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铃儿响叮当
第十四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泪刻划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公孙断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头,他懂得马空群的意思。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在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
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空群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
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几句话中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
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马空群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脚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融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万马堂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伟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地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
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融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云在天道:“但我们却更不能放过傅红雪,我们一定要为他复仇。”
马空群道:“当然要复仇,只不过……”
他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削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刚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第十五章 满天飞花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马空群。
马空群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马空群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乐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马空群却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
花满天道:“来干什么?”
马空群握紧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傅红雪?”
马空群摇摇头,冷冷道:“傅红雪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傅红雪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马空群道:“因为他想逼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逼你走?”
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逼走的人。”
马空群说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上门来。”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令你开始怀疑?”
马空群冷笑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算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得很。”
马空群道:“傅红雪并不是凑巧赶来的。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来,只有在万马堂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
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马空群道:“因为翠浓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翠浓?”
马空群冷笑道:“他收买了翠浓,用翠浓来传递消息,却不知翠浓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沈三娘。”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败的。”
马空群冷冷道:“他看错了翠浓,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马空群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马空群道:“不错,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马空群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马空群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马空群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慕容明珠也杀了灭口。”
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乐乐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万马堂这片基业,一心想拥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愈富有的人愈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白,只不过……乐乐山又是怎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马空群沉吟着,缓缓地道:“乐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前天晚上,乐乐山、慕容明珠、傅红雪、飞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里闭门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叶开下的毒手。”
马空群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叶开的,想不到叶开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马空群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容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乐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乐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第二,这人在万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马空群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万马堂。”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马空群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乐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道:“翠浓!”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马空群道:“云在天以为翠浓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翠浓对她忠心耿耿,却不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
马空群点点头,道:“他们全错了,而且错得很可笑。”
花满天道:“其实翠浓是你的人。”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马空群忽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几时听说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马空群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倒也给了我个教训。”
马空群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马空群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马空群道:“你杀不了他。”
花满天道:“现在公孙断和云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杀了我,岂非孤掌难鸣?”
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马空群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我也只不过想将你逼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马空群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马空群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马空群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生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马空群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红雪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马空群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万马堂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明白。”
马空群长叹道:“你明白就好。”
花满天道:“现在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
马空群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马空群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
马空群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地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马空群,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马空群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突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亮银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孙断、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现在却已都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过什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墙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马空群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万马堂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茹素,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公孙先生的后事。”
第十六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将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里却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来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来,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地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的。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
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要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道:“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动过心?”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
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竟推开了她,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
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趁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入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并没有回头看他,似已将全部精神都放在这副骨牌上。
叶开走过去,坐下。
萧别离凝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样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还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已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都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丁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
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且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我一定会知道。”
叶开凝视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腰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在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情,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你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个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马空群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
萧别离道:“你想傅红雪真的会去?”
叶开道:“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很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午后。
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人回应,但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惧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
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为我的房子绝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
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了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过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些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求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账。”
乐乐山道:“算什么账?”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账?”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作武器。
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萧别离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
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叶开大笑,道:“你在诱惑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账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事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马空群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孙断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走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作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沙。
红沙。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第十七章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了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要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叶开不知何时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负着双手,含笑看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太多,还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嗄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叶开微笑道:“倒也不是轻功好,只不过是骨头轻罢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她一句话未说完,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突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
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账。”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地从他身旁走过去。
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
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杯最难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莫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道:“我可以闪开,但你却不能真的杀了她。知道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因为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道:“这笔账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
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旁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本来就很简单。”
老太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竟真的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了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诡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账,我那几间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
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是,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已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是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地将包袱从柜台里双手捧了出来。
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
酒已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量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谁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蹋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铺,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地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李马虎“扑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
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作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只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快,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这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第十八章 救命的飞刀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李马虎看到这把刀,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傅红雪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
叶开正微笑着走进来。
他没有带刀。
傅红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马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开笑了笑。
他总是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傅红雪永不必再问了。
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针是从李马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红雪现在只怕也和乐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红雪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叶开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着?”
叶开道:“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叶开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傅红雪道:“你来干什么?”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施施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傅红雪正想开口,叶开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够不够换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叶开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刀。”
还是没有人开口。
叶开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
手背上还钉着那柄刀。
傅红雪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叶开道:“没有。”
傅红雪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
叶开沉吟着道:“她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傅红雪道:“你说她是被骇死的?”
叶开道:“手背并不是要害,刀上也绝没有毒。”
傅红雪道:“你说她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叹了口气,道:“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傅红雪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像她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把刀吓死?”
叶开道:“但她的确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叶开笑了笑。
他也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柄刀。
刀锋薄面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柄刀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柄刀吧。”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叶开又笑了笑。
傅红雪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刀。”
叶开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也只有承认。
叶开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刀!”
叶开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
可以吓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见的刀。
因为等你看见它时,就已太迟了。
刀又看不见了。
突然间,这柄刀已在叶开手里消失,就像是某种魔法奇迹。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睛里也露出了种奇怪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了叶开的意思。
公孙断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这把刀。
公孙断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叶开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见的刀,就很难杀人了。”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只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
叶开道:“的确很不容易。”
傅红雪道:“那远比使用它还要困难得多。”
叶开微笑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傅红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温暖而亲切。
傅红雪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本就完全没关系,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救你。”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也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红雪咬着牙,道:“那么现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叶开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叶开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红雪皱眉道:“他等我干什么?”
叶开道:“等你去问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傅红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为外面那个人,无论再等多久,都不会着急的。
死人永远不会着急。
西门春本就不是个很高大的人,现在似已缩成了一团。
他躺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眼珠凸出,仿佛还带着临死时的愤怒和恐惧。
是谁杀了他?
他自己显然也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杀他。
一根钢锥,插在他心口上,从创口流出的血,现在还未干透。
附近却没有人。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本就很少有人还留在街上。
傅红雪站在那里,手脚已僵硬,直到听见叶开的脚步声时,才沉声问道:“你说这人就是‘无骨蛇’西门春?”
过了很久,叶开才吐出口气,道:“是的。”
傅红雪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道:“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就已被人杀了。”
叶开道:“这是致命的一锥。”
傅红雪道:“能这样杀他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很多。”
傅红雪皱眉道:“很多?”
叶开突然长叹,道:“无论谁都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已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过,能杀他的人虽多,想杀他的人却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生怕你将他秘密问出来的人。”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是谁要他来杀我的?……这就是他的秘密?”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突然冷笑,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我走我的路,你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头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长街寂寂,对面窄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一阵风吹过,将那窄巷口点着的招租红纸吹得飞了起来。
风很冷,夜已将临,是不是秋天也快来了?
晚风中已有秋意,但屋子里却还是温暖如春。
在男人们看来,这地方仿佛永远都是春天。
角落里的桌子上,已有几个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浓,他们的酒意却已很浓了。
叶开刚坐下来,萧别离已将酒杯推过来,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请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满。
叶开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可以挂账。”
萧别离笑道:“无论谁答应过你的话,想忘记只怕都很难。”
叶开道:“的确很难。”
萧别离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叶开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的客人倒真来得早。”
萧别离点点头,道:“只要灯笼一亮,立刻就有人来。”
叶开道:“所以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着那盏灯笼的。”
萧别离又笑了笑,道:“这种地方的确很奇怪,只要来过一两次的人,很快就会上瘾了,若是不来转一转,好像连觉都睡不着。”
叶开道:“现在我已经上瘾了,今天我就已来了三次。”
萧别离笑道:“所以我喜欢你。”
叶开道:“所以你才肯让我挂账。”
萧别离大笑。
角落中那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目中都带着惊讶之色。
他们到这地方来了至少已有几百次,却从未看过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顿住笑声,道:“李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我还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开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但是你猜出来了。”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西门春为什么要叫傅红雪到他那里去拿包袱。”
萧别离道:“只有这一点?”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又发觉他居然将傅红雪请到里面去吃饭。”
萧别离道:“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叶开道:“很奇怪。”
他接着又道:“现在这地方每个人都已知道傅红雪是万马堂的对头,像他这么圆滑的人,怎么肯得罪万马堂?”
萧别离道:“不错,他本该连那包袱都不肯收下来的。”
叶开道:“但他却收了下来。”
萧别离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叶开道:“所以我才会猜她是杜婆婆。”
萧别离道:“你没有猜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猜错。”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已经被我吓死了。”
萧别离怔住。
叶开道:“你想不到?”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西门春呢?”
叶开道:“也死了。”
萧别离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来你的心肠并不软。”
叶开凝视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后悔让我挂账了。”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像他们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来了就没有走。”
叶开道:“也许他们是避难,也许他们的仇家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但他们来的时候,傅红雪还只是个小孩子。”
叶开道:“那么他们为何要杀傅红雪?”
萧别离淡淡道:“你不该杀了他们的,因为这句话只有他们才能回答你。”
叶开叹道:“他们的确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只不过……”
萧别离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萧别离道:“他们说了什么?”
叶开道:“现在还没有说,因为我还没有去问。”
萧别离道:“为什么还不问?”
叶开道:“我不急,他们当然更不会急。”
萧别离又笑了,凝视着叶开,微笑道:“你实在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叶开道:“和三老板一样奇怪……”
萧别离道:“比他更怪……”
他这句话刚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铜锣声,还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势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马虎的杂货店。
火苗从后面那木板屋里冒出来,一下子就将整个杂货铺都烧着,烧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观火都不行,因为这条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间,整条街都已乱了起来,各式各样可以装水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出现了。
火光照着萧别离的脸,他苍白的脸也已被映红了,沉吟着道:“看来那火是从杂货铺后面的厨房里烧起来的。”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熄灯?”
叶开道:“那里根本还没有点灯。”
萧别离道:“但炉子里想必还有火。”
叶开道:“每家人的炉子里都有火。”
萧别离道:“你认为有人放火?”
叶开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有人会放火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为死人烧焦了后,就真的永远不能说话了。”
他忽然抢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抢着去救火了。
萧别离很快就已看不见他,但眼睛里却还是带着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过来一个人,悄悄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别离并没有扭头去看,缓缓道:“我刚得到个教训。”
这人道:“什么教训?”
萧别离道:“你若想要一个人不说话,只有将他杀了后再烧成焦炭。”
救火的人虽多,水源却不足。
幸好白天下过雨,屋子并不干燥,所以火势虽未被扑灭,总算还没有蔓延得太快。
叶开挤在救火的人丛中,目光就像鹰一样,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自己放的火。
这当然是种残酷而变态的心理,但放火的岂非就是残酷而变态的人?
只可惜这种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来的。
叶开正觉得失望,忽然发觉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过头,又发觉有个人很快地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是个头戴着毡帽的青衣人。
叶开当然也很快地跟着挤了出去。
他挤出去后,还是只能看到这青衣人的背影。
叶开常常喜欢研究人的背影,他发现每个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从一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青衣人的背影却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并不高大,行动却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这条街。
忽然间,四下就已看不见别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静寂。
叶开大步追过去,轻唤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这人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叶开看见他宽大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忽又觉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却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样一个人。
走得愈远,夜色就愈浓。
叶开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愿见他,刚才为什么要拉他的衣服?
这人若是本就想见人,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风吹草原,长草间居然有条小径。
这人对草原中的地势显然非常熟悉,在草丛间东一转,西一转,忽然看不见了。
叶开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着。
过了半晌,草丛中果然在低语。“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草丛中有人笑了,笑声轻柔而甜美。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眼力,有赏。”
叶开微笑道:“赏什么?”
沈三娘道:“赏你进来喝杯酒。”
第十九章 斩草除根
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竟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
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
摆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堂、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得她看来更美,但却是种很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是夏阳下的归鸿,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风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光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
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几乎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地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
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都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去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在梅花庵外,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的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四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创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拳,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惊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要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去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其实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沉吟着,终于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位白凤夫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凤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
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外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这三十个人却都是和马空群直接联系的,谁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个人是谁。”
叶开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们独特的兵刃和武功,这人多少总该看出一点线索来。”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这三十个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将他们惯用的兵刃也换过了,何况,这个人当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时心情当然也紧张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别人。”
叶开垂下头,沉吟着,忽又问道:“那位白凤夫人又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凄然道:“她……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虽然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却比谁都悲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但是有妇之夫,而且是那一门的对头。”
叶开道:“对头?”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叶开动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两个字来,没有不头疼的,其实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来惹你。”
叶开苦笑道:“我总认为魔教只不过是种荒唐神秘的传说而已,谁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来,魔教中人的确已没人露过面。”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约赌技,输了一招,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叶开叹:“白大侠当真是人中之杰,当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没有见着他。”
叶开道:“但他当年的雄姿英发,现在我还一样能想象得到。”
沈三娘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就因为天山这一战,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将白大哥当作不共戴天的大对头。”
叶开叹道:“魔教中的人,气量果然未免偏狭了一些。”
沈三娘说道:“白凤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独生女儿。”
叶开道:“但她却爱上了白大侠。”
沈三娘点点头,道:“就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叶开道:“她知道白大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从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她才动了真情。”
叶开长叹道:“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轻轻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愿等,有时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见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满意足。”
叶开的眼睛仿佛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问道:“白大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们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为白大哥虽然是一世英雄,但对他这位夫人却带着三分畏惧,所以才苦了我们的白凤姑娘。”
叶开叹息着,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女人最悲惨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去爱的男人。
沈三娘凄然道:“最惨的是,那时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叶开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这孩子就是傅红雪。”
叶开动容道:“他果然是来找马空群复仇的!”
沈三娘点点头,目中又有了泪光,黯然道:“为了这一天,她们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叶开道:“白凤夫人难道从未去向她的父亲请求帮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从不要别人可怜她,何况,魔教中人既然对白大哥恨之彻骨,又怎么会帮她复仇。”
叶开叹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来教养她的孩子,希望他能够为白大哥洗雪这血海深仇。”
叶开道:“看来她的儿子并没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现在的确已可算是绝顶高手,我敢说天下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谁知道,他为了练武曾经吃过多少苦?”
叶开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呢?”
叶开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带着些悲伤,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总比他好,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没有人管真是件幸运的事么?”
叶开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沈三娘轻轻叹息,柔声道:“我相信你有时也必定希望有个人来管管你的,没有人管的那种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叶开忽然改变话题,道:“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说的本来就很详细。”
叶开道:“但你却忘了说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自己。”
他凝视着沈三娘,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马空群以为我是白凤夫人的妹妹,其实他错了。”
叶开道:“哦?”
沈三娘凄然一笑,道:“我本来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却只不过是白凤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已。”
叶开道:“傅红雪认得你?”
沈三娘摇摇头道:“他不认识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我要找机会,混入万马堂去刺探消息。”
叶开道:“要查出那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当然是这件事。”
叶开道:“你没有查出来?”
沈三娘道:“没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愤沉痛之色,黯然接着道:“所以这几年我都是白活的。”
叶开看着她,道:“你只不过是白凤夫人的丫环,但却也为了这段仇恨,付出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一向将我当作她的姐妹。”
叶开道:“没有别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当然也因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问个明白才甘心。”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喜欢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盯着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欢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
叶开笑了,道:“看来你好像也要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我。”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沈三娘道:“是翠浓。”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傅红雪看着他要拉翠浓时,脸上为什么会露出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浓。”
叶开道:“不是翠浓是谁?”
沈三娘眼波忽然变得雾一样的朦胧,缓缓地道:“随便你要将谁当成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浓……”
叶开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声道:“谢谢你。”
叶开问道:“但我又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三娘垂下头,垂得很低,好像不愿再让叶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她才叹息着,黯然道:“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愿做的事!”
叶开道:“也许每个人都做过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做。”
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道:“你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确是怕害了他,他和我这种女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叶开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已尽了我的力,现在我再也不愿碰一碰我不喜欢的男人。”
第二十章 一醉解千愁
叶开举杯饮尽,酒似已有些发苦。
他当然也了解一个女人被迫和她们憎恶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边的散发,道:“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我真正喜欢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胧,似已有了些酒意。
叶开轻轻叹息,只能叹息。
沈三娘道:“其实马空群对我并不错,他本该杀了我的。”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你。”
沈三娘点点头,道:“所以我本该感激他的,但是我却更恨他。”
她用力握紧酒杯,就好像已将这酒杯当作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叶开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给她。
然后她就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仿佛对这杯酒十分珍惜。
叶开凝视着她,缓缓道:“我想你现在一定永远再也不愿见到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杀他,只有不见他。”
叶开柔声道:“但你的确已尽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着头,凝视着手里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声道:“你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若是我年轻,一定会勾引你。”
叶开凝视着她,道:“你现在也并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他,嘴角又露出那动人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就算还不老,也已经太迟了……”
她笑得虽美,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之意。
一种比甜还有韵味的苦涩之意。
一种凄凉的笑。
然后她就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又取出一樽酒,带着笑道:“所以现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过。”
沈三娘:“可是在你还没有喝醉以前,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说道:“你当然看得出傅红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但他却又是个很脆弱的人,有时他虽然好像很坚强,其实却只不过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那打击若是再大一点,他就承受不起。”
叶开在听着。
沈三娘道:“他杀公孙断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你永远想不到他杀了人后有多么痛苦,我也从未看过吐得那么厉害的人。”
叶开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种痛苦,只怕他会发疯。”
叶开叹道:“但他却非杀人不可。”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
叶开皱眉道:“什么病?”
沈三娘道:“一种很奇怪的病,在医书上叫癫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羊癫疯,只要这种病一发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叶开面上也现出忧郁之色,道:“我看过这种病发作的样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这种病要在什么时候发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所以他永远都是紧张的,永远不能放松自己。”
叶开苦笑道:“老天为什么要叫他这种人得这种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他有这种病,马空群当然更不会知道。”
叶开道:“你能确定没有别人知道。”
沈三娘道:“绝没有。”
她的确很有信心,因为她还不知道傅红雪的病最近又发作过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马芳铃面前发作的。
叶开沉吟道:“他若紧张时,这种病发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叶开道:“他和马空群交手时,当然一定会紧张得很。”
沈三娘叹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那时他的病若是突然发作……”
她嘴唇突然发抖,连话都已说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开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边照顾着他。”
沈三娘道:“我并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叶开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应?”
叶开的目光仿佛忽然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只不过,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沈三娘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有两个人要杀他。”
沈三娘动容道:“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总该听说过‘断肠针’杜婆婆,和‘无骨蛇’西门春。”
沈三娘当然听说过。
她脸色立刻变了,喃喃道:“奇怪,这两人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道:“我奇怪的也不是这一点。”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么?”
叶开沉思着,道:“我刚说起他们很可能也在这地方,他们就立刻出现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出现得太快?太恰巧?”
叶开道:“不但出现太快,就仿佛生怕别人要查问他们的某种秘密,所以自己急着要死一样。”
沈三娘道:“不是你杀了他们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至少并不急着要他们死。”
沈三娘道:“你认为是有人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开道:“也许还不止这样简单。”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叶开道:“也许死的那两个人,并不是真的西门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
叶开沉吟着,道:“他们当然是为了一种很特别的理由,才会躲到这里来的。”
沈三娘道:“不错。”
叶开道:“他们躲了很多年,已认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叶开道:“但今天我却忽然对人说,他们很可能就在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叹道:“也许你知道的已太多。”
叶开道:“我既然已说出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因为他们想不通你怎会知道他们在这里,也猜不透你还知道些什么事。”
叶开道:“他们生怕自己的行踪泄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两个人出现,而且想法子让我认为这两个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门春。”
沈三娘道:“想什么法子?”
叶开道:“有很多法子,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叫一个人用断肠针去杀人。”
沈三娘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所以你当然就会认为这人是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若要杀人,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傅红雪。”
叶开道:“这也正是他们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
沈三娘道:“那两人若能杀了傅红雪,当然很好,就算杀不了傅红雪,也对他们这计划没有妨碍。”
叶开道:“对极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们出手之后,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门春就将他们杀了灭口,让你认为杜婆婆和西门春都已死了。”
叶开道:“谁也不会对一个死了的人有兴趣,以后当然就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们。”
沈三娘眨着眼,道:“只可惜有种人对死人也一样有兴趣的。”
叶开微笑道:“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们只杀人灭口一定还不够,一定还要毁尸灭迹。”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没有思想,看来这句话对你并不适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说,会动脑筋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动嘴,看来这句话对你也不适用。”
叶开也笑了。
现在他们本不该笑的。
沈三娘道:“其实我也还有几件事想不通。”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门春,他们是谁呢?”
叶开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个人的武功相当不错,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沈三娘道:“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也许我以后会知道的。”
沈三娘看着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总是能知道!”
叶开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么你想必也该知道,杜婆婆和西门春是为什么躲到这里来的。”
叶开道:“你说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道:“那三十个刺客中活着的还有七个,也许我们现在已找出两个来。”
叶开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们就是?”
叶开叹了口气,叹气有时也是种答复。
沈三娘道:“他们若是还没有死,当然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么人最可能是西门春?什么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说过,这种事无论谁都不能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们还没有死,就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他们既然可以随时找两个人来做替死鬼,这地方想必一定还有他们的手下。”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些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来暗算傅红雪?”
叶开叹息着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叶开沉吟着,道:“以他的武功,这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三娘也点了点头。
叶开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独生子,旁门杂学会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实在不少。”
叶开道:“但他却缺少一样事。”
沈三娘道:“哪样事?”
叶开道:“经验。”
他慢慢地接着道:“在他这种情况中,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却又偏偏是谁也没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叶开道:“所以你应该去告诉他,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是万马堂,真正的危险就在这小镇上,而且是他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沈三娘沉思着,道:“你认为马空群早已在镇上布好了埋伏?”
叶开道:“你说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确是。”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身边却已没有一个肯为他拼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孙断的死,对他本就是个很大的打击。”
叶开道:“一个像他这么谨慎的人,对自己一定保护得很好,公孙断就算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也绝不会想要倚靠公孙断来保护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孙断本就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比你更了解公孙断。”
沈三娘道:“所以你认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叶开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对付傅红雪的把握,现在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难道你认为傅红雪已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
叶开道:“假如他只想杀马空群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
沈三娘道:“假如他还想找出那六个人呢?”
叶开道:“那就很难了。”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在替我们担心?还是为马空群来警告我们的?现在我已渐渐分不清了。”
叶开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虽然说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细一想,这些秘密我们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叶开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将这些话告诉傅红雪,他只有更紧张,更担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叶开道:“你可以不告诉他。”
沈三娘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秘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淡淡道:“问我这句话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沈三娘道:“从来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叶开道:“那只因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举起酒杯,微笑道:“现在我只记得,我答应过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真的想喝醉?”
叶开笑得仿佛有些伤感,缓缓道:“我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叶开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来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凌晨。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穹苍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分带着神秘的银灰色。
长草碧绿。
叶开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叶开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
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叶开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穹苍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叶开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这里既没有死人,我也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在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第二十一章 无鞘之剑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土,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里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具,还杂乱地堆在路旁,几只破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连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街上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来更凄凉悲惨。
叶开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
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赚来的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过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挂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被。”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被烧到。
叶开苦笑着,正想找个人去问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叶开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
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缘了。
叶开认得他。
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叶开已差不多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这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现在就想不出陈大倌找他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做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问他,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
叶开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
他们显然不是请叶开来喝酒的。
天色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叶开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账的?
他们的确要找人算账,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傅红雪。
“自从这姓傅的一来,灾祸也跟着来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马虎的。”
“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
“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今天居然也开了口。
每个人提起傅红雪,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叶开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
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一走了之,所以……”
叶开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地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急了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对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当然没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命。”
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
叶开道:“你说的是三老板?”
陈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们怎敢去惊动他?”
叶开皱了皱眉,道:“除了三老板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
陈大倌道:“是个叫小路的年轻人。”
叶开道:“小路?”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
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
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陈大倌道:“不错。”
叶开道:“是不是路小佳?”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气道:“叶公子莫非也认得他?”
叶开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
叶开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
叶开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叶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我一门远亲的大少爷。”
叶开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带了信来,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谈了。”
宋老板道:“若是没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
张老实捏紧拳,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傅红雪的好看了。”
叶开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
陈大倌笑道:“叶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叶公子当作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叶开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知道叶公子对那姓傅的一向不错。”
叶开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叶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
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
叶开道:“你说。”
张老实道:“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否则……”
叶开道:“否则怎么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
叶开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
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叶开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
叶开道:“我只希望路小佳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
陈大倌道:“当然。”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他那柄剑……”
突听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
这是萧别离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楼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叶开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傅红雪的刀一样?”
萧别离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叶开道:“哪一点?”
萧别离道:“傅红雪的刀还杀三种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
叶开道:“只杀哪种人?”
萧别离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红雪不同,在他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叶开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萧别离道:“什么事?”
叶开说道:“不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傅红雪的刀快?”
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阳光已升起。
镇上的地保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萧别离和叶开却还留在屋子里。
叶开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
萧别离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马虎并不马虎,他干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上千两的银子。”
叶开沉吟着,道:“银子是烧不化的。”
萧别离道:“他也没有后人。”
叶开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那些银子来,就是地保的。”
萧别离笑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
叶开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话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叶开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叶开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叶开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开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叶开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叶开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
叶开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叶开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
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了房子。”
叶开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地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
银子若找出来,大家全有一份的。
叶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子埋在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震,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叶开,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叶公子你在这地方的酒账,全算我赵大的。”
叶开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照顾这个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叶开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叶开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
叶开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叶开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
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待在这种穷地方,却真是活受罪。”
叶开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两的银子在等着你去拿哩。”
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
叶开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喃喃道:“看你这小子倒真***够朋友。”
这条街虽然是这地方的精华,这地方却当然不止这么样一条街!
走出这条街往左转,屋子就更简陋破烂,在这里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赶车洗马的,那几个大老板店里的伙计,也住在这里。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蹲在那里起火。
她的背上背着个孩子,旁边还站着三个,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来却更憔悴苍老得像是老太婆。
叶开暗中叹了口气――为什么愈穷的人家,孩子偏偏愈多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没钱在晚上点灯,也没别的事做?
无论如何,人愈穷,孩子愈多,孩子愈多,人就更穷,这好像已成了条不变的定律。
叶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却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来让别人少生几个孩子。
但他相信,这问题以后总有法子解决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叠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瞪着叶开。
叶开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叶开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叶开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叶开又笑了。
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
叶开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叶开道:“你从不信神。”
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么值得我尊敬的事。”
叶开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叶开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会亡得那么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尊敬他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
傅红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
叶开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
叶开道:“你怎么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叶开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
他没有回头。
叶开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叶开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这世界上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着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眼,目中忽又露出了忧虑之色。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
叶开并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来,他不愿让傅红雪从现在一直紧张到日落时。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不是为了警告傅红雪。
他为的是院子里的棺材。
棺材本来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现在却已被碰坏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经被烧焦。
若不是赵大突然心血来潮,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烧光。
也许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将这些棺材烧了的。
叶开捡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阶上,将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掷过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发出“咚”的一响。
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掷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时,声音却变了。
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里有什么?
空棺材固然比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几口。
叶开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竟走过去将这几口棺材搬出来。
他为什么突然对空棺材发生了兴趣?
打开棺盖,里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里竟有个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里还会有什么?
棺材里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这死人竟赫然是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张老实。
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那块油围裙总算已被脱了下来。
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现在总算已安息了。
但他刚才明明还在镇上,身上明明还系着那块油围裙,现在怎么已躺在棺材里。
更奇怪的是,陈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头粮食行的胡掌柜,居然也都在棺材里。
这些人刚才明明也都在镇上的,怎么会忽然都死在这里?
是什么时候死的?
摸摸他们的胸口,每个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个时辰。
他们都已死了十来个时辰。
他们若已死了十来个时辰,刚才在镇上和叶开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叶开看着这些尸身,脸上居然也没有惊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当然有致命的原因。
叶开将这些人的致命伤痕,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忽然将他们全都从棺材里拖了出来,藏到庙后的深草中。
然后他就将这几口棺材,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他自己却还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后等着。
他在等谁?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骑马自草原上急驰而来,马上人衣衫华丽,背后驼峰高耸,竟是“金背驼龙”丁求。
丁求当然没有看见他,急驰到庙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墙头。
棺材仍还好好地放在院子里,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人影。
这正是放火的好机会。
于是他就开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烧得很快。
将这些棺材带来的人是他,将这些棺材烧了的人也是他。
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将这些棺材带来,又放火烧了呢?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距离日落却还有段时候。
叶开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着浓烟。
“关帝庙的火怎么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
叶开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叶开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红,是一身白,脸色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叶开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干什么?”
叶开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叶开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
马芳铃道:“我高兴。”
叶开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的。”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叶开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叶开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叶开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叶开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
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倌道:“为什么?”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话。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抱着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杆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风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叶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
乌骓已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禁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此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是背负着双手,纹风不动地站在长杆上,仰着脸道:“到了么?”
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
红衣人道:“有没有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像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
红衣人立刻低下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叶开,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叶开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叶开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口气,冷冷道:“可惜。”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
叶开道:“有一点。”
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极了。”
他居然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抢身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找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
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为何不先下来坐坐?”
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嚓”一声,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蝙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马芳铃突然拍手道:“好轻功……”
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
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杆,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脊上,再掉下来眼看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蹿过来,用光头在旗杆上一撞,竟将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远远抛在屋脊后。
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
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眨了眨眼,道:“为什么?”
红衣人道:“因为还有那半截旗杆,马上就要敲到你头上来了。”
马芳铃怔住。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杆怎么会忽然断了的?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抽了过去。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动手。”
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身不由主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
红衣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
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么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
叶开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
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叶开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断的,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地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出来,却是个风干了的桂圆皮。
红衣人的脸色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
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跳起七尺高,抡起了手里的半截旗杆,向屋檐上扑了下去。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突然飞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闪,旗杆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杆,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三尺多长的旗杆,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麻烦?”
红衣人道:“我高兴。”
叶开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竟遇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她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么从来不帮我?”
这人道:“你是谁?”
红衣人道:“我……我……”
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
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
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么要冒充?”
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
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巾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她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
人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女人脸色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出来。”
没有人出来。
她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躲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你。”
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
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苦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毛病倒不小。”
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很佩服她。”
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她至少比我有勇气。”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叶开瞧了过去。
叶开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么,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蹿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撒在叶开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
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不多,叶公子你说对吗?”
叶开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
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
叶开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
只听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高,也接得准。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叶开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来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并不是要我来杀你。”
叶开道:“你杀了那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
这人道:“好极了。”
叶开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进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叶开大笑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叶开手里的花生,道:“放下去。”
叶开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了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生。”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叶开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叶开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叶开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么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
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叶开。”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叶开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
叶开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
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
叶开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
叶开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
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带上。
叶开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呢?”
叶开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
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剑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叶开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也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叶开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叶开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叶开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叶开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
叶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
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么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叶开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
叶开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叶开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见过,怎么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叶开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
叶开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干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叶开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叶开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还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叶开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地剥,一颗颗地吃,才有滋味。”
叶开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都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叶开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
叶开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
路小佳道:“不错。”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
叶开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叶开说的话。”
第二十二章 杀人前后
陈大倌、张老实、丁老四,当然已全都进来了,好像都在等着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却仿佛一直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一眼,却冷冷道:“这里有没有替我付钱的人?”
陈大倌立刻赔笑道:“有,当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陈大倌道:“小人一定尽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尽力。”
陈大倌道:“请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还得替我准备两套全新的内衣,麻纱和府绸的都行。”
陈大倌道:“两套?”
路小佳道:“两套,先换一套再杀人,杀人后再换一套。”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颗坏的,我就砍断你的手,有两颗,就要你的命。”
陈大倌倒抽了口凉气,道:“是。”
叶开忽然道:“你一定要洗过澡才杀人?”
路小佳道:“杀人不是杀猪,杀人是件很干净痛快的事。”
叶开带着笑道:“被你杀的人,难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断他的腿,洗过澡后再要他的命。”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杀人之前还有这么多麻烦。”
路小佳道:“我杀人后也有麻烦。”
叶开道:“什么麻烦?”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烦。”
叶开道:“女人?”
路小佳道:“这是你说的第二句聪明话。”
叶开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烦本就是女人,这道理只怕连最笨的男人也懂得。”
路小佳道:“所以你还得替我准备个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陈大倌迟疑着,道:“可是刚才那位穿红衣服的姑娘如果又来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陈大倌苦笑道:“我怎么不怕,我这脑袋很容易就会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为她真是来找我的?”
陈大倌道:“难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陈大倌怔了怔,道:“那么她刚才……”
路小佳沉下了脸,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
陈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们泄露了风声,她知道我要来,所以就抢先来了。”
陈大倌道:“来干什么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为何不问她去?”
陈大倌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惊惧之色,但脸上却还是带着假笑。
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脸上的。
陈大倌的绸缎庄并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很有气派了。
今天绸缎庄当然不会有生意,所以店里面两个伙计也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赶回家去,他们在店里虽然是伙计,在家里却是老板。
陈大倌并没有在店里停留,一回来就匆匆赶到后面去。
穿过后面小小的一个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远想不到院子里竟有个人在等着他。
院子里有棵榕树,叶开就站在树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这里?”
陈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强笑道:“叶公子怎么没有在陪路小佳聊天?两位刚才岂非聊得很投机?”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连颗花生都不请我吃,我却饿得可以吞下一匹马。”
陈大倌道:“我正要赶回来起火烧水的,厨房里也还有些饭菜,叶公子若不嫌弃……”
叶开抢着道:“听说陈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这口福尝到。”
陈大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叶公子今天来得不巧,正赶上她有病。”
叶开皱眉道:“有病?”
陈大倌道:“而且病得还不轻,连床都下不来。”
叶开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陈大倌又怔了怔,道:“这种事在下为什么要骗叶公子?”
叶开冷冷道:“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么怪病。”
他沉着脸,竟好像准备往屋里闯。
陈大倌垂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带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带着叶开从客厅走到后面的卧房,悄悄推开门,掀起了帘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子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药香。
一个女人面向着墙,睡在床上,头发乱得很,还盖着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样子。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错怪你了。”
陈大倌赔笑道:“没关系。”
叶开道:“这么热的天,她怎么还盖被?没病也会热出病来的。”
陈大倌道:“她在打摆子,昨天晚上盖了两床被还在发抖。”
叶开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么还会发抖的呢?”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进去,掀起了被。
被里是红的。
血是红的!人已僵硬冰冷。
叶开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这女人惊醒。
他当作她永不会醒。
叶开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脸上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叶开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叶开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叶开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叶开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太困难,因为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脸上本就好像在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叶开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么神秘的易容术。”
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叶开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起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叶开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叶开道:“为什么?”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叶开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叶开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了“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叶开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脏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叶开,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刀柄。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叶开轻烟般从屋梁上掠下来,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床上,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
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
他们似乎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的花朵。
他再抬头,才看见叶开。
屋子里也很暗,叶开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叶开道:“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叶开道:“暗器就是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叶开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叶开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叶开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而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叶开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叶开道:“这五个人就叫作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道:“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叶开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么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叶开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以镇上没有人发现。”
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些人送来?”
叶开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材里?”
叶开道:“现在棺材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叶开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么会是别人?”
叶开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么人进去?”
叶开道:“现在我只知道采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么换的?”
叶开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谁?”
叶开道:“西门春。”
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么也从未听见过?”
叶开道:“我现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采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叶开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张老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叶开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么要选中陈大倌呢?”
叶开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他叹息着,想坐起来,但叶开却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叶开道:“张老实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讷讷道:“我姓宋,叫宋大极,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叶开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做他们的替身。”
叶开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叶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叶开道:“为什么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叶开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床上不成?”
叶开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叶开的话说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喃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叶开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叶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叶开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么就请叶公子到厅上奉茶。”
叶开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向叶开掷过来。
这一着当然也很出人意料,叶开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叶开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叶开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叶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开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叶开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若是没有准备,我怎么还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叶开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叶开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叶开淡淡道:“那么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叶开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相信你。”
叶开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痉挛,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叶开立刻蹿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已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叶开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叶开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蹿上去。
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么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么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第二十三章 铃儿响叮当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叶开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条黑猫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瞪着墙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
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叶开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会飞。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啪”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
蝴蝶不见了,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梅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叶开,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粉嫩,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着两枚金铃铛。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也有两枚金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铛就“叮铃铃”地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
刚才她站在旗杆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么地方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双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你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东西,但一个人只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们果然很听话。
第一个孩子走过,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愣,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缭乱,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做生意,一个可以去学做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竟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这只死蝴蝶呢?”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
少女看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很聪明。”
孩子红着脸,垂下头。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认得一个人,他的想法简直就跟你完全一样。”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过别人?”
少女道:“以前他总是打不过别人,所以也跟你一样,总是情愿自己吃点亏。”
孩子道:“后来呢?”
少女笑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就拼命地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现在好东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错,所以你若想要好东西,也得像他一样,去拼命学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点头道:“我懂,一个人要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对极了。”
她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铃铛,道:“这个给你,若有别人抢你的,你告诉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却摇摇头,道:“现在我不要。”
少女道:“为什么?”
孩子道:“因为你一定会走的,我要了,迟早还是会被抢走,等以后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样?”
少女道:“对极了。”
她忽就弯下腰,在这孩子脸上亲了亲。
孩子红着脸跑走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那个拼命学本事的人,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你为什么要问?”
孩子道:“因为我要学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少女眨着眼,柔声道:“好,你记着,他姓叶,叫叶开。”
孩子们终于全都走了。少女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瞟着叶开。
叶开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动,悠然道:“你得意什么?我只不过叫一个流鼻涕的小鬼来学你而已。”
叶开笑道:“其实他应该学你的。”
少女道:“学我什么?”
叶开道:“只要看见好东西,就先拿走再说,管他有没有人来抢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但若是我真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人拿走,我迟早也一定要抢回来的,拼命也要抢回来。”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欢的东西,又有谁敢来抢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们不来抢,总算是他们的运气。”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铃铛也开始“叮铃铃”地直响。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铛,就叫丁灵琳的铃铛。
丁灵琳的铃铛并不是很好玩的东西,也并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实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简直对丁灵琳的铃铛怕得要命。
但叶开却显然不怕。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丁灵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没有?”
叶开道:“忘了什么?”
丁灵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听那些人的来历。”
叶开道:“你好像并没有探听出来。”
丁灵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叶开道:“不怪你怪谁?”
丁灵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说他不会这么早来的。”
叶开道:“我说过?”
丁灵琳道:“你还说,就算他来了,你也不会让我吃亏。”
叶开道:“你好像也没有吃亏。”
丁灵琳恨恨道:“但我几时丢过那种人?”
叶开道:“谁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顾着去欺负别人。”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铃铛还圆,大声道:“别人?别人是谁?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到现在还帮着她说话?”
叶开苦笑道:“至少她并没有惹你。”
丁灵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见她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
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叶开。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叶开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叶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
叶开就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马空群,为什么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丫头究竟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叶开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叶开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我高兴。”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我。”
叶开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就好像她的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麦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会感觉出它是热的。
马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她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叶开……叶开最好去死。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第二十四章 烈日照大旗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血的字,却像是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芳铃说下去,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愈远愈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
他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
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愈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愈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马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得到她!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诮,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
他们还依稀能认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红衣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已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胡掌柜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愈看你愈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看手里的浴巾,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
第二十五章 一剑震四方
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地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灵琳点点头,道:“货愈多,我愈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绝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叶开。
叶开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叶开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那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叶开又打了个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了。”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笨蛋?”
叶开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
叶开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叶开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飙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飙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蹿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融化。
他忽然觉得**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地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做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悚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出,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苦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的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第二十六章 血海深仇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
萧别离阖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么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随着年华逝去,现在他唯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时,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
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
叶开很少这么笑的。他凝视着桌上的骨牌,并没有抬头去看萧别离。
萧别离却在凝视着他,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么?”
叶开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在听着。他看得出萧别离已准备在他面前说出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
过了很久,萧别离果然又叹息着道:“你当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萧。”
叶开承认。
萧别离道:“一个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道:“这句话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却不懂。”
萧别离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为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不姓西门。”
叶开道:“西门?西门春?”
萧别离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叶开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马虎店里时才想到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那时我才想到,我叫了一声西门春,他回过头来,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回头,只因为觉得惊讶,我怎会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萧别离道:“所以你才会认为他就是西门春。”
叶开叹道:“每个人都有错的。”
萧别离道:“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叶开道:“他在你面前怎么敢否认?”
萧别离道:“那时你还以为李马虎就是杜婆婆。”
叶开苦笑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里。”
萧别离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缓缓道:“因为谁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门春本是一个人。”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萧别离两眼,叹道:“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萧别离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门春了。”
叶开叹道:“这也就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只有西门春才是千面人门下唯一的衣钵弟子。”
萧别离道:“不是衣钵弟子。”
叶开道:“是什么?”
萧别离道:“是儿子!”
叶开动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萧别离道:“嗯!”
叶开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错了。”
萧别离叹息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叶开叹道:“我没有想到马空群会走,从来也没有想到。”
萧别离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他走不了的。”
叶开道:“可是他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他知道谁也不会错过路小佳和傅红雪的决斗。”
萧别离道:“他若要走,这的确是个再好也没有的机会。”
叶开道:“也许他正是为了这缘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诡计,故意要别人发现,为的只不过是要别人相信他的确是想暗算傅红雪,想杀了傅红雪。”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别人对他这目的完全没有怀疑的话,当然就想不到他其实是想乘此机会逃走而已。”
萧别离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叹道:“不错,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萧别离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萧别离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也没有想到他会走?是吧?”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尖针般的笑意,看着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会替他去找路小佳来。”
萧别离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还是很平静,而且竟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叶开反问道:“你不否认?”
萧别离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这种人面前,否认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笑了,笑得并不像平时那么开朗,仿佛对这个人觉得很惋惜。
萧别离叹了口气,黯然地道:“也许我的确走错了路。”
叶开道:“但你看来根本并不像是一个容易走错路的人。”
萧别离道:“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种。”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每个走错路的人,都有他的种种原因。”
叶开道:“你的原因是什么?”
萧别离道:“我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萧别离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叶开没有说话,这句话本不是任何人能答复的。
萧别离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渊博和神奇之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萧别离道:“他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称他为千面人神,也有人骂他是千面魔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叶开道:“你呢?”
萧别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虽然将平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但也留给我一副担子。”
叶开道:“什么担子?”
萧别离道:“仇恨。”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来。
叶开了解这种心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了。
萧别离道:“直到现在,江湖中人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已浮海东去,有人甚至说他已得道成仙。”
叶开道:“其实呢?”
萧别离黯然道:“其实他当然早已死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怎么死的?”
萧别离道:“死在刀下。”
叶开道:“谁的刀?”
萧别离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刀!世上并没有几个人的刀能杀得死他!”
叶开沉默。他只有沉默,因为他的确知道那是谁的刀!
萧别离冷冷道:“据说白大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据说他刀法不但已独步武林,而且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他语声中已带着种比刀锋还利的仇恨之意,冷笑着道:“但他的为人呢?他……”
叶开立刻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权批评他的为人,因为你恨他。”
萧别离道:“你错了,我并不恨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叶开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萧别离道:“我的确想杀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开摇摇头。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摇头。
萧别离道:“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叶开道:“可是……”
萧别离打断了他的话,道:“傅红雪就一定会懂的,因为这道理就跟他要杀马空群一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傅红雪也不认得马空群,但却也非杀他不可!”
叶开终于点了点头,长叹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萧别离目光似又到了远方,喃喃地叹息着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叶开眼睛突地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很清楚?”
萧别离黯然道:“我本来想忘记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叶开道:“因为你的这双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断的。”
萧别离看着自己的断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的刀能砍断我的腿。”
叶开道:“他虽然砍断了你的腿,但却留下了你的命。”
萧别离道:“留下我这条命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场大雪。”
叶开道:“大雪?”
萧别离道:“就因为雪将我的断腿冻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我连人都只怕已烂光了。”
叶开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场雪!”
萧别离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他面前。
白的雪,红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红。刀光也仿佛是红的,刀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
萧别离额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过了很久,他才长叹道:“没有亲眼看见的人,绝对想不到那柄刀有多么可怕,那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叶开立刻追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萧别离不知道。除了马空群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萧别离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
叶开道:“难道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萧别离冷笑道:“我就算无权批评他的人,但至少有权批评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浓,握紧双拳,嗄声接着道:“那柄刀本不该在一个有血肉的凡人手里,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下才能炼成的魔刀。”
叶开道:“你怕那柄刀?”
萧别离道:“我是个人,我不能不怕。”
叶开道:“所以现在你也同样怕傅红雪,因为你认为那柄刀现在已到了他手里。”
萧别离道:“只可惜这也不是他的运气。”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因为那本是柄魔刀,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种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叶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可是他并没有死。”
萧别离道:“现在虽然还没有死,但他这一生已无疑都葬送在这柄刀上,他活着,已不会再有一点快乐,因为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叶开忽然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打开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觉得这里很闷,闷得令人窒息。
萧别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一直都在怀疑你!”
叶开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窗外夜色如墨。
萧别离道:“我要你去杀马空群,本来是在试探你的。”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但这主意并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楼上的确有三个人。”
叶开道:“还有一个是马空群!”
萧别离道:“就是他。”
叶开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萧别离冷笑道:“他还不够,他只不过是个贪财的驼子。”
叶开道:“所以你们收买了他。”
萧别离道:“但我们却没有买到你,当时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将这件事去告诉马空群,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叶开冷冷道:“那价钱的确已足够买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些人现在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别离道:“他们死得并不可怜,也不可惜。”
叶开道:“可惜的是傅红雪没有死?”
萧别离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他也必将死在刀下。”
叶开道:“马空群呢?”
萧别离道:“你认为傅红雪能找到他?”
叶开道:“你认为找不到?”
萧别离道:“他本来是匹狼,现在却已变成条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杀死。”
叶开道:“你这句话皮货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若没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里来的?”
萧别离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莫忘记世上还有猎狗,而猎狗又都有鼻子。”
萧别离突又冷笑道:“傅红雪就算也有个猎狗般的鼻子,但是现在恐怕也只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了。”
叶开道:“是因为翠浓?”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道:“难道翠浓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马空群了?”
萧别离淡淡道:“莫忘记女人喜欢的通常都是珠宝,不是狐皮袍子。”
这次是叶开说不出话来了。
萧别离忽又笑了,道:“其实傅红雪是否能找到马空群,跟我有什么关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只有一点关系。”
萧别离道:“什么关系?”
叶开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萧别离道:“我问过,很多人都问过。”
叶开道:“现在你为何不问?”
萧别离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道:“但叶开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萧别离微笑道:“在我看来像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这次你错了。”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我管的并不是闲事。”
萧别离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萧别离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萧别离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多。”
叶开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萧别离冷笑。叶开忽然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他声音说得很轻,除了萧别离外,谁也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萧别离只听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就忽然冻结,等叶开说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光闪动。
闪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竟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他看着叶开时,眼色也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这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也不仅是恐惧,而是崩溃……只有一个已完全彻底崩溃了的人,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也在看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承认了?”
萧别离长长叹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萎缩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道:“我的确知道的太少,我的确错了。”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萧别离凄惨地点点头,道:“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这虽然已经太迟,但至少总比永远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骨牌,苦笑着又道:“我本来以为它真的能告诉我很多事,谁知道它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骨牌在灯下闪着光,他伸出手,轻轻摩挲。
叶开看着他手里的骨牌,道:“无论如何,它总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萧别离叹道:“它的确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没有它,日子想必更难过,所以它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怪它。”
叶开道:“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萧别离凄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总觉得能跟你在一起谈谈,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叶开道:“多谢。”
萧别离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肯的。”
他苦笑着,叹息着,突然出手,去抓叶开的腕子。
他的动作本来总是那么优美,那么从容。但这个动作却突然变得快如闪电,快得几乎已没有人能闪避。
他指尖几乎已触及了叶开的手腕。只听“咔嚓”的一声,已有样东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并不是叶开的手腕,而是桌上装骨牌的匣子。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叶开用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这本是个精巧而坚固的匣子,用最坚实干燥的木头做成的。
这种木头本来绝对比任何人的骨头都结实得多了,但到了他手里,竟似突然变成了腐朽的干酪,变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从他指缝里落下来。叶开的人却已在三尺外。
过了很久,萧别离才抬起头,冷冷道:“你有双巧手。”
叶开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着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萧别离道:“你想必还有个猎犬般的鼻子。”
叶开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这双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几年铁铸的骨牌后,无论什么东西到了这双手里,都会变得不堪一捏了。
萧别离道:“你难道真的不肯留下来陪陪我?”
叶开笑道:“这副骨牌陪了你十几年,你却还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岂非叫人看着寒心。”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跃起,以左手的铁拐作圆心,将右手的铁拐横扫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扫的威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现在几乎已完全在他这只铁拐的威力笼罩下。
这一拐扫出,屋子里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叶开的人却已到了屋梁上。
他刚用脚尖勾住了屋梁,萧别离突又凌空翻身,铁拐双举。铁拐里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
断肠针!他的断肠针,原来竟是从铁拐里发出来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动,难怪没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断肠针,都没有人能闪避。现在他发出的断肠针,已足够要三十个人的命!
但叶开却偏偏是第三十一个人。
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等他的人再出现时,断肠针却已不见了。
萧别离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还在寻找着那已不存在了的断肠针。
他不能相信。数十年来,他的断肠针只失手过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从不相信还有第二次。但现在他却偏偏不能不信。
叶开轻飘飘落下来,又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风,没有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别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问过你一句话,现在我也想问问你。”
叶开道:“你问。”
萧别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算不算是一个人?”
叶开笑了。有人问他这句话,他总是觉得很愉快,因为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没有人能做得到的。
萧别离当然也不会等他答复,又道:“我刚才对你三次出手,本来都是没有人能闪避的。”
叶开道:“我知道。”
萧别离道:“但你却连一次都没有还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还击,是你想要我死,并不是我想要你死。”
萧别离道:“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不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在这里开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萧别离双拳突又握紧,眼角突然收缩,缓缓道:“以前我能这么做,因为我有目的,因为我想保护马空群,想等那个人来杀了他!”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现在我已没什么可想,我怎么能再这样活下去!”
叶开吐出口气,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令他留在这里。
但萧别离却已只能留在这里。
他已无处可去。
看着叶开走出了门,他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抖得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的确刚从噩梦中惊醒,但醒来时却比在噩梦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静。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那骨牌还在灯下看着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抛出。
骨牌被抛出时,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
这才是一个人最悲痛的。
绝没有更大的。
东方已依稀现出了曙色。黑暗终必要过去,光明迟早总会来的。
青灰色的苍穹下,已看不见烟火,无论多猛烈的火势,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救火的人已归去,叶开站在山坡上,看着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里虽也觉得有点惋惜,却并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大地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就跟生命一样。
宇宙间永远都有继起的生命!大地也永远存在。
他知道用不着再过多久,生命就又会从这片焦土上长出来。
美丽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远景,一片青绿。
这时风中已隐约有铃声传来,铃声清悦,笑声也同样清悦。
丁灵琳已牵着那孩子向他走过来,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来了。”
叶开微笑着,看着这孩子。
看到这孩子充满生命力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远是正确的。
他走上去,拉起这孩子的手,他要带这孩子到一个地方去,将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里。
他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太多,爱得太少。
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的痛苦也总算有了价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泪却已干了。
叶开拉着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这是你父亲的兄弟,你要永远记着,千万不能和这家人的后代成为仇敌。”
“我会记得的。”
“你发誓永远不忘记?”
“我发誓。”
叶开笑了,笑得从未如此欢愉。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带不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
“你能找到他们?”
“你要记着,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
但现在草原上却仍是悲怆荒凉,放眼望去,天连着大地,地连着天,一片灰暗。
万马堂的大旗,是不是还会在这里升上去?
风在呼啸。
叶开大步走过寂静的长街。
这些日子,他对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现在他并没有那种比风还难斩断的离愁别绪。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