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咕咕叫着。
在生人勿近森林,守护安倍家四周结界的十二神将天空,把闭着的眼睛朝向了宅院。
久久回来一次的主人的孙子的房间,好像很热闹。
刚才来访的魔怪,是已经很熟的爱宕天狗。
他们偶尔会来,聊聊异境之乡的事,听听神将说人界的事。
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开始的,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互相提供讯息、有时彼此协助的体制。
天狗进入昌浩房间后,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天空原本以为,天狗男孩是知道安倍晴明回家了,特地来探访,看来并不是这样。
除了猫头鹰的叫声之外,只有风声偶尔会敲响天空的耳朵。
阴气的云被驱散后的夜空,星光闪烁。
长期覆盖上空的阴气不见了,减轻了结界的负担,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连身为神将的天空都有这种感觉,更别说是京城的住民了。
不过,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应该一个也没有吧。
即便如此,人类还是会从大脑以外的身体深处、心灵角落,清楚感受到这件事。
天空坚守在生人勿近森林。再琐碎的事,同袍们也会逐一向他报告。
总而言之,他就是十二神将的支柱。
所以他几乎不会随便走动。
闭着眼睛的天空,想起了可以说是故乡的异界。
听说异界之地发生了剧烈的摇晃。自他诞生以来,从来没有遇过这种现象。
安倍晴明的孙子昌浩,耗尽十二神将最强斗将腾蛇的通天力量,铺设了连接人界与尸樱界的道路,把那个世界整个供奉为神,改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不管是人、物品、一根草、一棵树、普通的石头、一根毛发,只要被阴阳师供奉为神,就会成为神。
但是,并不是谁都做得到。
要把整个世界供奉为神,必须拥有相当的技术,人格也要配得上那个神。
要有坚强的心,且性情高洁、宽容、伶俐。
除非具备这些条件,并拥有高强的灵力,否则很难把那样的存在供奉为神。
是他在菅生乡度过的岁月,以及至今以来经历过的苦难、种种邂逅与从中得到的许多知识和经验,帮他完成了那样的丰功伟业。
天空微微一笑。
「喂,晴明……」
在遥远的过去,遍体鳞伤地施行召唤术的年轻人的身影,闪过天空脑海。
在他剑拔弩张的犀利中,总是带着几分被逼到绝境似的凶狠。
昌浩跟那个年轻人不一样。虽然外型有几分相似,但仅止于这样。
起码以前是这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从播磨回来的昌浩,似乎有了与以前刚邂逅时的主人相似的坚毅。
被冤枉、被逼出京城、被追杀时,即便有腾蛇和勾阵同行,当时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那之后,虽说是自己的选择,但昌浩继续留在播磨,在没有任何亲人的陪伴下,熬过了严酷的修行。
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娇气被一扫而空,身心都有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现在的昌浩,有种难以言喻的觉悟。
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为了收服所有神将,下了有勇无谋的赌注。当时,十二神将天空也在他身上看到了非常相似的觉悟。
「昌浩真的是你的孙子呢……」
十二神将天空想起过去,内心百感交集。
这时,昌浩正封着爱宕天狗,深深低下了头。
「所以……很抱歉,圣域的歪斜是我的责任。」
飒峰目瞪口呆,注视着昌浩,哑然失言。
昌浩没有做任何辩解。
自己五天前所做的事、那么做之前发生的事、那之间察觉的事等等,所有相关的来龙去脉,昌浩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飒峰。
飒峰盯着不隐瞒也不逃避的昌浩,半晌才开口说:
「———原来如此,好,我知道了」
觉得他的语调太过平静的昌浩,心里有点发毛,缓缓抬起了头。
「飒、飒……峰……?」
昌浩悄悄观察飒峰的样子,发现他意外地冷静。至少,在昌浩看来,他的表情是冷静到不能再冷静了。
天狗垂下视线,看着放在地上的面具。
「喂,飘舞,」天狗淡淡地说:「所谓阴阳师,就是做无法想像的事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应当知道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什么好惊讶的。」
不说话的面具,当然是沉默不语。
「没办法,这种事我太清楚了。喂,飘舞,你也是吧?你还在的话,应该会教我怎么压抑心中澎湃的激动……」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原来他只是看起冷静,其实一点都不冷静。
不,这样才正常,是昌浩希望他冷静的心情,蒙蔽了昌浩的观察力。
「飒峰,我真的……」
昌浩急着想说些什么,被飒峰举起一只手制止了。
「不用再说了,我不但对你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还同情你。」
「咦?」
看起来一直很冷静的飒峰,双眸突然燃起了白色火焰。
「可恶的是,为了某种意图铺下道路的人!」
天狗用很沉、很沉又很平静的声音怒吼。
昌浩看着他,心想:
他向来是个大好人,不,不对,他是天狗,不是人。应该说他向来是个大好天狗,所以几乎忘了他将究不属于人类,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怪。
惯用的手握在剑柄上的飒峰,眉毛、眼梢都高高吊起来,露出凄厉的笑容。
「可恶的家伙,你死定了,竟敢跟我们魔怪为敌,真是不知死活!」
天狗冷冷地撂下狠话,说会让那个家伙尝到生不如死的惨痛教训。
昌浩内心也被他那种气势吓到,怯怯地举起一只手说:
「请教一下……」
「什么事?」
被狠狠一瞪,昌浩在内心暗叫一声「哇,魔怪」,开口说:
「那个封印的歪斜,是怎么样的状况?」
飒峰的表情紧绷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情况不是很好……靠总领大人的力量,也没办法完全修复。」
执行封印的是国津神。总领天狗的妖力再强大,性质还是跟猿田彦大神的神通力量截然不同。
要重新封印并增加强度,必须使用与神同性质的力量。
「阴阳师,快想个好办法。没时间了,快,现在马上想。」
连珠炮般的语气既平淡又冷静,所以更可怕。
昌浩的眼神到处飘来飘去,努力挖掘大脑中的所有知识。
以前红莲的确召唤过高龙神到异境之乡,是不是可以跟那次一样,借用天津神的力量呢?
这个主意很不错,但昌浩想起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高龙神是天津神。猿田彦大神是国津神。同样是神,性质还是不同。
再说,死缠烂打请求高龙神,祂或许会答应帮忙,但是,那个神要求昌浩查明并解决树木枯萎的原因,昌浩到现在还在拖延。
昌浩有昌浩的苦衷,但桥归桥、路归路,那种借口恐怕对神说不通。神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那个国津神可能响应自己的召唤,前去爱宕乡提供协助呢?昌浩想到或许可以请来因「地御柱事件」而有联系的国之常立神。
「——」
昌浩相信自己未来的可能性,但也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有多少。
若以第三者的眼光来评断自己的实力,毋庸置疑,绝对没有足够的力量请来国之常立神。
必须是能与猿田彦大神相匹敌,或者神格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神,才能修复封印的歪斜。
既然连总领天狗的飓岚都判定自己的力量不足,那么,昌浩能够请来的、能够驱使的神,力量也一定不足。
这样的话,就没有办法可想了。
昌浩进退维谷。
抑郁的沉默在房间内蔓延堆积。
「……」
就在昌浩低头不语时,有个声音如划破黑暗的一道光芒,刺穿了他的耳朵。
「我知道了。」
昌浩和飒峰同时把视线朝向那个声音。
不知何时,十二神将玄武在两人身旁现身了。
「我的主人安倍晴明请你们两人过去。」
已经过了半夜。
昌浩心想父母应该都已就寝,便带着飒峰从庭院走向祖父的房间。
吉昌和露树都知道久久才回来一次的小儿子不好好睡觉,还闹得鸡飞狗跳,但什么也没说,随便他怎么做。
昌浩真的很感激,但同时也觉得辜负了父母对自己的关爱,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歉疚感。
他下定决心,等所有事情解决后,一定要做些孝顺父母的事。
「爷爷,您睡了吗」
为了慎重起见,昌浩先在外廊出声招呼,回应他的却是半傻眼的语气。
「就是还没睡才会叫你来啊,快进来吧。」
「是。」
昌浩尴尬地耸耸肩,玄武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进去啊,飒峰,准你进去。」
天狗飒峰诚惶诚恐地回应准他进入主人房间地玄武:
「感激不尽,那么,我就打搅了。」
飒峰与垂头丧气的昌浩成对比,挺直背脊,敏捷地爬上了外廊。
昌浩还没伸出手,门就先被打开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昌浩。」
站在那里的是太阴。
勾阵靠着柱子坐在墙边,白色小怪趴在她的大腿上。
昌浩和飒峰进入房间,小怪也完全没有反应。
勾阵察觉昌浩的视线,轻轻叹口气说:
「它只是在睡觉,不用担心。」
昌浩默然点头。
长耳朵、长尾巴,都软趴趴地下垂。可以看到胸部规律地轻微上下起伏。
以前曾经被熟睡不醒的勾阵当成枕头的小怪,现在的处境完全相反。
看来,神气枯竭的神将,都会把同袍当成枕头。
这种大错特错的认知正在昌浩内心萌芽,玄武却浑然不知,用高亢的声音严肃地税:「晴明啊,发生了超越想像的事,必须及早解决。」
起身坐在垫褥上的晴明,在单衣上披着外衣,靠着凭几沉吟。
昌浩看到祖父披在身上的衣服,稍稍偏起了头思索。
祖父有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仔细看,连布的质料都很少见,感觉比自己和祖父平时穿的衣服高级许多。
昌浩从来没看过,所以有可能是祖父住在吉野的参议山庄时,那边的人替祖父准备的。
成亲的参议岳父,拥有与身分地位相当的财力。
安倍晴明是人人称颂的大阴阳师,也是最重视的女婿的祖父,所以参议可能在衣食住行上都做了细心的照料。
想到这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几年,昌浩都没住在安倍家。
这件衣服也可能是祖父去参议的山庄之前新做的。
自己出生的家,当然也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昌浩离开的时间,已经久到足够发生那些事了。而祖父和父母也一样,越来越不知道关于昌浩的事。
分隔两地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弥补这种事,必须透过很多的交谈。
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时间。
老人严肃地对来访的天狗说:
「飒峰大人,这次都怪我这个不肖的孙子……」
「请别这么说,晴明大人,这种客套话毫无意义。」说得铿锵有力的飒峰,把脸转向了昌浩,「你也是,昌浩,絮絮叨叨地埋怨、烦恼,不但愚蠢到极点,也只是浪费时间吧?有那种时间,还不如想想该怎么保住封印。」
飒峰稍作停顿,摸着来这里之前戴上的面具。
「其实……我的个性也跟你一样,总是不自觉地想怎么会这样,只顾着追究原因,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昌浩幡然醒悟,眨了眨眼睛。
「所以,我会试着思考,如果是飘舞会怎么做。」天狗把双手摆在在膝上,正襟危坐地说:「阴阳师,我们异境之乡正面临危机,绝对不能让那个连说都不想说出口的恶神被释放。」
房间里的空气应声凝结。
「我们爱宕天狗请求你们,想出解决这件事的办法。」飒峰两手伏地叩首。
「今晚,我是以总领天狗飓岚的代理人身分,来拜访贵府。我说的所有话,都可视为总领说的话。」
这时候,把头垂得更低的飒峰,语气开始显露焦躁。
「拜托……这样下去,封印真的会……逐渐毁坏……」
逐渐毁坏。
飒峰的话在昌浩内心深处,造成了不明所以的震荡。
说是震荡,或许不如说是震撼。
封印会逐渐毁坏。逐渐毁坏。
原因不明。但是,昌浩觉得不只封印,好像其他东西也逐渐毁坏了。
这或许就是陷入沉睡深渊的小怪常说的「阴阳师的直觉」
沉思了好一会的晴明,望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说:
「太裳、白虎,过来。」
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两道神气就降落现身了。
是十二神将白虎与十二神将太裳。
晴明看看他们,再把视线移移到玄武身上。
「玄武。」
玄武挺直了背脊。
「你们跟这位飒峰大人一起去异境之乡,修复封印的裂痕。」
三名神将瞬间互看了一眼。
他们都去异境之乡,晴明的手下就会减少。
在这种战力大大折损的状况下,怎么可以再有三名神将离开主人。
但是,老人的眼神不准他们反驳。
虽说不是故意的,这件事显然是昌浩的疏忽造成的,既然昌浩没有办法解决,晴明就必须处理,否则状况会更糟。
昌浩咬住嘴唇,握紧了双拳。
能做的他都做了,最后却还是要麻烦他最不想麻烦的祖父来替他擦屁股。
而且,飒峰和晴明都没有责怪他一句话。
这是最令他难过的事。
「遵命。」
太裳两袖交合拱手行礼,白虎在他旁边默默点头。
玄武单脚跪在晴明旁边说;
「晴明,有白虎和太裳就够了吧?为什么还要派我去异境?」
漆黑的眼眸似乎在对晴明说「我想留下来」。
晴明笑着说:
「是为了预防万一。各界的歪斜,都可能发生我们无法想像的事。」
若不幸发生这种事,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容易思考对策。
「你也看见了,我现在不能动。这里还有天空和勾阵,所以,你不必担心……虽然红莲变成那个样子……」
晴明瞥一眼勾阵大腿上的小怪,玄武也把视线转向那里。
在两对视线的注视下,小怪还是动也不动。
「所以,拜托你了,玄武。异境之乡平静了,人界和异界也会平静下来吧。」
所有世界彼此相连。
默默听着祖父说话的昌浩,眨了眨眼睛。
异界也会平静下来是什么意思?
晴明发现昌浩满脸疑惑,用眼神制止他发问。
「——知道了。」
玄武回答得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答应了主人。
看着这段过程的飒峰,松口气,行个礼说:
「晴明大人、神将们,我由衷致谢」
「不用道谢了,还是赶快出发吧。」被晴明这么一说,飒峰把嘴巴抿成了一直线。
「承蒙费心,实不敢当。那么,告辞了。」
天狗把视线转向神将们,站起身来。神将们对晴明点点头,跟在飒峰后面走出房间。
张开背上翅膀的飒峰,回头望向昌浩。
「昌浩。」
站在木门前送行的昌浩,觉得飒峰面具下的眼睛带着笑。
「你变强了呢,竟然会使用足以撼动异境封印的法术了,好佩服。」在這这么紧急的状态下,飒峰却显得很开心,「我也要精益求精,绝不能输给你。」
天狗对晴明和昌浩微微行个礼,转身离开。
昌浩慌忙接上一句。
「飒峰,再见!」
「喔!」
飒峰点点头,一拍翅便飞上了天空。
「那么,晴明,我们走了。」
白虎的风包围了太裳和玄武。
晴明倚靠着凭几,举起了一只手。
「嗯,拜托你们了。」
「晴明,我们不在时,也要好好休养,努力复原喔。」
乌黑头发随风飘扬的玄武这么说。长长的下摆涨满了风、袖子也迎风摇曳的太裳,站在玄武旁边,用诚挚的眼神注视着晴明。
「玄武说得没错,在我们回来时,一定要让我们看到您比现在更健康,请答应我们。」
晴明苦笑著说:
「不要强人所难嘛……如果你们三两下就把事情解决,明天天亮就回来了,那怎么办?」
「那就到时候再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好自为之。」
「勾阵,你要看紧晴明。」
勾障没回答,对合抱双臂的白虎挥挥手。
被神气包围的神将们,从星光闪耀的天空飞走了。
走到外廊的昌浩,目光追逐著转瞬间消失踪影的他们,喃喃说著:
「对不起……拜托你们了……」
◇◇◇
现在是夏季中旬的夜晚,从五天前就不时会吹起凉爽的风。
长期覆盖天空的云,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开始有了阳光和月光。
接近满月的月光,一天比一天皎洁,许久不见的星光含蓄地闪耀着。
在皇宫深处被门与墙包围的寝宫,夜晚分外宁静。
寝宫里有负责各种职务的侍女和侍从、负责内务的下臈、在军营里负责守备的卫士、值夜到天亮的公卿们,其中也不乏偷偷与侍女谈情说爱的人。
坐在国家最高位的皇上、皇后、皇子们,都住在这里,生活在这些人的包围、保护中。
寝宫发生过多次火灾,每次都会重建。宫殿、房间都建在同样的地方,家具的摆设也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小地方的装饰,在每次重建时都会有些微的改变,但会配合住在这里的皇上和皇后的喜好。
五座宫殿之一的飞香舍,又名为藤壶。被赐予这座宫殿的中宫彰子,在床帐里张开了眼睛。
有床帐围绕,却还是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寒意。
彰子爬起来,把外褂披在肩上,走出床帐。
有几名值夜的侍女在帷帐后面待命。平时,彰子有出来的动静,她们就会出声招呼,今晚却没有。
悄悄掀开帷幔一看,侍女们都坐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蜡烛剩没多少,烛火非常微弱。侍女们被火光照亮的脸,看起来十分疲惫。
彰子小心不吵醒她们,走出了藤壶。
从环绕宫殿的外廊,仰望没有云朵的天空。
她有点讶异,夜空竟然如此高远。
云层低垂了很久,一直有种天空压下来的奇妙压迫感,现在终于没有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气吸入胸口深处,扩张胸口,彷佛要把萎缩的身体从内侧撑开来。
现在还是半夜,离天亮还很久。
没看到守备的卫士,应该正好是巡逻的空档。
夜气比想像中冰凉,彰子不由得打起了哆嗦。
「不对……」
彰子摇摇头。
应该不是因为夜气。
自从她的丈夫卧病在床后,寝宫里人心惶惶,整个寝宫给人阴沉沉、冷冰冰的感觉,彷佛与人心相呼应。
阳光也一直被云层遮蔽,所以,有些日子的夜晚会凉到有点寒意。
有入觉得搬出火盆来用有点夸张,就在侍女服装下穿上冬天的单衣,抱着温石睡觉。
「喀、喀……」
从某处传来了咳嗽声,可能是在哪座宫殿待命的侍女。
「皇上……」
彰子的眼睛带着忧伤。
长期卧病在床的皇上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最近,很难分清楚皇上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界线很模糊。
而且皇上食欲不振,有时心想这样不行,勉强吃下去,也会吐出来。
负责食膳的内膳正,每天都竭尽心力准备容易入口、可以滋养身体的食物。
感受到这份心意的皇上,会硬撑着爬起来,动动筷子,但食量越来越小了。
皇上已经形容枯槁,面黄肌瘦。
说要以「Shouko」①来称呼她时的皇上,表情沉稳而温暖,现在已然成了回忆。
彰子在胸前合拢披在身上的外褂,无力地垂下头。
她的身心都已成熟,做好了随时为皇上生孩子的准备。
不是为了尽到身为中宫的义务,也不是为了父亲的权势,是彰子自己想生下皇上的孩子。
然而,皇上内心还有已故皇后定子的身影,他的爱情都给了再也回不来的女人了。
每次醒来时,满脸憔悴的皇上都笑得很开心。
他说定子又来见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彰子总觉得皇上这么低喃时,生命就随着削减。
她不想阻止皇上思念死去的人,也阻止不了。不管做什么,都赢不了死去的人。
所以,她早已决定接受皇上的所有一切,包括皇上爱着定子的心。
希望有那么一天,皇上会把给了定子之外得心,投注在她身上。
前几天进宫来探望父皇的内亲王的身影,闪过彰子脑海。
内亲王脩子看起来很成熟,越来越像母亲定子了。长大后,应该会更像。
她住了几天,就回竹三条宫了。
服侍过她的侍女笑着说:「公主殿下不但长得像已故的皇后殿下,也很像藤壶中宫殿下呢。」
定子与彰子是堂姐妹,所以长得像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吧?
定子遗留下来的孩子敦康、媄子,目前都由藤壶的彰子抚养,所以彰子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脩子。
看到弟弟、妹妹健康地成长,脩子似乎很安心。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应该很担心他们。
尽管如此,她还是回去了竹三条宫。那里有已故定子的回忆,是定子辞世的地方。
孩子思念母亲的心,也是无法阻止的。
彰子驻足而立,望着清凉殿的方向。那里是做为皇上寝殿的夜殿,一整天都有侍女守候,照顾生病的皇上。
很少有彰子能为皇上做的事。待在身旁为皇上拭汗、更换汗湿的睡衣,也都是侍女们的工作。
彰子一天会去探望皇上几次。运气好的话,正好遇上昏睡与昏睡之间的短暂时间,当视线交会时,皇上会对她微笑。但皇上大多处于梦与现实之间,即使彰子呼唤他,他也很少回应。
而且,这种时候,彰子好几次都听见他如梦呓般不断呼唤一个名字。
呼唤着那个名字的皇上,即便身体因病不舒服,看起来还是很幸福。
「……」
彰子的嘴角浮现苦涩的笑容。
看到卧病在床却幸福洋溢的皇上,彰子其实十分心痛。
她知道,皇上对她这个藤壶中宫,一定没有那样的感情。
定子一直存在于皇上内心的最深处。
有个身影闪过彰子脑海。
以前,她曾对某个男孩有过淡淡的感情。
那个男孩也跟皇上一样,内心最深处存在着另一个女孩。
自己喜欢的人,总是喜欢另一个人。
那种感觉好惆怅,有些痛苦。
彰子叹口气,甩甩头。
「该睡了……」
心情会这么低落,是因为心被夜气冻坏了吧?
要不要叫醒睡着的侍女,请她准备温石呢?
边想着这些事边转过身去的彰子,把手伸向藤壶的木门时,从通往清凉殿的渡殿那边的木门,传来紧迫的叫喊声。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彰子慌忙进入木门,躲在帷屏后面。
侍女们被吵醒,会起来看发生什么事。如果她们看到她,一定会替她担心,也会自责居然打瞌睡而没发现她跑出去了。
幸好没人发现,彰子溜回床帐内,脱掉外褂,躺在垫褥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床帐外响起侍女的叫唤声。
「中宫殿下、中宫殿下。」
彰子隔了一会才回应。
「怎么了?」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刚才清凉殿的侍女来过……」
彰子瞪大眼睛,发出吐气般的微弱声音。
「咦……?」
侍女用颤抖的声音说:
「请快做好准备,皇上的龙体……」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①shouko:彰子的发音可以是「shouko」,也可以是「akiko」,大家都叫她「akiko」。章子刚入宫时,皇上把她当成彰子,凑巧决定叫她「shouko」,而章子的发音也刚好是「shouko」,所以章子觉得很欣慰,起码可以保住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