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场雪从去思几人离开函养山之时开始,经过五天,直到他们回到琳宇为止都断断续续地下着。雪量并不算大,所以白天倒不会积住,但早上一起来,山野间便隐约覆上一层白色。阴云低沉地垂下,当他们终于看到切开云层的阳光时,已经是能在街道前方看到琳宇的时候了。
这是一场忧郁的归途。他们在在函养山停留期间,曾数次潜入坑道之中,但却没能发现任何线索。他们着重搜索了那些被认为是无人时期有过采掘活动的坑道,虽然潜进了相当深的地方,但因为里面有无数分支,而且到处都发生过崩塌,无法好好地搜索。而他们也没有能够判别这些崩塌时期的方法。
不过,考虑到当时的情况,骁宗想要单独离开函养山,避开王师的耳目逃离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是十分困难的。会不会有荒民帮了他——关于这一点,他们也问了在函养山工作的坑夫们,但没有什么线索。虽然确实有荒民或者生活困苦的人偷偷潜进坑道,但那是阿选发起了大规模诛伐之后的事。在那之前,虽然时间段和区域受限,但依旧保持着开工状态,虽然不完善但还是由州师设立着步哨——虽说聚集起来的都是些被土匪袭击而逃出来的胆小鬼们。完全无人的只有土匪之乱发生之时而已。
告诉李斋等人当时情况的老翁也说,在土匪之乱发生的时候,有人想偷偷潜进这里恐怕是十分困难的。若是当时那里真的有荒民,那他们确实有可能救了骁宗。可是他们真的能带着一个伤员——而且很有可能是重伤——离开函养山,逃出王师的势力范围吗?
现在能确定的只有到袭击者在函养山袭击了骁宗。不然就无法说明阿选花那么大功夫将函养山周围清场的行为。阿选用某种手段将骁宗引出,设计成让骁宗自己极其隐秘地自行脱队。这时骁宗虽然是带着护卫的,但这群穿着赤黑色铠甲的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暗杀骁宗而被设为近侍的。暗杀者们与骁宗一同进了山,在完成了一切之后回到了阵营中。在明面上应该是没有回去,应该是把那引人注目的装备藏起来,混入士兵群中去了。
因为在下山之时并没有带着骁宗一起,所以认为他们将骁宗放置在了袭击他的地方就离开了应该没错,去思这么想。从自背后被斩断的腰带考虑,骁宗毫无疑问受了重伤。如果他们知道骁宗当时还活着,定是不可能就把他仍在当场的。那些暗杀者们恐怕是误以为已经解决掉了骁宗。
问题是骁宗在那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毕竟是能让袭击者们以为完成了任务的重伤,我不觉得能立刻逃离函养山。”
去思说道。——骁宗当时到底能否行动都是个问题。
丰都点点头说:“想必是一时昏厥过去了。那些家伙也不可能是看到主公倒下就完了。肯定确认过他是否还有呼吸吧,若还有就再给他致命一击,对吧?那么,那应该是真的已经奄奄一息——已经接近假死状态了吧。”
确实,李斋低声应道。
“在那种状态下,真的可能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函养山吗?”
的确,去思心想。李斋也认同了这个说法:“骁宗大人当时身怀护身宝重。就算是再接近假死的状态,也可能凭借宝重产生的奇迹被治愈,重新开始呼吸。但就算借助了宝重的力量,也要花费相当的时间才行。骁宗大人在一段时间内停留在被袭击的地方,这是肯定的。应该是经过一段时间,等到身体重新能够活动了再下山,但……”
如果骁宗是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函养山的话,应该是这种情况。
“但如果真是这样,应该就会直接回到阵营之中对吧。”
面对丰都的问题,李斋回答:“可能性并不仅限于此。袭击骁宗大人的是阿选军的护卫。骁宗大人这时也应该明白阿选军是敌人了,可英章和霜元却还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随便与军队接触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
“是啊。”去思低声自语,“敌人这时候以为他已经死了,若是直接回到阵营,就等于是告诉敌人自己还活着,弄不好的话就会正中敌人的下怀……”
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么做呢,去思左思右想着。就算是身怀宝重,当时骁宗一度负伤是毫无疑问的。就算好不容易能动了,也不太可能恢复到平时那样敏捷的身手。就算拼命下山回到了阵营中,若是先和阿选军接触了,就只会让自己白白丢掉性命。但即使如此,若是想钻阿选军的空子率先与自己的部下接触,却是有心无力。既然如此,那他会不会先考虑找个地方藏身?和麾下的接触就等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养好了伤之后?
去思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丰都也赞成到:“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么想吧。而且必须立刻移动。若是袭击者回来了——一定也会这么想吧。”
去思点点头。袭击者们早晚都会知道他们没能给骁宗最后一击。因为白雉未落。虽说在文州与鸿基之间交换情报需要时间,但若是使用最快的青鸟,在一两日内就能知道骁宗依旧幸存。袭击者们一旦知晓,就会为了再给他致命一击而返回。而这时自己却还受着伤……
“若是一度昏迷,就会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后究竟过了多久。肯定会拼了命也要尽早离开山里,如果是我的话。”
因为军队里还藏着敌人,所以不会回到阵营。若是被谁看到,被带回军中的可能性很高,所以也不想被无关的人看到。
“……山里,对吧。”
丰都说,去思也同样只能想到这里。离开函养山,总之先潜入山中藏起来,等待伤势恢复。
——然后呢?
丰都自己也无法释然一般歪过了头。
“养伤期间,想必是需要水、食物和药吧。只是两三日的话,还是能凭借宝重的力量藏起来,但如果是如此便能痊愈的伤,敌人真的会误以为他已经死了吗?既然那是会被误认为已经死了的重伤,那要想痊愈定要花上很长时间吧。实在是很难想象主公在这期间独自一人呆在山中。”
李斋点点头。
“正如丰都所言——骁宗大人要想凭自力从函养山逃出实在是勉强。所以比较自然的想法应该是,有偷偷潜进函养山的荒民帮了骁宗大人。”
是啊,去思低声自语。
他们在函养山没能发现任何痕迹。骁宗自身——搜寻骁宗的足迹太过困难的话,能不能找到可能帮了他的什么人呢?
李斋这么提议,丰都说:“若果是这样的话,那保护了主公的,是函养山附近里庐的住人的可能性很高。”
确实,李斋点点头。在土匪封锁外侧,尚有距离函养山很近的里庐。这些里庐在后来都受到阿选的诛伐而离散。其中有没有像是藏着负伤的武将的人,活着在隐藏什么的人呢?
但要怎么才能找到已然移动的荒民们呢?——他们束手无策地回到琳宇时,喜溢就等在那里。喜溢似乎每日都会在闭门的时刻前来查看。
“建中告诉我们,你们应该可以平安到达函养山。”
喜溢带着喜色这么说,接着又向他们询问结果,但李斋只能回答“没有线索”。他们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有骁宗被当时函养山附近居住的住人所保护这一种。琳宇周边有没有类似地传闻呢?
没有听说过,歪着头地喜溢回答。可两天后却找来了两个男人。似乎是被浮丘院所保护的荒民和他的熟人。
“这两人说了些值得注意的事。”
被喜溢催促,两个寒酸样貌的男人战战兢兢的上前。
“快告诉这些大人,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就是……武人。……对吧?”
其中一方这么说,另一方也勉强地点点头。低着头看向李斋他们的眼睛显得有些害怕,眼神仿佛在说真的可以找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来合作吗。
“是武人无疑吗?”
对李斋的问题,他们回答道:“像是武人一样吧。不,那人并没有穿着盔甲,也没有骑手或者马。其中一人似乎受了伤。其他的大概有十几个人吧。这些人的打扮都不错。我们当时以为是土匪就躲了起来,但这些人的行动都都没有破绽,而且所有人都带着家伙。”
“他们所有人都看上去很疲惫,拖着脚进了山里。”
“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们看到的是朝岨康东边去了。从北边的斜面向东登上去。之后混入树丛之中就再没见过了。”
“其中有没有受了重伤的人呢?”
“没有到重伤的程度……对吧?”
男人再次看向同伴,同伴也再次点点头。
“……因为他是自己在走路。”
“虽然拖着脚,还靠在同伴的肩上,但总之是自己在走路。不过在地形不好的地方还是让周围的同伴支撑着他的。”
如果是自己在走路的话,那就不是骁宗了吧。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这就不清楚了。”两个人歪过了头。
虽然不能确定,但综合这两人的证言来看,应该是骁宗消失后大概两个月左右的事。——那时候恢复到能走路地状态也是有可能的吧。
“谢谢——你们还看到过其他值得注意的事吗?”
“没什么吧……对吧?”
沉默寡言的男人再次无言地点点头。
“辛苦了。”喜溢犒劳两人道。你们回去吧,两个人相继回去,走了几步以后,沉默的那个会过了头。
“……看到货物了。”
“货物?”
“是在南斗。深夜之时有一群人通过了山道。他们警戒着四周,拉着辆装了大型货物的车。”
“真的吗?喂!”
面对同伴的提问,男人点点头。将拼命引导出地他说出来的话总结一下的话就是:
男人当时因为要做工前往琳宇以东的一个叫南斗的街道,但却没能在闭门前到达,只能在南斗门前等着天亮。在他迷迷糊糊地因为听到什么声音醒来的时候,眼前的路上有很多人影趁着深夜,十分警戒地拖着货车,向南斗南侧登了上去。
“大概是荒民。因为是往东南方向走的,所以有点印象。”
只说了这些,男人又回去了。李斋想叫住他却没来得及。
“那时候这样的人并不罕见。”喜溢说道,“是逃出来的吧,有相当的荒民带着行李偷偷从函养山那边出去。但那些人一般都是往西去的。西边的话想去哪儿都比较方便,而且往白琅走的话还有可能找到工作。可从琳宇东边再向东南就有些让人不解了。”
“东南…… ”
向琳宇以东走的话,会通过前往承州的斗梯道。街道的南北延着险山,这些山脉虽然不如瑶山,但也十分险峻。根据喜溢的说法,在这些山间也零星散布着数个小里,但东南方向基本上等同于空无一物。山十分险峻,根本不存在能跨过这些山的路。也就是说,沿着东南方向的道路最终都会以到达某个小里便结束。
“也就是说,是那些里中的某一个?”
李斋这么问,但喜溢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李斋看向与函养山相连,自东向南延伸的覆盖着积雪的连山。
“去看看吧。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2
去思等人天明后便出发,向东而去。根据喜溢的记忆,散布在山中的小里有六个,他们全都位于自南斗起始的山路前方的山麓处。第二天,他们向南斗的道观提出住宿请求的同时询问那里的人,这附近有没有人在六年前见过搬运可疑行李的荒民。
“问我这么久远的事,我……”
一个脸色很差的道士困惑地歪过了头。在道馆中询问了一番,也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回答。
第二天,他们放下行李,从南斗出发。自此便靠骑马,一个一个拜访山中的小里。最初的里或许是因为距离街道很近,看起来并没有十分穷困或者荒废,但他们没能得到任何线索。第二个里却已经不存在了,那里只留下大片烧过的痕迹,这些痕迹能告诉他们这个里过去发生了什么。第三个里位于距离第二个废墟不远的地方。陡峭山坡的山麓处,小里静静伏在深深切开群山的谷底。这是个名为银川的里。
据说这里过去能从深处的山中采到银矿。但那银泉也早就干涸,里中的人们依靠在谷底的河川中捡拾银粒为生。
距离日落还有些时间,但这座里却也已经闭门。
“文州确实有很多这样的里啊。”
李斋轻轻叹了口气。喜溢抱歉地说:“像南斗一样沿街的会有旅人来做生意的城镇暂且不提,对这样只有当地住人的小里来说,现在这才是正常的。”
去思安慰喜溢道:“恬县也是如此了。门虽然还开着,但对旅人一定会盘问一番。”
“不仅是文州,也不仅是恬县。”夹杂着苦笑,丰都这么说道,“首都以外的里都一样。就算没到必须闭门的最后关头,但只有自己的里开着门的话,无处可去的旅人们就会蜂拥而至。”
是啊,这么说着,喜溢扣了扣挡在里前的巨大门扉上开着的小便门。
过了些许时间,小门从内侧打开,一个中年男人露出脸来。”
“我们想去拜访里祠,请问可以进去吗?”
听到喜溢这么问,男人看向一行人。两个穿着道服的男人,还有没穿着的男女一组。
“是道士大人们去里祠有什么事吗?但我们没听说过里祠的人会过来。”
“不,只是因为正好来到附近了。我等是来自琳宇的浮丘院。后面两人是神农。”
男人露出难以辨别的表情。
“您是有何要事……”
“并不能称作要事,只是受监院的指示在各处巡游。拜访里祠查看过冬的储备,确认是否有物资不足的情况。”
似乎是对“物资不足”这话有了反应一样,男人终于浮现出笑容。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您了。”
说着男人终于把小门大大的打开。去思等人通过这扇门,终于踏入里中。
“我就在这里等着了。”在进入里后,丰都说,看向那个男人,“冬天储备的弹药可有不足的?有的话我就放下一些。”
男人大大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正说着,神农是不是快来了。真是感谢。”
男人说着,向一个怀疑地看着去思他们这边的女人说:“是浮丘院的道士大人们。拜托你带他们去里祠。”说完又对丰都说:“我现在去跟其他人打个招呼。”
说完,就沿着路跑走了。询问聚集起来的里人这个任务就交给丰都,去思他们则是笔直地朝里祠前去。
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问:“大人们是浮丘院来的?”
“是,我们在各个里间巡游拜访,看看大家是否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这,真是感谢。”
女人抱起双手深深行了一礼。
“浮丘院的如翰大人真的对我们这些百姓很上心。”
去思有些于心不安,偷偷看向喜溢,却发现喜溢脸上浮现出温厚的笑容,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样子。那这么说“在各处的里间巡游”这个说法,未必是为了方便进入里中才采取的说辞吧。
女人站在前方一边带路一边说:“以前也有浮丘院的大人们来过吧。”
“若是每年都能来就好了,但去年道观也手头拮据,只能前往有限的几个里巡游,真是很抱歉。”
“这不是要您来道歉的事啊。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原来是这样,去思完全理解了,他看向李斋。李斋也颇有所感地点点头。如翰原来用这样的方法在支持着各个里。明明浮丘院接受了那么多荒民,自身也过的十分艰难。
带他们走过的街道看起来贫乏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个里看起来并不像被荒废了。住家也是,虽然有很多古旧的损伤,但都被仔细地修缮过了。他们最终到达的里祠也同样。虽然涂漆剥落,建筑物各处都能看到损伤,但能修缮的地方都修缮了,整理得相当干净漂亮。虽然少,但也还供奉着贡品,有焚香的痕迹。
被女人叫来的闾胥郑重地低下头,一个一个回答了喜溢的提问。这个里姑且还是储备了能让里人不挨饿平安度过一个冬天的物资,但这也只是勉勉强强。没有剩余给成长期的孩子,也没有病人需要的能够滋补的食物。若是有什么灾害这些库存不够的可能性就很高——就是这样非常极限的储备。
喜溢对此一一点头说:“现在到处的形势都很严峻,能有最低限度的储备就很好了。病人需要的食料多少还是有一点比较好吧。我们有种叫百稼的病人食物,虽然很少但还是会让他们运过来一些。”
“真是太感谢了。”
“炭还充足吗?”
“因为还有鸿慈,所以还能勉强度过这个冬天。为了以防万一,鸿慈和炭各存了二十俵(**)。”
“这真是贤明的判断。”说着,喜溢歪过了头,“因为关着门,我还以为这里会相当得穷困,但看来并非这样,如此我便安心了。”
闾胥突然像是疏忽了一般眨了眨眼,然后立刻发出“啊”的声音,露出丢脸的微笑。
“那是因为这附近的治安有点差……”
“是土匪吗?”
闾胥点点头。
“嗯,差不多。”
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李斋觉得闾胥的表现有种难以形容的可疑。而且她从进入里祠开始就十分在意。在这里的大厅中些微残留着一种独特的香味——这会不会是在入手武器之时浮在上面的脂质的气味呢。
——他们看起来并没有穷困到需要关闭大门。而闾胥给出的治安不好的说法也似乎有哪里不对。
“……说起来,”喜溢提起他们真正的目的,“闾胥六年前有没有在这附近见过一群运送着可疑货物的荒民?”
“可疑的货物?”
“在货车上放着货物,应该是像是要避开其他人一样通过这附近的荒民集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闾胥的表情凝固了,“是在找什么吗?”
喜溢点点头。
“其实,是有一群人从琳宇的寺院偷走了尊贵的佛像。虽然事到如今再去兴师问罪也没有意义了,但我们想着至少把佛像找回来,才这么找着。”
“啊。”闾胥明显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可真是件大事。”
“是和人一般高的佛像。我想他们运送的时候应该是包装着的。”
“很抱歉,我没有印象看见过这样一群人。这附近的道路如您所见,都是些连目的地都没有的山路,几乎不会有什么荒民路过这里……”
是这样啊,喜溢行了一礼。我们还要去拜访两三个里,喜溢向闾胥传达了离开的意思。和闾胥约好会搬来能入手的东西,他们离开了里祠。
“……您怎么想?”
一出里祠,喜溢便小声地问李斋道。
“他的态度总觉得有点奇怪。”
去思也赞同李斋:“李斋大人,您注意到了吗?”
“你说气味吗?”
去思点点头。
——看来,去思也注意到了。
气味,喜溢歪着头问道。
“里祠中恐怕贮存着武器。”
“武器?为何要……”
“……我想恐怕不是他所说的为了警戒土匪这么简单,大概。”
“他在喜溢说出佛像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
李斋也点点头,同意去思的话。
“他对那货物恐怕知道些什么。那就说明,他是知道那并不是佛像——也就是说,他知道那货物究竟是什么。”
去思环视周遭。这是个人很少,十分静谧的里。
“是藏在了这里吗……”
他们是在这里藏了什么人吗?是为了保护这个人才需要武器的吗?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他们藏了人,才像东架一般拒绝外人的吗?
“如果真的藏了人,那应该是在里府或者里家……”
李斋将视线转向周围喃喃道。确认了没有里人正在关注着他们,然后若无其事地向里祠西边走去。她估计里家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围墙连为一体,墙对面厚重的瓦屋檐也连成排。能窥看到墙里像是小园林样子的树木。这是里中唯一一座,有宅邸样子的宅邸。从样式上来看,应该并非里府。很有可能是里家。
“关着门……很可疑啊。”
去思喃喃着说,忽然:“有什么事吗?”
声音中透着怀疑。回过头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正从对面的房子里出来。
“说不上是有什么事,不过是……”喜溢明朗地回答,“我们想看看里家而已。”
“里家……?”
“对,想看看里家有多少人,是何种状态,根据情况考虑需不需要什么必需品。”
“道士大人您为何在意里家呢?”
男人毫不客气地问,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们的背后传来,出什么事了吗。回头看去,闾胥正赶过来,喜溢向其点点头,重复了同样的说辞。闾胥明显有些慌乱。
“里家现在是关闭的。毕竟没有相应的维持费……本该进入里家的小孩和上了年纪的人现在由各家代为收留着。”
“啊,原来是这样。”喜溢笑了。刚刚的小个子男人怀疑地打量着喜溢的笑脸。
闾胥脸上浮现出勉强的笑容,手向大门方向表示了一下。
“不快赶路的话,就要到关门的时刻了。”
“啊,确实。真是十分感觉。”
“如果能让你们住下就好了,不过现在……”
“我们明白,还请您不必费心。”
喜溢说着,也没有执着,就这么朝大门方向走了。李斋再次看了一眼里家,看到脸上依旧浮现出怀疑表情的小个子男人和其背后的居民。沉默地折返跟在喜溢他们身后。
大门前,丰都正被里的人们包围谈笑着。
“久等了,走吧。”
对喜溢的话点点头,丰都向周围的居民告别。如同背着笈框进来时一样,同样从小小的便门离开。为他们送行的闾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关上了这扇小门。
李斋等人沉默不语地其上在门前等着地马匹,开始沿着山道下山。在下了一段坡道的地方,从覆盖着杂木的山的斜面上迂回,让马并排停了下来。
“……丰都,你那边如何?”
“说是不清楚荒民的事。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在丰都说道,确实听说了荒民们朝这个方向来了的时候,有人唐突地认同了他的话。
“明明才刚说过不知道,才说了是另一个方向的别的里。听我说了以后,却又有人慌忙赞同我说,自己也听过这样的传闻。……实在让人怀疑。”
“……他们果然知道些什么。”
李斋下了马,一边把笈框放在地上从中取出剑,一边说道,丰都也点点头。
“他们的实际情况比想象中要富裕得多。多亏这样我做了笔好买卖。”
“里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去思说,“虽然闾胥说是关着的,但还有烟气从烟囱里冒出来。”
李斋重新将笈框背起,点点头。李斋也同样看到里家飘出薄烟。
“而且正对面的那一家。”李斋回想道。本来应该只有板门的后门,仿佛是专门为了偷窥外面一样装了小窗,“明显就是为了监视里家。”
而且在他们离开里家门口时,那里有两张脸在窥视着。
“似乎有多个人在那里待命,监视着。”
“实在是可疑……怎么办,要再回银川吗?”
面对丰都的提问,李斋一边再次骑上马,一边说:“还是先回去一趟再来吧。我们应该先收集一些有关银川的情报。”
确实,丰都点点头。就在此时,从他们右手边的斜坡发出了杂草被拨开的声音。从那里跳出来的是几个蒙面的男人,他们手中都驾着枪。
“原来如此。”
李斋喃喃自语地拔出了剑——她就想着会不会变成这种情况。
“丰都你和喜溢先下山。”
不用她说,丰都拉住喜溢的马的缰绳,让马跑了起来。去思将想挡住他们去路而来的男人从背后用棒子打倒。男人大大地向前倾摔倒了。
“是银川的人吗!”
“你什么意思。”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应道,但其话语中明显透露着狼狈。“我们是管着这片的土匪,还要让你们把行李留下了。”
李斋微微笑了一下。根本没有土匪会这么自报家门。
“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来历实在是肤浅。看来你们并没有习惯于以命相搏。”
事实上,包围着李斋的男人们也只是拿着枪胡乱地刺,却又犹豫不决。恐怕是不知道该如何攻击骑在马上的对手吧。虽然持枪却不懂枪术。
“顺便一提,我是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失手。可不要因为我是独臂就轻视我。我和你们所经历过的可是不一样的。”
李斋左手提着剑,没有握着缰绳就操控马朝其中一个男人直直冲去。因为那个男人明细那就是这群人的主导者。其他人多次将视线转向这个男人,询问其意思。
李斋没有挥剑,而是飞快地刺去。准确无误地刺向喉咙的锋芒前方,男人悲鸣着仰倒了下去。李斋骑着马越过夸张地倒在原地的男人,立刻改变方向将剑转向侧面的一人。男人胡乱刺出枪,但却被李斋干脆地斩落了枪尖。李斋立刻调转刀的方向拨开男人手中的枪柄,然后就这么骑着马向下一个男人突进。那男人发出凄惨的声音蹲了下来。同时,男人们各自叫喊出声,逃散开来。在蹲着的男人扔掉枪想逃走之前,从马上跳下的去思用棒子按住了男人的头。在他脸朝地向前摔倒时,立刻看准时机用膝盖顶住男人的背后,又将他的手腕拧在背后。
“动作不错。”
被李斋这么说,去思害羞地苦笑了一下。
那么,李斋在男人附近下了马。
“银川在里家中隐藏了什么?”
被去思按在地上,男人激动地摇头说:“我,我——不是……”
李斋小小苦笑了一下:“反民吗?”
短短几个字,却效果巨大。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男人用带着悲鸣的声音喊叫道。
“我们绝没有反意!绝对没有这么回事!”
“只要进攻了银川,一切都能明了了。
“请原谅我们。我们绝没有反意。里家中只有物资而已。只是贮存了剩余的东西。真的只是……”
“那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我们以为你们是想打物资主意的人。就算不是如果知道了我们有剩余的物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袭击,真的只是这样所以……”
“我只问你两件事。六年前,有没有看到搬运着可以货物的荒民。”
“不知道,真的。”
“第二,同一时间,有没有见到受了重伤的武士。”
“没有看到。”
李斋吐了口气看向去思。去思也点点头——不能就这么信用这个男人的说法。但他们也没有能判别真假的方法。
“知道了,这回就信你一次。”
李斋点点头,去思放开了男人。男人悲鸣着沿着山道上山奔了回去。看着他跑回去的时候,传来了马的脚步声。是丰都和喜溢回来的声音。
(*)原文为“初老”,原本指四十岁上下,但随着现代人们寿命增长,现在指五十岁上下或六十岁上下较多,考虑到十二国的背景时代设定,此处或应理解为四十岁上下
(**)俵,是日本用于米、杂谷、木炭、食盐、棉花等物的计量单位,以前是指能放入一个俵的体积单位,现在则演变成重量单位,根据物品不同,米一俵大约60kg,木炭一俵大约15kg。一俵米=一石米,但换成炭我就不太清楚了,所以此处采用原文的汉字,该字在汉语中意思是“分派”或通假字通“表”。
3
“没事吧?”
“不用担心。”
李斋回答喜溢道。喜溢嘴角绽开笑容。
“果然是银川?”
应该是,李斋回答,给喜溢讲述了刚刚的经过。
“……说是物资,会是真的吗。”
一边牵着马下山丰都问道。
“不好说。回银川检查一下的话就会清楚了,但就算去确认是否真的有这些物资,也没什么用。”
“那他们是否藏匿了主公呢?”
“没有吧。”李斋叹了口气,“我不认为那位大人在这里。一叶知秋,他们行事太过幼稚拙劣了。”
“……确实。”
山道上已然日落。早就过了闭门的时刻,所以就算回了南斗也进不了城。于是在他们回到了第二个里的废墟时,便决定在那里野营。
“去拾点柴火吧。”
丰都正说着,去思抬起了手。
“……有光。”
李斋几人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真的像银川的闾胥所说一般治安不好,但这绝不是令人安心的地方。一边观察着情况一边骑着马前进,便看见一团火堆和围坐在或对周围的三个左右的人影。他们也同样警戒着看过来。
“旅人吗?”
对方先出声问道。那是个格外瘦高的男人。
“没错。”照例是喜溢负责回答。
“是道士大人吗。怎么会走夜路呢?”
李斋觉得这群人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可疑。一个瘦瘦的年长男人,一个不高不矮的年轻人,最后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离开火堆旁,退到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喜溢回答说在附近地小里中巡游,确认他们是否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实在是有些贪心,走得太多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
“那真是辛苦了。还请到火边吧。今晚会很冷。”
感谢,喜溢应了一声的时候,火堆中的柴火爆裂开来,火焰烧得旺了起来。可能是用这光亮看清了喜溢的脸——
“欸?这不是浮丘院的喜溢吗。好久不见了啊。”
听到年长的男人毫不拘束的声音,喜溢也笑着说:“哦?这不是习行吗?”然后转向李斋等人,“他是琳宇的神农。不用担心,这是习行,和他徒弟余泽。”
听喜溢这么一说,他们发现在离火堆还比较近的地方,放着两个与丰都李斋所背的相同的笈框。
“习行也在这附近巡游吗?”丰都用明朗的声音问道。
“对,必须得在冬天之前把这附近的小里都走一遍才行。”
对着如此回答的习行,丰都挠了挠头。
“那真是抱歉,我已经把药给了银川了。”
习行看向丰都:“你是神农……?”
“我是短章的手下。”丰都小声回答道。
突然,两个神农的神情猛地绷紧了。
“……那还真是远啊,辛苦了。”
所谓短章的手下,换句话说就是在搬运瑞云观的东西。或许是注意到这一点,两人郑重地向丰都低下了头。
“那是……?”
丰都的视线落在距他稍有些距离的男人身上。
“我们在一起旅行。”
“一起?”
“最近还是挺危险的。所以找了警护。”
男人朝李斋等人瞥了一眼,轻轻施了一礼。接着就像是要背过脸去一样,坐进附近的树根里去了。
“非常抱歉,无奈这男人是个不喜欢见人的。”习行说道,“你们去了银川,情况如何?”
“我出手了相当大量的药。银川似乎很富裕。”
“是,别看他们那样,实际上很有余裕。”
“你们接下来打算往银川去吗?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交换一下药和钱吧。”
哪里的话,习行举起手拒绝,但丰都却又挡了回去。
“不能这么干,这里说到底是你的地盘。”
说着拿出了钱袋,这是与卖掉的丹药所交换的代价。
“真是非常抱歉,这真的好吗?”
“当然了。我不过是跟着喜溢而已,不是来做生意的。”
喜溢慌忙道:“我并不知道你们打算去那里,只是想着丹药不足就不好了,所以才……”
“原来是这样。”
“可是,银川的人也说了治安不太好,这附近真的那么危险吗?”
不,习行摇了摇头。
“我想这附近应该不危险。不如说危险的是南斗那片。旅人众多,很多无法无天的人也聚集在那里。——而这附近就不是什么路过的旅人会来的地方了。”
果然那只是银川的人所找的借口,李斋一边在内心这么想,一边偷偷地看向默默蹲着的男人。
“比起这个,还请大家离火更近些吧。马儿们也需要些水吧——余泽。”
习行说着看向年轻人。年轻人立刻点点头,牵着马的缰绳带它们往斜面下走。在按顺序牵着四匹马往返的年轻人一旁,习行添够了柴火,让热水沸腾了起来。边在鼻子里哼着曲子边煮茶,一边说着——真不好意思,都是他们剩下的——一边将馒头和蒸鸡肉分给他们。
“……真是让人怀念。”
听李斋这么说,习行歪过了头。
“是说刚哼的歌——勇猛之士,死于战场,空留马驹,徘徊长鸣。”
“啊,是说这个啊。”说着,习行看向静静坐着的男人,“是那家伙经常唱,虽然我觉得这歌词实在有些恶趣味,无法欣赏。”
欸,李斋看向男人。这是首名为战城南的古曲,很受士兵们的欢迎所以他们经常会唱。
嗯,李斋站起身来,走向男人那边。习行慌忙出生想阻止李斋,但李斋没有理会他,走近男人蹲了下来。
“你有当兵的经历吗?”
被搭了话,男人短短撇了一眼就又背过脸去。
“……你以前在哪个军?”
男人没有回答,李斋抓住了试图站起来的男人的手腕。
“你有当兵的经验对吧,以前在哪个军?”
请不要这样,习行说道。男人站起身来,向李斋回过头来,同时正正地看向她。看相貌大约二十多快三十。虽然还年轻,但却有一个十分具有武人风格的好体魄。没等李斋继续观察,男人先开了口。
“……难道,您是刘将军?”
男人终于发出的声音一掠而过。李斋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回看男人。这张脸她并不熟悉。但——似乎刺激了她的记忆。
“刘将军——李斋大人?”
男人说着,无力的跪倒在地,当场深深叩首。
“您平安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颤抖着,接着说,“我叫做静之。曾效命于瑞州师右军。”
李斋惊讶地回问他:“……是卧信的——对了,是在蓬山遇到过的那个静之啊。”
李斋曾前往过蓬山。她在那里见到了骁宗,当时岩赵和卧信担任骁宗的从者,而静之就是卧信所带从者的其中一人。虽然因为并没有一起旅行过,他们并没有频繁地见过面,但仔细想想她确实见过这人。
静之充满气势地抬起头,大幅地点点头。
“实在是令人怀念。我就觉得您的声音十分熟悉。但是,您的手臂。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李斋苦笑道:“这是我疏忽大意。”
正在李斋回答的时候,习行困惑的加入了谈话:“你们两个认识吗?”
“啊。”李斋答道。
“是瑞州师中军的将军。”静之答道。
习行惊讶地看向李斋。
“……原来是这样。总之,你们两个也快来火边吧。这里很冷吧。”
4
在李斋几人吃饭的时候,静之向习行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静之曾在卧信麾下任职旅帅。旅帅是五卒五百兵力的长官。六年前,当时身在文州的卧信接到命令,命他带领半数军队回到鸿基。由五师所编成军队由于指挥系统的缘故,无法直接分成两半。再考虑到军队配置的情况,实际上如何分割就会交由将领进行判断。所以就算只收到“半数”这样大概数量的指示,也没有问题。于是,接到命令的卧信率领二师回到了鸿基,但静之则隶属于当时留在文州的三师中。静之之上的师帅名叫证博。李斋也记得证博,是快活又有义气的好人。
“证博现在……?”
听到李斋问,静之遗憾地摇摇头。证博的师旅在文州解散了。证博带着包括静之在内的二十人左右逃走,潜伏在文州以西,但很快,阿选军发起的诛伐波及到辙围,他们为了守护辙围赶去,却在那场战斗中死去了。
“这样啊……实在是令人惋惜。太遗憾了。”
证博是卧信也很信赖的元老级麾下,身手很好,也有人望,与李斋同属瑞州师,所以与李斋也有过很多亲密的交流,是个十分有卧信麾下风格的容易亲近且明朗的人。
“真的是很遗憾。”静之也点点头。
在那时赶往辙围的数十人中,静之是唯一活下来的。
“他受伤倒在草丛里动弹不得的时候,是我把他捡了回来。”
习行插嘴道。旅帅是仙。如果是普通士兵,那是理所当然会让他丢掉性命的重伤,但静之挺过来了。他恢复到能够坐起身来花费了半年,而让萎靡的身体恢复如常又花了半年,之后便一直被习行藏着。数年来,对骁宗麾下的审讯都很严格,怎么都无法让他光明正大的出来。近年来终于看到机会,能像今天一样让静之随行。
“就想着若是能遇到当初离散的伙伴就好了。”
“你很努力了——习行,感谢你救了他,感激不尽。”
没有没有,习行挥手道。牵着马去饮水回来的年轻徒弟也高兴地看着习行与静之。
“可是,”静之说,“李斋大人您为何会在文州呢?这里可以说是在阿选的眼皮子底下。这对李斋大人太危险了吧。”
“我们在找骁宗大人。”
“骁宗大人……”静之瞪圆了眼睛,“那这么说骁宗大人还……”
“大人还活着。”
李斋只说了这一句。更详细的情况,最好还是不让习行他们听了。听了多么重大的事实,就会相应背上多重的责任。
片刻间,哑然无语地喘着粗气的静之,大大地仰起头,对着天空深深呼吸,然后很快正正地看向李斋。
“请务必让我尽一份微薄之力。”
“当然,能得到你的助力我们也能更有把握。”
说着,李斋又询问三人。是否知道这附近在骁宗消失之时,有一群可疑的搬着货物的荒民。
“六年前在银川……”习行喃喃自语。
习行的徒弟也说:“这会不会说的是那件事……”
“那件事?”
“这也是我从一个以这附近为根据地的猎木师那里听来的传闻,但……”习行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放低了声音,“是玉。”
“玉?”
“……而且不是一般的玉。是完全透明的阳绿色的琅轩,有婴儿般大小的一对。”
李斋咽了口唾沫。琅轩在玉石中也属于高极品。特别是透明的那可是无价之宝。
“有那么大?”
李斋喃喃自语的同时,想到函养山的老翁也说过类似的事。
是从六年前开始,悄悄变得有名起来的传闻。
“说是原本是骄王为了装饰在自己的玉座上而培育的玉石。”
在玉泉的水中投入作为种子的玉就可以孕育玉石。因此,想要得到越大的玉石,单纯地花上越多地年月就可以了。但问题是,如此培育玉石,玉石的状态与玉泉的状态息息相关,经过了更多的年月,其品质就更容易出现参差不齐的情况。要想培育出最高价的透明玉石,最开始放入的种子越微细就越好。将小到肉眼不可见大小的翡翠粒投入玉泉中,慢慢地摇晃让它浮在水面上慢慢变大。但是,长年累月下,玉泉的性质可能会发生变化。就算顺利地培育着透明的玉石,也可能因为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让玉变得浑浊,让玉地颜色改变。一旦有了污点了,就无法逆转了。变浑的玉将会价值锐减,所以此时必须尽早将玉打捞上来,将像一层薄皮裹在玉上浑浊的部分打磨掉。但就算将打磨好的玉再度放回玉泉,也不可能再变得透明了。会出现瑕疵——或者说,在打磨之后会出现斑纹一样的东西。
“不过能通过打磨让浑浊的部分消失已经算好的了。也有没能发现玉泉出现的小小浑浊的情况。这种微小的浑浊在培育到一定大小以后,就会变成斑纹浮现出来,玉就会变得不好。斑纹若是在玉石的内部,就无法打磨了。所以将玉培养大是一种赌博。”
虽然忍耐上一整年其价值就能飞涨,但危险也相应增加。
“所以说完全透明的玉,其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然而居然有婴孩般的大小。”据说要想变成那么大,至少要数十年才行。恐怕跨越世代进行培养,“……而且那样的玉居然有一对。”
“几乎是完全同色,都是明朗的翠绿,二者都完全透明,毫无瑕疵。是如假包换的至宝。而培育了这对玉的家伙们,据说叫它们篁荫。”
——但那对玉却没了。在从玉泉中被打捞出的篁荫被搬出山之前,发生了大规模的崩塌事故。
“培育玉石的泉水的位置,育成的玉石都搬运去了哪里,这些都是培育玉石的坑氏的秘密。而那时发生的大规模崩塌,让坑氏和篁荫都消失了。一说是被同行袭击的坑氏为了隐藏坑道而自己破坏了。相信这些玉石还埋藏在山里某处而去寻找的人从未断绝,但却从未有人找到过。”
于是,那对琅轩就变成了传说。函养山的某处沉睡着名为篁荫的至宝……
“也有传闻说这不过是个传说,篁荫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或者也有人说它们被卷入崩塌时恐怕早就碎裂,剩下的只有碎裂后的碎片而已。可是,也有群家伙说篁荫还平安无事的留存着。因为当时正是篁荫为了献给骄王而被搬出的时候,本身应该已经被严格地捆包起来了。”
“有人找到了?”
“是有传闻说,篁荫被在混乱之中想运走些碎石的荒民挖到了。但事实如何谁也不知道,毕竟没有人见过。但有数量不少的人都看到过,变了脸色的荒民们从函养山搬运了大件货物出来。”
“那些荒民往银川去了?”
不,习行再次压低了声音。
“听说那些荒民没过几天就变成尸体被发现,而他们拼死拉的车上却已经空了。”
“也就是说他们被杀,然后货物被抢走了。”
“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抢走货物的是土匪?”
问题就在这,习行的身体向前弯曲。
“最初都认为八成是被土匪袭击了,但……在那个事件之后,就有一个异常富裕起来的里。”
难道是,李斋喃喃道。习行点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不,不是说银川。——但不是个人,而是整个里富裕起来了就说明,如果真的是被抢劫了,那一定是全里都参与了。”
“……确实。”
一对婴孩大小的琅轩若是流进市场肯定会形成话题,但如果切割成小块,就没人会注意到这就是篁荫。虽然这么做其价值会显著下降,但说到底玉石如篁荫根本是有价无市,无法交易。
“那个里是哪里?”
对丰都的提问,习行无言地指了指脚边。李斋几人猛地环视周遭烧焦碎裂的基石。
“似乎是积累的财富太过引人注目而被袭击了吧。当时这里是可以通到承州的。那时有林道可以通向承州方向,似乎是本地人才知道的樵夫之路。因为是运输材木的道路所以货车是可以通行的。不过这条路在数年前因为悬崖崩塌而消失了。”
“本来是打算通过这条路离开文州吗……”
“应该是吧。既有说是被土匪烧抢的,也有说法是附近的住民干的。而实际情况应该是由土匪煽动,附近的住民则趁机下手。所以这附近的家伙们谁都不提这事,听说一旦打听了这事就会遇到生命危险。”
原来是这样,李斋完全明白了。
“……银川吗。”
“这附近还有一个富裕得奇怪的里。恐怕是这两个里共谋的吧。”
李斋点点头。他们几人真的被袭击了,就说明这传闻其实相当接近事实吧。
“是否真的是篁荫就不得而知了。篁荫沉睡在函养山是个有名的传说,但像传说一样,贵重的玉石因为崩塌而被掩埋这件事本身并不少见。就算不是足以成为传说的玉石,那里沉睡着足以变成一笔财富的玉石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有可能是碰巧挖到了这种玉石。”
李斋点点头,然后心情又变得暗淡起来。无处可去的荒民在等同于废矿的坑道里捡拾碎石,而后,他们发现了贵重的玉石。想着把这玉石买了就能脱离贫困,他们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拼命将玉石运出,但却为暴徒所夺,连性命都丢掉了。可是抢夺者却也只是拼死想要活下去而已。通过暴行获得的财富十分显眼,他们也同样被袭击。而袭击者也同样担心会不会有谁来抢走,闭门战战兢兢地过活。这就是戴国的现状,戴国已然荒废至此。
5
自李斋等人回到琳宇的那天起,天空中就开始飘落雪花。毫无疑问,戴国已经进入了无慈悲的冬日。现在开始,已经不能指望见到能够将晴空一览无余的早上了。在浅灰色的天空下,院子里的石板覆上了寒霜,水缸表面也结上了一层冰。
“早上好。”
李斋起身来到院子里时,正在给水缸破冰的余泽出声向她打招呼。他们在离银川不远的废里中遇到的静之已经离开习行那里,来到琳宇的小家里了。一同跟来的还有身为习行徒弟的年轻人——余泽。在废里中正要告别时,余泽忽然说想和静之一起前来。说他虽然并非是轻视神农的使命,但他认为现在能找到王才是一切的重中之重。说他虽然不会用剑,但还是能干些粗活的,他想至少能照顾李斋等人身边的生活,为了拯救国家而工作。习行一边叹息一边笑着说:“看来我的引退又要延后了。”便同意了。
“冰越来越厚了。”
李斋边将温袍合拢边说,余泽听了一边将水舀进桶里一边笑着说:“很快就要将冰和雪融化了再使用了。”
诶,李斋喃喃地感叹道。
“文州真是冷啊。”
“李斋大人是承州出身?承州不也差不多吗。”
跟着将水搬去厨房的余泽,李斋摇了摇头。李斋出身于承州南部,之后又在承州州都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而州都永霜却名不副实,是十分温暖的地方。虽然那里的雪也很深,却没有那种会压垮整个生活的积雪,和文州这种干燥的渗进全身的刺骨寒冷无缘。
听李斋这么说,余泽利落地拨旺了炭火,一边烧着热水一边说:“文州的冬天是真的够呛。但多亏有鸿慈,现在已经变得好过多了。”
“这样啊……”
“余泽把刚刚沸腾的热水递给李斋。李斋喝下因为葛根而略带甜味的热水,将热水倒进怀里装热水的竹筒,走出小家。如往常一样走一小段路前往浮丘院。飞燕正在浮丘院等着。”
李斋抚摸了一会儿似乎因为等得太久而有些暴躁的飞燕,又打扫了骑房,换了干草,给它添了水和饲料。之后又用清洁的干草在飞燕全身摩擦,照顾着它。
“现在没法让你飞,抱歉啊。”
正在李斋向飞燕道歉之时,喜溢过来露了脸。将还没满意的飞燕留下,李斋和喜溢一同回到了他们的小家,这时去思他们早已起床,准备好了早饭。虽然他们之间有一些对话,但所有人都神情萎靡。这并不都是寒冷的错。
李斋他们的搜索现在毫无线索。他们不觉得被袭击了的骁宗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逃离函养山。肯定有什么人帮助了骁宗。那时候,函养山表面上空无一人,但实际上很难说是完全无人。就像那些挖出了玉石的荒民一样,有荒民或者附近穷苦的人民为了捡拾碎石而进入坑道。那么救了骁宗的,会不会就是那些荒民呢。
“可是,朝着银川方向走的那些人,结果还是被人目击到了。或许根本就无法不留痕迹,也不被人发现地逃出来。”
丰都如此说道。他说的这话实在是很难否定。
“能不能认为骁宗大人在王师的搜索放松之前,都留在山里呢?”
静之如此指出。
“留在山里?”李斋看向静之,“要怎么才能留在山里?”
“这附近有里受战乱波及而变成空里。如果说藏身于这样的里呢?”
“受战乱波及变为空里是因为阿选的诛伐吧。在那之前虽然也受土匪的影响出现一些荒民,但这影响应该并没有大到让里变得无人。”
喜溢也同意这一点。土匪之乱虽然给周边诸里带来巨大的灾厄,但他们并没有做出过让一整个里变得无人的那种残虐无尽的举止。——或者换句话说,区区土匪是无法进攻一个里并将其毁灭的。只有名为阿选的强大权力,组织化地驱使大量名为王师的专业战斗集团,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虽然似乎只有土匪之乱前后,函养山附近里中的住民被赶出来,但这些人在骁宗失踪之后都回到里中。
“我其实觉得,山本身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喜溢的话让李斋困惑地歪过头了。
“山本身?”
“函养山是瑶山的一部分。而瑶山本身说到底就是有矿山的。”
瑶山位处文州东部的中央,是簇拥着四座凌云山的巨大山脉。凌云山绵延着锐利的山峰,人是不能随意通过的。而文州东部也因此被分断为南北两部分。自琳宇出发前往北部沿岸地区的话,就必须先经由白琅。虽然这座山增添了诸多不便,但同时从其南侧的函养山就能看出,这是座宝山。
瑶山一带,人能进入的地方星罗棋布地分布着无数的玉泉。函养山周边也到处散布着小矿山。矿山周边建起坑夫们住宿的小屋,根据地点,可能会有数个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矿山镇。但是这些矿山早已成了废矿。
“瑶山过去也有被说成是玉做成的时代。”那个时代,认为瑶山深部有相当大的矿脉,所以不断地向山的内部挖掘探索矿脉,但却没能找到大型矿脉。因为瑶山有的其实是玉泉。与水一样,在低处有很丰富的层次。
“诶……”
“虽然也有些好不容易找到的小矿山,但很快就被挖空、废弃了。据说存在于函养山北侧的矿山,我也只知道传说而已了。从函养山向西的山中,还有相对最近还在开工的矿山,但各处都只有些微不足道的规模,而且那些也已经挖空变成了废矿。——但我认为其遗迹应该还留存着。”
“遗迹——你说小屋和镇子还在?”
喜溢点点头。
“毕竟封山的时候并不会特地去破坏这些。事实上,自土匪之乱开始到诛伐盛行的时候为止,就有荒民或者失败的土匪逃进山里的传闻。也有人像是看到背着行李进山的人。会不会是那里的人救助了骁宗大人,并且将大人藏了起来?”
原来如此,李斋喃喃道。这样的地方确实很适合荒民藏身。骁宗失踪时,虽然函养山周围驱赶了无关人员,但他们有可能漏过了藏身于废矿中的荒民。虽然这样的地方要想定居可能是十分困难,但如果只是作为文州的混乱结束前的隐秘住处的话……
雪中,李斋等人再次向函养山前进。以防万一他们前往岨康找朽栈获得许可,却得知朽栈已经前往函养山去了。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岨康了。你们要前往函养山吗?”
这是上次有过面识的赤比,他被称作朽栈的右手。看来在朽栈离开期间,岨康被交给了他。
“去看看吧。”
听到李斋这么说,同为朽栈亲信部下的杵臼便作为向导跟来了。杵臼是在李斋几人上次来的时候负责照顾他们的一个软弱但快活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细雪纷飞,杵臼毫不费力地在两日的路程中,将李斋等人带往函养山。他们在那里见到了朽栈。朽栈看到他们笑着说:“真是忠诚啊。”
“可是,那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哦。虽然过去那里是矿山镇是没错。”
“我们也知道那里现在恐怕已经没人了。”
朽栈耸了耸肩。
“嗯,反正你们找找吧。肚子饿了的话回来就行了。”
他这么说,提供了当天的住宿,而第二天早上说着,你们估计不太了解,甚至给他们安排了向导。
同上次前往函养山时一样,这次的向导的也是位老翁。老人的单脚有些弯曲,看着似乎有诸多不方便,但却漂亮自如地骑上了马。又矮又胖地马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却仿佛与老翁融为一体般机敏而灵活。
“真熟练啊。”
听到李斋的话,这个名为仲活的老翁笑出了声。
“因为这家伙就是我的脚啊。”
“冒昧请问,您的脚是……”
“这是崩塌的时候弄得。唉,能留一条命在就已经是赚到了。”
他们就这么边说话边离开了函养山。从函养山出来,在通向街道上的路上一拐,向西走。这是一条铺的很平整的路,这条路似乎能通向函养山放置资材的地方。有正好能让货车擦肩而过的宽度,路的左右一边是材木之山,一边是废材之山,两种不同的东西就这么堆放着。在穿过这里时,周围的树林就好像压了过来一般,背阴处零星地有几个被风刮在一起的小雪堆。慢慢地,道路两旁变得荒芜起来,针树林的树叶层层叠加,茂盛地逼近道路左右,在这里,道路被杂草覆盖住消失了。仲活径直让马走进了灌木丛中,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手握柴刀将树下的草割掉。他的手法熟练又敏捷。
“这就是以前的路了。”
仔细看去,发现树木之间确实有像是道路一般的草地。
“如你所见,没人使用后就变成这样了。以前有那种踩出来的路一直往前,应该是有什么人来往吧,但看这个样子就知道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通行了。”
说话间,仲活将那些可能绊住马脚的树枝和枯萎的藤曼砍掉。
“你们如果偏离了主路就一定要小心,因为在这些藤曼下面会藏着竖坑和裂缝一类的东西。”
切断最后的藤曼,仲活回到马上,带头向山上走去,要是地上的藤曼妨碍了马的行动,就再次拿起柴刀下马。李斋几人也帮着清理藤蔓,但这却是相当的重活。第三次清除藤曼开路后,他们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仲活,这里开始就由我们自己想办法把。我们一定会好好注意脚下安全的。”
“这……没事啦。一起走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路已经如此地隐在山中了。对于你们这样不熟悉的人怎么说都太艰难了。”
“但我们实在不能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再说,仲活您也有自己的事吧。”
“首领说了要尽可能帮你们一把。说是不管干什么都要和你们一起。”
说完仲活轻轻一笑。
“和我一起行动让你们害怕吗?”
李斋笑着摇摇头。
“并非如此,只是——朽栈会这么关心我们,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首领真的很感谢你们。”
说着,仲活身轻如燕地骑上了马。一边让马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向李斋说:“说实话,你们回去以后,有一群家伙吵着说,州师会不会就要来了。我当时也觉得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毕竟让外乡人知道了那么多内情,不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李斋苦笑了一下。不可能会状告到州师那里去,毕竟李斋也同样是被通缉的人。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非但如此,甚至琳宇的管理人、神农和浮丘院都送来了礼物。酒啊,药啊,盐啊什么的。”
琳宇的管理人说的就是建中吧。而神农恐怕是丰都拜托的。李斋朝丰都投去视线,无声的说“我可没听说啊”,丰都害羞地笑了笑。
“这儿先有一个。”
仲活提高音量,一只手指向山路之上,但李斋却没看到那条路。
“我最后一次见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毁坏的房子残骸了,但还是去看看吧。”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毁坏的房子在草木覆盖下腐朽,甚至已经分不清是房子还是山了。”
六年前会是何种状态呢。就算只有一间小屋还留着,人就有可能藏身于此。
“总之,想先看看。”
好嘞,仲活用轻松快活的声音答道,改变了马前行的方向。穿过树丛间草丛低矮的地方往山上走。途中,去思出声道:
“这边有路。”
仲活回过了头:“你这么年轻,却经验丰富啊。”
“我很熟悉山里。”
“嗯?要看看吗,那边有一个远古的遗迹哦。”
去思对这个斜矿井遗迹究竟是什么很有兴趣。便说“务必”沿着那条路——虽然李斋怎么看都觉得只是一片藤曼——走去,没过多久就来到一片被幼树覆盖的低洼地。
“如你们所见,这实在是太过古老已经被埋起来了。”
仔细一看,各个角落都能找到由石块做成的石墙,恐怕是过去为了支撑斜矿井而建成的。
“这些东西有多古老呢?”
“这就不清楚了。我的祖父说——我家代代都是住在这山里的樵夫——他懂事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一片废矿了。那时就已经只剩下一点,让人能勉强看出这是个斜矿井。不过,只有入口,里面早就已经坍塌了。前年,这附近下了大雨,可能是那时候被埋起来了吧。从新长的树来看恐怕就是那时候。”
“原来如此——仲活你原来是樵夫吗?”
“只到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后来以为付不起税金就变成了坑夫,但很快就遭遇了崩塌事故。”
之后,就开始当土匪了。
“真是讽刺,变成了土匪以后,又回到山里工作了。”
为了维护坑道,木材是必须的。从变成朽栈的手下以来,一直都为了入手木材而在山上发号施令。
“最初的时候我其实挺抗拒的。感觉当了土匪是轻贱了。但那时候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他们现在……?”
“大概是三年前吧,这附近出现了老大一个妖魔。在函养山西边——从西崔再往西阔步前行。那时候被吃掉了。”
仲活的声音虽然还很明朗,但表情却显得有些寂寞。
“真是对不起……”
“确实是件让人难受的事。那时候我正好为了估算砍下来的木材数量而要往山里去。但说着危险而阻止我的老婆和孩子们死了,我却留了下来。”
仲活没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就觉得,人啊真是厉害。毕竟已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老婆已经和空气一样了,根本就没好好看过她的脸。她不管是编了头发还是化了妆我都发现不了。换成了别人我说不定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看到我老婆还剩下的手,一下就明白了。”
仲活眨了眨眼。
“毫无疑问,就是那家伙的手。”
嗯,李斋喃喃道。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在说什么。而仲活就想要将忧郁的空气吹飞一般笑了起来:
“不过最近都没怎么听过妖魔出现,不用担心。”
“朽栈说,坑道里挖到了妖魔。”
“确实是……不过,那妖魔也半睡半醒的,没弄出什么大事。而且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家伙。趁早让一些身手好的家伙去猎杀了,但果然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说是虽然出现了很多伤者,不过没有出现死者和重伤者。那是最好的了,李斋回答的时候,他们前方的树林分开了。
前方有一座广场,应该是过去砍掉森林开拓出来的。在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的地方,被草覆盖的小小隆起零星散布着。走进一看,就发现在这些隆起的土下能窥见粗大的木材和竹材的一部分。这是过去的建筑物崩塌后回归大地,变回山的一部分了。
“如你们所见,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没办法住人的。”
“……确实。”
从腐朽的木材几乎都已经变成碎木片这一点来看,建筑物倒塌已经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这里扎了根的树木中,已经有砍下后能当木材的那么粗的树了。
“斜矿井遗迹就在那边。”
顺着他的话去看了看,这边的斜矿井遗迹也几乎全部被掩埋了起来。虽然入口难得留了下来,但只走了几步就像被压碎了一样关了起来。
“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从这个状况来看,也无法从这里潜进地下。”
仲活点点头认同了李斋的话。
第一个镇子早就连痕迹都没了。据说沿着几乎消失的小路再往前,会有十个以上的小镇或者集落,但住在太深处的地方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有谁居住的话,毫无疑问会在离山道入口比较近的这一片。
“通往深处的路是沿着山谷转一圈的,在这前面就会绕回来。”
这个岔路也同样是被去思找到的。向东走,一下到谷间,就能看到下一个集落。从远处就能看到这里的建筑物,在被树林覆盖的山沟里,有数十间建筑物。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解禁后,发现虽然大部分建筑物都已经开始损坏,但基本都还保留着原型。至少看起来都还能遮风避雨。这个集落离谷底最近的地方,悬崖之下一个斜矿井张着血盆大口。穿过浮着雪块的小河,他们来到了对岸。集落的入口被古老的木材堵住,但其中一部分已经有要损坏的迹象了。从那里往里看,隧道在里面向前延伸,然后向着地底滑落。
走进去看了看,里面宽阔却黑暗。封住入口的板子到处都被破坏,因此能透进来些光亮,但还是花了些时间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一旦适应了,他们就发现这里明显有什么人生活过的痕迹。
“有篝火的痕迹。”
静之屈身查看。去思和丰都在周围看到了锅和釜,以及多个大小不一的翁。在不远的地方也放着废弃木材,也能看到由这些古旧的木头组合而成的小屋。小屋入口处没有门,只挂着布帘。
李斋卷起布帘,然后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屋内有一座由到处搜搜罗而来的布堆成的小山。
“是在这里过夜了吗……”
说着李斋李斋拉起布帘一端,这时,原本站在李斋背后挡住外面光线的人动了。瞬间,从入口射入的微弱光线,让李斋看见了一只已经变黑的干枯的人手。
——毫无疑问。那家伙的手也……
这只手的主人还拥有手以上的臂膀和身体。在黑暗中看去,能看到在肩膀上带着一双黑色眼窝的人脸。
“……死了。”
啊,李斋背后传来声音:慌乱的脚步声,然后很快又传来木板裂开的粗暴声音,光亮变多了。在朦胧的亮光下,李斋找到了被布埋在下面的已经干枯的三个相互依偎的遗体……其中一个很小,恐怕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
“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寒冷……”
不由地出声,去思在李斋旁边蜷起身子合起双手。
“没有外伤。应该是饿死或者冻死吧。”
去思点点头。仲活在一旁垂着头吸了吸鼻子。
“是亲子吧。在最后的最后能一家人在一起,也好。”
李斋不由地点了点头。然后立刻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有人因为寒冷或者饥饿死去,这怎么可能好。有孩子在,这对夫妇肯定无论如何都不想发生这种情况。他们被逼至如此绝境——被逼至死亡的深渊。这里没有丝毫正义可言,但看着他们牢牢抱在一起的遗体,却真的让人不由地感觉——至少他们能死在一起。
“一年……左右的样子吧。”
这充满沉痛却十分冷静地声音是静之所发出的。
应该是,李斋点点头。
“好在没被野兽糟蹋——我们将他们埋葬了吧。”
如果现在开始挖掘墓穴,就不得不走夜路会函养山了——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仲活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有埋葬他们了。”
“既然仲活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李斋几人将三人埋葬,在夕阳的余晖中探索小镇。小镇各处都留着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无论哪里都并不是什么大规模的痕迹,所以充其量也就只有几人吧,基本可以确定荒民们曾在这里居住过。这些痕迹中有比较古老的,也有比较新的。最新的痕迹是由死去的那三个人留下的,但至少直到去年为止,还有零星的人会来这里住。
“这里没办法维持食物供应,应该只能从外面带进来吧。但既然还有人频繁的来这里住,这不就说明坑道中还留有玉石吗?”
仲活赞同丰都的话:“是吧。我想这里的确是最新的矿山。”
最新,也就是说,是这附近最晚开始作业的矿山。
“虽说如此,但这实际上也是函养山的一部分。我想这里没有被叫做什么什么矿山,而只是被叫做什么坑。只是在别的地方挖掘函养山挖剩下的碎石。”
因此虽然没多大的规模,这里却直到函养山封山之前,都一直进行着零零碎碎的采掘。李斋几人小心翼翼地逐一对这些痕迹进行调查,却没有发现什么与骁宗有关的东西。如果骁宗是被居住在这里的荒民救助,并且藏匿了起来的话,别说没有发现盔甲的碎片之类有什么关联的东西,就连能让他们强行扯上关系的东西都没能找到。
李斋等人被徒劳感所折磨着,就这么到了深夜。他们回了函养山,第二天一早又接着进了山。这一天仲活也继续担当他们的向导。他们在发现三个人遗体的小镇前找到一个废矿镇,而在分岔路口的反方向找到两个。三个废矿镇都已经荒废,但都留下了有人进入过的痕迹。
土匪之乱过后的某一段时间,这里的废矿镇确实有什么人居住过。但这些也在很久以前消失了。镇里的很多建筑物都已经坍塌,就算有些镇子的建筑物没有,也明显能看出那里已经长时间没有人居住。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在——至少,这几年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居住过。”
一边看着冷清的样子,去思合拢了温袍的领子。位于分岔路口往西的山谷中的镇子原本应该是一个相当大的集落,有很多建筑物。虽然能看见的建筑物大都半毁,但其中大多数都与崖壁接连,在崖壁中有凿出的石室。他们穿透崖壁的岩石造起屋子,而像是要遮住石室一样建造的木制房屋虽然坏得惨不忍睹,但里面的石洞却完好无缺,有些地方甚至有让人瞠目结舌的规模。
这些石洞中,虽然有的只能说是仓库,但其他的大多数都是空的。看不到什么居民们的行李,所以能看出这里只是正常地被遗弃了。镇子的一角延伸着通往地下的斜矿井。虽然规模与函养山丝毫没有可比性,但地下还是有着巨大的空洞。
“这么看,这里应该能容纳很多人在此居住。”
“完全可以吧。”
李斋看向崖壁的裂缝深处形成的池子。从岩石的裂缝出涌出的清水流进这个池塘,而池塘里现在也蓄满着透明的清水。池子由石板所造,十分坚固,其上层设置了一个相当大的蓄水槽,用以储存涌出的水,接着,流出来的水会进入排水沟,然后落进其下层一方大而浅的池塘里。下层的池塘处随处可见石阶,应该是为了洗浣衣物之类,也设置了多个落脚处。西斜的阳光从又细又高的裂缝处射入,在透明的水面上描绘出光影斑驳的模样,给人以庄严的感觉。
“建的真好啊。”静之一边端详着蓄水槽一边说道,“还有取水口,想必是通过这里让水流进镇子里吧。”
看了看,在深深的蓄水槽中能看到几个洞。应该是上方池塘所连的道路下埋设了水路。这么说来,镇子里随处都能见到水站,到处都设置着不知是四角井还是水槽一样的东西。应该是让水流进那些东西里面吧。
“这是利用高低差的供水。而且饮用水和生活用水都好好地分开了。就集落的规模来说,应该是相当大的镇子了。”
仲活回应李斋说:“确实,好像是叫潞沟来着。我小的时候还开着工。只是,那时候的人已经减少了很多,到处都是空房子了。我记得自己当时还觉得,这真是个让人寂寞的地方。”
听说这里是个没有玉泉,只靠挖掘的矿山。虽然因为曾出过质量上好的玉石而聚集了很多坑夫,但在骄王治世末期,这里渐渐被挖空,玉石减少了,同时人也就减少了。最后在骄王驾崩前就封山了。
“里吗?”
“不。如你所见,这附近虽然比里的规模要大,但并不是里。”
们聚集于矿山。而这些坑夫为了住宿就建成了矿山镇。就如潞沟一般,有时候就会变成如此大的规模,但仅仅这样还不能被称作里。要想成为里,要在官府处置办里府,种植里木,开设里祠。设置新里的基准各式各样,但首先就需要人们生活在此处,而且要是长时间定居,必须是能确定将来也会持续居住下去的那种。为此,让坑夫以外的人们生活在此处就很重要了。必须构建起一定的基盘,使人们在将来矿山封闭后也会持续居住下去,否则是无法变成里的。
而坑夫聚集的矿山镇也同样,如果在一段时间内都有相当的规模,那么和坑夫们做生意的商人们也会聚集于此。坑夫的家人或者商人的家人一边工作,一边慢慢地开垦农田,这样就会砍伐山上的木材,开渠引水,然后就会出现一片完整地土地。接着,以开垦这些土地为目标的农民也会聚集于此。最终,一群和矿山毫无关系的人们定居于此,官府也就会在此设置分局,分局就会升级为官府。增加一里十分罕见,要想如此,至少也要一口气增加一族。一族四里百户。也有一口气就增加一党二十里的时候。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就不能开设新的行政府。潞沟并非里,也没有痕迹表明这里设置过官府分局。官府肯定是把这里作为矿山管理,至于掌握土地和人民的管理则应该不存在,这里只是单纯的矿山镇而已。然后,就这么变成了废矿,连着镇子一起变为了废墟。这里对于逃来此处的荒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但现在也荒无人烟,也没有最近有人住过的痕迹。
李斋几人继续在镇子里四处搜寻,但所有人住过的痕迹都又小又老。应该零星地有什么人在这里住过,但那也只是短时间内,并没有人在这里定居。恐怕这里对荒民来说也没什么有利的条件,从其荒废程度来看也只是座被遗弃地废墟而已。
李斋等人在山中徘徊了一整天,但却没能找到任何人。越往山的深处走,人的痕迹就越少。最后,他们终于放弃,谢过仲活后,李斋几人下了山。
6
风嗖地一下吹开了大门,吹进室内的冷风让人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少女忙去关上了门。她抓住在风中摇动的门,紧紧地关上,又把绳子挂在钉子上。但一旦有风吹过来,门还是会飘起来,带着雪与冷气的风就会吹进家中。
就在前几天,他们才在门前放下两层布帘,希望能够些许挡住些风。但现在这些布帘已经被取下,裹在长姐身上。
少女终于把绳结扭紧,希望能稍微让风少进来些,但很快指尖就因为寒冷的空气而失去了知觉。她自己只要忍耐就够了——少女想着,回到了狭小的屋子里侧,那里有一张由柴火堆积而成的寝床。
“对不起,冷吗?”
少女一边问一边寝床走去,但长姐并没有回答,正被包裹在他们能找到的所有布匹下睡着。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漏出喘息般的呼吸,单薄的胸膛忙碌地上下起伏着。
少女坐在寝床旁边,向火壶中添上三枚鸿慈果实,希望放在长姐脚边地火能稍微让她变得暖和一些。
长姐就在前几天倒下了,正是她和父亲一同前往水潭献上供品的时候。那日父亲少见的在日落前便回来,与两人在雪中一起前去深潭。少女带着只装了一点点树上地果实和小块布地篮子走着,而长姐则带着从壶里单手捞出的核桃、栗子和香菇——这些东西在筐子咔哒咔哒地响着。
父亲一路只要看到了枯枝,就会砍下放进背后的背筐中,因此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深潭处,那时周围已经全黑了,少女向带着的灯里加了火。靠着微弱的灯火,他们让筐子顺着水飘走——飘向那个黑暗的洞穴。目送着筐子离开,父亲抱起已经多到背不起来的树枝回了家,然后,长姐便倒下了,而兄长直到现在都还是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最近,和长姐紧紧挨在一起睡觉的少女总觉得长姐的身体发热。但这次回家时,长姐的身体却是惊人地滚烫。她裂开的嘴唇日日都在痛苦地喘息着。他们赶忙用小屋里能找到的所有的布团包裹住姐姐,将刚拿回来的树枝点燃让其小屋里暖和起来。不断颤抖着的长姐这才终于出了汗。
在为了擦拭汗水而揭开姐姐的衣服时,父亲哭出了声。而亲手解开长姐衣服的少女,也被震惊了。长姐的胸口的肋骨不知何时已经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已然瘦的皮包骨了。
“你……没吃吗!”
父亲这么叫喊着。少女和兄长这时才知道,长姐曾经恶作剧般地拿出的一点点食物,实际上是长姐自己的那份。
长姐悄悄地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了少女、兄长和父亲。这样一想,自从开始下雪,少女就几乎没见过长姐进食,就算吃,也只有一点点。在他们吃饭时,长姐总是忙碌地添火添水。本以为她只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实际上却是一直在忍耐着让自己瘦成了这样。她的身体肯定已经难受了很多天了,但却一直假装没事,又去河边取水,又去捡柴火生火,又为一家人准备食物,又整理家务,还要拨树皮。
长姐倒下的第二天,父亲说去找食物和药,便出了门,之后便没再回来。应该是为了能给长姐吃上些滋补的食物——最好能有丹药,如果能把医匠或者道士带来就更好了——而找额外的能赚钱的工作。或者可能是和兄长受伤时一样去恳求雇主,让雇主分给父亲几天需要过夜的工作。
贫穷的人很多,所以每天的薪水都有很多人去争夺。就算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能拿到的钱也很少。不过能拿到钱已经是好的了,以前父亲去干了一整天的开垦工作,最后却只拿到五杯小米。
——不过能有工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父亲当时悲伤的笑着说道。这附近的街道还有很多既没有家也没有工作的人。而他们虽然小屋是这样的,但姑且有住的地方,家人们也能在一起,虽然工作只拿到了五杯小米,但这已经算好的了。将五杯小米与其他一些杂谷和植物的根块混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家人五天的食物。
……可姐姐就连那次也没吃。
少女记得那时她握住长姐的手,说:只有这些吗,我饿得睡不着。长姐之所以自己忍着不吃,是因为自己说了那样任性的话吗。
“我不会再任性了。”
所以求求你,少女的双手握的更紧了。
——神啊,请不要带走姐姐。
正在少女祈祷之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嘶”。少女慌忙抬起头来,看向长姐的脸,长姐正痛苦地呼吸着。在那张像是要吐出什么一般的嘴里,发出了尖尖的嘶哑笛子般的声音。少女呼唤着长姐,摇晃了她好几次,然后慌忙飞奔出小屋,叫来在一旁砍柴的兄长。脸色大变的兄长立刻赶回小屋,但在他赶到寝床边时,长姐已经安静了下来。
她像是要呐喊一般长着嘴,微微张开的眼中已然失去光芒,视线的前方仅存虚空而已。
夕阳时分混着雪的冰冻般的风吹了起来。少年用手擦拭着一人环臂大小的石头表面。细雪落在冰冷的石头表面。
——主公,您冷吗。
少年盯着冷酷无情的石头。这块石头下,沉睡着它的主人。
主人从夏天开始就搞垮了身子,持续着病床上的生活。但主人却一直都说着:没事。可……
说到底,是因为六年前的重伤大大损伤了主人的身体,里中的大人们是这么说的。而现在,他终于耗尽了力气。
少年在墓前供奉上了短刀。主人在病床上启蒙了他研磨短刀的手艺。当他总算能像样地磨刀后,主人让他挥了挥自己的怀剑。主人的短刀和他至今为止用过的钝刀简直是天壤之别,研磨时也如换了个东西一样难。而主人则仔细地为他解释说明磨刀的方法。当他抱怨“这也太难了”的时候,也笑着安慰他说“很快就能学会了”。——而这就成了他与主人之间最后的谈话。
——我总算磨好了。
他向里中的落魄兵卒请教学习,昨晚终于得到了“这就能挺胸抬头的放在墓前了”的评价。
明明约好了,等他学会了磨刀,就教他剑技。然后他就能铆了劲地练习,终有一日能像主人保护了他父亲一样保护主人。为主人而战——打倒鸿基的豺狼虎豹。
可是他却没这个机会了。
他也想抱怨:骗人。但他很清楚主人并不是想骗他。
——可是。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夺回宫城吗……”
他的喃喃自语被冰冷的风卷走,石头表面又盖上了一层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