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是。”吕风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紧板着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如果小黑胖子真的是一名军统特务的话,放任他在黑石寨附近游荡,等同于放任不可预知的危险四下蔓延,还不如把他留在游击队里,至少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
万一小黑胖子像王队长判断的那样,根本与军统沒有任何关系,对喇嘛沟游击队來说,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年头读书人金贵,非但国民党嫡系和[***]八路军两家在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年青学生入伍,就连阎锡山、宋哲元这些地方军阀,也都把众学子们视若珍宝,青年学子脑子灵,接受新鲜事物快,在重武器应用和战斗指挥方面,具备其他人无法相比的优势,作为一个整体,他们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思维活跃,不容易被上司控制,但[***]人最不怕的就是思维活跃,当今中国,也最需要这种活跃,
“他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那个特务团也称教导团,培养的不是特务,是整个二十六路的军官种子。”见吕风还是沒有完全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游击队长王洪继续低声补充,“老二十六路在新兵训练、军官培养和以弱抗强方面,都很有一套,而咱们喇嘛沟游击队,眼下最缺的就是这些经验,况且你和我年龄都不小了,体力和精力都会越來越差,以眼下晋察冀军区的情况,短时间内又不可能给咱们派一些年青的骨干过來,所以咱们只能一边努力发掘培养游击队内部的优秀种子,一边敞开大门,接纳各方英才,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把革命的火种一代代传承下去,才能保住晋察冀军区北上草原的这个前哨不丢。”
“那个入云龙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人,又沒有什么特殊背景,应该能留得住,可那个张小胖子,我看有点儿悬!”副队长吕风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
“刚才也不是谁,恨不得立刻赶人家走。”王洪看了他一眼,笑着数落,“行了,能不能留住他,以后再说,先跟我一起出去招呼客人去,跟你掰扯了这么久,估计奶茶早就凉了。”
“我帮你拿,我帮你拿。”带着几分歉意,吕风伸手抢过王洪搜捡出來的资料,“这是,你既然想把他留下,怎么还替他找二十六的消息。”
“我答应过他的。”王洪一把抢回资料,迈动双腿,大步流星,“江湖上讲究言而有信,咱们[***]游击队,不能连江湖好汉都不如。”
“我差点忘了你是红胡子。”吕风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的确如王洪先前所说得那样,体力和精力都在大幅度退步,从后院的资料室到前院的会议室,不过是百十來米的距离,居然走得气喘吁吁,进了屋,重新跟客人们打过了招呼,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茶,一碗奶茶刚刚落肚,就闻见一股浓郁的油脂香味随风荡漾,
“羊肉已经烤上了,我出去给老胡打个下手。”轻轻放下喝空了的木碗,吕风又起身向外走,
“我去吧,你歇一会儿。”机枪手大周尊敬老人,主动站起來替吕风分担工作,
“我去吧,你跑了好几天了。”吕风心疼下属,摇头拒绝,
“要我说啊,咱们不如一起过去,就在院子头吃,找个树荫坐下,保准比屋子里头凉快。”听见两人的争执,游击队长王洪缓缓站起身,手扶着桌案大声提议,
“好啊。”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人大声响应,作为江湖汉子,他们也不喜欢坐在桌案边文绉绉地细嚼慢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更附和他们的身份,
只有张松龄沒有回应,双手捧着王洪刚刚找來的资料,物我两忘,资料上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所占篇幅其实非常小,有时甚至只用短短几行字便一笔带过,但就这几行字,也让他感觉到激动不已,比起报纸和传言中的扑风捉影,军队内部传阅的资料虽然简略,却胜在真实,只是寥寥数篇,就将二十六路最近半年來的动向,在张松龄脑海里面绘制了个清清楚楚,
打完了娘子关,二十六路又参加了太原保卫战,太原保卫战结束之后,紧跟着就参加了台儿庄战役,然后是峰县追敌,然后是泥沟庄阻击战,然后是徐州断后,这支部队还是象去年时一样英勇,还是象去年一样,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局部胜利,却无法扭转整个国民革命军的颓势,眼睁睁地看着战机一个接一个流失,眼睁睁地看着曰本鬼子将弟兄们用姓命堆下來的阵地,一个又一个重新抢了回去……
“一会儿有时间再慢慢看吧,开饭了,大伙都等着你呢。”赵天龙不愿看着好朋友失礼,走过去,轻轻推了下张松龄的肩膀,
“呃。”张松龄本能地用胳膊将资料死死压住,然后愕然抬头,看到他那魂不守舍模样,游击队长王洪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不用紧张,这些资料都送给你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送给我。”张松龄好像沒听懂对方的话般,将资料按在胸口处,两眼一片茫然,
除了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资料中涉及更多的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自己的动向,眼下虽然是国共合作时期,可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拿一堆八路军的文件走,
“送你了。”王洪大声肯定,“都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了,用不着再保密,况且我也沒必要跟你保密。”
“谢,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我一会儿找几张纸,把有关二十六的内容总结一下就行,不会带着这些文件下山。”张松龄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站起來,大声向对方表态,
“走啦,走啦,吃肉去了,再不去,肉就烤老了。”王洪和蔼地笑了笑,带头走出了会议室,从小黑胖子的表现上看,留下此人的难度的确不小,可越是这样,王洪对此人越感兴趣,革命者大公无私,但革命者并非无情无义,越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成为革命者之后,信仰越是坚定,相反,那些表面上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甚至骨肉亲情的人,往往都是投机者,骗子,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心中的自私和冷血立刻曝露无遗,
奶茶有很好的消食化脂作用,在会议室里坐了这么久,大伙也的确有些饿了,跟在王洪和吕风两个身后,快步走向游击队的伙房,两只收拾干净了全羊,就架在伙房门前的碳堆正上方,幽兰色的火苗舔着羊脂,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刚刚结束了训练的游击队员们都被羊肉的香味给吸引了过來,在烤架旁边围了满满一大圈儿,每个人都轻轻地抽动鼻翼,嘴角的涎水光泽隐约可见,
“你们这些馋鬼,就知道吃。”大概是觉得战士们的表现实在有点儿给游击队丢人,副队长吕风快步走过去,伸手给了两名小队长每人一个脖搂,“带几个人去摘点儿新鲜蔬菜來,荤素搭配,然后再去地窖里把咱们去年自己酿的野果子酒搬十坛子出來,大伙都可以整一点儿。”
“好嘞。”听闻还有酒可以喝,游击队员们欢声雷动,吕风见状,赶紧大声补充,“每人只能喝一碗,别耽误了下午的训练,还有,今天值曰的都不准喝,我会让人把酒给你们留着,等换完了岗后下來再过瘾。”
“谢谢副队。”“谢谢副队。”只要有酒可喝,大伙也不在乎晚上几个小时,一边道着谢,一边匆匆跑去采摘蔬菜,吕风冲着大伙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快步走进伙房内,用力搬出一张大圆桌,“谁能过來搭一把手,这桌子是榆木打的,死沉死沉。”
赵天龙和周黑碳两个抢上去,从吕风手中接过桌子,然后按照此老的指挥,将桌子抬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摆开,机枪手大周带着另外几名游击队战士搬出了数张长条凳,围着大圆桌拼成了一个圈,游击队长王洪一手拉住赵天龙,一手拉住周黑炭,将他们两个硬拉到上风口位置就坐,随即又拉起张松龄,笑呵呵地询问,“小伙子,你能陪我整两盅不,。”
“能,能喝一点点。”张松龄无法拒绝一个长者的邀请,略作犹豫,笑着点头,
“那咱们四个就挨着坐,老吕酒量不行,让他去招呼别人。”王洪笑呵呵地挨着赵天龙坐好,然后示意大周给客人倒酒,“周队长,你从伙房把白酒拎一坛子出來,咱们这桌先整点儿白的。”
“嗯。”大周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从伙房里拎出一个大酒坛子,给本桌上每个人满了一木碗,
高粱酒的味道立刻压住了烤肉香,不断地刺激着人的鼻孔,游击队长王洪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火堆,大声招呼,“老胡,捡烤好的先切几块过來,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唉,这就來,这就來。”炊事员老胡擦了把脸上的油汗,举起刀,从正在烤着的羊背部片下两块最肥最嫩肥的长条,每一条都有三、四两重,一面颜色金黄,另外一面却呈淡淡的粉色,摆在一个长条形木头盘子上,与酱料一道端上了桌,
“來,尝尝老胡的手艺,山里头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硬菜,大伙凑合着吃。”游击队长王洪也拿起一把游击队自己打造的小短刀,将大木盘上的肉条切成一两左右的小块,热情地布到客人们面前的小木盘内,
他本來长得就像个农家老汉,再配上满嘴的大实话,更令人无法将他的身份与传说中那个红胡子联系到一起,赵天龙等人道了声谢,用短刀扎起肉块,慢慢放到嘴边,牙齿轻轻一碰,一股又浓又热的汁水立刻滚进了喉咙,
“地道。”周黑炭大声夸赞,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盘子里的肉吞了个干净,“地道,比山下那些蒙古蛋子烤得都地道,我从小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烤肉。”(注1)
“我本來就是蒙古人。”正在火堆旁转动肉羊架子的炊事员老胡闷声闷气回应,“我叫胡嗒嘎,老胡只是大伙图方便。”
“哦,。”周黑碳咧了一下嘴,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赵天龙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让你嘴巴沒把门的,这回,出洋相了吧,,罚酒,罚酒,自己先整一碗,算是给老胡道歉。”
“该罚,该罚。”周黑炭端起酒碗,向老胡举了举,一饮而尽,
“叫就叫了,我又不会少块肉。”炊事员老胡原本就沒生气,见周黑炭喝得痛快,立刻憨憨地笑了起來,“算了,我陪你喝一碗,咱们俩交个朋友。”
说罢,快步走向圆桌,把大周面前的酒碗抢了,也一口闷了个精光,
江湖人最欣赏直爽汉子,见老胡如此豪气,周黑炭立刻端起了第二碗,“行,以后你老胡就是我周黑炭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打声招呼。”
“好说,好说。”老胡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一边喝着,一边慢慢走向火堆,“你们继续,我得看着羊肉,这东西,烤小了发酸,烤大了就立刻变老。”
一场因为口不择言而差点引发的误会,在当事双方的刻意退让下,顺利消解于无形,酒桌上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活跃,游击队长王洪起身又给客人们布了一回羊肉,然后举起酒碗,以此间主人的身份相劝,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三位客人举碗回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
片刻后,去摘菜与搬果酒的游击队员们也纷纷返回,在另外几棵大树下围成七、八个大圈子,开始用餐,待给队员们都安排好了吃喝,副队长吕风又端着一碗果酒走向了赵天龙,笑呵呵地向对方发出邀请,“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却一直沒见到过真人,今天难得碰上,來,让我敬你一碗。”
“吕队长客气了。”赵天龙端起酒碗跟吕风碰了碰,鲸吞虹吸,
吕风冲他笑着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周黑炭和张松龄,与后两者也各自碰了一回,喝下了大半碗酒,笑呵呵地离去,
紧跟着,又有两名游击队的干部走过來,依次向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敬酒,宾主双方谈笑炎炎,喝得十分舒畅,再接着,第三波敬酒的人上前,却是昨天曾经并肩作战的游击队员,赵天龙等三人沒理由拒绝,又端起酒碗喝了个痛快,
转眼酒过三巡,宾主俱眼花耳热,信口聊起草原上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皆对曰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
“那帮王八蛋甭看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其实根本沒拿咱们中国人当人,偏偏有一帮孬种自己犯贱,伸着舌头去舔人家的屁股沟,转过头來,还好像得了多少好处般,趾高气扬….”赵天龙拍着桌案,愤恨不已,
“就是,咱们这里,不争气家伙太多,才一百多小鬼子,就愣是把黑石寨方圆几百里全给管得死死,那些狗屁王爷,国公,欺负老百姓时有种着呢,见到曰本鬼子,立刻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一般,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他们被满清驯服的时间太长了,向强者低头,早已经成了习惯。”一碗白酒和大半碗果酒陆续下肚,张松龄的话也开始变多,根据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见闻,大声总结,“不光是那些蒙古贵族如此,其他人,也未必好哪里去,就拿咱们昨天遇到的那个黄胡子來说吧,红、白、黄、黑,既然能跟王队长和周老哥齐名,按理儿应该算个豪杰,实际上呢,根本就是一……”
“别提他,老子才不跟他齐名。”沒等张松龄说完,周黑炭大声打断,“丢死人了,马贼的脸,都被蒋葫芦那孬种给丢尽了,先给藤田老鬼子当枪使,跟我拼了个两败俱伤,然后又被老鬼子收拾,拿机枪扫掉了几十名弟兄,就这样,他都沒敢冲藤田老鬼子哼哼一声,丢下弟兄,自己一个人跑了。”
“孬种。”赵天龙接过话头,继续大骂,“还有保安队,也是一群孬种,心甘情愿地给曰本人当奴才,也不怕自己的老祖宗在地下气得翻跟头。”
“的确是这样,这一带的汉歼蒙歼,比曰本鬼子还多,杀起自己的同胞來,也丝毫不亚于曰本鬼子。”听大伙骂得痛快,红胡子想了想,笑呵呵地接口,“可三位想过沒有,为什么汉歼蒙歼会那么多,。”
“这…”非但赵天龙和周黑炭被问住了,连张松龄这个读书人,也被问得张目结舌,事实上,岂止是草原,中原地区的汉歼数量一样是鬼子好几倍,他们争相出卖自己的同胞,出卖自己的祖国,并且还以此为荣,沒有半点儿负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为什么那些汉歼出卖同胞和祖国出卖得如此理直气壮,张松龄早就在想这个问題,却始终沒有找到一个确定答案,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附近突然传來一阵喧哗,“中队长回來了。”“中队长,这边坐。”“中队长,坐我这边,还给你留着一块羊肉呢,赶紧趁热吃了它。”
在游击队战士们的热情邀请声中,一名身材匀称地汉子走了进來,先冲着大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快步走向游击队长王洪,“大队长……”
“回來了,路上还顺利吧,这边來,我先给你介绍几个客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云龙,这位,就是我的中队长赵小栓,他刚从斯琴那边…….”
介绍的话,被赵天龙刀子一样的目光打断,紧紧盯着赵中队长的眼睛,赵天龙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你,你也好意思姓赵,,滚犊子,咱姓赵的人里头,沒你这种断脊梁的东西。”
注1:蒙古蛋子,底层百姓对蒙古人的戏称,不是很尊重,但并非故意蔑视,在双方不是很熟的情况下,这样叫很容易引发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