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濑一踏进校门,就发现通往校舍的前庭挤满了身穿单调色制服的身影,校园独特的喧闹充斥其中。那不是高中特有的空气,而是长假结束后特有的气氛。带着些许海水味道的风,从远处带来了蝉鸣。
学生都穿着白色和灰色的制服,明亮的蓝灰色领带有一种凉爽的感觉,但学生应该觉得系领带很热吧。有些学生稍微敞开了衣领,试图让自己凉快些,但守在校门旁的老师立刻上前纠正仪容。
这一幕让广濑不禁莞尔,然后发现自己也敞着衣领。他慌忙把皮包夹在腋下,重新系好领带,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苦笑。
广濑当年就读这所高中时,制服并没有领带,夏季制服只是普通的白衬衫配黑色学生裤,在他毕业的隔年,才改成目前的白衬衫、灰色长裤搭配灰色领带。当年只有正经八百的老师才会打领带,如今,自己也变成了正经八百的老师——正确地说,只是实习老师——这件事让他觉得有点好笑。
广濑和其他老师一起从职员专用的玄关走进校舍,沿途遇见好几张熟面孔,他一一向对方点头打招呼后,把手伸进了皮包,拿出校舍的示意图,确认周围的建筑物。他巡视四周,寻找特别教室所在的位置。
广濑三年多前从这所私立高中毕业。如果以学力的偏差值作为评断标准,这所学校算是一所高水准的男子高中,再加上历史悠久,所以挤入了明星学校的行列。学生毕业后,进入知名大学的升学率还算不错,但除此以外,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虽然称不上是一所好玩的学校,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
这种类型的明星学校,很少像这所男校一样只设高中部,一个学年只有六个班级,每班大约有四十名学生,以都市的学校来说,只能算是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广濑在学期间,学校位在市中心,校舍是一栋红砖房子,但受到时代趋势的影响,在三年前,也就是广濑毕业的隔年,学校迁移到位在近郊的现址。
因此,他开始张罗实习的事时,才第一次踏进这所学校。虽然如果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他却没来由地感到却步。
学校这种地方,只有在学期间称得上是自己的地盘。学校曾经是他生活的地方,也是住家附近一个很近的地方,然而,一旦毕业走出校园,就变成了别人的地盘。他变成了外人、变成了入侵者。更何况以广濑的情况而言,在他毕业之后,学校迁移,制服也变了,对他来说,根本和陌生的学校毫无差别。
新校舍兴建时,他曾经来参观过一次。位在近海地区的这一带,荒凉的休耕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以风平浪静的大海为背景,不断兴建起一栋又一栋好像展馆般的建筑物。宽敞的道路贯穿了平坦土地的正中央,学校旁的大规模住宅区一个又一个地增加。正在建造中的住宅和同样正在兴建的校舍以奇妙的样子呈现在眼前,简直就像油轮或航空母舰悬在半空中。
当年正在兴建的住宅区都已经完工,原本荒凉的休耕地上高楼林立,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新市镇。私铁路线延伸,崭新车站前的闹区正在不断扩大。虽然都是随处可见的平凡景象,但对广濑来说,这里已然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
无论是红砖的校舍,和长得比校舍更高、让人感到心情压抑的树木,或是称为历史却显得太陈腐的校园空气,以及称为传统未免又太乏味的感觉,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联想到母校这个字眼所唤起的感伤。
这是一所宽敞而明亮的学校,漂亮的校舍之间点缀的树木洒下淡淡的阴影,校园内多处设计成几何形状的草皮绿意盎然,但因为整理得过度干净,反而缺乏植物茂盛的感觉。从正门通往中庭的道路两侧种的应该是樱花树,从粗壮的树干来看,应该是把旧校舍的那排樱花树移植至此,但等间隔的距离和中规中矩的修剪,让樱花树也完全失去了以前的感觉。
他当然没有重回母校的感慨,只有一份无助的怀念悬在心头,让他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不安。这和广濑在沮丧时所感受到的独特心情极其相似——那是一种宛如失去故国的感伤。
2
广濑的指导老师是姓后藤的自然科老师。由于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所以教师很少有调动的情况,广濑在学期间的老师几乎仍在这所学校任教.
后藤是化学老师,广濑读一年级时,后藤是他的班导师,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他,也对他有很大的影响。
广濑很喜欢后藤,后藤似乎也很疼爱他这个学生。除非有必要,后藤很少出现在教师办公室,平时都在化学实验准备室,广濑在读高中的三年期间,也几乎整天都窝在那里。正因为如此,他对化学这门学科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化学成绩也特别优秀。他在大学读了理工科系,但他并不打算成为研究人员,也无意去当上班族,最后决定以教职为目标。他绝对不是因为把后藤视为教师的典范而立志当老师,却可以说是完全受到了后藤的影响。
所有的特别教室都整合在特别教室大楼内,在八月来参加实习前指导时,后藤就指示他今天来报到前,先去实验准备室找他,但他不知道实验准备室在哪里。看着示意图走在完全陌生而空荡的特别教室大楼内,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最后终于在三楼的角落找到了化学实验室,隔壁就是实验准备室。
广濑轻轻敲了敲准备室的门,门内立刻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嗯。」
「打扰了。」他打了声招呼后推开门,一股油味随着冷气机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那是通常不会出现在实验准备室内的松节油味道。
「你来啦,这身打扮挺成熟的嘛。」
后藤揶揄般地笑了笑。他正站在并不宽敞的准备室窗边的画架前,绘画是他的兴趣,虽然不是职业画家,作品却有职业级的水准,目前和美术老师一起担任必修社团的美术社顾问老师。此刻的他并没有手拿画笔作画,只是在审视画作最后呈现的效果。
实验准备室其中一面墙边排列着柜子,对面的墙边并排放了三张桌子,位在画架旁的那张桌上凌乱地放着洗笔筒、颜料和调色盘,其他两张桌子上虽然放着看起来像是教材的东西,但也乱成一团。地上放着实验用具、画布,墙上贴着元素周期表和备忘纸条,整间实验准备室都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让他回想起在学校旧址造访过的准备室。
广濑看着后藤完全没变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此刻的他,终于有了「我回来了」的感觉。
「好久不见。」
听到广濑这么说,后藤立刻笑了起来。虽然在八月的实习前指导时才见过面,并不算太久没见面,但真的好久没有在准备室内见到后藤了。
「你也到了可以人模人样地打领带的年纪了。」
「托老师的福。」
广濑微微欠身说道,后藤指着门旁的桌子说:
「你就坐丹野老师的桌子吧。」
学校有后藤和丹野这两名化学老师,个性温厚的老教师丹野受不了松节油的味道,几乎不会来准备室,后藤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东西堆放在丹野的桌子上。这种习惯也和广濑在学期间一样,让他有一种熟悉感。
「看来你现在不再迟到了。」
「人是会学习成长的动物。」
后藤听了,放声大笑起来。
在广濑高二那一年冬天,他的父母因为调职的关系搬了家,但因为他快升高三了,担心在这个节骨眼转学会对他的课业产生影响,所以广濑独自继续在这里租屋而居,然后直接进了本地的大学,一直留在这个从小生长的环境。
开始独立生活后,每天早上不再有人逼迫他出门上课,所以他经常迟到。连续迟到一个月后,三年级的班导师终于忍不住斥责他:「你不可以再混日子了。」挨骂之后,他干脆开始旷课。说到底,他并不喜欢学校这个地方。
事实上,广濑也一直无法融入学校的生活。他无法和同学交朋友,也不知道如何和老师相处。虽然他并不讨厌读书,但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学校这个牢笼内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令他痛苦不已。和父母同住时,他懒得和父母争辩,所以每天都出门去学校上课。独立生活后,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经常跷课。虽然还没到拒学这么严重,但似乎又不是懒惰这么简单的事。
班导师规劝多次,但广濑屡教不改,让班导师伤透了脑筋,最后只能去向和广濑感情很好的后藤诉苦。
「人啊,就像是臭咸鱼干——」(注:源自日本伊豆诸岛,是种用盐水反复浸泡、腌制鱼类而成的发酵食品,带有特殊的强烈气味。)后藤说:「在不习惯的时候,会觉得臭不可闻。一旦习惯之后,就会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如果因为闻到臭味就丢在一旁,一辈子都无法尝到这种美味。」
广濑回答说:「那我一辈子都不吃。」当时,他曾经认真思考去深山里建庵隐居的方法,但后藤的这番话或许多少对他发挥了作用,他待人处世的态度稍微豁达了一些。在高中三年期间,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总之,广濑是一个让师长有点伤脑筋的学生,只有后藤数落他时,他才愿意接受。其他老师也都了解这一点,所以也都默许广濑整天去找后藤。现在回想起来,广濑发现自己对后藤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那我们现在去教师办公室吧。」
后藤拿起挂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这是他准备做下一件事时的习惯动作。「好。」广濑点了点头,把皮包放在桌子上,跟在神态自若的后藤身后走出准备室。
奇怪的是,刚才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广濑隐约觉得,后藤虽然没有特别的事找他,却叫他先来准备室一趟,也许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
3
他去教师办公室参加教职员会议后,又去参加了开学典礼。今年有十几名实习老师,只有广濑是理科老师,其中有八个人是广濑在高中时的同学,但他几乎都不认识。
广濑向来不爱交朋友,他对和其他同学在学校讨论前一天晚上看的电视感想不感兴趣,对在校外议论老师或同学更是毫无兴趣。虽然他知道必须经历这个阶段,才能和其他人有更深一步的交谈,但还是高中生的他缺乏足够的动力挑战这种自虐行为。他并不觉得独处是一种痛苦,也不害怕遭到孤立。他和班上不少同学同班一整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虽然会和同样经常出入准备室的学生聊几句,只是从来没有在校外相约见面,如果要他列举在高中三年交到的朋友,恐怕只有后藤一个人。
当所有实习老师站在整齐列队的学生面前,由校长向学生介绍时,广濑都在胡思乱想着这些事。
开学典礼结束后,他跟在后藤身后,走向后藤担任班导师的班级上班会课。
后藤目前是二年六班的班导师。
「我每周要上十六堂课,四堂二年级的化学课,和两堂一年级的自然Ⅰ,另外还有班会和必修社团,我会统统交给你。」
「交给我?」
「我会示范一次,之后你就自由发挥吧,我会在一旁温暖守护你。」
「只有守护吗?」
「当然只有守护而已。」
后藤露齿而笑,广濑小声地嘀咕:「好啦,好啦。」
「好,所有同学都到齐了吗?」
后藤站在讲台上巡视了教室,随着他一声令下,班会开始了。广濑站在讲台旁的课表前,感受着学生投来的锐利视线。有些人的眼神充满好奇,也有些人刻意闪避他的视线。他知道班上的学生都对自己很感兴趣。
后藤扯着破嗓子,很有效率地传达了重要事项。口齿清晰,富有抑扬顿挫的语气听起来很舒服,广濑顿时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后藤正在宣布十天后举行的运动会相关事宜,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讲台前的后藤身上。广濑终于摆脱了视线的包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猜想学生会那些人一定又会罗嗦了,总之,你们自己看着办,但要适可而止。」
这番话实在太有后藤的风格了。
「不管你们想做什么,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我不会帮你们擦屁股,所以要控制在自己可以负起责任的范围。」
广濑微微笑了笑,把视线从后藤身上移向学生。学生的反应各不相同。虽然后藤对广濑而言是一个好老师,但并不是每个同学都这么认为。有人觉得他很低俗,也有人不喜欢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很了解学生的样子,还有人只从表面了解后藤说的话,觉得他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老师。眼前这些学生脸上也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广濑巡视着教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教室内有四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学校看到这样的景象很正常,一旦走出学校,很难看到这么奇异的景象。这群人年纪相近,穿着相同的衣服,长相也相差无几。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优等生,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内,让人联想到盒装的鸡蛋。
广濑带着这种想法巡视教室,视线突然停了下来。
教室后方坐了一个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学生。广濑盯着那个学生多看了几眼,但不知道那个学生为什么会让自己的视线停留。
那个学生的外表并不特殊,既没有特别丑,也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不专心或是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和其他学生一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讲台上的后藤,但广濑仍然觉得他明显和周围的学生不一样。如果要问到底哪里不一样,广濑也答不上来,却可以断言就是不一样。
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气氛与众不同。那个学生周围的空气,以及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别人有极大的差异。
班上有一个奇怪的学生。正当他在内心这么想时,后藤叫了他一声。后藤在讲台上向他招手,他慌忙走了过去。
后藤对学生说:「今年的轻松日子又来了。」然后向学生介绍了广濑。
「这位是实习老师广濑,你们要好好疼爱他。」
后藤说完,教室内响起稀稀落落的干笑声。后藤把点名簿递到广濑面前。
「你来点名,再把这些学习单发下去就可以结束了。我先回去睡一觉。」
后藤指着讲桌上的那叠学习单说道,广濑向他点了点头,他露齿一笑,走出了教室,似乎无意在一旁守护广濑和学生之间的第一次接触。
「我是广濑,请多指教。」广濑向学生打招呼后,开始发学习单。他把学习单粗略分成几叠,交给最前面的同学,然后看着他们向后传,再度巡视了班上所有的学生,但视线还是情不自禁地停留在「他」身上。
「他」从坐在前面的同学传给他的那叠学习单中抽出一张,把剩下的向后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就连空气都静止了。太安静了——应该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我在这里」的主张,由于他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动静,让人感受到那里好像是一个空位,反而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广濑接过剩下的学习单时不由得想,班上有一个有趣的学生。
点名时,广濑叫到「高里」的名字时,「他」应了一声。他的语气很平静,既不会太强,也不会太弱,平坦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好像只是毫无感情地在读剧本。
「你的名字是念takasato吗?」
广濑希望「他」多说几句话,所以忍不住确认。「他」只是很简短地应了一声:「对。」
4
回到实验准备室,后藤正把咖啡倒进杯子。广濑把点名簿递给他时,他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从柜子上拿出另一个烧杯。广濑按照他的指示,把点名簿放在他桌上,打开书柜,拿出两个和教材放在一起的广口瓶。其中一个装的是砂糖,另一个装了奶精。
「原来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后藤听到广濑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贴着空白标签的透明瓶子里装的是砂糖,棕色瓶子里装的是奶精,曾经整天都泡在实验准备室的广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把两个瓶子连同小药匙放在桌上后,后藤把烧杯递给他。广濑拿出手帕接了过来,没有握把的烧杯加了开水之后很烫,根本无法徒手拿。想要在实验准备室被后藤请喝咖啡,就要随身携带手帕。
「真令人怀念啊。」
「对吧?」
看到后藤一脸得意,广濑觉得很好笑。
「最近也有学生来这里吗?」
「没有人像你整天都在这里,通常都是午休时间有几个人跑过来,做各自想做的事。」
广濑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烧杯煮拉面,用试管做冰棒吗?」
「没错。」后藤也笑了起来。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学生,但你是第一个回来当实习老师的。」
广濑轻轻笑了笑。广濑在学期间,也有其他学生整天都跑去准备室,大部分都是和广濑相同类型的人,毕业后,他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有人从事研究工作,有人当了医生,甚至有人当了演员,还有积极投入社会运动的,却没有人当老师。
「当冒牌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一言难尽。」
「我就知道,那个班级看起来不怎么有趣吧?」
广濑点了点头苦笑着,突然想到一件事。
「有一个学生看起来和别人很不一样。」
「喔喔!」后藤叫出声音。「原来你也发现了,你是说高里吧?」
「没错。」广濑回答,后藤笑了起来。
「异类辨别同类的能力果然敏锐,我看到高里的时候,立刻觉得他和你很像。」
「他和我属于不同的类型吧。」
广濑说,后藤看着天花板。
「的确不太一样,你一看就知道很神经质,而且也很引人注目。」
「我很引人注目吗?」
「当然啊,你和高里都很引人注目,也可以说是很碍眼。」后藤说完,笑了起来。
「他也参加了美术社,画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画,的确是个奇妙的学生。」
「是喔。」
「真的很奇妙,比你奇妙好几倍。你比他容易了解多了。」
后藤露出凝重的表情。
「你和我一样,都算是怪胎,所以我能够了解你,但高里不一样。」
「高里不也是怪胎吗?」
「但还是不一样。我和你都属于自愿偏离常轨,但高里是无法进入常轨。因为本质完全不同,所以根本无法走入常轨,这就是他和我们的不同之处。」
「你的观察真仔细。」
「是啊。」后藤说完笑了起来。
「他浑身散发的感觉是不是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
「所以不能说他是怪胎,而是异类。」
后藤说话的语气中充满担心。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高里和你不一样,是个优秀的学生,不但聪明,也很懂得和他人协调。」
「那时候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广濑恭敬地鞠了个躬,后藤笑了起来。
「他就像台风眼,虽然他很安静,周围却乱成一团。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虽然这个班级没什么趣味,但也没那么好带。」
「为什么?」
「因为有高里啊。」
后藤说完后站了起来,打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他拿下挂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站在书架前。
十号大小画布上的校园即景即将完成。他用鲜艳的色彩画出了校园一角的风景,上面还有几个身穿制服,不知道是妖怪还是精灵的学生。有长相很老气的学生躲在树后,也有长得像蟾蜍的学生大剌剌地躺在长椅上,还有几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看着他们。整个画面乍看之下很灰暗,但仔细打量后,就会发现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幽默风情和温暖。
广濑第一次看到后藤的画时很惊讶,但很快就发现很有后藤的风格。后藤经常以学校为主题,只是很少有人物会出现在他的画中。他曾经画过一幅名为「会议」的画,穿着奇装异服的动物聚集在教师办公室喝酒。听说校长对这件事颇有意见。
虽然并不是受到后藤的启发,但广濑的必修社团也选择参加了美术社,也许他只是喜欢面对画布时可以和外界隔绝的感觉。虽然曾经想画出像后藤那样的画,所以试图模仿,但最后他发现自己缺乏绘画才华。
广濑看到后藤开始端详自己未完成的画,便默然不语地走到桌前,打开了实习日志。
翌日开始正常上课。广濑跟在后藤身后在各个教室之间穿梭,到了下午,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讲台上。实习期间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正确地说,只有十二天。当他忘我地投入相当于六分之一的两天实习工作后,校园内开始弥漫着运动会前的兴奋气氛。
※※
白色的花盛开。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宛如把球对半切开的半球形,原野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原野。
他转头巡视,三百六十度的原野是一个完美的圆形。视野所及,都是平坦的绿地,没有丝毫起伏。
「太厉害了。」
他自言自语着,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这里是哪里?他的住家附近和小学周围,以及最近终于记住的通学道路周围都没有这种地方。
他抬起头。天空呈现出复杂的色彩,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蓝色,也许是因为整片天空都薄薄地刷上了一层卷云的关系,所以比平时看到的天空颜色更淡。淡淡的水蓝色中晕染着粉红色和淡绿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天空。下次为天空着色时,不要再用蓝色,而是改用水蓝色。卷云缓缓流动,天空的颜色宛如极光般变幻出不同的色彩。
他仰望天空好一阵子后,又转头四处张望,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能忘了月亮。
满月般朦胧晈洁的月亮悬在呈现出奇妙色彩的天空中,月亮周围有淡淡的白色星光。当他顺着星座的形状望去时,发现了第二个月亮。
他瞪大了眼睛。
——难道月亮不是只有一个?
他仔细计算后,发现天空中总共有六个大小不一的月亮,却完全不见太阳的踪影。
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继续看着天空出了神。周围的空气既不冷也不热,微风吹拂,飘来淡淡的香气。那是花香,还有青草的味道。
他用力深呼吸,视线回到了大地。一望无际的平坦大地上是一片高度及膝、宛如纤毛般的绿草,草茎笔直地从纤细的叶片之间冒出来,前端绽放着几朵指甲般大小的花。走近一看,发现花很稀疏,但远远望去,是一片朦胧的白色。
呼呼。一阵稍强的风吹来,青草同时摇动着,白花也跟着摇曳。微小的花相互碰撞着,发出宛如玻璃相碰时的清脆声音。柔软的青草搔在腿上感觉很痒。
这时,他发现这里不是原野,而是湿地。清澈的水刚好淹没他半个小腿肚,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水。没有涟漪,也没有流动的水,几乎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奇妙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脚湿了,他试着抬起一条腿,水滴像碎裂的水晶般闪着光滴落,但皮肤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潮湿。
水底是灰色的石头。难怪大地这么平坦。四方形的大石头整齐地铺在水底,石头上是清澈的水。纤细碧绿的草茎从石头上冒出来,小鱼身上闪着光,从草丛后方游了出来。
他欢呼起来,把手伸进水里捞鱼。他的小手追逐着小鱼,但鱼并没有逃开,反而向他的指尖游来,他动了一下手指,鱼也跟着游了过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用双手掬起了鱼和水,然后环顾四周。他渐渐了解,这种地方不可能存在。水从指间流走,鱼经过指间时,感觉好像被轻轻搔了一下。
——这里太美了。
他毫无意义地点了点头,再度巡视周围,然后踩着水花走了起来。每走一步,花就跟着摇动,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走了很长的距离。但无论走多久,他都完全不觉得累。白花满地的风景百看不厌,他很满足,带着幸福的心情继续走着,不时有小鸟飞来,停在他的头顶或肩膀,玩一阵子又飞走了。
他目送着小鸟飞远,发现远处是原野的尽头。白花后方是一片很深的苍蓝色,那里似乎有一条河。
他朝河流的方向走去,但感觉像是水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走了很久,都无法缩短和河流之间的距离。他沿途继续和小鱼、小鸟嬉戏,终于渐渐靠近。
原本以为是小河,没想到是一条很大的河流。对岸仿佛遥不可及,河流深不见底。石板大地的前方,只见一片苍碧色的深河。即使探头张望,也看不到水色比较浅的地方。河流呈现均匀的深色,由此可知,河底没有任何起伏。
他走到又深又宽的河边,无法继续向前走了。他还不会游泳。虽然河中的水没有流动,但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横渡这么宽的河面。
他失望地左顾右盼,发现远处有亮光。仔细一看,在蜿蜒的河流上游(也可能是下游)处,架着一座桥。
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玻璃桥。他笑了起来,沿着河边迈开步伐,朝向远处的那座桥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