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差不多这么高……」
阳子拦下过客,比出小孩子的身高。
「你有没有见过这么高、外形像老鼠的人?」
老妇人狐疑地看着阳子。
「什么?是半兽吗?」
「对,听说它昨天在城门前受了伤。」
「喔喔——就是蛊雕来的时候。」
老妇人说完,转身看向后方,午寮远远地出现在那里。
「昨天受伤的人都送去公所了,在那里包扎治疗。」
从早上开始,她已经多次听到相同的回答。
阳子在天亮后回到了午寮,没想到城门戒备森严,根本无法进城。虽然去公所看看就知道了,但她无法去那里。
「你有没有去过公所?」
「有……但好像不在那里。」
「那就在后面。」
老妇人说完就离开了。午寮城的后方堆了很多尸体,阳子远远地打量,发现那里同样戒备森严,她无法靠近去确认这些尸体中是否有乐俊。
目送背着大包裹的老妇人离去后,阳子拦住了另一个从午寮来的过客。
「请问——」
来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的脚上裹着布,手上拿着拐杖。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
阳子又重复了刚才问老妇人的话,那两个人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听说它昨天受了伤——」
「你——」男人突然指着阳子。「你该不会就是昨天的——」
阳子不等他说完,掉头就走。
「喂,别走,等一下!」
阳子不理会大叫的男人,快步钻过人群离去。
男人应该是在昨天受了伤,而且他记得阳子——
从早上至今,她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方式逃走,每次再度回到城门前,就发现卫兵人数增加,她越来越不敢靠近城镇。
她只能离开午寮入山,等待风声渐渐平静。虽然她知道这么做迟早会被抓到,但还是无法离开午寮。
——即使打听到消息又怎么样呢?
即使确认了乐俊平安无事,也无法弥补昨天抛下它逃走这件事,那是已经犯下的罪,无法再挽回了。
即使得知它平安无事,也不可能进入城镇去向它道歉。一旦进城,就会被卫兵抓住,也就意味着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似乎舍不得放弃这条烂命,同时又觉得好像不应该轻易放弃生命。
既然无法下定决心,就无法离开午寮。
她再三犹豫后,不知道第几次再度回到午寮的城门前,拦住了几名过客,问了相同的问题,但也都得到相同的答案。
正当她无计可施时,背后有人叫她:
「你就是——」
阳子听到声音,立刻想逃走。当她在转身的同时回头一看,发现一对母女用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你是之前在博朗遇……」
阳子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们片刻,发现是在山路上遇到的那对母女。她们似乎是卖糖果的商贩,身上背着大行李,此刻仍然背在身上。
「太好了,原来你平安无事。」
女孩的母亲说完后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女孩用比她母亲更复杂的表情抬头看着阳子。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点完头之后,又深深地鞠了躬。
「——上次真的很感谢。」
当时,那对母女想要帮她,但她婉拒了她们的好意,进入了山里。虽然嘴上道了谢,但并没有发自内心地感谢。
「真的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不知道你之后怎么样了。」
母亲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轻松。
「玉叶,你看,哥哥没事。」
她低头看着紧紧依偎自己的女儿,女孩仍然用复杂的表情抬头看着阳子。阳子对她露出微笑,然后才想起自己很久没笑了,脸上的肌肉僵硬,完全笑不出来。
玉叶眨了眨眼睛,然后害羞地躲到母亲背后。阳子蹲了下来。
——如果当初她们没有给我水和糖果,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那个夜晚。
这次她露出了比较自然的微笑。
「谢谢你上次送我水和糖果。」
女孩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母亲,然后才笑了笑。不知道是否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立刻恢复了复杂的表情,但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是小孩子特有的笑容,让阳子心生怜爱,差点哭出来。
「真的很谢谢你,对不起,上次没有好好道谢。」
玉叶露出满面笑容问:
「……那时候很痛吗?」
「啊?」
「你上次是因为很痛,所以心情不好吗?」
「——嗯,对,真对不起。」
「现在不痛了吗?」
「嗯,已经好了。」
她出示了愈合后留下疤痕的伤口,不知道这对母女会不会察觉她的伤口好得太快了。
玉叶抬头看着母亲说:「哥哥说已经好了。」母亲眯起眼睛,低头看着女儿。
「太好了。我们原本打算到了博朗后再回去找你,但到了里之后,城门就快关了。最近的卫兵都很没用,晚上不让我们出城——你在找人吗?」
阳子点了点头。
「我们也要去午寮,要不要一起去?」
阳子只能对着她们摇头,那位母亲只「喔」了一声。
「——玉叶,我们要去找旅店了。」
说完,她牵着女儿的手,然后看着阳子问: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是半兽吧?」
阳子看着她。
「不是在公所就在后面吧?叫什么名字?」
「——它叫乐俊。」
「你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去看看。」
那位母亲说完,重新背起行李。阳子对她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女人在将近傍晚时独自走了回来,告诉阳子在受伤者和死者中都没有找到乐俊,然后就跑回了午寮。阳子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的身分。
2
确认之后,阳子终于决定放弃。
它是在阳子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午寮城,还是那个女人没看到它?
阳子无法确认。
她站在干道上,对着午寮城鞠躬。她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惩罚。她无法在这里抛开一切。
她再度展开了夜晚赶路,白天休息的生活。因为经常用这种方式赶路,所以几乎只记得这个国家的夜晚。
钱包在乐俊身上,所以阳子身无分文。她已经习惯在夜晚和妖魔奋战,白天带着饥饿倒在草丛中睡觉,所以并不会感到不满。这次的旅行有目的,她完全不以为苦。先去阿岸,再搭船去雁国。搭船要买船票,所以她必须想出筹钱的方法。
上次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行李后,阳子在野外生存了超过一个月。这是她能够借助玉珠的力量,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最长期限。因为她已经了解自己的极限,所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旅程都轻松。
苍猿不再现身。自从变回剑鞘后,剑的幻影和声音也都销声匿迹。虽然曾经听到隐约的水声,也有微光从剑鞘和剑柄的缝隙之间漏出来,但她并不想从剑鞘中拔出剑,看看到底是什么幻影,整天只默默低头赶路。
——真是冷酷无情啊,你就这么怕死吗?
她在赶路时,内心响起苍猿的声音。
那原本就是阳子本身的不安,所以,即使苍猿不见了,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它的声音。
——我珍惜自己的生命。
『不惜抛下救命恩人的这种命,也值得珍惜吗?』
「我已经决定,至少现在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劝你干脆去公所自首,就可以赎罪了。』
「等到了雁国之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
她觉得似乎听到了苍猿嘎嘎嘎的声音。
『反正你就是怕死啦。』
「对。因为有人在追捕我,所以我现在很珍惜自己的生命。等不必担心遭到追捕,这条生命完全属于我自己时,我会思考自己的生存方式,到时候也会思考反省和赎罪的问题。」
——现在只想努力活下去。
『为了活命,不惜杀死妖魔,用剑威胁别人吗?』
「目前只能用这种方法,我不再犹豫,一心只想赶快去雁国。到了雁国之后,至少不需要再用剑来对付追捕我的人。」
『到了雁国之后,一切就会有圆满结果吗?』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我必须去找景麒,也要寻找回去的方法,还有很多事需要考虑。」
『你至今仍然相信景麒是你的朋友吗?嗯?』
「见到他之后,就会知道他是敌是友,在此之前,我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即使见到景麒,你也回不去。』
「在明确知道无法回去之前,我不会轻言放弃。」
『你这么想回去吗?没有人等你回去啊。』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
阳子在故国时整天对人察言观色,不想惹人讨厌,希望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害怕和别人对立,害怕挨骂。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懂以前的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战战兢兢。
也许并不是因为胆小,只是怠惰而已。对阳子来说,听从别人的意见比自己思考更轻松;迎合他人,避免争执,比为了保护某些东西而和他人对立轻松多了;根据别人的要求演「乖宝宝」,比为了寻找自我与他人对抗轻松多了。
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太卑鄙、太怠惰了,所以,她希望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回去之后,她要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希望有机会重新努力。
——她走在路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些事。
沿途常常下雨。也许现在正值雨季。雨天露宿在野外很辛苦,所以她学会去卢借宿。
有人让她借住在库房的角落,也有人向她索取住宿费,更有人去找卫兵,或是被卢的人打出来,也有穷人施舍她食物。
渐渐地,她学会了用劳力换取住宿。
前一天借宿后,翌日就在那户人家工作,工作的内容五花八门。在农田干活、打扫家里、打杂、照顾家畜、清扫猪圈牛棚、挖坟,什么事都不奇怪。
有时候她会连续工作几天,赚点零用钱。
她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卢,在那里借宿打工,一旦发生状况,就拔剑而逃。若是有人找来卫兵,各个卢都会加强警戒,在风声平息之前,她只能再度露宿野外。
妖魔的袭击不断,数量也逐渐增加,但她已经不把和敌人作战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持续了一个月的旅程后,阳子发现身后有卫兵在追赶自己。
如果去卢和当地人接触,就会留下她的行踪。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既然自己遭到追捕,早晚会被人发现,所以阳子并没有太慌张。
她逃进山里,甩掉了追兵,但不久之后,经常在干道上发现卫兵的身影。
她只担心阿岸遭到封锁,所以在接近阿岸后,就不再借宿,也远离了干道,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里,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影。
乐俊说,走到阿岸要一个月,但她看到海港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
3
「打扰一下!」
阳子在阿岸的城门前拦下过客向他们打听。
阿岸位在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下方,站在下坡的干道上,阿岸的海港尽收眼底。
这片名叫青海的海真的是蓝色,拍向岸边的海浪是白色的。大海蔚蓝透明,向海中延伸的半岛宛如环抱着阿岸的海岸,内海上浮着点点白帆。半岛的远方是笔直的海平线。如果地面是平的,未免太奇怪了。
好几条道路在阿岸的城门前交错。阿岸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阳子挤进人群,向看起来和善的人打听。
「我想请教一下,要怎么搭乘去雁国的船?」
那个有点年纪的男人详细告诉她去哪里搭船,她又问了搭乘方法和费用,幸好沿途打零工存的小钱勉强够买去雁国的船票。
「船什么时候出发?」
「每五天有一班,现在的话,要等三天才有船。」
她还问了船出发的时间。一旦在这里犯错,海港遭到封锁,之前的辛苦都白费了,所以,她打听完必要事项后,向对方鞠躬道谢。
「是吗?谢谢。」
她离开了阿岸,在山里躲了两天。船在早上出发,所以她在前一天,再度来到阿岸的城门前。
城门警戒森严。因为她必须进城过一夜,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怀疑。阳子看着用布包起的剑。如今,剑鞘已经找回来了,但很少有过客身上带着剑,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意。
如果没有这把剑,危险就大为减少。她想了很久,想要丢在巧国,但还是希望能免则免。因为一旦遇到妖魔,只有这把剑才能对付。城门前的卫兵不可能因为看到有人带剑就产生警戒,所以把剑丢掉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剑包了起来,再用布和行李包在一起,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一把剑。她抱着行李,坐在傍晚的街头等待机会。
她刚坐下不久,立刻有一个男人问她:
「小兄弟,你怎么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
「没事,我有点脚痛。」
男人一脸无趣地快步走向阿岸的城门。
阳子目送他离开后,再度坐在地上等待。第三次有人上前问她时,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理想的人选。
「你怎么了?」
那是一对带着两个孩子的夫妻。
「我有点……不太舒服……」
阳子低着头说,女人伸手摸着她的身体。
「还好吗?」
阳子摇了摇头。如果无法顺利博取这对夫妻的同情,就必须把剑丢在这里,面对日后更大的危险。她因为紧张,忍不住冒着冷汗。
「没事吧?阿岸就在前面,你可以走到那里吗?」
阳子轻轻点了点头,男人把肩膀伸到阳子的面前。
「来,你抓着我的肩膀。一下子就到了,加油。」
「好。」阳子点了点头,一只手搭在男人肩膀上。她在站起来时,故意把行李掉在地上。她正想弯腰去捡,女人制止了她。女人捡起了行李,回头看着两个孩子说。
「这个给你们拿,反正很轻。」
那对兄妹接过行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吗?要不要请卫兵过来帮忙?」
阳子立刻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没问题,我朋友已经先进城,找好旅店了。」
「是吗?」
男人笑了笑。
「原来你和朋友一起来,太好了。」
阳子点了点头,轻轻抓着男人的肩膀走路,彼此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要让那个男人觉得她有点顾虑,但希望旁人会以为她和对方的关系很亲密。
城门就在眼前。站在城门旁的几名卫兵检查着快步走进城门的人群。他们走过了城门,虽然卫兵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叫住她。走进城门后,又走了一小段距离,阳子终于吐了一口气。她悄悄回头一看,离卫兵已经很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太好了。
她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后,松开了扶着男人的手。
「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没事了吗?要不要送你去旅店?」
「不用了,我没事了,谢谢你们。」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里对他们说,对不起,欺骗了你们。
那对夫妻互看了一眼,对她说:「那你要小心。」
这里也到处都是难民。阳子担心引起旅店伙计的怀疑,所以坐在城墙下的空地熬过了一晚。
天终于亮了之后,阳子沿着大街走向海港。大街深处通往大海,那里有一座简陋的栈桥,一艘看起来很小、但比停靠在海港的其他船只稍大的帆船系在栈桥旁。
「就是那艘船……」
她激动地准备跑向栈桥,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卫兵正在检查上船的旅客。
当她看到卫兵打开旅客的行李检查时,顿时感到眼前发黑。
她希望可以保住那把剑,于是躲进最靠近栈桥的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旅客和卫兵。
如果把宝剑丢掉,虽然少了防身的武器,但胜过继续留在巧国。她看着不远处的水面,迟迟下不了决心。这是和景麒有关的东西,一旦失去这把剑,就等于断了和景麒之间一半的关系——甚至可能意味着断绝了和故国之间的关系。
——怎么办?
她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
阳子巡视着海港,想要寻找是否有保住这把剑又能搭船前往雁国的方法。海港内停了几艘小帆船,能不能抢走帆船自行渡海?
——我不知道怎么驾驶帆船。
之前听说青海是内海,虽然不知道会花几天的时间,但能不能沿着海岸走去雁国呢?
当她犹豫不已,感到有点晕头转向时,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鼓声。
她惊讶地抬头一看,发现鼓声来自船的甲板,她知道那是出航的信号。搭乘的旅客全都上了船,卫兵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来不及了。
即使现在跑过去,也会被卫兵抓住,而且已经没时间在这里把行李打开,把剑拿出来。即使把行李统统丢掉,空手上船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她六神无主,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她呆滞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帆船扬起了帆。
架在船上的木板移开了,阳子终于从暗处冲了出来。船缓缓滑动,卫兵站在那里目送帆船离去。虽然她跑了几步,但不敢继续靠近。
阳子呆呆地目送船只离去,白色的帆影烙在她眼中。
——现在可以跳进海里。
不着边际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但身体无法动弹。
——搭上那艘船,就可以去雁国了。
她抱着行李,只能眼看着帆船离去。错过这次机会实在太严重了,让她无法从打击中站起来。
「怎么了?错过那班船了吗?」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阳子惊讶地回过神。
打着木桩,泥土地压得很紧实的码头下方有一艘小船,四个男人正在甲板上工作,其中一个抬头看着阳子。
阳子神色紧张地点了点头。五天之后才有下一班船,这五天将决定她的命运。
「小兄弟,你敢跳吗?上船吧。」
阳子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看着那名船员。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
阳子点了点头,船员握着绑在码头木桩上的绳子。
「你把绳子解开后跳下来,我们会在浮濠追上那条船,我们载你一程,但你要帮忙做事。」
听到船员这么说,其他几名船员轻轻笑了起来。阳子用力点头,解开绕在脚边木桩上的绳子,握住绳子跳上了船。
这艘货船要把货物运到位在阿岸北方的浮濠岛。浮濠位在巧国北端,离阿岸有一天一夜的航程,是到雁国之前,船只唯一能停靠的地方。
除了毕业旅行时搭过渡轮以外,阳子从来没有搭船的经验,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帆船。
阳子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船员一下子叫她去拿东西,一下子叫她整理,整天忙得团团转。来到海上,航行渐渐稳定后,她又被叫去洗锅子、做饭,有做不完的杂务,最后甚至被要求为年长的船员按摩腿,所幸当他们问及她的情况时,阳子实问虚答,船员都笑她太沉默寡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船在海上行驶了一天一夜,完全没有休息,在翌日早晨进入了浮濠港。
前往雁国的帆船已经早一步抵达海港,正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船员让阳子工作到最后一刻,帆船没有靠岸,直接停在客船旁,向客船上的船员打了声招呼,让阳子上了船。阳子拉着客船放下的木梯上了船之后,船员丢给她一个小包裹。
「是馒头,留着在船上吃。」
让阳子上船的船员说完,向她挥了挥手。阳子抱着包裹,也对他挥手。
「谢谢。」
「辛苦了,路上小心。」
大笑着拉起防舷材——刚才是由阳子放进水里——的那几个男人,成为阳子在巧国最后遇见的人。
4
名为青海的内海辽阔,看不到对岸,站在甲板上,飘来海水的味道,和普通的海没什么两样。从浮濠出发的帆船穿越这片明亮的蓝色大海,笔直向对岸的乌号前进。从浮濠出发后,经过三天两夜,终于抵达了乌号。
最初看到雁国的海岸,和巧国的海岸似乎没什么不同。
随着船只慢慢靠近,渐渐发现了不同。这里的码头整备完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城镇。乌号比阳子之前在巧国看到的任何一个城镇更大,除了没有高楼以外,和阳子在故国看过的都市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中,可能也有不少人第一次看到乌号,和阳子一样张大了眼睛,令她印象特别深刻。
港口和后方的乌号被ㄇ字形的城墙隔开,整个城镇的地势面向正前方的山缓缓上升,和远处建筑物上色彩鲜艳的装饰交织在一起,酝酿出一片宁静的玫瑰色。城镇的外围和中央有不少高大的石造建筑,其中有一栋一看就知道是钟楼的建筑,让正在眺望这片景色的阳子张大了眼睛。
港口本身也整备完善,和阿岸有着天壤之别。
阿岸停泊在港口的船只数量和此处无法相提并论,整个海港朝气蓬勃。桅杆林立,折起的白色和淡红棕色船帆点缀的景象美不胜收。阳子终于逃离苦难的国家来到这里,觉得简直是全世界最光明的景象。
下了船,立刻陷入一片喧嚣之中。到处都看到男人们忙碌地工作,小孩子奔来跑去,不知道在忙什么,随处可听到叫卖的声音和鼎沸的人声,充满活力的节奏。
阳子在下船时就巡视着眼前的这片纷乱,觉得这个城镇让人心情开朗。来来去去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朝气,阳子脸上应该也有相同的神情。
当阳子站在码头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阳子?」
听到这个原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她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了一身灰棕色毛皮的乐俊站在那里,细细的胡须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乐俊。」
老鼠拨开人群,来到阳子身边,用粉红色的小手拉着一脸茫然的阳子。
「太好了,你终于平安到达了。」
「……为什么?」
「因为只要从阿岸搭船,一定会到乌号,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
乐俊点了点头,拉着愣在那里的阳子的手。
「俺在阿岸等了一阵子,但一直没等到你,俺以为你先来这里了。来到这里之后,发现你似乎还没到,于是俺就想,每次有船到的时候,俺就来看看,应该可以找到你。只不过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俺还有点担心呢。」
老鼠说完,抬头看着阳子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等我?」
乐俊弯着身体,低下了头。
「都怪俺太不长心眼了。俺应该把钱交给你,或是至少把一半的钱拿给你。你来这里吃了不少苦吧?真对不起。」
「我……当初抛下你,自己逃走了啊?」
「这也是俺的错,俺真是太不中用了。」
老鼠说完笑了笑。
「你当然应该逃走,不然被卫兵抓住怎么办?俺应该把钱包交给你,叫你赶快逃走,但俺昏过去了。」
「……乐俊……」
「俺一直很担心,不知道你之后怎么样了,幸好你平安无事。」
「我并不是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抛弃你。」
「是吗?」
「是啊。我害怕有人同行,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我以为这里的人统统都是敌人。所以——」
乐俊抖了抖胡须说:
「你现在仍然把俺当成是敌人吗?」
阳子摇了摇头。
「那就够了,我们走吧。」
「我背叛了你,你不恨我吗?」
「虽然俺觉得你很笨,但并不会恨你。」
「我曾经想回去杀死你。」
拉着阳子的手准备上路的乐俊停下了脚步。
「阳子,你听俺说……」
「……嗯。」
「不瞒你说,在发现你丢下俺离开时,的确有一点失望,真的只有一点点。俺知道你不相信俺,也知道你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俺会对你做什么,但俺一直以为日久见人心,所以,在你离开时,俺知道你果然不相信俺,忍不住有点沮丧,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什么事都没了。」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根本不应该理我。」
「那是俺的自由。俺希望你相信俺,所以,你相信俺,俺就觉得高兴;你不相信俺,俺就很难过,这是俺的问题。相不相信俺都是你的自由,也许你相信俺对你比较有利,也许反而会吃亏,但这是你的问题。」
阳子低下了头。
「乐俊……你太了不起了……」
「喂,喂,你突然怎么了?」
「如果是我,一定会很伤心,觉得我在这里没朋友。」
「阳子。」
乐俊用小手拉着阳子的手。
「我真的太自私了……」
「不是的。」
「当然是。」
「阳子,不是你想的这样。俺并没有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流浪,也没有被人追捕。」
阳子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抬头仰望自己的乐俊良久,乐傻笑了起来。
「阳子,你很努力,你越来越出色了。」
「啊?」
「你一走下船,俺就立刻发现了,让人无法忽略你。」
「——我吗?」
「嗯。走吧。」
「走?要去哪里?」
「去找县正啊。只要去申报你是海客,就会得到很多协助。如果俺们要去拜访高官,也会帮俺们写信。因为你迟迟没来,俺四处打听了一下,也去了公所,所以已经打听好这些消息了。」
「你太厉害了……」
阳子觉得一道又一道的门在她眼前打开。
5
「这里好热闹……」
街道上熙来攘往,店门前招揽生意的声音,让整个街道显得更加热闹。
「是不是有点吓到?」
「嗯。」
「虽然之前就听说雁国繁荣富强,但实际看到乌号,还是会吓一跳。」
阳子点了点头,这里的街道都很宽敞,整个城镇的规模也很大。周围的城墙厚达十公尺,走进城镇后,发现城墙从内侧挖空,在城墙下经营商店,有点像日本高架桥下商店街的感觉。
建筑物都是三层楼的木造房子,天花板很高,窗户上都装了玻璃。走在街上时,不时见到用红砖和石头建造的高大建筑物,不完全像是中国风格,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马路上都铺着石板,两侧都有下水道,有公园,有广场,都是在巧国不曾见过的。
#插图
「来到这里后,我觉得自己是十足的乡巴佬。」
阳子环视周围后说,乐俊笑了起来。
「俺也这么觉得,但俺本来就是乡巴佬。」
「原来城墙有好几层。」
「嗯?」
阳子指着街道上到处可以看到的高墙。
「——喔,正确地说,城镇外侧的墙称为城郭,内侧的墙称为城墙。巧国很少城市有城郭,但那应该是城郭吧,可能是城镇规模变大之后留下来的。」
「……是喔。」
来自庆国的难民都住在城墙下和广场上,但都搭着规格相同的小帐篷,并不会觉得很混乱。乐俊告诉她,那些帐篷应该都是公所配发的。
「这里是州都吗?」
「不,是乡都。」
「乡比州小一级?」
「不,小两级。从二十五户的里开始,依次是族、党、县、乡、郡和州,郡是有五万户的行政区。」
「一个州有几个郡?」
「不同的州不一样。」
「这里是乡都的话,郡都和州都更大吗?」
郡和州只是公所的名字,郡公所所在的地方称为郡都,或郡城。五万户的郡指的是行政划分的问题,并不一定真的有五万户住在那里。通常族里比里大,郡都比乡都大,州都又比郡都更大。
「为什么雁国和巧国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乐俊苦笑着回答:
「因为君王的程度不同吧。」
「程度不同?」
阳子转过头,乐俊点了点头。
「当今的延王被称为稀世的明君,治世已经有五百年,才刚治理国家五十多年的塙王当然无法和他相比。」
阳子眨了眨眼睛。
「五……百年?」
「延王治世的时间仅次于奏国的宗王,治世越久,越是好君王。听说奏国也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
「一个君王……五百年?」
「当然啊。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把符合君王能力的国家交给他,所以,越是有能力的君王,治世的时间越长。」
「是喔……」
「换君王时,国家就会动乱,有好君王的国家都很富足。延王是进行了各种改革的能干君王。说到明君,宗王也是明君,奏国国泰民安,雁国活力十足。」
「的确很有活力。」
「对吧——啊,那里就是乡。」
乐俊指着一栋红砖建造的巨大建筑物说,虽然外墙和屋檐很有中国风格,但整栋房子应该算是西洋建筑。内部装潢也和外观一样,充分融合了西式和中式的特色。
走出乡公所后,阳子一开口就说:
「也未免太好了吧。」
乐俊也点了点头。
「是啊,俺知道巧国对海客很严苛,没想到和雁国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
阳子也点了点头,拿起刚才在公所领到的木牌子。木牌正面盖着红印,还有用毛笔写的「贞州白郡首阳乡乌号公所核准」这几个字,背面写着阳子的名字,这块木牌就是她的身分证。
刚才在乡公所内,一名官差问了阳子的名字、在故国的住址和职业等基本资料后,交给她这块木牌。最令人惊讶的是,官差还问了阳子邮递区号和电话区号。
「对了,阳子,邮递区号和电话区号是什么?」
乐俊刚才也向官差问了相同的问题,但官差似乎也搞不懂,只说了一句:「这是规定」,打开一本书。阳子偷偷地瞄了一眼那本线装书,看到上面有木版印刷的文字和数字。官差确认之后,给了她这块木牌。
「邮递区号是写信时的地址所属的号码,电话区号就是打电话时用的号码。」
「电话?」
「就是可以把人声音传到远方,直接和远方的人说话的工具。」
「倭有这样的东西吗?但是,官差为什么问你这种事?」
乐俊吹动着胡须问道。
「他可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倭的人吧,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是海客,否则搞不好会有很多假海客。」
阳子笑着把木牌拿给乐俊。
「那倒是。」
这块木牌可以证明阳子的身分,有效期只有三年,必须在三年之内,决定日后的生活方式,决定取得正式户籍的地方。
在接受保护的三年期间,可以免费使用公共的学校和医院。不仅如此,只要去在这里称为界身的银行,还可以支领一定额度的生活费。
「这个国家太了不起了。」
「没错。」
他们深刻体会到巧国有多么贫穷,雁国有多么富裕。
除此以外,他们还透过这块木牌发现,延王绝对不是一个拒人千里的君王。乐俊之前说,可以请求延王的帮助,阳子曾经对此存疑,虽然现在仍然抱着很大的疑问,但渐渐相信应该不会断然遭到拒绝,或是因此受到处罚。
6
正如乐俊说的,在路上遇到不少怪兽。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怪兽用两只脚走路时令人不禁莞尔,甚至有怪兽穿着人类的衣服走在街上,更令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乐俊在等待阳子期间都在码头工作,工作内容是帮忙清理打扫入港的船只,但它说起这件事时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见到阳子后,乐俊辞去了第一次找到的工作。阳子说,可以继续留在乌号,等它的工作告一段落再离开,但乐俊说,当初就说好只是在等人期间在那里打工,所以没有关系。
船到之后的翌日,他们就离开了乌号,出发前往关弓。阳子领到了虽称不上高额,但也绝对不算少的补助金,所以这趟旅行时,手头已很宽裕。他们白天在干道上赶路,夜晚进入城镇投宿。雁国的每个城镇都很大,即使是相同费用的旅店,设备也比巧国好很多。他们在傍晚时分进入城镇投宿,夜晚逛街参观,乐俊很喜欢四处逛街看看。
这趟旅程很平静。如今已经没有追兵在追捕阳子,看到卫兵也不需要胆战心惊,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这种情况。入夜之后,他们就没有出过城,所以对实际情况不太了解,但听说即使夜晚走在路上,也几乎不会遇到妖魔。
在离开乌号的第十一天,往关弓的旅程刚走完三分之一,趁阳子洗澡时外出散步的乐俊,打听到有关海客的消息。
虽然乐俊对阳子说,既然已经到了雁国,她可以穿得更花俏一点,但阳子仍然整天穿着男人的衣服——在这里似乎叫袍子。因为这样比较轻松,一旦穿习惯之后,就无意再穿回女人的长衣。
于是,旅店的人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少年,雁国的旅店有浴池,有点像三温暖般的大浴池,但她不好意思去那里,只好在房间用热水洗澡。由于他们有充足的盘缠,住宿时都订了房间,但觉得一人一房太浪费,所以两个人合睡同一个房间,只不过阳子每次洗澡,乐俊都要回避,搞不好乐俊觉得有点麻烦。
阳子用脸盆洗了头发。来到这里不久时达姐就帮她染了头发,至今已经过了很久,头发也变长了。达姐当时是用院子里的草根帮她染头发,她也找了类似的草,自己试着染了多次,但不知道是草的种类不对,还是染法有误,之后染的部分每次洗头,就会褪色。如今,她一头和原本颜色相差无几的红发,但即使是这么奇妙颜色的头发,她也已经习惯了。
在照镜子时,她仍然有点无法适应,却不至于不敢正视。她确认着正在逐渐适应这里环境的自己,洗完身体后,换上了干净衣服。
这时,乐俊刚好回来,告诉她有关海客的消息。
「听说前面有一个叫芳陵的乡城住了一个海客。」
阳子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再度垂下双眼。
「……是喔。」
她并不是很想见那个海客,但也不是完全不想见,只是如果见到同胞之后感到失望,反而更痛苦。
「那个人叫壁落人。」
「壁、落人?」
「对,听说是庠序的老师。」
可见并不是那个老人。阳子心想。即使不需要仔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个老人,所以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要去见他吧?」
乐俊用毫不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去见一见比较好吧。」
「要去吧?」
「是啊……」
翌日,他们暂时放弃继续往关弓赶路,转往芳陵,去学校找那位老师。
县内有序学,乡内有庠学。在雁国,除了以更高学府的上庠为目标的学生就读的庠学以外,还设置了名为庠序的学校。他们要找的那位壁姓海客就是庠序的老师,就住在学校内。乐俊说,贸然登门造访很不礼貌,所以事先寄了信,按正统的方式请求面会。
翌日早晨,落人的回信送到了他们所住的旅店。他们跟着信差一起前往学校。
芳陵的学校位在城墙内,是典型的中国式建筑,有着很大的庭院,感觉不像学校,反而更像是富豪的住家。
信差带他们来到凉亭,不一会儿,落人就出现了。
「让两位久等了,我是壁落人。」
难以分辨他的年龄,估计在三十至五十之间。阳子既觉得他很年轻,又觉得有点年纪了,没有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阳子觉得他和那个叫松山诚三的老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请问写信给我的是哪一位?」
乐俊回答。
「是俺……不,是我,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
落人露出静静的笑容。
「请坐。」
「是……」
乐俊轻轻抓了抓耳朵下方,回头看着阳子。
「她是海客。」
落人听了,立刻有了反应。
「喔,原来如此,但是她看起来不像海客。」
他看着阳子。
「……是吗?」
他露出微笑。
「至少我以前在日本时,没有看过头发是这种颜色的人。」
「啊……」
他露出探询的眼神,阳子向他说明了来龙去脉。来这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各种改变。
不光是头发的颜色,长相、身体和声音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落人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是胎果。」
「我?我是胎果?」
阳子张大了眼睛。
「发生蚀的时候,这里和那里产生了交集,有人过来,卵果去了那里。」
「我不太懂您这句话的意思。」
「有人被卷入蚀,来到这个世界。相反地,也有卵果漂流到那里。卵果有点像胎儿,漂流到那里的母亲胎内,用这种方式出生的人称为胎果。」
「我……是那个?」
落人点了点头。
「胎果原本属于这里,你目前的样子就是天帝赋予你的原本样子。」
「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
「你目前这种样子在那里出生的话,恐怕会引起骚动,那时候应该长得像父母吧。」
「对,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奶奶。」
「其实那就像是外壳。在胎内的时候逐渐形成这种壳,让你即使在出生之后,也不会引起任何问题。听说胎果会以这种方式改变外形。」
阳子无法立刻接受他说的话。
突然听说自己是异邦人,当然不可能轻易接受。
但是,她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觉得言之有理。
自己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所以,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但在得到安慰的同时,也感到悲哀。
7
阳子茫然地思考着自己和世界的问题,然后突然看着落人问:
「老师,您也是胎果吗?」
他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我只是海客而已,老家在静冈,读了东大,在二十二岁时来到这里。我想要离开安田讲堂,躲在桌子下,结果就来到这里了。」
「安田……」
「啊,你不知道吗?虽然当时很轰动,原来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纪录。」
「我太才疏学浅……」
「我也一样。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天才刚黑,之后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落人苦笑了起来。
「这么久了吗?原来我已经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
「之后您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当时我漂流到庆国,又从庆国辗转来到雁国各地,六年之前,终于在这里落脚。在这里教处世……类似生活科学的知识。」
他笑了笑,然后摇着头说:
「说这些没有意义——你们想了解什么?」
阳子直截了当地问了一个问题。
「有回去的方法吗?」
落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嗓门说:
「……人无法穿越虚海,这里和那里是单行道,只能来,不能去。」
阳子叹了一口气。
「……是吗?」
她并没有太受打击。
「对不起,没有帮上你的忙。」
「不……还有另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可以向您请教吗?」
「请说。」
「我可以听懂这里的话。」
落人偏着头感到不解。
「我原本并没有发现这里和那里的语言不一样,一直以为是日语,只有一些特殊的语言听不太懂。在巧国遇到一位也是海客的爷爷,才知道这里说的并不是日语。别人也可以听懂我说的话,虽然我只会说日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落人用探询的眼神看着乐俊,乐俊点头表示同意后,他又想了一下。
「……看来你不是人。」
我就知道。阳子心想。
「我刚来这里时,因为语言不通吃了不少苦。我原本以为这里说的是中文,但他们完全听不懂我会说的简单中文,所以起初几年都必须靠笔谈的方式沟通。用汉字勉强可以沟通,但这里的汉字也很奇怪,第一年真的吃尽了苦头。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胎果也不例外。我个人在研究海客,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海客不曾遇到语言的问题,所以我认为你不是普通的海客。」
阳子悄悄握住自己的手腕,落人又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只有妖族和神仙不会有语言的障碍。既然你从来没有遇到过语言的问题,就代表你不是人类,应该是妖或是神仙,或者是与之相当的族群。」
「妖……也有胎果吗?」
落人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虽然我没听说过,但并非不可能。果真如此的话,你就有解决的途径了,也许你可以回去。」
阳子抬起头。
「……真的吗?」
「不管是妖还是神仙,都可以穿越虚海。我无法穿越虚海,所以再也回不去了,但你不一样,你去求见延王吧。」
「只要见到延王,他就愿意协助我吗?」
「虽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值得一试。」
「……是啊。」
说完,阳子低头看着地上。
「是喔,原来我果然不是人。」
她发出轻笑声,乐俊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
「阳子!」
阳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之前手掌上受了伤,是来到这里之后,被妖魔攻击时受的伤,整个手掌都被刺穿了,伤口很深,但现在几乎都愈合了。」
乐俊踮着脚,探头看着阳子轻轻举起的手掌,抖了抖胡须。那是乐俊之前为她治疗的伤口,它可以证明当时伤口有多深。
「全身上下还有很多伤,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些伤口了。而且,那些都是受到妖魔攻击后留下的伤,伤势却并不严重,即使被咬了,也只是留下齿痕而已,我的体质似乎变得不容易受伤了。」
阳子笑了起来。自己不是人这件事让她忍不住发笑。
「应该因为我是妖吧,难怪妖魔会来攻击我。」
「妖魔攻击你?」
落人皱着眉头,回答的是乐俊。
「好像是这样。」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俺原本也不太相信,但听说阳子无论去哪里,都会遇到妖魔。俺也亲眼看到她被蛊雕攻击。」
落人轻轻按着额头。
「听说巧国经常有妖魔出没……原来和她有关?」
乐俊顾忌地看着阳子,阳子点了点头,接下去说:
「应该是。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受到蛊雕的攻击逃过来的。」
「受到蛊雕的攻击逃过来?从那里逃来这里?」
「对,名叫景麒的人……我猜想他应该也是妖魔。他说,如果我想活命,就必须来这里,所以我就被他带来这里了。」
「……他目前人在哪里?」
「不知道。来这里后,立刻遭到妖魔的埋伏,所以就和他走失了,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搞不好他已经死了。」
落人摸着额头沉思了很久。
「……不可能,难以想像。」
「乐俊也这么说。」
「妖魔和猛兽一样,会攻击人群,但并不会攻击某个特定的人物,更何况是特地渡过虚海去找你。动物不可能做这种事,就好像老虎不可能这么做一样。」
「会不会有人驯服了老虎,利用了它呢?」
「不可能对妖魔做这种事,阳子,这件事非同小可。」
「……是吗?」
「无论是因为妖魔基于某种变化,或是某种原因攻击你,或是有人找到了操控妖魔的方法……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国家会灭亡。」
落人说完,看着阳子。
「如果你是妖,事情就比较简单了。虽然我没有听说过妖族之间内讧之类的事,但妖族一旦饥饿,就会自相残杀。不过……」
「阳子看起来不像是妖魔。」
乐俊说,落人也点了点头。
「虽然有妖魔能够以人形现身,但不可能变得这么完美,而且,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妖魔。」
「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自觉。」
阳子苦笑着,落人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你不是妖魔——不可能。」
落人说完,站了起来。
「你去找延王。我也可以向官差通报,但你们直接去关弓比较快。你们直接去玄英宫,把刚才对我说的情况告诉他们。你是眼前这种事态的关键,延王一定会召见你。」
阳子也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你们现在出发,傍晚就可以到下一个城镇。你们的行李还放在旅店吗?」
「不,都带在身上。」
「那我送你们去城门。」
落人一路送他们到城门。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也会写书状为你奔走。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之前,你或许无法脱身,但事情解决之后,延王一定会让你回去。」
阳子看着落人。
「那你呢?」
「我?」
「你不想拜托延王让你回去吗?」
阳子问,落人苦笑着说:
「我的身分无法求见君王,堂堂的一国之君不可能召见一个普通的海客。」
「但是……」
「不……如果真心求见,或许可以见到,只是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没有兴趣?」
「我对当时的时代感到厌倦,很高兴来到一个新天地,我并未热切地期望回到故国。当我知道见到延王之后,或许可以回去,或是找到某种解决方法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
「我……想要回去。」
阳子嘀咕道。当她在说「想要回去」的瞬间,感到极度哀伤。
「……祝你可以顺利见到君王,我会为你祈祷。」
「至少在走到城门之前,要不要和你聊聊日本的事?」
「不需要。」落人笑了笑。「那是我革命失败后逃离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