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贵人跟廿廿要下了星楣来,当晚月桂和月桐两个,便带了五魁和两个小太监,一起将星楣的衣物家什全都装了箱子,一并抬入钟粹宫去。
还要特地叫两个小太监抬着,这内里便还有廿廿格外赏的许多东西。
——从前,廿廿是留心替月桂和星楣两个存着嫁妆的,想等她们来日出宫的时候便一起带走了。如今便都提前给星楣送过来罢。
月桂先带人来给春贵人请安,将东西的详单先呈给春贵人看。
春贵人依旧冷冷的,“皇后娘娘对星楣倒是情深义重,不过几年间,竟给预备下这么多东西,倒比我们进宫的时候儿家里陪送的还要多出数倍去。”
“可惜啊,我可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大方,来日星楣从我名下出宫的时候儿,我可给不了这么多去。”
月桂忙陪着笑,“不拘什么,但凡是主子赏的,就都是主子的恩典。”
春贵人淡淡别开眼神,吩咐两位看管星楣的妈妈,“带过去吧,给她自己个儿也瞧瞧。”
月桂给月桐和五魁使个眼色,月桐便与五魁两个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殿内只剩下春贵人和月桂两个。
春贵人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不那么绷着了,“想必,是你主子有话想与我说。”
月桂重新见礼,“正是。不瞒春主子,今儿春主子忽然要人,我们主子说,连她都一时没寻思过味儿来。随后想明白了,只能击节叫好,说这后宫里也唯有春主子您这样玲珑心窍的,才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
春贵人倒轻啐一声,“你主子又抬举我…我信她才怪。”
“她若想不到啊,这会子就不会叫你来跟我说话儿了。这后宫里头当真有玲珑心窍的,除了她,还谁有呢?”
月桂便也含笑听着,并不替主子们辩这个理儿去了。
“你主子想说什么呀?”春贵人幽幽问。
月桂道,“皇后主子说,心下明白春主子这是为皇后主子分忧呢,这才将星楣给要下来,留在钟粹宫里。可是皇后主子说,凭春主子的玲珑心窍,这么坚决地办这件事,甚至不惜要当众争执,那春主子为的便不止是这样一个目的…怕是春主子想的更多。”
“许是,春主子怕是这一年来从星楣身上瞧出什么来了吧?”
春贵人轻叹了口气,“她猜对了。”
春贵人目光投向窗外,“这一年来,我被禁足在这钟粹宫里,不准与外头通消息,仿佛与世隔绝。故此这一年来我也乐得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便也不知道三阿哥这便又遇见事儿了。”
“我是昨儿开了宫门,解了禁足,才呼啦啦将这一年里的消息一股脑儿给补齐的。这便叫我倒想起一宗事儿来——”
春贵人眸光幽然抬起,凝注星桂,“你主子特地将我给安置在这钟粹宫里禁足,实则是为了我好,想让我一应的衣食住行都不短缺。皇上罚我,便连我贵人位分的吃食都停了,只按着官女子的份例分给——故此,你主子便也三不五时悄悄儿叫你们储秀宫饭房里的人来我这儿给我送些可口的来。”
一听“饭房”,月桂心下便也是一动。
春贵人凝着月桂,“没错…储秀宫饭房送来的吃食,自都是星楣前去接洽的。这一年来,我本人是跟外头断绝了消息,可是星楣却还能三不五时与储秀宫饭房来送饭的人说上几句话的。”
“而她…原本与你一起,是你们宫里最得用的,一同掌事儿。那你们宫里的人,里里外外的自然都十分巴结她。她若是说些什么,想必你们宫里那些不知就里的人,还是会听的。”
月桂心下的怀疑落到了实处,可即便她也已经有过预感,这一刻她还是心下巨震!
春贵人自己也是从官女子走过来的,知道月桂此时的心下必定不好受。
她幽幽道,“…想我当年,一起结伴入宫的人,还是莹妃呢。以我跟莹妃目前的情形,月桂你啊,倒是容易的了。”
“不过是一起进宫来的罢了,谁跟谁也不沾亲带故的。你可怜她,她可曾记着你的情谊去?回头再看看你们主子,她都恨不得将你们两个当成她的妹子看了,连嫁妆都为你们预备好了…可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呢,她还不是丧了良心!”
“再说了,我相信你自己心下也有数儿——她对你主子起初的不满,何尝就不是从你这儿起的?你们两个性子不同,一个沉稳,一个活泼,你主子爱你的沉稳,这便将更多、更要紧的事儿都交给你办;便叫她心下不舒坦了。”
“亏你这会子还为她不得劲儿,她心下可都是怨你恼你的…”
月桂在混沌之中,被春贵人这样一句话点醒,猛然头脑一片清凉下来,赶忙行礼谢过。
“奴才是愚钝了,不但自己还有些分不清主次,就更无从猜度春主子竟是从何时知道星楣已然与我们主子生了二心的去。”
春贵人轻哼一声,“那有何难?便如你此时的名字,已经改了叫‘月桂’,可是她呢,她可曾改叫‘月楣’了?”
“‘星’是属于从前的,‘月’才是你们主子目下的身份。可是你们主子既不肯给她改名儿,这便是你们主子心里只想将她留在从前的记忆里,便没有现在和将来了。”
月桂只能叹服,“奴才觉着,整个后宫里最懂皇后主子的,倒是春主子您。”
春贵人摇摇头,“是你自己有些麻痹了,而你主子还有些心软,总还留恋着从前的情分,下不去手——星楣这样的人,既然已经犯了大错,又更曾经是你主子跟前知根知底的,如何能就这么放出去了?”
“她若出去,你主子才真是后患无穷!”
月桂都是一凛。
春贵人眸光幽转,“…不过也对,终究你主子目下已经身为皇后,行事便必得左右权衡,不能单凭一时的痛快。”
“那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别留着给她自己为难,或者再留下后患去。总归我跟那星楣也没旧日情分,对我来说,她什么都不是。”
月桂惊得指头尖儿都凉了,凝着春贵人,都没敢出声儿。
春贵人点点头,“一年之前,我也还没想到我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可是经历过这一年,如今的我,别说能轻轻巧巧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当真要做事儿的时候,我也不会有半刻的犹豫。”
“总归这宫里啊…你不狠心,你就得眼睁睁受着别人把你往死里推…”
春贵人眸子清冷而转,“我没有你们主子那么好命,她有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她更有皇上的护持,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便没有旁的顾虑,我能狠得下这条心来。”
后罩房里,星楣顾不上看摆在眼前的箱笼,只徒劳地寻找一番月桂。
终是不见月桂的身影,连四喜都没有…眼前只有两个算是熟悉,其实却依旧陌生的小孩儿——月桂和五魁。
从前她在皇后跟前得用的时候儿,这两个小孩儿自也是时常围着她转,“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她的欢心。只是,从前她是居高临下,自从来没将这两个小孩儿太放在心里去,那便也没有过什么太深的情分。
…此时,这两个小孩儿的眼神都有些冷漠。
这两个小孩儿,终究比不上月桂和四喜与她的情分深。
可是此时,到她面前来的偏偏就不是月桂和四喜,而是这两个跟她情分没那么深的小孩儿!——这怕就是皇后主子故意的安排吧。
想明白了这个,她忽地就笑了,向后倒退两步。
“…星桂呢?她必定跟你们一起来了,是不是?小眼儿啊,你还小,主子是不会放心派你单独出来办这样的差事的。”
“星桂还在前头跟春贵人说话,是不是?你去叫她来,你说我想她了,我想跟她说说话儿。”
月桐静静立着,静静听着,不疾不徐地道,“姐姐喊错了,我现在再不叫‘小眼儿’了。主子已经给我赐了名,我如今叫‘月桐’。“
“对了,就连姐姐嘴里说的‘星桂’也叫错了,那已是‘月桂’姐姐。从此主子的储秀宫里,已经只有‘月’,而没有‘星’了。”
星楣不由得眯起眼来,“那又怎么样?等我回了储秀宫,我自然就是‘月楣’!谁不知道我是主子的陪嫁女子,我是主子母家大宗选出来陪着主子的!”
月桐幽幽垂眸,“可是,主子的旨意却是叫姐姐留在钟粹宫,留在春贵人名下为使女啊…想来贵人位分名下的使唤女子,便一辈子只能是‘星’,再也没机会成为‘月’了。”
星楣巨震,不由得重又审视眼前这个小女孩儿。
这个“小眼儿”,当初被挑进宫来,原本是补星楼的缺。可是这个女孩儿却不受星楣的喜欢。
真如她的小名儿“小眼儿”一般,这个女孩儿有时候有点小心眼儿、认死理儿,星楣凭着自己的性子,喜欢的却是活泼伶俐的那种,故此小眼儿在她眼里看起来是有些笨拙的。
星楣从没想到,竟然有这样一日,这小女孩儿竟然有胆子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
星楣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轻轻拉住月桐的手肘,“好妹妹,方才我是心急了,说的话有些或许叫你觉着不好听…希望你能别忘心里去。”
“我也不等月桂了,我就跟你说——好妹妹,烦劳你回去跟主子说,奴才自知有错,还请主子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待得奴才回到主子跟前去,毕竟将从前叫主子不高兴的地儿,尽都改了;必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好好儿伺候主子。”
月桐静静听着,等星楣说完了,才幽幽抬眸。
“姐姐知道,我就是顶替姐姐的缺,才能到主子跟前出上差的吧?所以姐姐想,若姐姐又回到主子跟前去,那我哪儿还有缺了?”
月桐说着抽开手臂,后退两步,眸光清冷,“对不住了姐姐,姐姐这番话,我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到主子跟前说的。也请姐姐安分守己,死了那份儿心,好好儿在钟粹宫里伺候吧。”
“你,好大的胆子!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竟敢与我这么说话!”星楣恼得冲上来就要打月桐。
却不成想,手臂却被月桐更用力地隔开,震得星楣手腕一阵酸痛。
——眼前的女孩儿,再不是当初刚进宫时,那个只有十三岁、什么也不懂的“小眼儿”了。
也是在皇后宫里久了,地位使然,这女孩儿如今眼神坚定,骨子里更透出一种超乎年纪的不怒自威来。
“姐姐自重!咱们都是宫里当差的女子,若当真厮打起来,便两个人都要获罪,就更在宫里留不住了。”
“况且,姐姐别忘了,我刚进宫的时候儿,是粗使的丫头,比不得姐姐多年如二主子一般的养尊处优。论力气,我可比姐姐大得多,姐姐再用拳脚,在我这儿可占不到半分的便宜去!”
“再者说…我倒要提醒姐姐一句,今早上皇后主子已然下了内旨:姐姐已经被拨给了春主子使唤,那就是钟粹宫的女子了。凭姐姐一个贵人名下、钟粹宫女子,胆敢对我这皇后名下的储秀宫女子这般,那就是以下犯上!”
星楣一个踉跄,手臂颓然地垂下来。
月桐静静抬眸,泠泠盯住星楣,“…储秀宫,姐姐再也回不去了。姐姐与其怨天怨地,不如扪心自问。这条宫里的路,姐姐原本顺风顺水,何至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来。”
月桐说完,扭身就走,头也不回。
星楣还要追上去,五魁打横给拦住,“姑娘留步吧。”
五魁说着召唤门外的太监,将门儿给关了,随即重新落锁。
夜色无言。
次日一早,廿廿还没起身,月桂瞧瞧推开隔扇门进来。
听见动静,廿廿便也睁开了眼,“有事么?”
月桂隔着帐子轻叹了口气,“回主子,方才钟粹宫首领太监来报,说——早上不见星楣,寻到她住的屋子,发现,她已悬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