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伴随着鸟儿的叫声,东架迎来了不眠夜后的清晨。
昨晚的雨不知在何时已经止住了。园丝在微亮的房间里,坐起身来,听着窗外的鸟鸣声。她的身旁,阿栗正在酣睡。
——阿栗真是累坏了。
园丝出神地看着阿栗的脸,伸手抚摸他夹着汗水的头发。
到东架前的两晚,园丝等人都是在露天夜宿。三人踉踉跄跄地登上坡道,还被卷入到一场奇妙的纷争中,终于在昨晚能够安睡在里家一侧的厢房中。原本让园丝等人吃了闭门羹的东架,因为一个少年的缘故,也改变了对他们的态度,并进行了款待。有香甜的食物,有安身的房间;有洗净一身疲倦的热水,也有柔软暖和的被褥。
昨晚,当他们母子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时,响起了敲门声。园丝满怀期待地站起身来,门口却是东架的闾胥。这位老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并告诉他们可以任意使用这个房间,如果有任何需求也可以随时告诉他。老人还说东架愿意接受他们母子,他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园丝心想,自己心心念念的“落脚地”原来就是这里了。闾胥表示如园丝愿意,可以为园丝母子做户籍登记。园丝出身的村子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是能够重新登记的。闾胥告诉她可以继续住在里家,也可以在村子里另寻住处;如果需要工作的话也可以帮忙打点。他还诚恳地说虽然村子本身也很穷,但希望能够使园丝等人有归属感。
园丝深深地施礼并向闾胥道谢。——确实,园丝心中充满了感激。如此一来便不用四处流浪了。不必再夜宿荒野,也不必在冬天挨饿受冻。如果成为东架正式的村民,还能够分配田地,真正在此生根。
可是,园丝却觉得心里就想被挖了一个洞一般,她感到不安。昨晚,她几乎一夜没睡。
园丝所在的堂屋后方,有一个小巧的庭院。庭院另一侧,是迎接重要客人的客房。从园丝所在的厢房是无法看到客房的,就连声音也听不到。隔着庭院外侧的一堵墙,再透过院子里的树木,能够隐约看到亮着一盏小灯。也许,他们就在那里。
——台辅。
那个能够救戴国于水火之人。
而他之前确确实实地救了自己和阿栗。但是——园丝所想到的是,同时他还要夺走项梁。
园丝很想问问台辅为何置重大的责任于不顾而消失了——她知道这是极其失礼的。可事实就是,他消失的这几年间,园丝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除了阿栗。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他回来了。可一回来就要抢走项梁。
项梁说已经不能再护送自己和阿栗了。
眼前那道墙,正是自己与项梁间的隔阂的证据。
——毕竟你是禁军的师帅大人。
对于园丝来说,那是云层上端的人物。在戴国还没发生这一系列事情之前,项梁应该是在鸿基云层附近生活的人吧。
园丝无法走向围墙的另一侧,而项梁也无法与园丝一道留在东架。
当然,这样也就可以了。项梁确实把自己送到了能够落脚的地方,园丝也确实在此找到了落脚地。所以与项梁的旅程,已经结束了。
——她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是要分别的。
她之前一直觉得项梁似乎背负着什么重大的东西,到现在,她已经明白了。他身上背负着戴国。园丝四处流浪时得知了戴国的现状。戴国没有王,所以如此荒废。项梁漂泊各处伺机以动,而这个“时机”随着宰辅的出现而来临了。
项梁无论如何也无法留下来的。
园丝望着阿栗酣睡的脸,感到心如刀绞。
——阿栗也那么喜欢他。
如果知道要与项梁分别,阿栗也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每天都想着他吧。
无论怎么劝说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可心中的自己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正由于心中不安,园丝一宿无法安睡。听到窗外鸟鸣,她知道已经快拂晓了,房间里也渐渐有了些许光亮。于是她起身下床,拍打自己和阿栗襦裙上的灰尘。然后在镜台前洗了洗因缺乏睡眠而浮肿的脸。不知是否因为察觉到园丝的动静,阿栗也醒了。他们洗漱整理后,园丝牵着阿栗走出房门,院子里打扫的女人注意到了他们。
“这么早就起来了呀。”
“是啊。”
“昨晚睡得还好吧?”
“谢谢大家的照顾,睡得挺好的。”园丝挤出笑容回答到。女人似乎察觉到园丝在说谎,以劝说的口吻说:“还是多休息一会儿的好啊。——不过,我也正好想着要去叫醒你。”
“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女人缓缓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他们准备出发了……”
园丝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像是要急着赶路。我想着你应该会想去送送他吧。”
不知女人说的“他”是指项梁还是指宰辅。
园丝点了点头,他蹲下来对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阿栗说:“项梁叔叔要走了,我们去跟他道个别吧。”
阿栗歪着脑袋,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也许年幼的阿栗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可能只是认为与之前一样,项梁只是离开馆舍出去卖货。
园丝牵着阿栗的手跟着女人向里家内部走去。他们穿过回廊,绕过庭院除了庭门。门口已经站着一群人了,他们走上前去,不一会儿见出现了七个人影。她看到了闾胥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瘦削的老人。有几个整理行装的人,两头骑兽与旁边的一名少年,以及一个女人。女人身后是穿着道服的在村口见到过的那个叫去思的年轻人。还有——还有那个人。
园丝不禁仅仅握住了阿栗的手。
她觉得那就像是自己的丈夫,像是丈夫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然而园丝心中的理性又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夫已经抛下自己和孩子死去了。现在,项梁也要抛下他们母子了。他要去战场了。——说起来,所谓上战场,也就是去杀死别人,或是去被别人杀死。
这时项梁也注意到了园丝与阿栗。项梁与平时并无两样,同样是背着行囊,脸上透着刚毅。他向园丝点点头,然后眯着眼睛看着阿栗。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项梁边说边向园丝等走近,把手放在阿栗头上,并轻轻抚摸着。阿栗点点头。项梁又望向园丝。
“里宰会帮你们安排好的。”
园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好好保重。”
园丝还是点点头。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项梁也有些窘迫起来。
“我不是要扔下你和阿栗……而是想让你们过更好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园丝仍旧是点点头。她心里清楚,项梁说的“你们”,除了自己和阿栗,还包括戴国所有的百姓。为了救这些人,他不得不走。园丝用颤抖的手推了推阿栗的后背。
“阿栗,跟项梁叔叔说谢谢。让叔叔注意安全。”
阿栗有些不知所措,项梁再次伸手摸着阿栗的头。
“阿栗要乖乖听话,等我回来哦。”
“回来?”
园丝诧异地问到。项梁爽朗地看着园丝,说:“当然了。我一定会平安回来,我知道你们会很辛苦,但一定要撑下去,好吗?”
“等你回来,还会再送我们吗?”
园丝结结巴巴地说。
“不会。”项梁笑了笑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用不着再漂泊了——谁都不用再漂泊了。”
东架的早晨,到了开门的时间,大门打开了。两头骑兽和四个人,穿过大门走向了街道。有三男一女和一个孩子,共五个人将一行送至门外。然而,在门内,还挤着数不清的村民。他们跪在地上,直到那四个人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2
去思领着三人,沿着街道向北走去。昨夜的雨云似乎仅仅只是挤出少量的雨水就已经飘远了,三人身后耸立的凌云山周边晴空万里,光线照进众人惺忪的眼里。
昨夜由于收拾行装,所以众人其实都没怎么睡。按理应当相当疲倦才对,可奇怪的是丝毫不觉得困倦,反而感到意气风发。他们意识到,这样一来,拯救戴国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去思则也许是因为首次穿上道袍。瑞云观事发时,去思刚入门不久,基本的道法都还未学完,因此还不算是一名正式的道士。之后,师父在藏身之地授道,完成后师父授予他成为道士的法籙,可是道袍却是无法授予。别说道袍,当时那样的情况,就连蓝衣都是及其稀缺的。然而,今天一早,渊澄将自己穿的道袍授予了去思,并惭愧地对去思说事出紧急,也无法准备新道袍。
原本在成为道士时要举行授予法籙及道袍的仪式,这是立志向道之人最为向往的一件事。然而对于去思等人来说,却是无法完成了。仅是藏身起来坚守道统、制作丹药已是不易,自然也未曾想过举行什么仪式。就连当初渊澄授予法籙一事也是去思没有想到过的,因此还着实感动了一把。如今授予道袍也是一样,去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道袍,戴上道冠。虽说这是为了旅途方便,却也是喜从心起。渊澄的道袍对于去思虽稍短小,却是从昨晚到今晨这么短时间内渊澄遣人从藏身处取来的,因此去思对渊澄的尽心感到无比感激。
——弟子必将无愧于这身道袍。
这是去思向渊澄的宣誓。渊澄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去思的手。去思着实地感受到渊澄交到自己手上的重任。
去思正想着,身边传来项梁的声音。
“让你受累了,真是抱歉。”
“哪里哪里。能让在下同行是在下的荣幸。”
去思笑着回答。他想,缘分真是很奇妙。就在昨天,他们才相识,从一开始的误解到敌对,再到向现在这样并肩上路。
项梁没有说话了。他觉得这名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让人感到安心、值得托付。手执棍棒保卫村子安全的同时,他还要走遍所有山头制作丹药,其中苦难是常人无法想象得。在时局如此艰难之际,有人能够忍辱负重,为民尽力,着实让人敬佩不已。而项梁自己,却只是四处彷徨。想到自己与道士的所作所为,项梁不禁觉得羞愧难当。但同时,又觉得庆幸。
——这就证明戴国还有希望。
项梁一边在内心感慨,一边跟着去思往前走。在通过两个无人的里庐后,众人走上一条岔路。据说这条路是曾经附近还很热闹的时候,进山的人们所走的路,人们上山砍伐木材,然后从这条路将木材运下山来。众人登上被秋草侵蚀的坡道,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日没时分来到一处荒凉的街道。
“这前面有一个我们常去的小镇。镇上很冷清,但全是我们自己人,可以放心休息。”
项梁明白去思的意思。一行人牵着两头骑兽,是非常惹眼的。尤其是泰麒,他牵着的是从延王那里借来的驺虞,人多时格外惹人注目。
“劳驾了。”
项梁向去思表示谢意,去思笑了笑。
“在下等人早已习惯潜伏活动。运送丹药等物时也须时刻注意不惹人耳目。”
如被人发现有人定期运送货物,必定会让人察觉到可疑。若是给官兵留下印象,搜查起来,只要沿着运送路径,就能查到整个网络。因此,去思等人在离开恬县境内前,决不走大路。他们乔装打扮,走无人的小路。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能让人留下印象。随着离恬县越来越远,也就可以走上大路,混到人群之中。
“这真是太难为你们了。”
泰麒突然说到。去思顿时觉得惶恐起来。一路上,去思觉得泰麒的存在让他觉得有些奇妙。项梁大概也是这么认为。泰麒在身边时总觉得全身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唯一不觉得紧张就是李斋。她似乎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有时见李斋若无其事般的,甚至像是大姐姐一般与泰麒说话,让去思和项梁内心感慨李斋不愧是将军。
他们尽量不去想泰麒的存在,继续往前走,终于赶在太阳完全下山前到了小镇。门前空地里野草繁茂,通往大门的路都已经被野草淹没。镇子的城墙已经倒塌了一部分,另外的地方还有火灾过后的痕迹。像这样风雨飘摇,似乎马上就要完全荒废的小镇在恬县并不少见。
敞开一边的大门下弯着腰站着一名老婆婆,待到项梁等人进门,她静静地将开着的那一扇门关上了。进入镇子后,见前方路边瓦砾堆里坐着一个人,那人背着行李,身着旅行装束,是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那人见去思等人进来,赶忙站起身迎了上来。去思举起手回应,然后转头看向项梁等人。
“这位是神农,他会给我们带路。”
“神农?”
神农是对各处卖药行商人的统称。在各道观制作的丹药,有的被运到同派系的其他道观,并在道观售卖。有的则是交予神农,运到离道观较远的地方贩卖。
“在下至今未曾离开过江州,因此对文州不熟悉,所以……”
去思出生在江州,年少时进入瑞云观。那以后,除了急用外出,几乎没有离开过恬县。因此渊澄特地联络了一名对文州熟悉,且跟道观有往来的神农同行。
“神农一般都口风紧值得信赖。尤其这位,是渊澄师父信赖的人,因此请大家放心。”
就在去思介绍时,那人走了过来,他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泰麒脸上。他微微低下头,说到:“在下丰都,在此恭候多时了。”
李斋觉得他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似乎是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在下不才,愿随左右。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吩咐。”
说完向众人施了一礼,接着看向去思并拍了一下去思的肩膀。
“了不起,做得真好!”
“哪里哪里,这是天意,在下也仅仅是顺应天意而为。渊澄师父说过会有一位神农同行,没想到竟然是您。这下我就放心了。”
“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比我厉害的神农多了去了,多谢渊澄师父看得起我。”
“这其中是有什么缘由吗?”
李斋问到。
“是的”,丰都回答,一边看着众人。接着,他一边将众人往里引,一边继续说到,“其实我是委州人。”
“委州……”
委州的腹地呀岭,即是骁宗的出身地。
“丰都您是委州何处出身的呢?”
泰麒难得张口提问。
“在下是南岭乡人士。骁宗主上是北岭乡出身。”
位于委州西北部的呀岭,是崇山峻岭中相对来说较大的一处城镇,处于四周山道交汇之处,北岭乡的乡城即在此处。丰都出身的南岭乡与此相邻。
“北岭这地方,当真是四周全是险峻的山。”丰都在泰麒身边,一边往前走,一边怀念起来。“南岭处于山岳地带的入口处,还能有一些耕地和林地,当地木材也甚出名。但北岭却是既无耕地又无森林。山太高了,能够作为木材使用的树木都长不上去。也就有些崖边的松树或灌木之类。”
听丰都这么向泰麒介绍,李斋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想起曾经到访过呀岭。呀岭周边均是荒无人烟的高山,灰白色的崖边点缀着几点绿色,倒是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山与山之间有街道相连,街道附近散布着一些人家,却几乎没有成为村子的规模。通常来说,八户人家聚集一处即可成为一个聚落,可那附近就连同时容纳八户人家的平地也没有。因此只能这里一户,那里一户散布在街道周围,在其周围崖边开垦狭窄的梯田。
“不过,夏天景色倒是不错。到了夏天,早晨容易起雾。高山之间薄雾流转,那景色真是太美了。傍晚时分也不错,夕阳把附近的山脉都照成金黄色,并把一座山峰的影子投到另一座。虽说气候恶劣,可也颇有些名刹大观。”
李斋又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之前到访呀岭是在冬季,虽说气候严寒却也不无美景。那严峻冷傲的特点,倒还真有些像骁宗的性格。
“按理来说那地方确实贫瘠,农民也非常艰难。不过呀岭却是个规模相当大的城镇。想来可能是如要从委州往西走,山岳地带的街道是必经之路吧。那里南北分别与凯州和承州相邻,中部以及东部沿海地区也有大城市,但如果要去那以外的地方,则要么绕远路从承州或凯州迂回,要么就只能穿过北岭了。尤其是要去西部或是瑞州,那么从北岭穿过是最近的路。翻过北岭的高山,就能到达鸿基南面,且横穿瑞州的大城市。要去这些地方的话,大家还是愿意从呀岭经过的。”
呀岭作为交通要道比较繁荣,南岭自然也受到恩惠。因为若要从南面去到呀岭,是必然要经过南岭的。
“确实”李斋说到,“我当时到呀岭的时候,确实行人很多。赶着牛马运送货物的人也不少。”
“地势应该很险峻吧?”泰麒回头看着李斋,眼睛里明显闪着某种光芒。似乎因为是骁宗的出身地而格外有饶有兴趣。
李斋笑着说:“确实不算平坦,但道路还挺好走的。路面都用石板铺设,而且到处都有休息处以及供牛马停留的平地。坡道太急的地方还设有供老人或是体弱者行走的缓坡。”
“是吗……”
泰麒自言自语地说。丰都接下话茬。
“那都是骁宗主上的功德。”
泰麒诧异地望着丰都。
“听说那里曾经非常艰险,山体也容易滑落,非常凶险。因此曾经大家宁愿绕远路也不愿从北岭穿过。”
一般来说,有所作为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报答自己的家乡。其中以对里家或义仓的经济或物资援助居多。而骁宗不同,他选择在凶险处铺设道路。
“一开始大家都不理解”丰都笑着说,“甚至还有人骂他连一两升米都不舍得施舍。有一年北岭遇上大荒年,粮食欠收,有人像骁宗主上请求援助,结果骁宗主上却派了大批石匠过来。”
说着,丰都邹起了眉头。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也都是一些传说罢了。实际上是送了粮食过来的,当地人认为骁宗主上终于明白家乡需要的是什么了,于是第二年秋天又向骁宗主上要粮食,这次就是真的派来石匠了。这倒是真事。骁宗主上派了鸿基最好的石匠来修整道路。”
“骁宗主上才是真正知道家乡需要什么啊。”
泰麒说着,丰都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骁宗主上每年每季都派石匠来修整道路,道路铺设好了,同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所以结果就是,北岭越来越滋润了。”
“正是。此外,鸿基来的石匠要在当地雇佣工人。骁宗虽没有直接给与经济上的援助,却提供了工人的工钱。那么被雇佣的工人也能从鸿基的石匠处学到手艺,将来也可以凭这门手艺从事房屋及农地的修缮工作,从而独立出来成为一名真正的石匠。”
泰麒脸上透露着欣喜。
“那些曾经住在巴掌大的平地上建的小屋里的人,如今也能够自己垒起石基,建起正常的房子。农田也是,以前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地方开垦,如今自己修筑水渠,庐家附近也能开始种地了。”
北岭富起来后,行人增加,那么南岭自然也就跟着富起来了。
“——所以委州西北部倾慕骁宗主上的人特别多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丰都却低声说:“也正因为这样,所以遭到阿选诛杀的人也特别多。”
“是啊……”李斋觉得胸口一阵绞痛。“我曾经为搜寻主上的踪迹到过呀岭,不过那时,呀岭已经不存在了。”
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山谷,已经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
丰都点了点头。
“整个城镇都烧了。不过,那里的人仍然相信骁宗主上还活着。即使遭遇不幸,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主上的尸骨并掩埋。所以他们中很多人至今仍在四处搜寻。”
李斋之前来委州时,曾隐匿在山间的一间小屋里。住在那里的老翁虽年事已高不能再去寻找,但他的孙女并没有放弃。
“他的孙女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主上和台辅……”
然而那二人,却因掩护李斋而惨遭毒手。
听到这里,丰都却笑了。
“如果他们知道李斋大人您把台辅带回来了,一定非常高兴的。”
“是吗……”
“委州百姓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论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心甘情愿。在下就是因为偶然身在东架附近,所以才有机会能献上一臂之力,在下对上天这样的安排感激不尽。”
“是吗……”
就在李斋自言自语时,众人通过一所民居。走在最前头的去思上前敲响了大门。
“就是这里了。要是要里府或是里家当然是再好不过,可都已经被烧了。”
虽说并非完全被烧毁,可也已经不适合居住。既无时间和精力修缮,也无人手可以打理。
“这里的里宰呢?”
李斋问到。
“不在了。名义上还保留有里府,但实际上已经与邻近的村子合并了。不过里祠还在正常运转,由这里的闾胥照看。但闾胥因事出门了,目前不在镇上。”
去思说完后,压低声音对泰麒说:“在下只向他们说是来了重要的客人,请恕在下失礼,称台辅为少爷。”
这时,门开了,门里走出一名中年女性。
“欢迎欢迎。”
“多有叨扰,抱歉”去思说着,招呼一行人进屋。走进大门后,是一个极具生活感的院子,三方被屋子包围,虽是个非常普通的民家,却收拾得非常整洁。
这女人寡居在村里,丈夫和孩子都在官兵的搜捕中死去了。平时到附近镇上工作,有人前来住宿时在家负责打理。女人一边回应众人的问题一边利索地忙活着,除了客人询问外,不多嘴说什么,也不参与客人的交谈。仅有一次,她见泰麒脸色不好,问了一句:“少爷似乎很疲倦,不要紧吧?”
泰麒回答“不妨事的,谢谢。”
女人笑着说:“那您好生休息。”
说着把房间整理后就回去了。
“自己也不容易,却还设法帮我们。”李斋感慨到。
“村里的人真的非常善良。因为我们的缘故,已经牺牲很多人了,可还是毫无怨言地帮助我们。健壮的人都在附近工作,尽力支持着我们这样的热以及老人孩子。”
留在村子里的仅仅只有六户人家。村民基本都到附近的镇上工作。——而实际上,有着几乎与村民同样数量的僧侣和道士也藏匿在此。老人、孩子以及残障之人也留在村子里,负责里祠的打理以及一些细小的村子事务,同时照看着几块小小的菜园以及几头家畜。他们都在尽力维持村子及藏在村子里的道士的生活。
“他们自己节衣缩食地接济我们。”
李斋点了点头。这也是因为像去思他们这样的道士,也在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拼上自己的性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啊。
“丹药只有瑞云观在制作吗?”
不知是不是由于想到同样的事情上去了,泰麒这么一问,去思坐直了身子。
“并非如此。其他派系的道观也在制作。大家制作不同的——也不是不同,大家都……”
见去思有些语无伦次,丰都帮他继续往下说。
“这里的其他派系的道观、寺院也都制作丹药。但即使是用途相同的丹药,各派做出的效果也不尽相同。其中也有一些是只有瑞云观才传承下来的独门方药,这些药如果瑞云观不继续做下去的话,将会灭绝。不仅仅是瑞云观,其实所有道观都逐步将制法外传,然而总有一些秘方或是需要特殊器具丹药,所以无法在一处制作所有的丹药。”
“然后再由神农贩售到各处吗?”
是的,丰都点了点头。
“道观分为各个派系,各派系基本只制作本派系的丹药。道观前的集市上集中贩售该派系的丹药,城镇里也有相应的药铺,而向这些药铺批发贩卖这些丹药的,就是我们神农了。”
药铺里除了道观寺院药以外,还有冬官府的药。冬官府原则上是负责发布研制成的处方,而根据处方负责配制,且有技术和设备的,就是这些道观寺院了。这其中也有只能在冬官府配制的药,这样的药就由医师或是药铺直接从冬官府购入贩卖。虽药效较好,然而价格高昂。
“所幸即使是这样的局势下,冬官府的药也还没断,但百姓自身生活都难以为继,冬官府的药品实在是负担不起。那么就只能依靠便宜的丹药了。”
神农负责将丹药运到全国各地,运到各地的道观、药铺、药房。不仅如此,他们还运到各地设置的神农站。各地的神农站由领宰负责管理,领宰再将丹药分派到各处神农社。同时,各地神农社有众多行商的神农,领属于各神农社的神农们担着这些药品定期前往各个里庐进行贩卖。
“神农也有类似于首领的人物吗?”
“并没有所谓的首领的人物。神农其实并非一个组织——想来,就像是一个一个的家庭吧。每个家庭有家长,多个家长再连城一个家族。负责管理这附近神农站的领宰名叫短章。”
“那么短章他现在——”
“已经把据点移到别处去了。瑞云观已经没有了,所以如果还留在此地的话不免让人生疑。也尽量不由神农来运送药品。因此,负责将药送到各道观的,就只能摆脱恬县的百姓了。尽量小规模不起眼地行动,虽力量弱小,却也能帮上去思他们的忙。”
短章手下的神农借助百姓的力量将药品送到各地,其中丰都是负责马州和文州之间的运送。
“我从马州州都威棱到文州州都白琅,再到江州州都漕沟。”
丰都从恬县向各州州都神农站运送药品,他往返的就是这三处。短章手下还有去往其他州县的神农,有的甚至还有前往偏远地区。总体上来说,神农由于前往全国各地,因此对全国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行路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路上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了。”
泰麒躬身道谢。李斋问:“那么,明天怎么办呢?”
“明天先到北容。北容与这里一样,都是支持瑞云观的,因此可以放心。只是路上不太好走。”
丰都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路上没有太多能休息的地方,还望见谅。”
李斋说:“走哪条路就交给丰都与去思。你们不必考虑太多。倒是我们牵着骑兽,让你们有诸多顾虑,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哪里哪里。不过我们在北容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也能为项梁大人准备骑兽。当然了,我们能够安排的骑兽不过是较为平庸的种类。现在正在设法寻求,之后会有我们的人送过来。”
“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
项梁觉得很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丰都摇了摇头,“我等能做到的也就仅此而已。按理来说应当每人准备一头,不过惭愧的是在下无法乘骑兽飞行。”
丰都说着望向去思,去思则点了点头。
“能骑马就已经很不错了。”
丰都笑了笑说:“项梁大人若乘骑兽的话,可与台辅及李斋大人御空飞行,以此掩人耳目,也可尽早到达目的地。我与去思骑马,虽不及骑兽快,却也不至于太过于拖各位后腿。”
“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由衷感谢大家费心。”
李斋低头施礼。从昨晚到现在,已经麻烦去思等人太多了。也不知安排这一切的究竟是短章,还是渊澄和同仁,又或者是丰都,但所有这一切,不仅劳神费力,还需要有资金的支持,也许大家都参与进来了,着实是让人感动。
李斋不由得再次觉得鬼使神差来到墨阳山,实在是太幸运了。
3
“丰都你真是淡定啊。”
项梁一边将行李塞进床榻下,一边感叹地说。丰都也正在整理卸下的行装,经项梁这么一问,不禁诧异地回过头来。
“此话怎讲?”
众人留宿的这户人家,主要建筑只有一栋正房,仅在堂屋两旁各有一间卧房而已。虽在院子左右另有两间厢房,但其中一间是柴房,另一间是临街的小铺。据说住在这里的主人曾经是卖谷物的禾商。所以建筑物虽坚固且较大,但供人起居的却只有两间房而已。于是其中一间房住着泰麒和李斋,另一间房则住下了项梁、丰都与去思三人。
“话说回来,项梁大人您不用与少爷同住吗?那边卧室也稍微大一些……”
丰都还没说完,项梁赶紧制止了他。
“还是这边好。”
“可是”去思稍稍提高了声音,想要插话进来。“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李斋大人已经失去了右手,万一有什么事,项梁大人您在旁边的话不是更加……”
“别‘大人大人’的。”也不知是多少次了,项梁苦笑着挥了挥手。“听着别扭。更何况,一名道士管我叫大人,旁人听来也觉可疑。”
去思低下头说了一句抱歉。
“另外,你可不能这么想李斋大人。她自己也许觉得失去右手挺难堪,但她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只剩左手也并无大碍。”
剑术的优劣,不仅仅取决于身体的状况。在使剑的情况下,敌我双方距离极近,这是需要的是能够瞬间把握全局的感官以及冷静分析形势的头脑,除此之外,还需要有敢于出手的胆魄。这对于李斋来说都能够游刃有余。
“李斋大人可是经过历练的,她是从一介士兵成长起来的。所以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可能还不如她。”
“是吗……”
“我本身是使长枪,要是会使剑我还用什么暗器呀。”
“长枪……那么,项梁大人……不对,项梁您也会使棍棒吗?”
“倒是也能使。怎么?”
“能教我使棍吗?”去思憋足了劲说了出来,说出来后似乎觉得有些难为情。“当然了,像在下这样的人即使学个一招半式也帮不上太多忙。但是,在下实在是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
项梁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我和李斋大人都能教你。”
“李斋大人也会使棍?”
“现在这种情况可能有些不便,不过她一定是会使枪的。你想想,骑着骑兽,若是不会使枪或是弓那怎么能行?”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丰都开口了:“是啊是啊——那么,您不去那屋吗?那屋可能更加……”
“我都说了,我要在这边。怎么?我在这儿妨碍到你们了?”
“哪里哪里,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丰都慌得连连摆手。
“不碍事的话,那就让我住这儿吧。我可不敢跟少爷搭话。”
“您也不敢?”去思睁大了眼睛。
“原本就没有太多机会和少爷说话。总感觉有些无法轻易接触。”
去思笑了起来。
“深有同感。——现在知道不只是我那我就放心了。”
“所以我说,丰都很淡定嘛,能跟少爷轻松交谈。佩服佩服。”
丰都一脸无奈。
“原来您说在下淡定是指这个啊。当然在下也感到惶恐,但要是谁都不说话那可就没法一起待下去了。”
“我可做不到。要是李斋大人还好。”
“是吗。”
丰都苦笑着说:“……不过确实,少爷是一个很难让人读懂的人。”
“是吗?”
“在下只是一介草民,云端上的事一概不知,因此也从未想过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内心总认为,应该是一个更加柔和——容易亲近的人。”
“的确。在我印象里,他不是这样的人。以前更加天真。”项梁不由得露出苦涩的笑容,“毕竟,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孩子。”
“那有变化也是正常的吧。”
见丰都笑了,项梁也笑了起来。
项梁回想,曾经见过几次泰麒呢?项梁曾在禁军中军,因此一般有什么活动,总是能够站在泰麒身边的。只是,直接与泰麒接触并不是很多,与泰麒的对话也仅有一次。当时,项梁同中军将军英章将一匹小马送到了泰麒府上。英章的领地盛产马匹,也因此而闻名。骁宗与他商量说想送一匹马给泰麒,于是英章选了一匹最好的小马送了去。英章作为马匹的原主人,由项梁牵着缰绳,送到了泰麒处。
当项梁将缰绳交到泰麒手中时,泰麒对他说“谢谢”,然后问到:“它听话吗?”这是英章亲自挑选出来的,而且是送给泰麒的马,自然接受过良好的调教。在牵着来的路上,也非常驯良,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非常听话。”
“不过,我听说马儿是很敏感的。”
骁宗登基是在七年前,即位后不久即迎来了新年。项梁记得那是在新年刚过不久。泰麒当时年仅十一岁,眼睛里放着光彩,但在看着小马时候似乎透露着些许不安。
“是的,马儿一般是很敏感的。不过这匹还挺大方的,不会想其他马儿一样胆小。”
“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来试试看吧。”
于是,年幼的宰辅将手伸向小马。马儿似乎也没有任何畏惧,反倒是眼中透着好奇看着泰麒。不仅不胆小,反而是一匹性格非常外向的马。
泰麒被逗得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是项梁对泰麒最深刻的印象。那时,应是泰麒作为骁宗的使者前往涟国刚回来的时候。
“也真是难为少爷了……”
见项梁一个劲地叹息,丰都说到:“我想,少爷被平时非常信任的人背叛并且身受重伤,这也让他产生了很大的阴影吧。”
想到泰麒那灿烂的笑容,项梁越发觉得胸口刺痛。
“那以后似乎也遭受许多磨难,心里留下阴影也是无法避免的吧。”
“被袭击了……”丰都嘟囔着,“我当时听说台辅身亡了。而且我记得官府似乎是这么说的。”
项梁摇了摇头。
“恐怕,官府应是没有提及台辅。”
去思赞同项梁的说法。
“官府的官报里,仅有王的讣告,并没有提到台辅。”
所以才设立假朝,这有利于营造假朝的设立是在泰麒的首肯下进行的这一假象。
“可是,假朝的行为却有些怪异。因此当有人质疑这不是假朝而是伪朝时,瑞云观都在讨论台辅的处境。有人怀疑台辅是不是已经身亡了,虽然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尽管瑞云观与冬官府交往甚密,却也无从知晓。只是听说王宫里确确实实没有泰麒的身影。既没有人见过,也没听说谁见过。
“听说王宫遭受了灾难,而且是蚀。”
项梁点了点头。
“我当时在文州,所以并不了解实际情况。但就是在蚀发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台辅的消息了。”
“当时有两种说法,一是被卷入蚀而行踪不明,另一种是被囚禁起来了。”
“实际上,那场蚀是由台辅唤起的。”
这是昨夜项梁从李斋那里听说的。深夜时分,连同泰麒一起在讨论今后的打算的时候。
“当时主上身在文州,而台辅留在了王宫。台辅身边有使令——那是麒麟为守护自己而降服的妖魔,但由于听信传言,台辅将使令都遣去了文州。”
通常来说,麒麟会驱使众多妖魔作为使令,然而泰麒身边却只有两只。李斋说这是因为泰麒出生于蓬莱的缘故。年幼的泰麒被人诓骗,将仅有的两只使令全部遣往文州保护主上,这也就是说,面对阿选的袭击,台辅是没有也无法作出任何防备的。
“阿选袭击台辅时,台辅下意识地逃避时唤起了蚀,据说那叫鸣蚀,是遭遇紧急事态时麒麟唤起的小规模的蚀。”
“太过分了!”丰都义愤填膺地说:“那么台辅受伤了吗?”
“角”项梁说着指向自己的前额,“台辅的真身是麒麟,在化成麒麟时额上有一角,而阿选那一刀将台辅的角砍去了。”
“那他岂不是瞄准台辅的头砍下去的吗?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下得了手!”
项梁点点头,想到稚嫩的泰麒,不禁心如刀割。阿选竟然对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向他的脑门上砍了下去。
“那可是麒麟啊,是我们的麒麟啊!”
麒麟时百姓的守护神,是真正爱民如子,施予慈悲的神兽。就连王也是麒麟对百姓施予的一环。
“所以台辅在慌乱中唤起鸣蚀,结果被卷到了蓬莱。”
蓬莱……丰都睁大了眼,望向去思,去思点了点头。
“准确来说”项梁想起了李斋说的话,“由于没有了角,台辅丧失了作为麒麟的身份。原本麒麟时能够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的,但由于台辅丧失了麒麟的身份和记忆,所以无法回来。”
丰都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还是……不太明白……”
项梁苦笑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虽然李斋向他解释了缘由,可这并不能让项梁完全理解。项梁本就不太了解麒麟,对于他来说,事实就是泰麒没能回来。而且,那是因为遭到阿选的袭击而丧失了回来的能力。
丰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流落到蓬莱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既没有凶党能追踪到那里,而且我还听说,蓬莱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那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幸福国度。
项梁苦笑着说:“不过看样子蓬莱既不是神仙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幸福国度。起码台辅身上就聚集着大量的污秽。”
“污秽……”
“据说是麒麟才会得的一种病。有血和怨念所引起。”
“怎么会这样……”
丰都惊讶地张开了嘴,去思也睁大了眼睛。
“原本台辅是没法回来的,不仅如此,由于污秽的侵蚀恐怕也命不久矣。是李斋大人亲赴庆国,向同时胎果出生的景王求救,这才能够到蓬莱去搜寻台辅的踪迹。在延王以及其他诸王的援助下,最终把台辅寻回来了,但阿选留下的伤确实无法愈合。如今的台辅,已经无法进行转变,也无法驱使使令和寻找王气了。”
“那岂不是相当危险吗?”
“是的。”
“万一被敌人发现,他们必将再次袭击台辅。回到戴国岂不是更不安全了吗?”
“可这是台辅自己要求的。他要拯救戴国。”
虽说回来了,可现在什么都做不到。正如泰麒自己说的一样,他现在无法为戴国施展任何奇迹。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庆国。
“如果没有台辅,事态无法向前运行。”
如果仅仅是李斋回到戴国,振臂高呼说泰麒现在身在庆国,那么事态也无法向前推进。只有真正见到泰麒,才有可能有所行动。
在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后六年的空白,回过来来想一想,可以说那个笑容正是在这场悲剧出现的前一瞬间。就在英章和项梁将小马送到泰麒府上的第二天,就有军报传来说文州出现骚乱。
——六年前。
那前一年,骁宗当上新王,州侯进行更迭,对土匪加强了管制。这一系列措施遭到土匪的反对,并揭起反旗。州侯为治理动乱派人整治,而土匪也拿起武器进行反抗。——这在文州,是常有的事。然而,弘始元年年末,土匪占领了古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了。于是州侯出动州师开向古伯,想要去除占领城镇的土匪。可是,到了新年仍然未果。眼看将要发展成为拉锯战,最终“文州骚乱”的军报传到了王宫。
王立即决定派出王师,指令下达到了禁军中军。令其协助文州师讨伐引起暴动的土匪,解放被其占领的城镇,并保护卷入动乱的百姓。
4
“当真需动用禁军整一军吗?”
中军军府中,项梁接到指令后,感到疑惑不解。
“对,整一军。”
中军统帅英章平淡地回答到,语气中透着些许讽刺。
“可是”同是中军师帅的利珪也与项梁一样,对指令感到困惑,“属下听闻占领城镇的土匪仅五百人左右……”
利珪的声音越来越小。中军师帅共五人,利珪是年纪最轻者,对英章说的话向来不敢多言。不仅年轻,成为师帅的时间也最短。曾经的师帅基寮因专任文州将军,因此才将利珪从旅帅晋升为师帅。这才过去三个月。项梁心中想,英章将军本就有些难以应付,也难怪利珪会在他面前露怯。
“敌人占据了县城,那可是被相当牢固的城墙包围着的。而且对周边地理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可能主上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吧。”
项梁话音刚落,英章鼻子里发出“哼哼”两声。
“别说蠢话。”英章的语气中夹着讽刺。“即使他们占有地利,但也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哪是我军之敌?且文州还有州师,虽也是一群贩夫走卒,但将军可是我军原师帅基寮。对付区区五百土匪竟然要出动我一万二千大军,简直是杀鸡用上宰牛刀。”
说完,英章看向项梁,说:“项梁你不也是因为这么想所以才问我是不是要出动整整一军的吗?”
“是……是的。”
口中常带讥讽,这是英章说话的风格,众将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以为意。
“这是主上的圣断。”
这句话中也是带着讥讽的。虽然项梁心里明白,英章对于骁宗其实并没任何不满之情。
“主上认为当今时局,最紧要的是让文州百姓明白国家保护臣民的决心。”
出动禁军一军,让百姓知道,土匪并没什么可怕的。因此才派出英章出战。
“原来如此”项梁心想,接着他问到:“几时出发呢?”
英章回答得非常干脆:“尽早出发。”
“现下已经开始下雪了,春官报说还会越下越大。”
“瑞州师正在沿街除雪。”
文州侯更迭后,即已预想到土匪将有所动作。因此早已沿主要干道驻扎州师,一旦下雪,立即清除。
“骁宗主上真是英明。”
对于项梁来说,骁宗在成为王之前,就已经是使自己和英章等人敬佩的将领了。
“没法等到春天了。酷寒行军已是不可避免,那么我们最好尽早出发。雪势缓下来反而不便,也会影响讨伐作战。”
项梁及帐下诸将齐声领命,但都清楚这次行军恐怕不会太简单。作为军人,自然是要考虑到在任何状态下出战的可能性,平时也有针对各种环境的训练。然而出兵文州,实在是路途遥远,极其费时费力。众人不眠不休准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先遣师已经从鸿基出发了。此后,以师为单位陆陆续续出发北上。项梁军是在三天后与英章一同出发的。鸿基通往文州的路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在冬季,天空时常是被雪云所覆盖,不间断地飘着白色的雪片。道路虽已除雪,但不断降下的新雪,还是把将士们的腿脚裹得一片雪白。
就这样一直走了半个月,英章军到达了文州琳宇,并在郊外扎营。从这里到古伯,仅剩一天路程。
古伯里宰向大军控诉到:“匪贼是突然涌入县城的。”引起暴动的土匪来自古伯附近的衡门一带。衡门山是今年发掘的一处玉矿。此处仅有玉泉,并无可采掘的玉矿矿床。而且玉泉中的矿石也属次等,虽规模较大,但矿产资源却远远谈不上丰富。控制这座山的土匪是一股新兴势力,常常惹出很多问题。为整顿周边秩序,文州派出督察官对周边进行监管,然而却被土匪暴力驱赶。州司寇向县司寇下达命令,要求逮捕暴力驱赶督察官的土匪,于是县里派出了士师前往执法。——直到此时,事态仍在掌管司法的秋官管辖范围内。
“一般来说,事件到此就应该要平息了。”到访军营的州司寇说明到。
在秋官管辖范围内,事态还属于骚乱的范畴。如果骚乱继续扩大被当做叛乱,那么管辖将移交到夏官并出动州师。土匪再强悍,也无法与军队抗衡。土匪自身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也尽量与官府间抗衡将事态控制在秋官管辖的范围内。
“可这群土匪却不知好歹,竟然与士师发生了冲突。”
士师虽由秋官指挥,但实际也是从军队借调的士兵。其行动目的是取缔犯罪,因此虽不可不分青红皂白滥用武力,但一旦发生冲突,也不至于输给土匪。因此,衡门的土匪被轻易击溃。然而,被击退的土匪并未因此投降,而是下山逃往古伯,并乘古伯县城防备薄弱而一举攻入,杀死县正后占领了县城。
“看来这个县正可真是自食其果。”英章哂笑着说,“附近盘踞着土匪而且还与士师起了冲突。竟然不加强防备反而安享其乐,结果被土匪给占领了,自己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州司寇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仿佛是自己被责问一般。
村镇四周被街道包围着的,是县城的核心区域。古伯县的里宰是一名敦厚的老妇人,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县正不作为也就算了,可是害了城里的老百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当时涌入城里的土匪想要抢夺义仓……”
义仓中储备着城镇陷入紧急事态时所必须的物资。在严冬时期无法种植作物的地方来说,义仓就是生命线。
“义仓里储备着粮食和木炭,这都是冬季必不可少的物资。原本储备就不足,附近土匪还经常过来掠夺。有时为了救出被挟持的村民,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们。可那群人哪里会知足呀。”
之后里宰便与群众一同抵抗,结果自然是敌不过强悍的匪贼。
“县正并没有要保护村镇的意思——这下好了,遭到报应了。”
土匪袭击了义仓,也袭击了普通居民,可是却没有人来保护他们。因为县城已经落入贼寇手中了。里宰等人与其他居民一道逃出了古伯。
“尔等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我必将早日夺回古伯。尔等也不必担心义仓,只管把收治伤者即可。”
里宰恭恭敬敬施礼对英章表达谢意。
项梁见里宰等人离开后,问英章:“大人怎么连义仓也作保呢?”
“有什么关系,主上的意思是保障文州百姓的安宁。待我夺回古伯,暂且将兵粮填充义仓,至于兵粮,再由文州或国府填充就好了。”
“如有多余粮草才好。”
骁宗登基尚且时日不多,国土因为骄王的放纵以及之后长期的空位而变得荒芜。就连由国家运营的义仓也没有充分的储备。
“不够的话就从我那一份里补充。”英章说得非常平淡。英章的封地是比较富庶的。不仅仅是英章,原骁宗麾下旧部的封地都善于经营。那是因为,骁宗在考核部下时,并不仅仅是根据作战的优劣,同时还需要考核是否能够妥善运营自身的封地。即使再能打仗,而领地却管理混乱,那么也不会被骁宗所赏识。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能够在骁宗即位后的短时间内得到整顿。
项梁笑着说:“那么义仓一事就当是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夺回古伯了。大人可是已经向里宰等人夸下海口了。”
“这事可是绝无戏言。”
英章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扎好营寨后,英章立即指挥三师进军包围了古伯。扫荡了负隅顽抗的土匪,解放了县城,并解救了困在城中的百姓。接着攻入城楼,清除了最后一波贼寇。前后不过半个月,英章军以最小的损失,按照约定解放了古伯。——然而,项梁等人的任务并未结束,因为,在夺回古伯之前,附近又有三处土匪引发了暴乱。
于是英章军不得不在攻打古伯的同时分兵前往另三处地方。就在眼看快要镇压下去时,又在另外的地方开始暴动了。最终州师全部出动,而匪势也相互勾结使战况不断扩大。这已经不能说是暴动这么单纯的活动了,而是经过精密策划的叛乱。于是王都派出了由霜元统领的瑞州师。不仅如此,骁宗还王师中分兵亲自披挂上阵。
“主上亲自……?”
接到骁宗将要亲自前来的军报,利珪首先惊讶地提高了声调,项梁等人也觉得惊讶不已。
“想必是事实。”英章的回应仍是一如既往地简洁。他把青鸟送来的书信扔到地上。薄薄的书信像雪片一样飘落在潮湿的地上,英章用脚将书信踩碎,项梁则拾起破碎的纸片。——书信是不许旁人窥探的,本人阅读后必须立即撕毁。
利珪仍然感到不可理解,而似乎又无法向英章继续询问。随着战况逐渐陷入胶着,英章的性子也慢慢变得焦躁起来。在英章看来,借助州师的力量已经让他觉得有损尊严,现在竟然连霜元军也来协助了。加之被土匪牵着鼻子到处奔忙时,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白天在雪上踩下的脚印,到了夜里就会结冰,这对大军的行进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天气也不稳定。有时连续几天暖阳泼洒,然而下一天突然变得寒冷彻骨。所有这些,都使英章愈发焦躁不安。
“按理主上怎么可以亲自上前线呢。”项梁也觉疑惑。
“定是见战场一直转移,极有可能危及辙围吧。”
“辙围?函养山西面的辙围吗?在山的另一边,是个中等规模的城镇。”
“跟规模无关。辙围这地方有特殊的意义——对于主上来说。当然,对于我们来说也一样。”
曾几何时,辙围因拒绝缴纳苛捐杂税而封存了公库。那是在骄王的时代,由于王的奢侈无度而将国库荡尽,导致税收加重,因此越是贫穷的地方相对来说负担就越大。如再加上气候不好或是其他灾害,那么老百姓连自身的生活都难以保障。要么缴税后饿死,要么拒绝缴税而被处死。辙围选择了后者。于是封存公库,关起了城门打算以死相拼。王将其视为叛乱,于是派出军队前往镇压。被派出的,便是当时还是将军的骁宗。
“……啊,对了”英章叹到,“项梁你当时也在啊。”
“是的。现在的师帅中,除属下外,还有后来去了文州的基寮,还有一位,我记得是刚平。”
“没错”刚平接着说,“属下当时刚升任卒长。”
利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先王派出一支禁军前去镇压叛乱,这不是与这次的古伯是一样的吗?”
“哪里一样了?我等当时可是输了呀。”
“输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有赢。”英章也开口了。“输倒是不曾输,但也没有得胜。并不是辙围有多厉害,而是骁宗主上认为辙围没有做错。他认为任务应该是让辙围重开公库,但辙围的百姓并不是反民。”
“我一直认为骁宗主上从未输过。”
英章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说:“怎么可能从不失败呢。主上就因为那样的理由而主动放弃到手的胜利。”
项梁和利珪只能苦笑。
“主上的做法遭到军中很多人的误解。不过说到先王手下的将军,真正意义上从未输过的常胜将军,仅阿选大人一人。”
实际上还有另外两人没打过败仗。一人是刚刚升任将军,并无作战经验,还有一人是只老狐狸,只打敌我战力相差悬殊、必胜无疑的仗。
刚平对当时似乎甚是怀念。“那场战斗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主上说对方并不是反民,所以下令不许进攻。”
“真的没有进攻吗?”
利珪感到很惊讶。
“是的,骁宗主上严令禁止进攻。大家只能举着盾牌,任对方用锄头铁锹一个劲地砸,我们只能想乌龟一样躲在盾牌后面,不能还手。”
“不许拿剑吗?”
“主上下令不许持剑出阵。盾牌也只是木盾而已。所以听到这样的命令,当时大家都以为是让我们去送死。”
项梁想到这一幕,也不禁苦笑起来。
“确实是这样。我们只能举着盾牌任对方打,直到对方打累了才停下来。”
后来,人们把那称为“白绵之盾”,因为在盾牌上贴上绵或是羊毛,以此来守护百姓防止误伤。其实真正使用了白绵的,也只是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毕竟木盾在使用过程中会有损耗,出于节约物资考虑,只能把白绵取下来。所以“白绵之盾”对于骁宗主上来说,只是为了向对方显示我军的意志。不过当时骁宗主上有令,如白绵上沾上百姓的血迹,将要受到严惩。如果有人没有忍受住攻击,转而还手攻击百姓的话,后来确实遭到了严厉的处罚。
“物资越来越短缺,连盾牌背面抓手用的铁箍也越做越小。到最后干脆连铁箍也没有了,只是把盾牌做得更大一些。这样一来,就无法挥舞盾牌,连还击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就靠这个一直到战斗结束吗?”
利珪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项梁说:“那还能怎样?所以最终结果是既没胜也没败。”
“想来那场战斗真是太诡异了。”刚平仍然沉浸在回忆中,略带调侃地说。“对方见我们都未带武器,慢慢地下手也没那么重了。”
“那可能是打累了吧。毕竟平时连饭也吃不饱,一个劲地打哪能坚持那么久。”
“眼看着那些人手软腿软的,后来大家就揣着干粮上阵。等对方打累了撤退时,把干粮让给人家。”
“当时一个前来攻打的百姓还把他的一个野菜饼给我了。说是我们也不容易……”
“是的是的,有这么回事。”刚平笑着说。“当时还有人来给我搽药呢。”
利珪听着睁大了眼睛。
“这……这简直如田园牧歌一般……”
“不要说得那么美好。这毕竟是战场,是相互杀戮的地方。”
最初,甫一被禁军包围的辙围百姓,是抱着杀身成仁的觉悟的。他们认为禁军是来将他们捉拿处刑的,自然是以死相拼。项梁他们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百姓理解他们其实是没有战意的,即使是这样,也并不是所有百姓都相信。
“有人因此送了性命,也有人受了重伤。我也是,为了撑住盾牌,我整个手腕都折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无法伸直。”
即便如此,大家仍然是遵守了骁宗不许伤害百姓的命令。这其中也有将士们对骄王的因骄奢淫逸而牺牲百姓的做法感到愤怒的原因。越是基层的士兵,越是能够体会到辙围百姓的难处——在如此沉重的赋税下,生活是无法持续下去的,所以拒绝缴税也是情有可原。因此当骁宗表示“理在辙围”时,项梁内心是感到十分欣慰的,这也是大家都愿意听从骁宗看似疯狂的命令的原因。
“真是无聊的战斗,这有什么好怀念的。”英章似乎不以为意。“不过,辙围的老百姓倒是聪明,最后还是把城门打开,把税也给交了。”
“开城门的人都哭了”刚平接着说,“从公库中把物资搬出来的人也跟着哭了。”
开城缴税,这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大家都没有着落。所以他们才宁愿被称为反民也要闭城抵抗。而改变想法将物资上缴,则一定是预想到了接下来的饥寒和困苦。项梁等人也在默默站立着的辙围百姓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伤者。尽管如此,税还是得缴,否则这场战斗就无法结束。
“这次以后国家也无法忽视税赋过重的问题,于是第二年就稍微轻松一些了。战斗结束后,我们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份支援辙围。但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这样的结果是一早就能预料到的。税是无论如何都要征收的,如放任不管,则可能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因此才必须出动军队进攻辙围,如遇抵抗则必须歼灭。骁宗固然是丝毫没有攻击辙围百姓的意思, 但若战斗持续下去,国家必然派出援军,到那时可就由不得骁宗了。辙围可能会被满城歼灭。
“在明知道将会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仍然开门缴税,想必是痛苦不已的。他们也是深感骁宗主上的厚意啊。”
辙围与骁宗军,谁都没有获胜,而且这结果对谁来说都不是好结果。可是这两者之间,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羁绊。
“所以主上才会亲自出征啊。”利珪说,“话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都忘了……”刚平斜着头回想到,“很久以前了。起码当时拿着锄头打我们的那群人恐怕都已经死光了。说不定连他们的孩子很多都已经死了。”
“可能是吧。”项梁苦笑着说。“对于辙围来说那已经成了古老的传说了。但我们还活着,这事就发生在我们身上。”
辙围有一段特别的回忆,因此不能任由其陷入危机。正因如此,骁宗才御驾亲征,要将辙围从土匪以及战乱中拯救出来。
然而,就在前往辙围的行军途中,骁宗却忽然消失了。
5
英章军当时驻扎在琳宇,而霜元军与骁宗到达营地时已是三个月以后了。胶着的战况中,雪也开始融化了。平原地带尤其是当阳面连最早的积雪都已经开始融化,能见到泥土了。冬季漫长的文州也开始暖和起来了。
骁宗成为王后,并没有自己的军队。这次出征,是从禁军右军中分了两个师。——禁军右军,即是阿选的军队。骁宗并不知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因此领着阿选手下的两个师共5000名士兵前来琳宇支援。
“战况如何?”
一到营地,骁宗便问英章。项梁也在场,杵在一旁不敢做声。骁宗到英章的营中来,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可自从骁宗登基后,这便是极其罕见的了。对于项梁来说,这也是骁宗登基后头一次近距离见到他。骁宗平时公务繁忙,在项梁送马到泰麒府上时,并不在场。
从体格上来说,骁宗在军中并无特别之处。但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是他的一头白发以及深红的双目,还有挺立的容姿。
——这些都没有变。
英章在介绍战况时,骁宗始终未发一语。项梁觉得,如果非要说骁宗有什么不同了,那可能是稍微消瘦了一些。此外,也许是离开了一线战场,皮肤稍微白了一些,但这些变化也使他看起来更加干练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阻止安石的土匪东进。”
英章指着地图向骁宗说明到。位于文州州都白琅与辙围之间的安石的土匪,由于受到从白琅方面的州师的进攻转而逃往辙围。
“军报称辙围南面象山一带似乎也有动静,似乎土匪正向丰泽集结。”
“真是烽烟四起啊。也难怪大军招架不过来。”
“末将办事不利。”
英章仍对战况的不明朗十分在意。骁宗却笑了。
“英章你未因恼怒而一把火烧了文州,这已是大功一件了。”
说完,他转向项梁等人。
“诸将也都辛苦了。”
骁宗扫了一眼众人后,目光落在了项梁脸上。
“项梁,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吧?”
“谢主上挂念。”
“刚平也还好吧?”
骁宗向刚平点了点头,继续问候帐下其他师帅。
“看来利珪似乎也挺好。成为师帅后这是第一次远征吧?结果第一次就碰上这样的情况。”
利珪发不出声音,恐怕这是他第一次与骁宗对话。但看得出来,他因骁宗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兴奋得满脸通红。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记住部下的名字是骁宗的一项特异功能。即使是最末端的士兵,只要骁宗见过一次问过姓名,就不会忘记。即使没有见过,只要是听他人提到过的,也能够记住。
“不单是利珪,末将等未完成任务,不劳主上慰问。只是,今后该如何,还望主上明示。”
英章的语气明显带着一股焦躁感。
“你才是指挥官呀。”
“主上请勿戏言。禁军皆是王师,由王指挥。”
骁宗不仅笑出声来。
“那好,我倒是问问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呢?”
“从当下的状况来看,最好是将大军开往安石,一方面阻止土匪东进,另一方面可与州师一道形成夹击之势。然而,大军一旦行至安石,则背靠象山。而土匪实际上在背地里都暗自勾结,如此一来前往安石并非良策。”
“有见地。”
“走这条路呢?”与骁宗同来的霜元一边指着地图一处一边说,“此路似乎也通往安石一侧的街道。”
“这条路通往安石西面,如此一来就越发将土匪往东边赶。何况,西面有州师驻扎,我军前去汇合其实并无意义。”
“有什么办法可以通往安石东面吗?”
“路倒是有几条,只是不适合大军前进。路上积雪尚厚,同时也担心敌军埋伏。末将不赞成分兵前往。”
英章与项梁等帐下诸将商量的结果是率大军前往丰泽,那丰泽阻止敌军。丰泽据辙围有尚二日距离,如安石的土匪有威胁到辙围的迹象,也可立刻前往阻击。可问题就在于,象山的土匪似乎也在蠢蠢欲动,若贸然挺进,可能会刺激他们遭来更大的骚乱;而也有可能由于大军到来而变得有所收敛。正如众人所怀疑的那样,各山头的土匪均在背地里有勾结,那么一旦拿下丰泽,那那么消息必然传到安石。这样一来,安石的土匪就不敢轻举妄动。如土匪的计策是将大军吸引到安石,然后与象山的土匪一道夹击的话,那么也必定有人将此举行不通的消息带到安石。
骁宗肯定了英章的计策。于是,第二天一早,大军向丰泽前进。由项梁等英章军打头阵,利珪率军为先锋,从琳宇出发,沿着山脚的街道前往丰泽。骁宗军紧随其后,最后由霜元军殿后。三天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天云特别厚,天气也异常地暖和。领先走在最前的利珪遭到土匪的突袭。就在利珪军刚刚进入一处隘口时,潜伏在周围山上的土匪突然攻了过来。敌军人数并不多,也没有什么章法,可地理条件恶劣,想必有一场恶战。接到战报的英章立刻派人前去通知后面的骁宗,可是却发现并无骁宗的踪影。
据士兵回答,行军开始不久,骁宗便说要等霜元过来后汇合,于是带上亲卫队留在当地,并指示部队继续前行。可是,行进在大军最后的霜元军却表示并未见到骁宗等人。就连他的二十五骑精锐亲卫队也不见了踪迹。
面对询问,骁宗军的士兵均表示不知情。由于骁宗停留在原地等待霜元军,因此大军应是从他身边经过,但无法确定骁宗是何时、又是如何不见的。这样一来,已经无法进行下一步行动了。
于是,讨伐土匪就交给利珪,其他人则在附近搜寻骁宗的踪迹。傍晚时分竟然下起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雨。光线本就不足,再加上雨水,视线更是模糊不清。雨量虽然不大,可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把道路上的痕迹都冲刷掉了。可以说搜寻条件极其恶劣。大军整整找了一夜,别说骁宗的身影,就连一丝线索都不曾找到。然而,骁宗的骑兽计都,却在第二天独自回来了。
“战况如何?”
深夜,英章回到营帐,向刚平问到。
“利珪已回到帐下,部队也已撤退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次伏击我们的土匪应是趁着四处骚乱来趁火打劫的。匪势并不大,接下来交给旅帅应无大碍,只是时间问题。”
英章看着已经回营的利珪点了点头。
“主上的坐骑呢?”
“似乎没有受伤。有些警惕,但鞍鞯等物均完好。不像是骑在坐骑出的事。”
英章哂笑了一声说:“那是当然。若是骑在骑兽上出的事,计都会这么乖乖地回到营地来吗。”
“计都如此性烈吗?”利珪问到,“末将倒是看不出来。”
“与其说性烈,不如说性子固执——就像它的主人。”
“英章大人”
“此话不假”英章坐下来挥了挥手,“计都是主上亲自捕获并调教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可是骁宗主上。话说回来,骑商可无法做到。除了主上恐怕谁都做不到。尽管它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袭击人。”
“计都是很聪明的妖兽。”霜元也说到,“它是认人的,除了主上,它谁的话都不听。”
英章的鼻子中发出“哼”的一声。
“恐怕它不是自己回来了,而是在找它的主人。因主人不见了,所以才回到营地来,看看主人是不是回来了。这不,没见着主人,这会儿正躁动不安呢。主上应是在某处从骑兽上下来了。而根据阿选军士兵的说法,像是主上主动往某处去了。”
“所以,”霜元压低声说,“这也正是我想让大家在这里集合的原因。”
“难怪你一直话里有话似的,原来是这个。”
霜元点点头,说:“其实,就在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主上到我的营帐来了。私下向我借了些人马走了。”
英章及帐下众人均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主上亲自来到我的营帐,说是要秘密借兵。我问了理由,可主上并未回答。让我什么也别问,只是让我立刻找一个身手好的人来,另外再借十五名精锐交予其指挥。”
霜元将那人叫到帐中后,骁宗将霜元也支出帐外,不知与那人交代了些什么。霜元也无从得知他们二人究竟谈了一些什么样的事。
“那名指挥者又选拔了十五名精锐士兵,紧急编成三队,全配备了骑乘。”
霜元手下共十六人,当夜即已不知所踪。
“那以后就没再回来。”
特意跑来向霜元借兵,骁宗必是在秘密进行着什么,所以才会在行军途中带上亲卫队离开了自己的队伍。那以后他究竟去了何处——毕竟那之后不久便消失了。是遇上什么事故了?还是遭到土匪的袭击了?项梁等人一边推测一边进行大规模的搜索。就在这当口,从鸿基传来一条令人惊愕的消息。
白圭宫出现了蚀,国官伤亡众多。
“天上怎么会有蚀?这不可能!”
英章不敢相信。
“台辅和六官还好吗?”
“这……台辅他……不见了。”
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必须把事情的情况搞清楚,派个人去!立刻!”
霜元话音刚落,英章说到:“王都已经派人来了,此时正在路上。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骁宗。接到鸿基急报后也进行了搜索,别说骁宗一个人,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没有任何音讯。
王师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为说明情况,霜元紧急赶回了鸿基。由于需要分出人手搜索骁宗等人,与土匪的作战也陷入了胶着。这时,从鸿基传来另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白雉末声。
也就是说,骁宗在某处已经身故。
项梁至今也无法忘记当时所收到的冲击。由于骄王的无道而荒废的国土,好不容易迎来新王,眼看戴国将要步入正轨,这还不到半年新王就崩殂,泰麒也从王宫消失。戴国将何去何从?不仅是项梁等人,百姓也感到了绝望。原本对新王朝抱有极大的期望,听到新王驾崩的消息,简直就像是从云端被打落在地。百姓和士兵们想即使是死了也要找到尸体好好埋葬,可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众人都认为骁宗是因为遭受土匪袭击而亡,因此举国上下对土匪同仇敌忾。更从鸿基投入卧信率领的禁军,对土匪进行彻底的讨伐。至此,文州的土匪暴乱才算是真正告一段落。
然而,文州依然是一片混乱。不仅如此,连承州也出现谋反暴动,多起事态同时爆发,让大军应接不暇。从中央也传来各种指示,大军被分为若干个军团各自作战。就在这样的混乱中,军中飞来一只青鸟。
那是李斋送来的军报。
——阿选,谋反。
6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项梁这才回过神来。
在丰都与去思的一再怂恿下,项梁将过往的故事说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天已快亮了。丰都站起身来把门打开,门外站着李斋。
“李斋大人有何贵干?”
“没什么,我见这边亮着灯,还有说话声,所以过来看看——台辅有些无法入睡,我出来寻些温水。”
“温水在下这里倒是有。”
“不劳费神了。我自己去找——你们不也睡不着吗,留着自己用吧。”
李斋说着向三人点点头,往堂屋走去,只见泰麒正静静地等着。
“是不是我等吵到台辅了?”
“无需多心。想必台辅定是由于情绪高涨吧。尔等也是吗?”
去思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又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天,可是到了晚上依然是情绪高涨全无睡意。
“项梁兄在向我等讲述当年文州之事。”
李斋点了点头。昨晚去思忙着准备行李的时候,李斋、项梁、泰麒三人也谈到了天亮。丰都起身在火盆里添好火,将水煮上,到厨房把茶盆也端来了。
“白雉末声,其实是假的,对吧?”
丰都一边泡茶一边问到。李斋点了点头。
“当时我正赶往承州。二声氏——宫中负责照顾白雉的官——逃到我营帐里来了。他说亲眼见到了阿选捏造白雉末声的现场。”
“所以,那就是伪王阿选的奸计了?”丰都叹了口气,“这个阿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记得曾听人说过是一个非常有才干的将领。骄王死后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新王的有力人选。恐怕事发之前没有人会怀疑他吧?”
李斋、项梁和泰麒相互望了望对方。
“想是无人怀疑”项梁回答到,“至少我在接到李斋大人的消息之前是不曾怀疑过的。”
“我也不曾怀疑过。”李斋说到,“在见到二声氏之前,我从未想过。在去承州之前,有人曾向我表示过对阿选的疑心,但我并未相信。阿选曾是与主上齐名的将领。不仅在军事上,在政治上也很有能力。通情达理且有很高声望。就连主上都敬他三分,我们自然也是。”
项梁点头表示同意。
“当时在我们中间,阿选也有很高声望,完全不像是那种大逆不道的人。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无法完全相信他竟会谋反。”
“他与文州有什么关联吗?”
见去思这么问,项梁说:“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有任何关联。所以一开始也没有人将文州与阿选联系起来。何况就在文州事发之时,阿选并不在戴国,而是随同台辅一道去了别国。”
泰麒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当时到涟国去拜访廉王,阿选也同去了。”
李斋也点头同意。
“他与台辅一道,直到决定向文州派兵前一刻才回国。——也正因如此,在决定文州征伐时,完全没有讨论派遣阿选军。这其中当然有主上以派遣禁军来向文州百姓展示维护和平安定的决心的原因,同时也因为考虑到阿选刚刚归国,不派他出征也是理所当然的。士兵虽一直在国内,但阿选远道归来,既来不及做出征的准备,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
“何况,之前也从未听说过主上与阿选有任何嫌隙。”项梁接着说,“不仅没有嫌隙,看起来两人似乎关系还非常要好。所以在接到李斋大人的传书之前,没有任何人怀疑阿选。之后,当阿选谋反之事已经昭然若揭以后,那么,袭击主上的,自然就只能是与主上一同消失的阿选麾下的那几名将士了。他们设计将主上引离大军,然后伺机偷袭。——但是,主上并未身故。那么只能理解为主上被他们挟持去了。我曾与英章大人讨论过这个可能性。”
骁宗失踪后,大军停止了行进,进而进行了大规模的搜索。一开始认为是土匪的袭击,因此将附近的可疑人物、可疑的行李辎重等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在大军内部也不例外。军中有向导、杂役等在当地雇佣的劳工,土匪极有可能混迹在这些人当中。对于这些人,也一个一个进行调查询问,查看是否携有任何可疑的物件。
“可是,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项梁告诉众人,尽管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按理来说,应该更加缜密地调查还原事情的经过……”
然而,那之后的文州派遣军的状况,只能用混乱来形容。在搜寻骁宗的同时,霜元因要回鸿基报告事态,于是带上亲信人等率先空行返回鸿基。而失去统帅的阿选军则由师帅品坚率领返回王都。为补充剿匪势力,从鸿基派来了卧信军。在卧信军加入剿匪部队后,五月,文州之乱才算是告一段落。但是,紧接着承州边境又出现了叛乱。李斋由于熟悉承州地理,于是被派往承州。为支援李斋,霜元被命率军前往承州。此时指挥大局的,已是掌控者朝廷的阿选了。事发半个月后,就在李斋到达承州时——也就是霜元从文州出发时,由于文州剿匪已告一段落,卧信军被命返回鸿基。但为了维护文州的安定,命令其留下一半军队驻留文州。
“太复杂了……”
丰都听得一头雾水。项梁苦笑着叹了口气。
“实际上更加错综复杂。一下子进攻,一下子要报告,一下子又要支援,总之不断分兵左右奔忙。每个命令看起来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那种状况,是容不得质疑的。”
虽有人对决策的反应时间表达不满,但并无一人对决策本身产生质疑。就这样一直到六月,直到李斋的传书到达。
“等大家回过神来,主上在鸿基的部队只剩下严赵军了。而且严赵军中的二师也被派往他处,留在鸿基的仅三师而已。”
李斋的青鸟到达后,紧接着从鸿基也传来“李斋谋反”的传书,并命令前往承州的霜元就地讨伐李斋。而此时众人已经得知阿选篡位的黑幕。当时卧信军刚刚被下令率军返回鸿基。
“若听令讨伐李斋则无事,倘若抗命,则被视为反贼,是这个意思吧。”
想来,阿选应是料到项梁等人必会抗命,因此故意设下圈套。这个时候,“协助李斋谋反的夏官长”的传言早已传开。夏官长芭墨对李斋谋反一事提出了质疑,这看起来应是夏官长想要为李斋辩护。但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这是作为朝廷元老的芭墨为了挑唆李斋而故意放出的消息。当然,骁宗麾下并不相信这类“芭墨是幕后黑手”的说法。且不管其用意如何,结果是阿选以增强首都防备为由,从除瑞州外的其他八州均抽调了一部分州师移动到鸿基,为骁宗旧部的反抗预先做好了准备。
“最后,我们英章军,以及霜元大人、卧信大人的部下在文州就地解散,大家将徽章扔掉后离开了文州……”
霜元自己也带着部下在承州消失了;以首都保卫为由被唤回鸿基的卧信军也在到达鸿基后一两天内不见了踪影。
“不知大家是否无恙。”
泰麒开口问到,项梁无法回答。
“未曾听闻被处决的消息,想必是潜伏在某处。不过,众人皆安然无恙恐怕是不大可能。”
事实就是,在承州解散的李斋军,很多都遭到了杀戮。
“英章现在何处,项梁您知道吗?”
“在下不知。”
项梁等人在文州就地解散后,并非全无秩序地不知所踪。众人与英章确认了将来的联络方式,项梁还与曾经的部下——也就是麾下的旅帅确认了联络网。然而作为师帅与英章的联络的关键一环——利珪,却杳无音讯了。利珪在其故乡有着坚实的势力,当时曾被认为是最为安全的。不过现在看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英章和其他师帅的行踪只有利珪才知道,而没有人知道利珪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并未听说过英章被捕或是被处决的传闻。想是利珪掌握的情报还没有落入阿选手中。”
项梁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旧部中,有三名旅帅已经死了。我一个一个地交代他们一定要隐忍潜伏,可他们最终没能忍住。这三人公开向阿选反抗,结果被阿选诛杀。现在,在下准备的联络网也变得危险而无法接触。剩下的两名旅帅也是如此。”
“其他人呢?严赵后来怎么样了?”
当年,骁宗任将军时,有四名得力部下,分别是严赵、霜元、卧信、以及英章。四人皆任骁宗军的师帅,后来成为王师将军。说来,骁宗军当时还有一名师帅,名叫杉登,因本身出自严赵军,因此骁宗登基后成为了严赵帐下的师帅。
“也未曾听说遭到处决。那以后也没有听说过严赵大人的任何传言。严赵军现在就在鸿基,但主帅已经换成别人了。所以可以确定的仅是严赵大人在人事上被调整了。”
包括杉登在内的严赵军旧部已被重新编入阿选军。有不从者均叛逃或是被处决。但大多数被编入阿选军充当首都防务。
“王师六军中除阿选军与禁军左军外,其他四军均已离散,目前已无法联络。至少,各军将军均未被擒。只是——”说着,丰都笑着看着李斋,继续说,“先前听闻李斋大人已遭暗杀,如今见您健在,实在是太好了。”
李斋也只能苦笑。
“项梁等人能尽早决定解散逃脱,实在是英明。对于阿选来说,主上旧部无疑是最大的心腹之患。不仅如此,如留置在鸿基可能养虎为患,若发配到地方则可能成为反抗势力的核心人物。反过来,如向阿选表示衷心,那么好则像严赵一样被剥夺军权,坏则像我一样被套上无根之罪遭到讨伐。”
“确实是这样”泰麒说到,“六官长呢?有人知道他们现状如何吗?”
项梁回答说:“听说冢宰已死,天官长下落不明。——那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听说芭墨逃出王宫后,在委州被擒并被处死。冬官长琅灿虽留在王宫,但跟严赵大人一样,被解除了职务,现在也无音信。严赵、琅灿二位大人是主上心腹,想必是被作为人质囚禁起来了。”
“是吗”泰麒小声叹了口气。泰麒曾经与严赵、琅灿等人甚为亲近,因此也感到痛心无比。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消息了。至少是不在当今的朝中。不过,春官长张运倒是仍在宫里,现在是冢宰。”
泰麒惊讶地抬头看着项梁,皱起了眉。
“张运大人不是也是主上旧部吗?”
“那倒不是”李斋回答到。“他在骄王时代便已在朝为官。当时并未受到重用。骁宗主上见他工作勤勉,所以才提拔为春官长。”
“那么他投靠阿选倒也不奇怪……”
项梁自顾自地说到。
“兴许只是名目上的冢宰。毕竟我们现在谁也不了解宫中的情况。”
“还有,正赖大人呢?他应该在鸿基吧?”
泰麒看着项梁问到。
“他还好吧?”
正赖是瑞州令尹,同时也是泰麒的傅相,是泰麒最为亲近的臣下。
“……也不知好不好。正赖大人在阿选篡位前趁乱藏匿到国库中,后来被阿选所擒,据说是受到了严厉的审问。”
这么一来,已经被处死了也不一定——但项梁没有说出来,他看着泰麒的脸,实在是不忍说出口。
“是吗……”
泰麒的脸上仍然透露着担忧,不知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项梁想说却未说的话。
“真是凄惨……”
丰都感叹到。骁宗麾下的将军与百官,大部分都杳无音信,阿选简直是将骁宗的王朝摧毁得面目全非。
——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百姓当然已经明白阿选是个反臣贼子。当初以骁宗失踪为由代行王职,尚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并支持他的。但时间一长,疑问的声音自然也就渐渐传开了。首先是瑞云观公开表示质疑,而之后瑞云观被歼灭,这样阿选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了。于是质疑和反抗愈发强烈,但都被阿选所镇压。
去思想到这些,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他至今仍无法忘记那个晚上的恐怖与愤怒。而更让他愤怒的是,处心积虑谋朝篡位的阿选,在登上王位后竟然什么也不做!
“为何阿选会弃百姓不闻不问呢?”
去思忍不住问到,“他千方百计登上王位,可为什么不施政呢?”
李斋与项梁相互看着对方,也感到异常困惑。
阿选在即位当初,尚且施行了一系列的政策。早在骁宗即位时,戴国已经由于骄王的专横以及之后的约十年的空位期而贫困交加。戴国本身气候条件并不优越,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只能依靠夏季贮存的粮食来糊口。国家的支援又不足,眼看着百姓已经难以为继了。骁宗积极地施行各种政策,想要重建戴国。所以当骁宗失踪阿选代行王职时,也沿用了骁宗的一系列政策。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到一年,阿选开始什么也不做了。也并非将施政交给各州县自治,国家来统筹管理,而是完全放任不管了。
“有一种说法是,莫不是阿选他已……已不在王位?”
丰都说完,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我也听说过这种说法”项梁接着说,“说是阿选已被讨伐,当今的玉座上,没有任何人。”
“会有这种可能吗?”
丰都问到,李斋摇了摇头说:“若是没有人来管束朝廷,那么朝廷将无法做出任何作为。”
“难道不正是因为朝廷没有作为,所以现在整个戴国才如此荒废吗?”
“你想错了。如果没有那个最重要的部分,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官员之间的势力争夺。大家都想方设法增加自己的势力,由此将产生激烈的权力斗争,朝廷将会瓦解,从而陷入更加严重的无序状态。”
李斋说完,思考了片刻,又再次摇了摇头。
“不对……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朝廷不像是已经瓦解。总之最基本的政治秩序是得以保存的。全国来看也维持了最基本的安全保障,租税的征收也在进行。同时还不允许任何反抗。仍然有一股力量在维持着戴国作为一个国家的形式。只是——”
每人管百姓死活。
窗外传来游丝般的虫鸣,夜里变得更加冷了。用不了多久,就听不到虫鸣了。接下来的是霜、是雪——也就是真正的严冬要来了,这是决定戴国百姓生死的季节。
去思想到了东架的人们。每年冬天都有人死去。为冬天储备的粮食,每年都不知能不能撑到春天。如今,去思离开了东架,却增加了园丝和阿栗二人。真希望今年冬天大家都能够撑过来。
次日一早,众人在照管这家民居的女人的目送下离开了这座小村。
丰都尽可能地选择小路以不引人注目。众人沿着小路一直走,日暮时分到达了一个闲静的小镇。在进入小镇前,泰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天空。
“怎么了?”李斋问到。
“城镇的门,一般到了傍晚要关闭吧?”
“是的,到早上才开。”
“所谓傍晚,有明确的标准吗?还是以日落为准呢?”
“是以日落为准的。历法上记载有日出及日落的时辰。”
泰麒点点头,视线从李斋身上再次转向傍晚的天空。秋日的晴空已经被染上一层金黄色。
“您问这个做什么?”
“接下来,一天能走的路程就会越来越短了……”
泰麒轻轻叹了口气,轻的仿佛被秋风摄走一般。他们到达的小镇叫做北容。果然如丰都所言,有人已经在北容备好了马匹。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