跟二阿哥福晋的关系,你说会不会是…?”
廿廿点头,“我也担心如此。不过却也不能不防备着,是有人希望我往这边儿想——舒舒自己当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是想这后宫和阿哥所里,也自然还有人更想看到我跟她反目成仇的。”
“终究我们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我们若内讧起来,对旁人家自有好处。”
春贵人点头,“故此,你才事事刻意避开二阿哥福晋,便是我们都容易怀疑到她去,你却也暂时隐忍着,不做声。”
廿廿握住春贵人的手,“姐姐懂我。”
春贵人蹙眉道,“这事儿是不好办。你又总不能当面与她问去,更要小心不触及到二阿哥…”
廿廿点头,“所以我现在只直截了当将绵恺托付给二阿哥去。总归,是不是舒舒,其实都不要紧;对我而言,要紧的是绵恺的安危。只要二阿哥敢答应我护着绵恺去,那旁的我就都可以不计较了。”
正说着话,四喜在外头回话,说养心殿那边给了知会,一会儿皇上就要起驾,往这边来了。
廿廿点头,“也知会门厅里各宫,一起到宫门外恭迎圣驾。”
皇帝匆匆而来,叫众人平身,自携了廿廿的手,一齐入内。
望着前边儿皇上与皇后握在一处的手,一时之间令众人心下都是五味杂陈。
多少位皇后,虽身在中宫高位,却只有天子的敬,不见夫君的爱。而这一位年轻的皇后,依旧有君王的浓情。
便也有人想:或许这是老夫少妻的缘故吧,皇上的敬便淡,倒是情更浓些。
可是如莹妃等人,却也从这一对握起的手里,能隐约猜度出皇上对星楣这事儿的态度来。
入殿行礼罢,各自落座。
皇帝点点头,“宫殿监来报,昨晚钟粹宫,有官女子自尽。”
廿廿便站起身来,抢先道,“回皇上,此事也是妾身处置或有失当。”
“哦?”皇帝眯起眼来,“皇后怎么说?”
廿廿道,“回皇上,自尽的官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妾身从前身边儿的女子——星楣。”
“哦,原来是她。”皇上仿佛才想起这么一号人似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清了疏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