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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鸿基北上而来的王师一军越过州境,即将向琳宇进发。文州最近的天气一直风和日丽,但前天起,寒气再度来袭,天气变得异常寒冷。好不容易开始变得松软的土壤再次冻结,地面上飘着淡淡的雪花。
王师北上期间,朽栈等人正式归静之指挥。与此同时,他们放弃了岨康,撤退至安福。在离开岨康之前,包括矿工及往来的商人等,这些能逃跑的人,都会经过大道逃往承州。安福这里只留有部分土匪及战力强的部队,他们从函养山撤走人力,把大多数人都集中到西崔。州师依然毫无动静。虽然在白琅附近部署有一军,可他们仍然停留在该地。
“还有多久才开始行动?”
墨帜的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正堂里。墨帜内部的组织已自然而然确定下来。作为核心的是霜元指挥下的高卓势力,他们拥有最多兵力,与李斋所统率的琳宇势力并驾齐驱。组成高卓势力的有霜元麾下的部队和在文州离散的英章军、卧信军的残部组成的王师部队,脱离承州师的承州部队,以及聚集在高卓的侠客、叛民、高卓戒坛的人所组成的戒坛势力共四军。戒坛势力中很多人并不善战,可人数众多,再加上一些侠客及檀法寺中也有高手,因此这股势力也不容小觑。
另一方面,琳宇势力则有李斋麾下的部队,朽栈率领的土匪及一些善战的人,以建中为首的白帜、侠客及牙门观虽说在战力上有所不足,但他们对文州的局势却了若指掌,有地方优势。在战力上水平最为一致的是叛变过来的友尚军三旅。沿着大道偷偷聚集而来的力量已超过一万人之多。
“他们是知道岨康被弃而上岨康,还是知道朽栈他们在西崔集结,转而往嘉桥方向去?”
友尚看着地图说道,而霜元摇了摇头。
“不是嘉桥吧。虽然嘉桥和龙溪相连,但道路并不宽阔,不足以让王师行军,且山路上还有积雪。”
“或者亢汲?”
从亢汲出发,经丰泽、辙围,前往龙溪。
“我认为这更不可能。若要攻打西崔,除非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否则毫无意义。最好是从三个方向同时进攻。从辙围方向东进,一方面自琳宇北上,同时控制住嘉桥。既然已经做好调动州师的准备,那么可以视作州师肯定会镇压西边。从白琅出发,经辙围至龙溪。那王师肯定打算从琳宇上岨康。”
州师的一军已经驻扎在琳宇这里。若和王师会合,便是两军。若从东边来两军,再从白琅地区来一到两军的话,便可轻而易举地击溃墨帜。
“不过……”友尚道,“琳宇的州师是被派来支援我们的。要调动兵站,州师必须出动。毕竟一州的兵站是无法直接支援王师的。”
各州的兵站是为州师而设,王师无权向各州兵站下达任何命令。虽说只是形式上,但不经州师之手,就无法向王师补给物资——由于州师亦有可能与王师对立,理所当然便有了这项规定。况且王师也没有直属的兵站,向地方上调动兵力时,必须要得到该地州师的协助,当该州背弃国家时,他们则不得不一边营建兵站一边推进。
何况友尚将来还必须搜查函养山。州师派兵来时根本没想过要攻打土匪。因而州师派来的人员多为工兵,没有空行师。骑兵人数也极少,且没有带任何攻城武器。
“我当初没有收到土匪占据函养山之类的消息。来到琳宇后才第一次听说,因此我并没有做要除掉土匪的准备。”
鸿基的夏官长——即叔容,请求出动了州师。夏官不知函养山已被朽栈占领。这个国家总是如此。文州侯反常地辞去官职,非但没有叛变,反而变得一无是处。基于情报不全,叔容请求出动了州师。
“通过敦厚得到的情报来看,琳宇的州师还是处于叔容调动时的待命状态。虽然人数众多,但作为敌人来说不足为惧。”
“即便如此,那还是州师,万不可小觑。”
“那是自然。重要的是,州师并无攻击我们的意思。就算阿选有这个意思,州师也未必能领会。不然的话,安排在琳宇的州师配置会有所调整。若是如此,在白琅待命的军队就多半是个幌子。”
“只是作为威吓,实际上不会行动……?”
友尚颔首。
“看起来他们是从白琅和琳宇两个方向攻过来,可实际行动的估计只有王师。换言之,他们对墨帜一无所知,顶多以为这是群土匪及由残兵败将组成的反贼。要对付这伙乌合之众,只要稍加威吓,一军便绰绰有余。”
“若是要进行威吓,让州师进军到龙溪岂不更好?”
“那就相当于堵住了退路。王师的目的是函养山。若占据函养山的只是乌合之众,那敌人应该不会愿意与他们正面交锋。虽然他们清楚只要打起来就会赢,但却不见得能毫无伤亡,还不如从一个方向进攻,在其他方向给对方留一条退路,留出逃跑余地,如此便可一举两得。”
若王师从琳宇方向攻过来,出现伤亡后土匪就会考虑逃跑。然而州师就在白琅方向把守。若他们想逃,就得在白琅的州师出动攻击他们之前采取行动,否则就没退路了。
“王师从琳宇攻上山,与此同时,在白琅的州师则开始行动。土匪就算和他们交战也不会有胜算。要是土匪在州师越过辙围前不下山,就会无处可逃。若匆忙出逃,就能在州师到达辙围前逃往亢汲方向——如此一来,他们多半会因急于逃跑而早早放弃抵抗。如果一切顺利,王师便可兵不血刃地夺回函养山了。”
“原来如此……”
“接下来只要交由州师来清剿余党即可,王师则在函养山集结。”
“那我们将计就计,趁机逃跑。虽然会有清剿行动,但对余党的搜捕不会如以往那般残酷。王位就在阿选眼前,事到如今他不能进行惨无人道的讨伐,而且待他登基后便可按照律法讨伐土匪,因此没有必要急于求成。”
霜元说着看向友尚。
“我们的任务并非打赢这场仗,而是尽量避免战斗,保存兵力。只要我们能集结各地兵力,就能拿下文州城。”
友尚点了点头。
***
几天后,王师抵达琳宇。虽然在那里布置了兵力,但奇怪的是他们却按兵不动。州师则一如既往的毫无动静。
“他们在想什么……?”
“莫非还不知道朽栈他们放弃了岨康?”
“不可能。只要派出斥候,他们马上就能知晓。”
王师应该也知道岨康已经是个空城了。
“就这样他们还不行动……是否意味着他们不需要行动了?莫非他们真的只是打算对付土匪吗?土匪放弃了岨康,所以没有必要再去攻打他们了?”
“可他们并未放弃函养山。敌人的目的应该是函养山吧。”
“王师内部出了什么事……”
正说着,长天冲进了正院的堂屋。
“霜元大人,是青鸟!”
“从鸿基来的?”
“不清楚。”长天说着递过去一个黑色的竹筒,“是给李斋大人的。”
“给李斋——寄信来的是何人,为何寄给她?”
长天歪着头,面露不解。
“属下不知。此鸟为鸪摺,这并不常见。”
“鸪摺?”
基本上是贵人用的鸟。因数量稀少,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鸪摺以及黑竹筒——莫非这是……”
“玄管?”
霜元并未见过实物。
“李斋大人不在,因此交给霜元大人您。”
霜元颔首,拿过那根竹筒。
一根黑色的细竹筒,是从鸪摺的脚上取下来的。这就是传言中的玄管吗?
“也许应该向沐雨道长确认一下。不过,为何是给李斋呢?”
他从竹筒中取出一张卷得很细的纸。这张纸和军队里用的一样,薄得几近透明,上面写着格外方方正正的细小文字。收信人确实是李斋。而且上面还写着,阿选军中行动迅捷的一两空行师带着密令离开鸿基。看来目的地是马州。
“马州?为何?”
难道骁宗的行踪被暴露了?但阿选应该还不知道骁宗离开了函养山。
“只能是追捕主上……”
“不可能,但我们不能忽视。一两空行师的装备可是远在主上他们之上。一旦双方接触,主上绝无胜算。”
骁宗会被抢走,最糟糕的情况是被杀。
“要去救他们!”
虽然静之这么说,霜元却无法点头同意。阿选军近在咫尺。
“若我们现在行动,就会被追杀。”
而且以霜元等人的速度,根本追不上骁宗。
“可我们不能就这么不闻不问。总之,至少要通知他们追兵已经来了!”
“我们能准备多少骑兽?”
“就算是请葆叶夫人帮忙——眼下能立刻借来的恐怕也顶多只有十头。”
“十头不够。对方可是有一两二十五骑。要保护主上,至少得翻倍!”
“我们尽量凑齐能同行的数量,剩下的只能用马来凑数了。”
“骑马来不及了。没办法,你去召集些能手,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主上。”
“这么多骑兽同时行动,会引人注意的,尤其是眼下。”
“是有些强人所难,可主上的平安无事更为重要。”
他们选了浩歌作为小队队长。他是霜元麾下的师帅,带着骑兽来到这里的。以拥有骑兽的骑兵为首,在葆叶的帮助下,勉强凑齐了十五骑。只要能追上,和骁宗、李斋随行的十骑加起来就能和空行师数量相当。
“若十五骑一齐行动,就算我们不想,也肯定会惹人注意。”
浩歌对部下如此说道。
“我们各自分出五骑,分别前往马州。主上正沿着大道朝马州进发,只要不偏离路线,就能追上他们。”
“问题在于琳宇的王师。”
在琳宇部署兵力的王师至今没有行动。不仅如此,已做好出击准备,在白琅近郊布阵的州师也依然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在等什么吗?”
霜元没有回答静之的问题,只是露出一丝不解。
“莫非是——援军?从鸿基派来的?”
潜伏在鸿基附近的同伴并没有传来大军出动的消息。
“或许是承州。如此一来……”
霜元顿了下,轻咬嘴唇。阿选对这边兵力的判断有所改变,估计比他们当初预想得还要多。
“说不定他得知我们已归降。”友尚道,“还是要考虑飞往马州的这批空行师是去追捕主上的。主上已经逃出函养山,向西逃的事暴露了。——若是如此,那就是乌衡了。那厮到了鸿基。”
“怎会如此!”静之脸色沉了下来。霜元轻叹了一声。
“那么王师就不是来攻打函养山的。”
霜元说完,友尚猛地一点头。
“我明白了。那些人是来支援正赶往马州的空行师的!”
霜元颔首。
即便空行师追上骁宗并把他抓住,能直接把人带回鸿基吗?万一被他逃掉,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之所以派出速度快的空行师,就是为了追赶主上,是为了搜寻并抓捕他。但是,抓住主上后,要把他带回鸿基,光靠空行师是不够的。事实上,当年那么多人去追,也还是让李斋逃脱了。阿选不会忘了这一点。为了确保主上在马州被俘,只要借助马州师的力量即可,但他必须设法把主上从马州押送到鸿基。”
“所以王师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州师在白琅待命,王师则在琳宇等着。马州师将人护送至州界,文州师再从州界护送到琳宇,王师在琳宇接到人后撤退回瑞州。一旦州师开始有动静,就意味着主上被抓了。”
说着,霜元猛地抬起头。
“来人——去追浩歌。快!”
“怎么了?”
“是马州。不仅仅是空行师,马州师肯定也有动作!”
***
离开南墙后的第五日,李斋等人眼前出现了与马州接壤的陡峭山脉。他们沿着大道继续往上爬,最后一座山就是面前越过山脊的路。他们早早地在山脚投宿,第二天城门一开就出城。然后花一天的时间越过山顶,过了山顶后进入马州,下了深山后就会来到下一个城镇。接下来要花上数日穿过比文州那一侧还要陡峭的山区。穿过山区后便终于可以踏上通往江州的道路了。
“若不被其他人发现,用不了三天的时间……”
听到李斋的低语,酆都点点头。
“这一带很安静,估计行人不多。林子也很深,我们可以从树林里飞过去。”
要从树林中穿过去,连骑兽一半的能力都发挥不出来,但还是比让它们走要快得多,也不容易被人发现。李斋点了点头,出门后暂时顺着大路走了一段,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便进入了树林。带头的泓宏时不时会飞到树冠上去查看方向。如此这般重复三次后,眼看着山顶就在前方,泓宏冲进了树林里。李斋感觉到了异常,急忙跑了过去。
“怎么了?”
“属下看到有人正从山脚往上爬。”
“骑马吗?”
“是骑兽。他们没有在空中飞,但恐怕是空行师,有一两左右。”
“怎么会……”李斋口中喃喃道。
“莫非……是来追杀我们的?”
“这不可能!”去思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道。
“他们不可能知道宗师在这里!”
“可是……”李斋说着望向骁宗。
骁宗颔首。
“若来的是空行师,应该就是来追杀我们的。”
李斋本想问为什么,可既然他们被追杀,答案就只有一个。或许在某处有人察觉到了骁宗或李斋等人的身份。追兵已追到这里,那就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我们翻过山顶吧!”酆都高声道,“到山顶另一侧就进了深山,那边山路曲折,山谷比较深且树影浓密,对我们十分有利。”
“走吧!”李斋催促道。
“快。小心别走散了。”
听到李斋的声音,泓宏再次驱使翚骏飞上了天。他紧贴巨树树干在空中上升,快飞到树顶时,他边飞边往身后看。树林中有一队人马在赶过来。果然是一两左右的规模。虽然距离并未缩短,但明显有追赶的迹象。
——那些人知道他们所处的方位吗?
确认动向后,泓宏轻轻皱起眉头。爬上山的这队人马周围有黑色的影子时隐时现。好几个影子仿佛追赶在这群人的左右。大概是野兽,不时地会有一头靠近人群,然后又远离他们。
——他们是否在被什么追赶?
正当他思忖时,只见一人骑着骑兽飞出队伍。他慌慌张张往下降,降落到赶过来的李斋身边。
“好像不太对劲。”
“不对劲?”
就在李斋想要反问时,身旁的草丛中发出了声响。泓宏猛然举起长枪朝向那边。一只兔子从草丛中蹦了出来。这只赤褐色、身上带有白色斑点的兔子在泓宏面前横穿而过,途中忽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摔倒在地。是箭吗?泓宏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当场一跃而起。就在他飞到树冠上时,只见林下一道黑影向他加速冲来。
——狗?
它看起来像一只黑犬,又大又凶猛。这只狗飞奔到兔子身边,然后不顾倒地的兔子,双脚蹬地,向李斋蹿了过来。狗的下巴就像被撕裂一般大大张开,仿佛它的脑袋已经变成了血盆大口。
——是妖魔。
电光石火之间,泓宏提着长枪向下扑来。与此同时,飞燕跳了回去。就在它伏低身子,发出威吓的吠叫时,一只看起来像是黑犬的妖魔猛冲过来。泓宏用长枪刺向它大张着口的脑袋。长枪从它的上颚直插而下,贯穿下颚,将妖魔钉在地上。泓宏立即拔出长枪,降落在地上。
“是饥饥吗?”
就在李斋说话之际,又有一个黑影一跃而出。它想要袭击飞燕,却被躲开,咬了个空后立刻转身就跑。饥饥在奔跑时踢飞了兔子的尸体——不,那只看着像是兔子的小兽,有着一张鸟喙。扁平的鸟喙、被蛇鳞覆盖的长尾巴,这并非兔子——而是犰狳。虽说是小妖,却能呼唤其它的妖魔。它胆子极小,见到人便立即尖叫着逃跑,追上去就会装死,但它的尖叫声会召集妖魔。它们都是些品性恶劣的小东西,会搜刮遭到妖魔攻击的尸体。
不把犰狳解决掉,它就会继续呼唤妖魔。
泓宏追着这只看上去像兔子的小妖,但它体型小巧,而且动作敏捷,长枪根本追不上。正当他后悔应该带弓箭过来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头饥饥正咬住癸鲁的腿不放。
“快来人干掉犰狳!”
泓宏大吼一声,驱使翚骏疾驰。泓宏尚未来得及举起长枪,咬住癸鲁的饥饥已经跑掉了。癸鲁左腿膝盖以下不见了。他悄声无息地从骑兽身上滑落下来,鲜红的血液在空中飞洒。
翚骏在疾驰。饥饥张大了嘴,叼在嘴里癸鲁的腿掉落在地。“呜哇啊啊!”它做出攻击的姿势,发出如婴儿般的叫声,被泓宏一枪刺穿了嘴。泓宏挥枪甩开饥饥的尸体,向癸鲁奔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赶到,另一头饥饥猛扑过去。半坐起身的癸鲁被饥饥一口咬住肩头。狰狞的大嘴合上,癸鲁的肩膀,以及脖子到胸部的一侧都消失了。癸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翻着白眼,身体向后倒去。仅剩的手臂被抛飞,鲜血喷洒在四周。
蹿过来袭击癸鲁的饥饥,还未被泓宏的长枪刺穿,就被砍成两截,摔落在地。李斋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癸鲁!”李斋的目光转向尸体。泓宏一边确认李斋位置,一边调转翚骏的方向。——犰狳在哪里?不把它杀死就会没完没了。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他循声望去,只见妖魔发出如可爱小动物般的啼叫声,正被一头漆黑的驺虞撕咬着准备吞下去。骑在它身上的主人捕捉到泓宏的视线,对他点了点头,随后立刻朝另一个黑影跑去。
聚在一起的饥饥大约有八头。泓宏杀了其中三头,正与第四头僵持不下时,翚骏忽然改变了方向。一根标枪扎在他身后的位置上。他大吃一惊,发现远处骑在骑兽上的士兵们蜂拥而至。
——在如此远的距离之下。
***
这种距离下,标枪是不可能击中目标的。本来距离太远,威力不足之下投掷出来的标枪也应该无法直直地扎在地上。是从上空投掷的吗?泓宏暗忖,可头顶上空并未发现有骑兽的影子。这杆标枪毫无疑问是从他身后投过来的。
他在惊讶于对方的身手的同时,意识到他们被追上了。他们是在被饥饥绊住脚步时被追上的。泓宏当下驱使翚骏,跑到体型格外大的那只骑兽的旁边说道,“请您快逃。这里由末将等人来处理。”他对骁宗说完,又叫了声附近的李斋,“李斋大人也一起。请您保护他,就拜托您了!”
李斋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看了下四周,然后马上点了点头。
“去思、彤矢,你们先走一步!”
李斋叫了他们一声,自己则骑着飞燕来到骁宗身边。一边过去,一边还催促一脸苍白的去思以及背后坐着酆都的彤矢。骁宗停下了脚步。他恐怕是打算和李斋一起守住身后。他们砍倒扑过来的饥饥,躲过飞来的箭矢。还有一段距离,足够让他们躲开了。必须在距离缩短前逃跑,可弓箭实在是棘手。
李斋这么想着,看了看骁宗。骁宗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对她点点头。就像是在催去思和彤矢快跑似的,他调转了罗睺的方向飞奔而去。
“是癸鲁吧……”
当骁宗和李斋并行时,他低声说道。
“是的,甚为遗憾。”
眼下这情况,他们甚至无法埋葬遗体。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但是,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骁宗。必须护着他离开戴国。
正想着,一个人影从一旁的树荫下纵身跳出。那人速度太快,李斋一时反应不及。反应过来的是飞燕。飞燕跃起,避开了这一击。骁宗向着砍空的那人挥出精湛无比的一剑,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竟能将将躲过。对手扭身闪过这一剑后,立即又冲着骁宗砍过来。显然他是冲着骁宗的手臂来的,却被罗睺一个大跳躲开了。李斋挥剑向他冲来,本以为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她的剑却被对方的剑死死咬住,发出金属之间摩擦的尖锐声音。李斋的手臂发麻,立刻把剑往上挑,单手根本发不出力把他推回去。
——该死。
就在她恶狠狠地咒骂时,对方以惊人的速度刺了过来。李斋心想是躲不过了,可迎面逼近的剑却被从旁击落。冲着李斋而来的一剑自然很快,但骁宗把剑打落时的动作也极为迅速。李斋一边惊叹不已,一边向失去平衡的对手砍去。敌人身子向后仰,避开了这一剑,不想骁宗的剑已经在他躲避的方向等着他。敌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从骑兽身上滚落了下来。李斋以余光确认了这一点,然后让飞燕继续向前跑。
——刚刚来的是何人?
李斋直到现在才觉得身体好像在颤抖。若是骁宗不在——若非他们两人联手,或许就打不过那人了。
“没事吧?”
听到骁宗在一旁询问,李斋勉强回以一笑。
“托您的福。”
幸好周围似乎已经没有敌人和饥饥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在林中穿行,骑着骑兽飞奔,爬上了斜坡。穿过山脊后,周围都是下坡路了。他们已经越过了州界。李斋张望着树影婆娑的山坡,瞅见了朝前方逃跑的去思及彤矢等人的身影。
“要是饥饥没有出现就好了……”
那他们未必会被追上,更别说癸鲁就不会死了。她脑海里浮现出他们在高卓相遇时的情景。癸鲁在人山人海之中找到了飞燕,并把他们带去见霜元,在安福时也曾赶来相助。然而……
“这妖魔简直就像是要拦住我们的去路。”
李斋咬牙切齿道。他们真的如此不走运吗?碰巧撞见一只犰狳,然后被犰狳所召唤的饥饥袭击。在打倒饥饥的时候被敌人追上。而且,敌人的身手非同寻常。
“不知那些人是何来历?”
“我想是阿选的部下。”
“阿选的?”李斋一边骑着飞燕疾驰,边反问道,“他那里有这么多高手吗?”
李斋毫无印象。阿选军中也有一些武功高强之人,但她对强到那种地步的人并无头绪。
“乌衡……”
李斋喃喃自语道。这么说来,不是听说乌衡和他那一派的人实力都强得不同寻常吗?连骁宗都差点被打败了。
“不是乌衡。应该也不是他同伙,盔甲不同。”
是所谓的赭甲吗?据传是一伙穿着赤红盔甲的兵。
“赭甲也好,刚才那家伙也罢,如此高手居然都在阿选麾下。”
“我对此并无印象——果然还是被宾满附身了吗?”
“怎会如此?”李斋开口道。
宾满是一种妖魔,传说中会在古战场上大量涌现。据说它可以附在人身上来攻击他人。确实,若仔细想来,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身手,以及记忆中并无印象的高手,都能得到解释。然而……
“末将听说宾满如饿狼般凶残,会随意杀人。事实上,那些人的确是十分残暴,可……”
他们身在军中,遵循军纪行事。妖魔附身,又如何能保持正常?
“这些宾满应该是被驯服了。”
“可是,那不就——那不就意味着是泰麒出手相助!”
“不会。”骁宗一口否定,“袭击我的那伙人也是这样。我不记得乌衡有那么强的实力,不如说他原本身手平平,却突然变得实力惊人、身怀绝技。我不清楚他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但恐怕阿选可以驱使妖魔。”
“这怎么可能?”
“这么想更为合理。阿选能够驱使妖魔,一切本就以此为前提。”
“若是这样……”骁宗说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话。
“就意味着琅灿应该是投靠阿选了。”
“那是……?”
李斋刚想开口问那是什么意思,就出现了新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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泓宏气喘吁吁的,豆大的汗水从长枪上滑落。这一战极为消耗体力。
——为何会有如此厉害的高手?
面对追上来的王师,泓宏陷入极度的混乱之中。这些陌生的士兵,这些似曾相识的士兵,这些他本以为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士兵,却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好身手。若是这样的高手,肯定会声名远播。然而泓宏面对攻击而来的敌人,却连一个对得上号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别慌,集中精力。
这些对手可不容他胡思乱想。他从刚才开始就预感自己无法战胜。终于要死了——他的脑海里盘踞着这个念头,一时汗如雨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停地颤抖着。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翚骏能保持冷静。翚骏并不在意敌人的本事,因此不会过度焦虑。
——是骑兽。
他意识到,骑手的身手出众,骑兽却并非如此。他奇迹般地躲过迎面袭来的犀利一击,佯作攻向对手的长枪却向着骑兽直刺而去。他向失去平衡的骑兽再次发起猛击,骑手果然被摔了下来,扭动着身子的坐骑踩踏在掉落的敌人身上。是借来的骑兽吗?它们对骑手毫无忠诚可言。
他刺穿一个站起身的敌人。狂暴的骑兽将敌人压倒在地。泓宏一边拔出长枪,一边驾御着翚骏飞奔。他余光瞥见同伴陷入了困境,赶在敌人砍中同伴之前就刺穿了敌人的骑兽。骑兽咆哮着跳开,夺下泓宏手中的长枪。他迅速拔出剑,冲向同伴。
“没事吧?”
“还好。”
“攻击骑兽!”
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话,泓宏再次驾御翚骏奔跑起来。正当他想要追赶那只受伤的骑兽,一头饥饥从旁跃出。他猛地伏倒在翚骏背上,让饥饥扑了过去。在泓宏头顶上咬了个空的饥饥落在他身边。泓宏摆好了姿势,以为它会转身再攻击他,但饥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跑了。饥饥前方站着一个敌人,正打算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饥饥跑过去之后,只剩下一具无头的身体。
——敌人也一样会遭到攻击吗?
泓宏微微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就认为是敌人在驱使饥饥。然而,驱使妖魔的方法是不存在的,即便是有,也只能如以诱饵引诱野狗那般来驱使它们。远处看见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追着泓宏等人上坡的那一伙人,以及包围着他们的重重黑影。其中一只在接近这伙人后又被赶走。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饥饥是被犰狳呼唤而来。
那么,犰狳出现在此地是出于偶然吗?
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召集这么多饥饥?就算是附近碰巧有一群饥饥,这也未免太巧了吧?说不定那只犰狳才是受敌人驱使的。应该并非不可能——阿选就是利用了狸力之力而造成函养山塌方。
他正庆幸还好已把犰狳杀掉了,一个念头快速闪过,蓦地吓出一身冷汗。
——他们怎知没有其它犰狳?
环顾四周,他发现已经少了好几个同伴。虽然敌人人数也有所减少,但同伴少得更多。他必须尽量坚守此地,好让骁宗逃走。然而,若再出现新的妖魔,便难以再维持现状了。
他正想着,上空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他猛地抬头一看,就在这瞬间,一头饥饥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他想往后退,但业已太迟——不,准确来说,是动作太快了。泓宏想及时挥动长枪,可他手中只有一把剑。就在他的手回到原处前的一刹那,饥饥已扑了过来。
——翚骏,拜托你了。
骑兽能自行避开吗?正当他在内心祈求,一根长枪于电光石火之间从天而降,刺穿了饥饥。他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一个小黑点——一个人影自天而降。“没事吧?”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是浩歌的声音。
浩歌落到地上,拔出长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过来。他不在乎他人眼光,也不顾同伴落在后面,只是一个劲儿地骑着坐骑飞驰而去。他们从西崔出发时有十五人,在听到如婴儿般奇怪的声音后来到这里时,浩歌周围仅剩下一半的人。
但他们还是赶上了。至少救了泓宏。
“主上呢?”
“让他先走了。”
浩歌点了点头。他们让骁宗先行逃走,自己留在这里拖住敌人吗?在敌人和妖魔混杂的战场上,遍地是残骸,鲜血四溅。
浩歌迅速确认了情况。泓宏对他说,“敌人身手非同一般,但骑兽却非如此。”
他明白了泓宏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
林中树影婆娑,暮色朦胧。
李斋一边赶着飞燕,一边四处张望。不知从哪里传来大批人所发出的声音。像是马匹微弱的嘶鸣声及刻意压低的声音。数量还不少。该庆幸前方的树木依旧枝繁叶茂吗?如此一来弓箭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不过他们自己的行动也会受到限制。在灌木中奔跑会发出声音,索性飞到天上,可若对手众多,树冠的缝隙间毫无疑问会有弓箭瞄准他们。
彤矢带着酆都同骑一头骑兽,速度很慢。彤矢的骑兽自然是被人围住了。虽然看不清身影,但能察觉到有很多人跟在后头。无论是骑马还是徒步,都很难追上李斋等人,因此才会有这么多士兵散布在周围形成包围圈。
就算跑也拉不开距离。——应该让骁宗独自先跑吗?
还是说就李斋一人跟着他?但这样一来,就等于将去思和酆都置于敌人包围之中。她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若有必要,就不得不这么做。李斋脑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如此说道。她应该保护的是骁宗。
——可是。
“别胡思乱想!”
前方忽地传来一个声音。李斋猛地一看,骁宗正回头看着她。
“泓宏马上就会追上来了。”
李斋不知骁宗是否真的如此相信。不过,骁宗用看似乐观的话语告诉她,抛弃去思和酆都他们是想都别想的。他们要相信泓宏会追上来,继续向前走。除此以外他们别无选择,也不会接受。
“请先走吧……”
酆都忽然出声道。他双手紧紧握住不知何时拔出的朴刀。
“小民等不会有事的。正如宗师所言,泓宏大人很快就会追上我们的。”
酆都努力以开朗的语调说道,可声音却在颤抖。
“小民等和去思就这么继续往前走,请二位尽量悄悄离开这里。”
李斋朝他看了一眼,彤矢和去思也都回头点了点头。
“请您——”
骁宗挥手打断了酆都的话。他蓦地看向身后的天空,只见依旧明亮的天空中,一道黑色的骑影如箭矢般从天而降。
——是泓宏,还是?
李斋一边想着一边摆开架势。黑影猛冲向她,李斋避之不及。这一次也是飞燕避开了。大概飞燕比骁宗更早发现有人在接近。比起因犹豫而心不在焉的李斋,它先行一步。黑影落到地上,随即纵身一跃,再次冲向李斋。他想从旁攻击李斋,但飞燕反倒飞了起来。
对方的斩击掠过飞燕的脚。与此同时,标枪接连刺出,扎在李斋想跳过去的地方。
“飞燕!”
它是察觉到这一点才逃的吗?可正因为如此,对方一刀砍中了飞燕。降落在骁宗身旁的脚步不见错乱,但还是渗出了一丝血腥味。飞燕转身后留在原地。对方察觉这一点后,再次砍向摆出防御姿势的李斋。好不容易把这一刀挡下,李斋又往旁边一跳。正当她跳了过去,几个人影纵身跃出。她想逃,却躲不开。枪尖擦过李斋的脸,与此同时,一旁的骁宗不见了身影。在驺虞一跃而起的地方,长枪从两边刺了过来。其中一边被骁宗一记横扫打落,李斋想要击落另一边的长枪,却失败了。破空而来的长枪势头极猛,刺穿了去思胯下骑兽的脚。
骑兽一个踉跄,去思从它背上被摔了下来。李斋立刻想冲过去,随后发现自己从骁宗前面横穿了过去。驺虞短促地咆哮了一声,换了个方向,而手持弩弓的士兵正等在那里。
李斋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驺虞在空中扭转身子。一条长尾巴劈倒架着弩弓的士兵。被击中脸部的士兵向后倒去,另一个举着大刀的士兵从它身后跳出。骁宗接住这一刀,用力往上一挑。当骁宗对失去平衡的对手猛刺一剑时,留在原地的弩兵再次将箭射向骁宗。
弩箭的速度极快。赶不上了。
就在李斋倒吸一口凉气之际,一个身影跳进了骁宗及弩兵之间。
***
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只有破空的声音姗姗来迟。就在耳朵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击贯穿了那人的喉咙。他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不由自主抬起的手被一支箭射中。腰腿泄气般地失去力气,被骑兽从背上甩飞了出去。树影之间露出的天空在眼前旋转。
他飞过那片天空,追了过来。有人在喊抓人。他发现了敌人踪迹,试图消灭敌人,可是却失败了。当他追上去要把敌人除掉时,白色的头发映入他的眼帘。他认出那是骁宗。就在此时,他看到一把弩箭对准了骁宗。
“别杀他。”一个声音响起。
那个声音说,千万不能杀了他。
他的脑中只有那把声音在回响。浓浓乌云一直笼罩在脑海之中。明明是他自己在驾御骑兽,自己在挥舞武器,但总觉得这是他人之事。
唯有“不要杀他”的声音极为清晰。因而他飞身向箭射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归泉抓住了箭,滚下了山坡。地面每震动一次,他的嘴里就会溢满鲜血。
——没有杀他。没有让他死。
所以他想必会很高兴吧。
——谁会高兴?
归泉问自己。
某人的侧脸在重重暗云间一晃而过,被乌云吞噬后消失殆尽。
***
李斋僵住了。弩弓对准了骁宗,一个人影忽然出现,被箭矢击中后倒下了。
那道从骑兽背上跌落的人影,确实是穿着王师的铠甲。毫无疑问是方才攻击李斋的敌人。敌人中了箭吗?——他庇护了骁宗吗?
弩兵在一脸茫然的李斋面前被砍倒了。骁宗一击将手持大刀的士兵打倒,跑到李斋身边。
“李斋!”
听到那把强有力的声音,李斋回过神来。她急忙在山坡上寻找去思的身影。彤矢比她更早一步,驾御着骑兽奔向那边。酆都伸出手想拉起去思,身边的草丛中却跳出几个士兵。李斋注意到这些士兵都穿着州师的铠甲。是文州师吗?可他们应该已经过了州界了。
士兵们涌向彤矢,杀掉了他的骑兽。彤矢及酆都都被甩了出去。
骁宗立即赶往那边。李斋依然有些惊魂未定,也赶了过去。
“去思!”
***
去思站起身,被骑兽甩下来的冲击震得他全身疼痛。被抛出去的同时,他似乎也放开了手中的长棍。他迅速环视了一边四周,没有看见武器,便伸手摸了摸腰。他身上虽然带着剑,但并不会使剑。他因自己的无能而浑身颤抖。
——为何?
去思的脑海中自方才起便只有这个念头。是在他们越过州界往下走的时候,不,还在那之前,是在攀往州界的路上。
为何会追上他们?为何追兵会知道去思他们的所在之地?为何会出现妖魔?同伴被吞食,死相惨不忍睹。
为何会变成这样?
就在他笨手笨脚地拔出剑的时候,彤矢驱使着骑兽跑了过来。然后形势忽然一变,彤矢连同骑兽一起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剑被倒下的骑兽弹飞,去思的手上已空空如也。然而敌人——手持武器的士兵还纷纷涌了上来。
去思磕磕绊绊地逃离现场。站起身的彤矢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前面推。他已经分不清前后,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见彤矢拔剑向敌人冲去,酆都则与他错身而过,从另一边跑来。
“酆都!”去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酆都见到去思,仿佛松了口气般的举起手。一道身影从他旁边一跃而出,刺出来的剑与酆都的身体相互重合。
——酆都。
酆都的身体被弹开,随后倒了下去。在被敌人推倒在地之前,酆都两手撑地,就在那短短的瞬间,他抬头看了去思一眼,简短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说的正是“走!”
“给你。”
有人抓住目瞪口呆的去思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来人是骁宗。
骁宗下了骑兽,正抓着去思的肩膀。当骁宗松开去思的肩膀时,把什么东西塞入他怀里。去思茫然地低头一看,是一把剑。
骁宗麻利地系上腰绳,把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去思推到了罗睺背上。
“听着,死都不要松开缰绳。你要记住,被甩下去的那瞬间就会被罗睺吃掉。”
“不,小民……”
去思没法再说下去了。——不行,他做不到。关键是酆都怎样了?
去思和酆都本应前往东架的。
就在去思思绪停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骁宗一拍骑兽的腰部,那兽一下子飞奔出去。去思只能一只手迅速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则竭尽全力把剑往怀里塞去。这还不足以让去思放下心来,于是他伏低身子,嘴里死死咬住缰绳。
他不可能驾驭自如的。说到底,他不可能丢下骁宗逃跑。酆都不可能会死。这种事本不应该发生。
——会的。有人悄悄在去思耳边说道。
曾几何时,就在瑞云观发生过。
去思咬紧牙关。
火光冲天的伽蓝,道士们亦葬生火海,同归于尽。他带着老师好不容易逃上的山路,比骑兽现下疾驰的山坡还要黑。他们冲破重重险关,逃进村子里,一路上看到道士及百姓被杀害。老师离开了藏身之地,决意被阿选军处死。他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眼神就如同倒下的酆都一般。
充斥着内心的想法难以启齿,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咬住缰绳,嘴里发出呜咽声。眼中溢出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抓住缰绳,抱住怀中的剑。就在此时,罗睺跳了起来,扭动着身子。它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显然发了怒,想要甩掉去思。
他拼命抓紧了缰绳。那野兽狂暴地在暮色中狂奔。
***
骁宗目送了一会儿离去的罗睺。
——如此便好。
他很快收回视线,跑向倒在地上的酆都。他用酆都的朴刀将正要拔剑的士兵砍倒,跪在倒地的身体旁边。
鲜血在酆都身边蔓延。当骁宗把他的头抱起来,挪到自己的膝盖上时,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望着骁宗。他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仿佛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眼中的光芒就消失了。
——想要救他的。
想让他回到他本该去的地方。他虽然没什么志气,但在骁宗被困地底时,他克服重重困难,一直为百姓鞠躬尽瘁至今。他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只为了拯救随时会抛弃他们的王,而如今他正要回到自己该回去的地方。
他不该惨死山中,不该身处远离故乡的战场。
——不该丧生在这个荒芜之地的偏僻角落里。
这里之所以变得如此荒凉,是因为王不在王位上。一切归咎于骁宗自身。虽然李斋他们让他快逃,可他总觉得在他人帮助下逃跑,令人感到十分不自在。他能理解部下让他为国逃亡是权宜之计,可他对于把贫困的百姓舍弃在这个荒废之地,自己却在保护下出逃而心存内疚。
若能逃出去,他就会逃。因为那是自己的责任。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来者恐怕是马州师。他的身边已被重重包围,如此一来就逃不掉了。既然无法逃脱,也就不必徒然反抗,徒增更多的尸体。奉命前来这个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某些人的家人,也都是骁宗本应保护的子民。
——所以,如此便好。
***
李斋回过头来,只见州师围在跪地的骁宗周围。不知谁的头枕在骁宗膝上。骁宗在看护的是谁呢?她看见骁宗被拉了起来,从他膝上滑落下来的是酆都。失去生命的尸体无力地滚落在地。
他们不应该把他带到这里。应该把他留在西崔的。
——更何况是骁宗。
李斋让飞燕调转方向,打算追上去。彤矢制止了她。
“李斋大人,请您回去通知霜元大人吧!”
“可是……”
“属下会跟着主上。”
彤矢说着就去追骁宗。大约有五个人在追赶彤矢。她是否应该追上去把他们除掉?然而,李斋周围也仍然有士兵包围着。总之必须有人向霜元报信。
她斩杀了从左右两侧砍来的敌人,纵身一跃,踩着手持弩弓的士兵,让飞燕往更高处飞去。她用持剑的那只手臂遮住脸,冲出树冠。她选了一处树影浓密的地方,回到山脊上,就见泓宏向她飞了过来。
“李斋大人!”
泓宏身后跟着数人。
“浩歌?”
“主上呢?”面对浩歌的询问,李斋回答说被人抢走了。
“是马州师。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属下听闻来的是空行师,便赶了过来。”浩哥看着坡下说道。
“还剩多少人?”
李斋只是摇摇头。
“只剩彤矢了。”
泓宏和浩歌脸上都露出懊悔的表情。
“这边有三骑……”
“其中一骑掉下去了,另外两骑没见到。”
浩歌点了点头。
“属下等去追主上。请李斋大人去联系霜元大人。”
“我也一同前往。”
“不行。拜托您去通知霜元大人。”浩歌说着,泓宏回过头来,“就拜托李斋大人了。”
“没必要!我要去!”
泓宏骑着坐骑靠过来,抓住了李斋的手。
“请您回去吧。总得有人报信。”
“那就交给泓宏你。”
“李斋大人,飞燕这样子实在过于勉强。”
李斋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坐骑。仔细一看,飞燕已遍体鳞伤。一根翅膀可能断了,扭曲变形。被长枪刺穿的脚上还在渗血,腿部及胸口也伤痕累累。
李斋咬了咬嘴唇。李斋该受的伤都由飞燕替她受了。已经不能再勉强它了,勉强也只会拖其他人的后腿。而且,确实需要有人向霜元报告情况。
“骁宗大人就交给你们了。”
说话间,山坡底下传来了声音。看来马州师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一个别放过!”随风传来了军中的号召声。
“总之属下等先追过去,围剿军由属下等来引开。”
李斋点了点头。
“不要白白丢掉性命。万一被抓了,我也会和霜元想办法。”
“若情势不利,属下等就会逃。州师似乎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可以逃往南边。”
李斋颔首,又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逃往江州。一旦这么做,下次江州北部就会被围剿。此事决不可为!”
李斋说着,直直盯着浩歌的眼睛。
“此话说出来可能不近人情,你们要避开江州。我明白此事极度危险,可还是希望你们能越过敌营,往西北方向逃。”
“只要您下令。”
“这是命令。听着——”李斋抓住浩歌的手臂,“死也不能把恬县牵连进来。绝对不行!”
“李斋大人……”
“那里有瑞云观的残党!”
3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牙门观的夕丽赶了过来。
“白琅的州师有动静了。”
大概是因为急着赶过来,夕丽气喘吁吁的,骑兽一跑进潞沟就大喘着气,一个翻身卧倒在地上。
“白琅城外的州师在向马州州界进发。”
霜元顿时呼吸窒住了。他已经发现,白琅的州师要去马州接骁宗的时候才会有所行动——换言之,骁宗被抓了。
友尚发出一声低叹。
“没能赶上吗……”
“应该是。”霜元心中苦涩,吩咐部下带骑兽下去休息。他让夕丽坐到炕上,喊人来倒水。
“白琅城外的一军是去马州的吧?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吗?”
夕丽点了点头。
“据敦厚大人所说,夏官下的命令是在州界加强警备,包括州界及通往那里的大道。”
“原来如此。”友尚喃喃道。
“是想确保道路通畅无阻吗?”
若押解骁宗的只有从鸿基来的空行师,那么他们突袭夺回俘虏也并非无望。但是,若有一军在从马州到琳宇的沿路严加戒备,便无机可乘了。
“用一军来进行戒备并不常见,阿选并未低估我们的实力。”
“阿选此人并不简单,绝不可小觑。他会把我们这边的力量设想得比实际情况更强。”
有了一军,便可在州界到琳宇的沿途布下严密的警备。他们和抓获骁宗的空行师会合后,应该会与之同行。如此一来,加上王师的一军,以及驻守的州师一军,统共有三军最终会在琳宇集结。训练有素的士兵,充足的兵器、骑兵及骑兽,何况他们还有兵站,可以在沿途的城池里随意补给。相比之下,墨帜只有一万人,且其中许多叛民并不善战,装备极少,骑兽几乎全部出动,军马也不过寥寥数匹。
“夕丽,你可知他们部署?”
“是的。”夕丽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敦厚大人一直在调查,但还不能确定,他让我们要小心。”
霜元接过信,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他表情沉重地把信递给旁边的部下。
“崖刮,兵力相差多少?”
崖刮是一直跟随霜元的师帅,不仅是一名能干的将官,也有做过幕僚的经验。霜元视他为臂膀,始终带在身边。崖刮接过信后,仿佛在算着什么,手指在匆匆在膝盖上敲了几下,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若效仿阿选做最高估算,那就是五倍多一点。”
“五倍……”
夕丽喘着气。换言之,他们无法与之抗衡。
“训练、经验以及装备上皆有差异,武器上的差异自不必说,空行师及骑兵的数量也很多。兵力是我们的五倍之多,何况敌人的目的是押送及护卫,而非战斗。若遇见危险,他们大可逃进沿途的城池里。即便阵营被多处截断,他们也可使用大道及城池,还有兵站供其使用。把这些都考虑进去,可以说他们的兵力在七倍以上。”
“这边的情况呢?”
“我们已派人在各地搜寻,但目前还未找到英章大人及卧信大人的行踪。高卓及牙门观的人已全部完成转移。目前李斋大人的部下,光佑的部队及大部分承州师都在前往西崔。承州军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到达目的地,不知光佑近期内是否能到白琅。”
“还不确定能否及时赶到吗……”
“州师也有可能会加强警戒,如此一来光佑便无法接近白琅,那就来不及了。”
窑洞内鸦雀无声。五倍的兵力,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与之匹敌。更何况是七倍的话,那一开始就无法成事。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霜元平静地断言道,“如今再吝惜兵力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全力以赴,决不能将主上拱手让给王师!”
就在霜元向众部将下令之际,一个部下冲了进来。
“霜元大人,李斋大人回来了——”
“什么?”在霜元冲出去的同时,李斋也进了窑洞。从她的打扮来看,一眼就能看出经历了一场苦战。况且李斋的脸色十分苍白。
“霜元,骁宗大人被……”
“是被抢走了吧。州师及王师都出动了,正准备会合。”
李斋颔首,忽然无力地跪倒在地。
“抱歉……”
夕丽急忙跑过去,扶住了李斋。
“浩歌赶上了吗?还剩多少人?”
“没剩多少人。我让浩歌他往马州西边逃,引开马州师。回来的只有我和泓宏。”
“去思和酆都呢?”
静之高声问道。李斋的表情在那一刻扭曲了。静之从她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他只能为之惊愕。脑海里闪过的是自去年初冬以来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从一开始孤立无援的局面到现在,他们一直在与看不见的敌人作战。无数的记忆如针一般扎在他心里。
“我没能保护他们……对不起。”
尽管李斋道歉了,但这并不是该由她道歉的事情。
“去思是道士,酆都则是神农。他们不是士兵,本不该客死异乡。”
野死不葬乌可食,这就是士兵的命数。然而,这两人并非士兵。
静之一时无话,建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来缅怀死者了。”霜元低声说道,“王师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我们。他们并非前来讨伐我们,而是来带走主上的。”
若早先就知晓这一点——霜元心中愧疚。王师的动向十分异常,若再仔细想想,不就能知道霜元等人并非其目标了吗?
“夺走骁宗的部队准备与文州师会合后,再和王师主力部队会合。绝不能让他们会合,一旦三军会合成功,墨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李斋点了点头。
“虽然想在他们和州师会合前出手,但考虑到距离,是来不及的。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和王师会合。”
她环视四周,友尚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悲痛欲绝的表情。
他们紧急召集了各方势力。墨帜的势力并非全都集中在潞沟和西崔。墨帜规模过于庞大,无法将其置于身边,只要下达命令便可随时行动。分散在附近废弃村庄里的伙伴仅需一两日便可集结成队,但对于潜伏在更远的辙围周边城镇的伙伴,无论是叫人还是集结都需要时间。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等所有人集合。
“前往马州的一军需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到白琅城外。”
再怎么赶路也得花上十天。从那里到琳宇也需要半个月左右,但琳宇的州师或王师应该会亲自出来迎接。双方会在亢汲或嘉桥会合。要容纳这么多人,考虑到城池的规模,多半是后者。
“州师从白琅到嘉桥,再快也得十天,到亢汲的话最多七八天。”
“在嘉桥动手并非上策。这里在王师势力范围内,遇见紧急情况他们能迅速赶来。不过,嘉桥和亢汲之间有一段狭窄的道路。即使王师赶过来,也能拦住他们。”
霜元默默地点了点头。
“考虑到我们赶往亢汲东部需要的时间,这边也就只有十天的余裕。”崖刮说道,“顶多十二天。在此之前无法赶到西崔的人,要不只能放弃,要不就命令他们直接奔赴战场。”
赶往西崔的路途上本就急不可耐,若集结时一个不慎,就会被敌军得知他们的动向。至少不能让对方得知他们会在哪里袭击州师。不过,分散的士兵缺乏统一的部署。尽管他们心知肚明,但也别无选择。
“我知道……一切都太快了。”
***
“马州的伙伴们大部分都还没到。”葆叶嘟囔道。牙门观正殿的豪华堂室内,葆叶咬着修剪得极为漂亮的指甲。“再这么下去就来不及了。李斋他们会怎样?”
“只要逃出去,就不会受重伤。”敦厚低声回答,“必须要保留兵力。”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以后还是阿选的天下。”
“还有最后的希望。”敦厚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加强守卫,关上大门。”
说完,敦厚离开了牙门观。新任州侯会在今天傍晚抵达。他已听说新州侯昨天经过了如雪。传闻州侯是阿选的部下,同时不久前还在宰辅身边担任瑞州州宰一职。虽不清楚他的为人及立场,但至少玄管送信给沐雨,建议他们去接触新州侯。从冬官手中获得的消息也提到州侯深受泰麒信任。即便他曾是阿选部下,也不见得会站在阿选这一边。他是否像友尚一样对阿选暗藏反心?若是这样,他们应该能说服他。
敦厚快马加鞭赶回白琅,更衣准备迎接新任州侯。待六官聚在一起列座等候,轿子穿过路门(注1)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在一片灯火通明中,新州侯下了轿子。
敦厚跪在冷冰冰的石板地面上,深深叩头。他伏地等待,原以为会有侍从发号施令,或由州侯本人说话,可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指示。平伏在地的六官皆不知如何是好。敦厚不由得抬起头来。从轿上下来的几人都站在原地。中间的那个是新州侯吗?敦厚眼睛向上瞄,看清了那张脸后,不禁低呼了一声。
那个男人眼神空洞,莫说眼前列座的六官,他眼中没有看任何东西。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只是凝视着虚空,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表情与如今已无法正常与人交谈的现州侯,相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注:1.路门:指古代宫室最里层的正门
4
弘始九年四月末,文州中部亢汲以东,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冲突。
在寒冷的文州,雪终于消融,农地里露出了黑色的土壤。亢汲城外的农田已经开始播种耕地。大道在黑黝黝的耕地中穿行。文州州师就从那条大道向东前进。州师的阵容是黄备(注1)一军,队伍中央有一辆马车,有十余骑空行师围在周围。马车货架被木板封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重重包围马车的众多精锐及森严的戒备来看,马车里的显然也并非寻常货物。队伍警戒着四周,离开了亢汲。他们前进了两日,到了第二天,当他们正要从大道进入一条狭窄的山路时,大批士兵从低矮的山丘后面蜂拥而出,朝着队伍冲了过来。
虽然州师一直在警戒着墨帜,但过于高估其势力。若骑兵和战车混杂在一起,就只能在平地上发动攻击。亢汲前面的平地区域是最危险的。不过,墨帜根本没有战车,且只有少量的骑兵。由于装备匮乏,他们在行动上反而比州师设想得还要灵活。他们一举越过了亢汲东边的低山,直冲州师的一侧。州师的队伍被截断,后方部队被迫逃往亢汲方向。先头部队无奈之下只能走狭窄的山路。由于道路狭窄,队伍的行动受到了限制。
李斋等人成功打了州师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成功插入敌阵,把队伍分成东西两路。墨帜有着地利优势,但石林观及白琅并没有什么好的武器,牙门观内甚至无人统领大局。李斋等人虽然查到包围空行师的州师,跟在了他们的后头,可还是无法打破队形。
另一方面,高卓势力在崖刮的指挥下,试图将后方部队赶回亢汲方向,但同样没有如愿。崖刮指挥下的师旅中混杂着来自承州、檀法寺及高卓戒坛的士兵。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一支军令通畅,上传下达的部队。若不把州师的后方部队赶回亢汲,师旅在试图夺回骁宗时后方就会遭到袭击。他们竭力调动反应迟钝的师旅,好不容易把敌方赶了回去,却不料遭到了攻击。
百姓朝他们扔了石头。
文州中部有许多农田至今仍荒废着,有很多敌方无人耕种,然而在亢汲周边一带,已经有人开始耕种了。百姓们在冬天吃光了储存的粮食,忙着到农田里耕地。只要播种,种子就会发芽,长到一定程度就需要间苗,被间拔下来的幼苗可以补充枯竭的食粮。若播种过早,就可能会遭受春霜,可百姓们明知如此,还是在播种。然而,兵马却在践踏那片农田。
“开什么玩笑!”
“是要我们饿死吗?”
伴随着骂声一片,石头飞了过来。崖刮无法攻击那些扔石头过来的百姓。两相对峙中,士兵大声呼吁要救王,然而新王即位的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们根本不听他们的。对于他们而言,在鸿基的阿选才是“王”。
若他们装备精良,倒也不必介意百姓扔的石头。可是,檀法寺的人本就没有铠甲,高卓部队也没有什么好的盔甲。尽管没有造成重大损伤,但他们确实被拦住了。逼赶州师的气势降下来,州师重整阵势后,调转方向向崖刮等人逼近,反逼得崖刮退避三舍。
一度被分开的州师想要再次会合。李斋和霜元明知危险重重,还是拼命鼓舞士气,激励师旅前行。然而兵力上的差异令他们难以作为。州师在出现伤亡的情况下继续向前进,走在前头的马车已经穿过了山路,第二天终于在嘉桥城外与王师会合。
李斋等人奋勇作战,可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若我们至少能包围嘉桥……”
“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这么做。”
“白琅那里还有更多州师,如果不趁现在逃跑,到时就会被两面夹击。”
李斋心想,逃了又如何?一旦骁宗被夺走,就断绝了拯救戴国之路。即便保存了兵力,等到他们重整旗鼓之时,对方也已重整阵势。对方还能等候文州师及王师的来援。已经不能再进攻了。时间拖得越久,对墨帜就越不利。阿选有调动九州兵力的权力。
“即便如此,若我们战死在这里,无疑也是最坏的情况。”
霜元仿佛察觉到李斋的心思,如此说道。李斋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
霜元点了点头,“撤退。直奔龙溪,一路北上。”
若他们三五成群地逃命,便用得上那条山路。反而是追击的那一方无法大规模部署兵力,利于墨帜逃亡。
传令兵四处奔走相告。李斋也亲自跑去叫人北上。
“混账,不行了吗?”
朽栈咂嘴道。朽栈手中双斧的斧刃均已被毁,只能当钝器使用了。
“退守龙溪。只要见形势不利,就进山。”
“好!”朽栈回道,转过身向周围的土匪下达指示。李斋拉着飞燕的缰绳转过身时,一根标枪在她眼前破空而去。李斋立即盘查投枪之人。她驾御着飞燕赶过去,一剑劈在那人头上,敌人当场毙命。当她将视线投向周围,再次让飞燕转向北方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朽栈。朽栈仰天倒地,左胸上深深地插着一根标枪。
“朽栈!”
在李斋赶过去的同时,建中也赶了过去。她当下让飞燕降到地上,赶到朽栈身边。她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尚有气息。虽然标枪刺中了他,但并未刺穿他的身体。不过,恐怕是伤到了肺。如果拔出标枪,伤口处进了空气,很可能会毁了他的肺。就在她注意到这一点时,建中也从骑兽上跳了下来,跑到了跟前。与此同时,漫天的飞箭铺天盖地地袭来。敌人正在向他们射箭,但距离还不够近。要逃就得趁现在。
“建中,照顾好朽栈。”
“李斋大人您的骑兽速度更快!”
“你走吧。后面交给我。”
李斋没能保护好酆都和去思,她不想再看到任何牺牲。
“暂且撤退,快逃。”
“可是!”
建中刚说完,朽栈就喷了口血。他呼吸急促,出现了喘鸣声。
“不要拔出标枪,尽快替他治疗。拜托你了。”
建中看了李斋一眼,点了点头。他当即抱起朽栈,把他拽上骑兽。建中冲出去时,一根标枪飞快地追了上去,却被李斋一剑劈落。箭如雨下,箭的威力还不足以射中人,但显然越来越近了。
“朽栈!”
“头儿!”
她催促着嘴里嚷嚷着的土匪们往北跑。当他们冲出去追建中的时候,一个影子从他们头上掠过,飞了过去。——是空行师。李斋骑着飞燕一跃而起,朝着举起长枪阻挡去路的士兵扑过去。她对准枪尖,挥剑而下,可敌人的武器是一把铁枪。剑被弹开,李斋的手臂麻了。就在她失去平衡之际,枪尖冲着她刺过来。飞燕高高跃起,避开了这一击。她趁机往地上降下去。刚一落地,飞燕就短促地叫了一声,脚下仿佛被绊了一下,翻身倒下。李斋从飞燕的背上被甩了下来。
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在地上,当场打了个滚。她手上没有放开剑,但无法呼吸。她站起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她头昏眼花。空行师就在附近。攻击飞燕的人应该就在附近。她刚举起剑,有什么东西从她侧腹掠了过去。她的视线总算恢复清晰,便见到一个敌人举起长枪向她冲来。刺过来的第二枪被她一个打滚避开了。在接连刺来的第三、第四枪之下,她根本无暇站起来。
——应该还有一人。
——在哪里?
她边在地上打滚着逃过攻击,边观察周围,视线被黑色的东西挡住了。
——飞燕。
为了护住李斋,飞燕遮住她的身体,衔住了她的领口。它用力地一甩脑袋,将李斋抛到背上。李斋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它的皮毛,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想用膝盖夹住飞燕的身体,脚下却是一滑。李斋右脚踩到的腹部在鲜血直流。
——被枪刺中了吗?
是替李斋受了这一枪吗?
她刚想叫一声“飞燕”,飞燕就起飞了。凶猛的振翅声立即追在身后,可飞燕飞得更快。它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空,一路向北翱翔而去。下方是同伴们的身影,他们阵形已崩溃,开始向北方散去。
注:1.黄备:指常备军,黄备有7500兵。
5
霜元心灰意懒地返回西崔。
——他们没能救出骁宗。
可是,他们不能就此罢休。骁宗还在被押往鸿基的路上。必须要在抵达之前夺回他。进入府邸后,他一边下令尽快召集主要成员,一边前往正在治疗伤员的前院。北面穿堂的地上躺着不少伤者,喜溢等人都在忙里忙外。
“喜溢——”
霜元边说边走了过去,然后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喜溢正一脸沉重地在一个男人身上盖上一块布。在那块布盖住那人之前,霜元瞥见了他的脸——是朽栈。
“没救回来吗……”
听到霜元叫他,喜溢抬起头,慌慌张张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是贫道无能为力,实在抱歉。”
“是啊……”
他听说朽栈养着很多老弱妇孺,把他们当做家人。他的那些家人以后该如何活下去呢?他一边寻思,一边环顾四周。
“李斋呢?”
“她在中院。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
喜溢闪烁其辞。
“莫非……”
霜元刚想问是不是受了什么重伤,喜溢就摇了摇头。
“李斋大人的伤并不严重。可她的骑兽……”
“飞燕?”
霜元匆匆离开穿堂,往中院走去。中院院子的一角搭起了一个小帐篷,李斋正蹲坐在那里。
一个硕大的野兽的头搁在她的膝盖上。李斋垂着头,慢慢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李斋……”
听到霜元的声音,李斋仍然低着头,“这次也是它救了我……”
李斋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毛发。
“我不知道被它救了多少次。去庆国的时候,它也是遍体鳞伤,但还是保护了我。”
“原来如此。”霜元跪在冰冷的野兽旁边。它横躺在地上,毛发已被擦拭干净,伤口则用白布包扎了起来。
“它也和我一起上蓬山了,对泰麒非常亲近。”
之后,李斋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霜元默默点了点头,抚摸着飞燕冰冷的毛发。
霜元自己在逃离承州时,也失去了陪伴他许久的骑兽。对于李斋的悲痛,他完全能感同身受。
“你把李斋保护得很好。”
霜元在心里慰劳了它一番后,站了起来。他走出院子,吩咐路过的士兵搬些裹身的毡子及柴火到李斋身边。
他们损失惨重,但绝不可就此放弃。墨帜准备得还远远不够。本该集结的同伴们也还未赶到。即便全军出动,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没有任何胜算。而骁宗若被杀害,则万事皆休。
“就算死,也得把主上带回来!”
“可是……”也有人心灰意冷。他们已做出了太多的牺牲。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着这些垂头丧气的人。
“土匪会参战!”
说话的男人还十分年轻。另一个手持武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一个少年。
“他们是?”
“朽栈的儿子。”
在赤比的介绍下,霜元看着脸上露出刚毅神色的两人。
“这是此勇和方顺。应该说,朽栈是把他们当儿子养大的。他们虽然年纪还小,却是朽栈一手拉扯大的,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翌日拂晓,墨帜展开了最后的攻势。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琳宇。一方面向沿街移动的人们发送传令,另一方面则从各阵营、人数齐全的师旅开始,依次追击王师。各阵营之间既没有时间商议,也没有时间排兵布阵。一旦凑齐人数,便朝着王师进发,准备拼死一战。大家都很清楚这是鲁莽行事。不过,若王师把骁宗带进瑞州,那便万事皆休了。与文州不同,瑞州实际上处于阿选的控制之下,不会如文州般让人有机可乘。
“我很清楚这是强人所难,就让我们引发奇迹吧!”
虽然霜元发出了号召,却未能如愿。
从高卓沿着大道赶来的人们,不顾外界传闻,一个劲儿地赶路,就这样紧紧咬住了王师。然而,王师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们。毫无准备的乌合之众完全不是王师的对手。拖拖拉拉的追击在王师投入的大量物力面前不过是以卵击石。可明知徒劳,仍非战不屈,这反而令王师为之震惊。
李斋等了很久,光佑他们还是没有赶上。她只觉心中一痛,骑着陌生的骑兽奔赴战场,但战果甚微。同伴们在她眼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分明是白白送命,却还是无法停止攻击。
百姓并不支持他们。相反,他们把墨帜视为逆贼,拒绝提供任何帮助。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对他们怀有敌意。尽管墨帜的人在拼命作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墨帜接二连三地败退。在他们紧追不舍之下,王师带着骁宗消失在瑞州防线的另一边。而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重整旗鼓了。
6
光佑来到距白琅两天距离的位置。他收到加急命令,知道事情原委后便不再顾忌他人目光,急急往这边赶了过来。幸好州师的兵力集中在白琅的防卫以及通往琳宇的路上。走在前头的光佑等人趁着目前没什么像样的警卫,快马加鞭地赶路。可就在黄昏时分,当他们临近城池时,却遇到了一大群出城的人。
他们手里抱着行囊,嘴里高声呼喊着危险。
“快回去!最好离白琅远点儿,这一带很危险!”
“怎么了?”他们问一个一身行装的女子。
“打仗了啊。有群蠢货反抗了王师。”
“听说他们袭击了王师。太荒唐了,王师又要来诛伐了。文州完了。”
女子以及她身边停下脚步的旅人都发出了哀嚎声。
文州的百姓并没有忘记。许多地方只要违抗国家,便会被不问缘由地夷为平地。无论是否支持造反,只要他们认为城里有叛民,连碰巧路过的旅人也会被赶尽杀绝。
“可若造反成功了……”
“怎么可能成功!”有人咬牙切齿道,“叛民早就被杀了。”
“到处都有残兵败将逃过来,接下来就是扫荡战。真是糟透了!”
不少旅人转身就走。把白琅——文州抛在身后。
光佑下定了决心,叫住一个人问道。
“你确定州师赢了吗?”
被问到的男人狐疑地看着光佑等人。眼前是几十个骑兵,且每人手里都持有武器。
“我们本在休沐中,然后接到命令让我们尽快赶回来。”
“哦。”男人低声道。他似乎松了口气,可警惕之色仍然未退。
“袭击州师的那伙人好像在嘉桥败退了。现在已经开始扫荡了。”
“听说叛民人数相当多……”
“他们人是很多,但还是打不过州师和王师。从嘉桥到琳宇的一路上都堆满了尸体。”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才刚开始耕地。”那人懊恼地说道。光佑谢过他之后,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昏暗的大道。他背上的行囊看起来重得很。
“光佑大人……”
听到部下悲痛万分的声音,光佑也咬紧了嘴唇。他们没能及时赶到。
“都到这里了……”
“现在抓紧点时间,至少能去救些人……”
部下轻声说道。光佑微微摇了摇头。
“没用的,只会白白送命。”
“可是!”
“不仅如此,我们还会给周围的百姓带来麻烦。在西崔的时候,给我们的命令也是首先要抓紧时间,若来不及,就要尽量减少损失,保存兵力。”
“那么——”
“直接逃往马州。”
光佑抬头看了看南方的天空。迟暮的天空上虽然有云,但与他在冬日见惯的雪云大不相同。降雪终于结束,平原上的积雪也已消融。文州的春天姗姗来迟,他们却被困在冬天里无法离开。
他想起过去在承州与他道别的主公。最后还是没能相逢。李斋对他这不中用的部下该有多失望。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逃跑……”
***
山中夕阳已落。浩歌远远望着远处的村庄,以及照亮周围闲地的火把。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那是踩在化成冰块的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虽然山上的积雪已开始消融,但周遭的树下还残留着化成冰的积雪。只有树干附近的积雪融化,冰冷的水流淌而出,周围寒气逼人。
“好像是败退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达了斥候带来的信息。原来是一直潜伏在下方马州师营地附近的人回来了。
“似乎是青鸟带来了消息。那帮人已经高兴地摆起了酒席。”
浩歌点点头。事实上,方才一阵风从坡上吹来时,就隐约传来了士兵们闹哄哄的声音。听到这些喜气洋洋的声音,他便预料到会是这样。
“霜元大人呢?”
“目前不清楚详情。只是听说他们败退后,敌人清剿完便回营了。”
“是吗?”浩歌喃喃自语道,“有清剿吗?那就只能趁着夜色逃跑了。”
“前方敌军兵力雄厚,要不直接去江州?”部下压低声音说道。
“李斋大人命令我们不得前往江州。继续往西走吧。”
“可是……”
“往西走,不得有异议。”
浩歌一行人若前往江州,必定会留下痕迹。那么江州北部便会遭到围剿。一旦牵连恬县,瑞云观的残党将面临危险。如此一来,百姓们就再也得不到丹药了。
浩歌激励着休息的士兵,向着西边的山上进发。每个士兵似乎都十分害怕黑暗。妖魔袭击时带来的恐惧仍然记忆犹新。呼啸的风声也让他们惊慌失措,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走。遍地是未融尽的雪,士兵们踩在泥泞的地上时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一通。
他们藏踪蹑迹、通宵行军,就在身后的天空终于出现一丝曙光时,浩歌听到了微弱的嘶鸣声。这意味着在不远处的某处灌木丛中,潜伏着训练有素的军马。
浩歌用手势示意他们集中过来。聚集过来的士兵确实有被人包围的迹象。
***
风从马州山上吹向南方。带有尸臭味的风沿坡而下,穿过森林,最终抵达江州北部。在江州的峡谷中,春天提早到来。山野里的积雪几乎融化殆尽,耕种过的农田里冒出一层薄薄的绿芽。
一个被黑黝黝的耕地围在中间的小村子里鸟语声声。从山里吹来的风到了这一带已经暖和了起来,化为柔和的微风。
——可是,已经没有了。
园糸向柜子里张望,发现里面已经见底,便叹了一口气。园糸一直寄住里家。这个柜子里的粮食是里家所有人的食粮。自四月份以来,他们就一直用白薯和野草来补充粮食,想方设法尽量多维持些时日,但终于还是吃完了。
还有两三天吧。
然后柜子就会变得空空如也。虽然农田里播下了种子,可还要很长的时间,作物才会成熟到可以入口。
园糸一边叹气,一边抱着锅走出大门。园糸没有靠里家养。里家里老人居多,杂活都由她一手包办了。她一手捧着一锅粗粮,一手拎着一桶衣物,离开里家后便朝附近的水井走去。她正在默默地收拾洗好的衣物时,一个人影从不远的路上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瘦弱的老人。他驼着背,脚下不稳。这名如同枯木般的老人,便是把藏在东架的道士们团结到一起的渊澄。
园糸一低头,渊澄就仿佛注意到了什么,换了个方向来到了井边。渊澄吃力地蹲在园糸身旁,他这副模样失去了那股非同寻常的锐气,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老爷子。
见园糸一脸惊讶地注视着他,他问道。
“有你夫君的消息吗?”
渊澄问的时候并未将目光转向她。
“夫君——您是说项梁吗?不,项梁不是我夫君。”
自从他走后,就没有听到他任何消息了——园糸正想这么回答,但渊澄赶在她前面说道。
“总觉得要变天了。”
园糸顺着渊澄的目光看向天空。春色正浓,傍晚的天空高处飘着薄薄的云层,没有特别低的云。
“北方的天空有些暗。”
“是吗?”园糸含糊地笑了笑。北边的云看上去并不厚。渊澄蜷缩着身子,手肘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然后,他凝视着上空,“不知道去思怎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嘀咕着,语气就像是在关心自己的孙子。
园糸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渊澄剧烈地咳嗽起来。
“您没事吧?”
园糸伸出手来替他揉背。渊澄挡住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边咳边慢吞吞地朝大门的方向走去。园糸目送着他离去,那踽踽独行的模样令她颇为伤感。
那天晚上,渊澄就陷入了昏迷。照顾他的村民及徒弟们想尽一切办法,老道士却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两天后,渊澄悄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