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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3916 2024-11-04 10:33

  辻真先

  我决定从于公、于私的角度写这篇解说,与其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如继续看下去。

  本书是完整版的《十二国记》系列的短篇集,是镶嵌在壮观而精致的《十二国记》奇幻世界的四个珠玉短篇。

  我不打算在此赘述《十二国记》是一部结构多么完整的巨大长篇,用一句话来说,这就是「小说」。

  彻底发挥故事的力量,打动读者的心——不,这部作品并没有这种刻意的强制,而是像阳光慈爱绿树般,慈雨渗入大地般,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吸进了《十二国记》的异境世界。

  每一集故事开始之前,就有一张十二国的地图。这些国家多么人工化,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来自里树的卵果,麒麟奉天意选定一国之王,并效忠君王。当王的治世走下坡时,妖魔开始跋扈。即使是低阶官吏,只要加入仙籍,就可以长生不老。十二国和读者身处的现实有着天壤之别,是彻彻底底的奇幻世界。

  在阅读过程中惊讶地发现,虽然所有的故事都是想像力的产物,但细部充满了精心雕琢的真实性。为了将巨大的谎言现实化,作者处处小心谨慎,创造出这个异世界,可说是造化之神所创造的伟业,带给读者彻底的新鲜感。这个故事中完全感受不到坊间小说的那种虚假,「只要写到这种程度就好,不足的部分,读者会根据自己的经验进行补充」……《十二国记》中完全排除了这种懈怠。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小说。

  没有读者会注视着书本上印着的「爱」这个字,就感受到原来这里有爱,想要靠文字的罗列让读者发现「爱」,根本是天大的谎言,姑且不说英文字等表音文字,就连象形文字等表意文字,也只不过是符号而已。

  小说应该借由这些文字排列激发出某些东西,诉诸读者的感性,这正是阅读不同于美术和音乐的乐趣所在。说得极端一点,小说就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真实」。我已经在撰文时经常提到,优秀的推理作家都是大骗子,优秀的科幻作家都是吹牛高手,优秀的奇幻小说作家就是将谎言和夸大之词巧妙结合。

  毫无疑问,《十二国记》是小说的一种典型。

  短篇集更能够将细腻的细节描写发挥得淋漓尽致。第一篇的〈丕绪之鸟〉这个故事以掌管射仪的罗氏丕绪为中心,和政治、军事无关的射仪是祭祀时举行的一种仪式,「射仪就是将陶制鸟形标靶丢向空中,举弓箭射向标靶的仪式」。或许是无知,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我并不知道中国或是日本有类似的仪式,更何况成为标靶的陶鹊——「陶鹊本身要有鉴赏之趣,能够循着优美而复杂的路线飞向空中,一旦被射中,必须发出动听的声音碎裂」,「甚至可以运用碎裂时的声音演奏出一首乐曲」,我猜想是作者发挥无限想像力虚构的仪式。读了这段文字,我不由得对作者尽情张开想像的翅膀感到陶醉。

  然而,陶鹊只是为了描写十二国世界人际关系的道具而已。丕绪用身为工匠的透彻眼光,洞悉了这个世界的构造。在他眼中,啄食树果的喜鹊是民众的象征,是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是专心过日子的人民,所以,他们不应该是被箭射中碎裂的陶鹊,「王用掌握的权力射向百姓,百姓中箭而落」……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很多异世界的奇幻小说都将焦点集中在英雄救难的威风这件事上,歌颂英雄的言行,读者也感到心情畅快。因为虚构的英雄完成了自己绝对无法做到的事。

  然而,《十二国记》都将焦点集中在百姓身上。〈丕绪之鸟〉虽然从另一个角度看百姓,在《月之影 影之海》中,从蓬莱(日本)漂流过来的庆国女王——女高中生阳子拒绝居高临下地执行国政,而是走人民众之间,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个系列为读者带来的兴奋并不是暂时的,借由阅读,了解到不要着眼于「自己做不到的事」,必定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是一种自我发现的喜悦,所以可以持续打动读者的心。

  之后两篇是新完成的内容。〈落照之狱〉所描写的也是投入民众之间的一个痛切而又根本的问题,讨论了死刑的对错问题,以人心渐渐走向荒废的这个国家为舞台,讨论是否该恢复死刑。司法官瑛庚(年迈的我不由得联想到战前的治安维持法,到底为政府提供了什么武器,这个问题将在之后「私」的部分讨论)认为「现在恢复死刑,等于把百姓的生杀大权交到荒废的国家手上」。

  除了司法官之间的问答很值得一看,这个短篇一开始,年幼的少女问瑛庚:「爸爸,你会杀人吗?」这个问题有着千钧的分量,囚徒嘲笑司法官的声音,令读者感到战栗。

  〈青条之兰〉的低阶衙役标仲的奋斗故事令人肃然起敬,这并非夸张,而是真实的感想。山毛榉树林感染了疫病,名为青条的药草是拯救山毛榉树林唯一的希望,必须在枯死之前献给新王。如果王能够在年内祈愿,里树上就会结果。这些设定的细腻精致令人叹为观止。一旦山毛榉倒下,山野就会荒废,妖魔就会肆虐。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必须将青条送到新王的手上,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完成使命,将体力用到极限的标仲终于倒下了。

  百姓继承了他的意志,将装了青条的箩筐接力送去王宫。普通的小说中不可能出现破天荒,在这里却成为必然的构成。标仲虽然是故事的主人翁,但只是低阶衙役,也算是民众的一部分,即使青条离开了他的手,也由民众持续接力,青条一步一步接近新王。这份感动深深打动读者。

  箩筐是民众的祈祷。他们无法了解云端的政治,希望可以从青条之兰中得到一丝救赎,于是,陌生的民众接力传递。无法加入这些百姓行列的猎木师,最终还是无法舍弃这片土地,在国境前停留的身影,成为这个故事宁静的结局。读者必定带着肃然的心情倾听这些厚实的生命旋律。

  〈风信〉中的少女莲花因为恶政而失去了家人,但王很快就崩殂,她忍不住放声痛哭。既然王这么轻易崩殂,父母和妹妹到底为什么而死?她来到槐园生活,和一群观察气候、编写黄历,忘记王已崩殂,远离尘世的人生活在一起。

  槐园的生活极度太平,莲花几乎忘了园外的混乱,但遇到空行师——骑着在空中飞行的骑兽攻击地面的军队——的突袭,猛然回想起现实。她大叫着:「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现实!」无力的学者回答说:「我们没有能力做其他事……大家需要黄历……必须有人制作黄历,所以由缺乏其他能力的我们做这件事。」

  燕子归巢,开始孵育雏鸟,而且雏鸟的数量比去年更多,于是人们相信,新王登基,才会风调雨顺,鸟也开始培育更多雏鸟。

  「美好的时代即将来临。」

  制作黄历的学者说的这句话,让莲花放声痛哭,为〈风信〉这个故事画上句点。

  《十二国记》并不是十二个国家之间竞争的故事,希望读者能够从我拙劣的介绍中了解到,这是描写百姓的故事。并不是先有国,才有民,国家是为了让百姓生存而存在,国家、王和政府绝对不是管理、压制百姓而存在,虽然有宪法制衡容易脱序的权力,但《十二国记》的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的民主主义,突然成为王的阳子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权力,和这份权力的沉重,为此烦恼、迷惘和痛苦,这四个故事背后隐藏着阳子这个少女真挚的成长故事,由我来担任这部作品的解说实为僭越之举,谨在此大力推荐。

  虽然深知以下的解说实属画蛇添足,但还是想谈一下「私」领域的部分。

  读完这部作品的读者应该发现,故事所描写的并非太平盛世的时代,伪王引发的内乱导致天候变化,人民深受饥饿的折磨。很多读者对奇幻小说中血腥的战国图感到兴奋,但其实在现实世界中,媒体也经常报导中东的动乱、大国内部的恐怖活动。

  像我这个年纪的日本人可说是战乱之子。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发生了满洲事变(日本霸占了目前中国的东北部,也成为日本遗华孤儿的悲剧渊源),在上小学那一年,发生了支那事变(当时的日本强辩那并非战争),在没有宣战布告的情况下,战争持续扩大,进而发展为太平洋战争,战局不断恶化时,我升上了中学,立刻去兵工厂工作,翌年,整个学校都变成了工厂,在我出生的名古屋,受到了最大规模的五百四十架飞机的轰炸,〈风信〉中受到空行师的袭击,当年的名古屋,则是被美军P51轰炸。

  我对《十二国记》中民众的感叹感同身受,但日本人当时的反应稍有不同。那段日子,空袭和死亡都变成了家常便饭,每天去学校,班长会在点名时问:「你家谁死了?房子全烧了?还是只烧了一半?是喔,那下一个。」班上没有人哭,个个都面无表情,但仍然为了国家,默默低头生产武器。败战那一年,我是二年级,根本没什么中二病,而是差点饿死。

  很久之后,看了零战最佳飞行员坂井先生的真实纪录后大感惊讶。他曾经远征到中国的戈壁沙漠,看到农夫不顾街上硝烟弥漫,仍然辛勤耕地。这位名飞行员深有感慨地说:「我们是不是在和强大的对手作战?」甚至产生了不应该有的想法——虽然同样是「百姓」,不依赖国家,独立自主的百姓,和依赖国家而生的百姓不一样吗?即使将只想到依附国家的懦弱民众组织起来,也不是强者的对手。

  我在前面提到,奇幻小说是谎言加夸大之词(小野女士,对不起),但其中存在对现实世界的强烈诉求。《十二国记》这个虚构世界在令读者联想到古代中国的基础上,再加上细部的创作,成为作品核心的神仙思想也和现成的神仙思想有所不同,让读者沉醉在作品独自的世界观中。

  在蓬莱——从日本漂流到十二国世界的「海客」推动故事进行的舞台上,除了个人的成长故事以外,还可以描写包括王、麒麟、官吏和百姓在内的国家变化。据我个人的推测,这个系列将会进一步描写异世界的盛衰,成为无论在质和量上都名副其实的巨大长篇,让读者感到叹为观止。

  真让人期待。

  (二〇一三年四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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