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浩正在回想傍晚时敏次说的话,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一大跳,眨了眨眼睛。
「安倍大人,你要去哪里?」
「咦?」
昌浩惊慌地回应后,就看到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卫士受不了似的叹口气,对他说:
「走这边才对,你再发呆会跟丢哦。」
「啊……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昌浩坦然道歉,看起来比父亲吉昌年长的卫士,莫可奈何地笑着说:
「安倍大人今天是第一次轮班巡视吧?也难怪会紧张。」
卫士点着头,一副可以理解的样子,拍拍昌浩的背,叫他不用紧张。
他拍得太用力,害昌浩差点向前扑倒,昌浩边哇地大叫,边重新站稳。
卫士和检非违使看到他那样子,都笑了起来。
昌浩觉得很尴尬,把嘴巴撇成了ヘ字形。
他绝不是紧张,但又懒得一一解释,就当作是那样了。
戒备巡视的队伍是由检非违使和卫士各四名,加上两名阴阳生,十名组成一队。
开始巡视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这期间都没有可疑怪物出现的报告。
原本因紧张、戒备而提心吊胆的警备队,经过七天后,似乎有点松懈了。
昌浩暗自思索。
开始松懈是最危险的时候。
回想自己一个人夜巡时,曾经稍微松懈,妖怪就像看准了那一刻似的发动了攻击。
「嗯,不禁想起小时候的我。」
不知不觉殿后的昌浩,用走在前面的卫士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一直隐形待在旁边的六合现身,默默低头看着他。
「啊,以前六合也常陪着我呢,好怀念。」
「嗯,是啊……」
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应,可能是因为不赞同昌浩的话,但顾虑到他的感受,所以勉强回应。也可能是因为在回想过去种种,所以反应慢了一些。
昌浩边祈祷是后者,边小心观察四周。
他不放过任何声音,并靠本能去察觉异状。
不能完全靠眼睛,因为耳朵和触觉的反应比眼睛更敏锐。
在这样的戒备中,昌浩脑中又闪过脸色苍白、忍不住咳、讷讷说着话的藤原敏次那张脸。
「……」
昌浩眨个眼,低声嘟嚷。
「被破坏的坟墓四周,每天晚上都有白色蝴蝶在飞……」
◇ ◇ ◇
「听说坟墓被破坏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昌浩觉得敏次说话的声音特别低沉。
「……」
微刺的感觉掠过昌浩的背脊。
说到这里,敏次又咳了一下,试着把卡在喉咙的东西吞下去。
昌浩吞口唾沫问他:
「你说被破坏,意思是……」
有好几个贵族在看到一只鞋后,就化成了骨头。他们都被送往墓地埋葬了。
京城周边有几个墓地。
有化野、莲台野、鸟边野。
贵族各自被葬在与自己相关的地方。
因为死得太离奇,所以送葬的行列非常低调,尽可能避人耳目,悄悄前往墓地,连塔形牌都没立,只摆了石头。
是守墓人发现新的坟墓崩垮了。
一只鞋的贵族们都只剩下骨头,所以就直接埋葬了。其他人通常是火葬,但也有土葬的人。
土葬的尸体会逐渐腐朽,所以偶尔会有野兽闻到尸臭味靠过来,挖开坟墓,把尸体吃得乱七八糟。
守墓人在巡视有没有像这样被破坏的坟墓时,发现了那个坟墓。
只摆着石头的新坟墓被破坏了。
不是被挖起来。
而是有东西从坟墓里面爬出来,把坟墓推到了。
露出来的棺木,盖子是开着的。守墓人惊吓过度,没确认棺木里的情况,就把土埋回去,赶快逃回家了。
等他回到家时,发现身上的钱包不见了。
他搜索记忆,好像是拼命把土埋回去时,无意识地把钱包搁在哪了。
浑浊的天空越来越暗,夜晚就快来临了。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折回去,但他是守墓人,知道夜晚有盗贼会在那里徘徊,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钱包。
怎么会把钱包搁在那里呢?守墓人踩着沉重的脚步,心中懊恼不已。
黄昏时刻是逢魔时刻。
这个时间,那个地方通常不会有人。如果遇到人,那绝不是正常人类。
不,如果是活人还好,但在墓地出现死人也不稀奇。
守墓人是去鸟边野的一角,那里有被破坏了的某贵族新盖的坟墓。
到那里时,天色完全暗了。
守墓人点亮备好的火把,高举着火把寻找钱包,在石头后面找到了钱包。
他捡起钱包,检查里面,确定里面的钱币跟记忆中的数量一样。
呼地松口气的守墓人转身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候,高举的火把突然熄灭了。
用沾满油的布缠绕做成的火把,不可能三两下就被吹熄,火时无声无息地突然熄灭的。
守墓人尖叫一声,屏住呼吸,全身僵直。
漆黑降临。
守墓人勉强移动僵硬的脚,边嘎哒嘎哒发抖,边用手脚前端到处摸索,寻找回家的路。
看不见也很可怕,但留在这里更可怕。从现在起,夜会越来越深沉。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时,他就跟着木牌或石头的触感,慢慢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虽然只看得到黑影,但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好。
慢慢前进的守墓人,看到白色的东西掠过视野角落。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东西移动。
白蒙蒙的东西翩然飘舞。
是蝴蝶。绽放着淡淡光芒的白色蝴蝶,轻盈地飞舞着。
第一次看到这种蝴蝶的守墓人,张大了嘴巴。
现在是夜晚,看到飞蛾并不稀奇,但这只怎么看都是蝴蝶。
蝴蝶停在墓碑上,张合着翅膀。
通常,飞蛾停下来,会大大张开翅膀。而蝴蝶停下来时,则会半张开翅膀,或收起翅膀。
所以,那应该是蝴蝶。
守墓人看到翅膀轻轻张合的蝴蝶停留的墓碑,大吃一惊。
那是白天时他把土埋回去后,恢复了原状的新坟墓。
钱包就是掉在那附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其实没那么久吗?
这么想的守墓人,摇了摇头。
不对,自己的确从那个地方离开了。
难道是在哪里走错了路,一直在原地绕来绕去吗?
想到这里,守墓人毛骨悚然。总不会是妖怪或者死灵,想把自己关在这个墓地吧?
无论如何都要脱离这里。
守墓人背对蝴蝶停留的坟墓向前冲,好几次都差点跌倒,东撞西撞,拼了命往出口跑。
回过神时,那只白蝴蝶就在守墓人四周飞来飞去。
白蝴蝶在守墓人眼前翩翩展翅,逼近了他的眼睛。
他「呀」地尖叫一声。
白色翅膀淡淡浮现出图案。
那是一张哀怨地瞪着他看的人脸。
守墓人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浑然忘我地往前跑,回过神时,已经倒在自家门口。
饱受惊吓找回来的钱包,他的确塞进了怀里,但找遍全身都找不到。
敏次做了这样的总结,昌浩对他说:
「先不提蝴蝶,钱包应该是在守墓人昏倒时,被夜间盗贼抢走了吧?」
敏次回他说:
「嗯,我也这么想。」
说到这里时,正好到了敏次家,昌浩便向他告辞,回阴阳寮了。
钱包不见不奇怪,倒是那只蝴蝶很可疑。
「在墓地飞舞的白色蝴蝶啊……我可不想碰到。」
话说回来,四周一片漆黑,守墓人为什么看得见白色蝴蝶呢?有火把的话可能看得见,但没有火把,看得见才奇怪吧?
在没有光线的状态下,唯独那只白色蝴蝶清晰可见,那么,那只蝴蝶恐怕不是虫,而是虫。
埋头思考的昌浩,听见六合的声音在耳中响起。
《昌浩,你会跟不上卫士哦。》
殿后的昌浩抬头一看,惊觉自己已经离那群人有两丈远了。
他们手中火把的火焰袅袅摇曳着,因为距离太远,都照不到昌浩了。
急忙加快脚步的昌浩,不经意地环视周遭。
阴霾的天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月亮。要是没有火把的光线,检非违使和卫士们都看不见东西。
昌浩可以使用暗视术,但他们只能靠火把。
墓地的守墓人应该也是吧?当火把在墓地熄灭时,他一定怕得要死。
对昌浩来说,黑暗并不可怕。小时候,他也曾害怕黑暗,但现在完全不觉得怎样。
可怕的是来自黑暗的东西,以及在黑暗中聚集的的东西。
还有黑暗前方的东西。
想着这些事的昌浩,听见耳边有微弱的声响。
他屏住了呼吸。
是微弱的拍翅声。
他反弹似的环视周遭。
这里是朱雀大路,在八条和九条的界线附近。再往南走一点,就是耸立的罗城门。
他们一行人走在宽二十八丈的道路中央。
「有没有听见什么?」
有个卫士这么问。
所有人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观察周遭状况。昌浩跑向他们,在与阴阳生成对角线的位置停下来。
他背对所有人,结起刀印抵在额头上。
昌浩对自己施加暗视术,调整呼吸。
「安倍大人……」
刚才跟昌浩说过话的卫士,脸被火把的红红火光照亮,脸色却非常苍白。
昌浩默默点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感觉有妖气卷起强烈的漩涡,包围了他们。
黑暗中出现了比黑暗更漆黑的凝聚体。
「黑虫!」
昌浩严厉地低嚷,用刀印画出一直线。
「禁!」
在半空中画出的一直线,逐渐往上、下扩张。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色漩涡也扑了过来。
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了去路的凝聚体,哗地向四方散开。
检非违使举起火把,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火光照亮了黑暗。
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成声的叫喊。
比黑暗更漆黑的马蜂包围了队伍。
脸色发白的检非违使拔出了刀子。他挥起大刀,想把马蜂吓走,但不管怎么挥,都被轻易地闪开了。
马蜂穿过大刀扇起的刀风,袭向了一行人。
响起了低鸣般的沉重拍翅声。检非违使边奋力抵抗蜜蜂的攻击边大叫:
「三更半夜怎么会有蜜蜂……」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蜜蜂。
触角、眼睛、嘴巴、翅膀、身体,全都是黑色,从来没见过这种马蜂。
更奇怪的是,他们用手脚挥赶飞来飞去的马蜂,手脚竟然唰地失去血色,强烈的寒冷袭向全身。
现在是夏天,而且高举着火把,还穿着铠甲,全副武装地跑来跑去,闪躲蜜蜂。
这样只可能觉得热,怎么可能觉得冷呢?
「被蜜蜂咬到就会有危险!」
昌浩大叫,所有人的表情都凝结了。
既然不是一般蜜蜂,那就是阴阳师的领域了。
站在前头的阴阳师拍手击掌,举起了咒符。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旦、坎!」
他以高举护符的手结刀印,用刀尖画出了一个圆。
聚集成群的一团蜜蜂被应声弹飞出去。
「快躲进这里面!」
阴阳生画的圆足够收纳所有人。
卫士们冲进了里面,追杀他们的蜜蜂一涌而上。
握着大刀保护自己的检非违使们吓得蹲了下来。
「碎破!」
瞬间响起的怒吼声,震撼了他们的耳朵。
「安倍大人!」
是阴阳生的叫声。
昌浩独自站在阴阳生紧急画出来的圆阵外,准备迎接大群的马蜂。检非违使和卫士看着他的背影,大惊失色。
「安倍大人,快退后!」
背对他们的昌浩,摇了摇头。
「六合,他们就拜托你了。」
《你呢?》
「我没问题,应该没有……」
已经跟它们对峙过好几次了。
昌浩拉出放在怀里的念珠,把绳子扯断。
散开的念珠掉落地面,滚向四面八方。
昌浩拍手击掌,同力吸了一口气。
「天之五行、地之五行、人之五行……!」
他画出五芒星,固定在自己四周,作为结界。
黑虫团绕成一个大圈子,避开昌浩的结界,冲向包围卫士等人的圆阵。
吓得差点全身抽搐的阴阳生,使劲力气举起了护符。
「嗡、波库、坎!」
放开的护符化为大漩涡,将马蜂吞噬、摧毁。
但逃过这一劫的马蜂又聚集起来,发出强烈的拍翅声直扑而来。
阴阳生把手伸进怀里,脸色顿时发白。刚才那枚是最后一枚了,现在只剩念珠,还有检非违使们的大刀。
拍翅声逐渐增强。包围他们的蜜蜂越来越多,数量多达几百、几千、几万。
这么多人蜜蜂同时扑上来,他们将不堪一击。
走投无路了吗?
就要绝望时,一道银白色闪光扫过了蜂群。
接着,迸出凄厉的波动,被蜂群推开了。
一个检非违使喃喃嘟嚷:
「怎么回事……?」
检非违使和卫士们不管怎么看,都只看到马蜂突然后退了。
但是,在阴阳寮日日修行的阴阳生看见了。
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圆阵前,披着深色的布。
是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留着茶褐色的长发。身高比阴阳生高出一尺,阴阳生必须抬头看他。
卫士手中的火把照出了他的容颜,右脸上有黑痣般的图腾。
年轻人手中闪烁的银枪一挥,聚集的蜂群就被分成两半,各自散去了。
带着热气的波动升起,扎刺着肌肤,取代了刚才令人恐惧的寒冷。
阴阳生张大了眼睛。
「这……难道是……」
脑中灵光一闪。
他曾听过传闻。凡是在阴阳寮工作,以阴阳道为志向的人,即使不曾亲眼目睹,也不可能不知道。
有貌似人类的人外之人被记载于六壬式盘上,是居众神之末的存在。
「十二……神将……?!」
那是跟随独一无二大阴阳师的式神。
年轻人无言地瞥了阴阳生一眼,黄褐色的眼眸与一般人全然不同。
而且,从男人全身迸射出惊人的神气。
没错,这个男人就是闻名遐迩的十二神将。
混在黑暗里的马蜂群从旁边发动攻击。
神将掀起身上的深色灵布挡住马蜂,再用神气漩涡将马蜂吹走。
要攻击圆阵的马蜂,被神将击退了。
马蜂的数量太过庞大,还是有些逃过神将的防御战线,飞到了圆阵的护墙。但数量非常少。阴阳生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阴阳生茫然地转头看昌浩。
对了,他是——
「他是……安倍晴明的……孙子。」
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绝代阴阳师,正在吉野静养。尽管年岁已大,还是享有当代第一大阴阳师的荣誉。
可以带领安倍晴明的式神的人,恐怕就只有他的继承人。
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昌浩以五芒星的结界保护自己,结起了手印。
京城现在充斥着阴气,大群黑虫聚集的这一带尤其浓烈。
被黑虫包围太久,就会接触太多阴气,失去行动的能力。
必须在那之前解决黑虫。
不能花太多时间。稍微松懈,黑虫就会咬破结界攻过来。
昌浩释放的灵气是阳气,与阴气抗衡。
地上充斥着阴气和大群黑虫。面对这两者,昌浩的力量太过薄弱。
他感觉气力正逐渐耗损。
幸亏有六合在,可以保护同袍和检非违使们。
这个阴阳生名叫日下部泰和,年约二十五、六岁,为人认真、热忱,颇得阴阳博士安倍成亲的赏识。
跟敏次也意气相投,经常看见他们两人一起看书,愉快地讨论。
他有与生俱来的灵视能力。虽然听说不是很强,但除了妖气太弱的妖怪外,其他妖魔、死灵都看得很清楚。
除了灵视力外,其他灵力也出类拔萃,最擅长的是结界术。
成亲应该是考虑寮官们的特性来配置人员。多亏有他以结界保护了检非违使和卫士们,昌浩才能专心应战。
天气会越来越冷。击退这些马蜂后,今晚最好就先撤离。
昌浩瞥一眼滚落地面的念珠,分布的范围相当广大,几乎网罗了成群黑虫活动的范围。
「嗡、阿迦拉达显达、萨哈塔亚、温……!」
他改结其他手印。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旦、塔拉塔阿摩迦显达、马卡洛夏达索瓦塔亚塔拉马亚塔拉马亚温塔拉塔坎、漫!」
散布各处的念珠所蕴藏的灵气,随着昌浩念出来的真言逐渐膨胀。
「嗡奇利库、修吉利比奇利塔那达萨鲁巴、夏托洛那夏亚沙坦巴亚、罕罕罕索瓦卡。」
大群黑虫开始警戒地往后退。
昌浩瞥了它们一眼,看出来它们的动向,又变更了手印。
「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
蠢蠢钻动的黑虫,突然啪哒啪哒坠落。即便如此,还是顽强地抖动翅膀,发出拍翅的声响。
「嗡奇利利奇利、嗡奇利利奇利。」
念着真言的昌浩,额头冒出了汗珠。由此可见,他正集中全副精神,把灵力发挥到极致,与邪恶的东西对峙。
「南无马库桑曼达、波达难、显达马卡洛夏达索瓦塔亚温、塔拉塔坎、漫!」
响起更加洪亮的真言,与拍手击掌的声音交叠。
「恶鬼恶灵、生灵死灵、怨敌灵神、回归高天原。」
解除手印,结起刀印,高高举起,然后——
「去除邪恶,恭请神明降临此地,成就愿望!」
昌浩把快速画出的竹笼眼抛向黑虫们,并挥出刀印。
同时,散布各处的念珠所蕴藏的灵力炸开来。
大群黑虫被大量喷出来的阳气吞噬,瞬间消失了踪影。
缭绕回荡的拍翅声终于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