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道馆
1
小小的和室空间里,一片静肃。
这是一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茶室白莲庵。
从格子窗外吹入凉爽的和风。这还算是清晨的凉风。得再过一段时间,空气中才会掺杂着热气。
干爽的和风中,意外地带有秋天的气息。从后山杂树林吹来的这阵风,满含草木的气味。已开始飘落的落叶气息,也混杂其中。
以整座杂树林来看,依旧是盛夏的景致,但却已有些许的秋意,开始悄悄地潜入。秋天的气息,融入阵阵的微风中。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一迈入八月下旬,早晚都会有短暂的片刻,容易吹起这样的风。
在白莲庵内,有两个人面对面正襟危坐。
其中一人,是名拥有壮硕体格的男子,看起来豪放不羁。
他是空手道社的主将阿久津。
坐姿充满大将之风。腰杆笔直,稳若泰山。
一般的年轻人,就算只是装装样子,还是难免会流露出些许的生硬。
但阿久津却非如此。不论从任何方向出力推他,似乎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与阿久津迎面而坐的男子,身上的肌肉比阿久津少上两圈。
但这名男子却不会给人瘦弱之感。他只是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罢了。
尽管身材不似阿久津那般雄伟,但坐姿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气势。与阿久津相较也毫不逊色,甚至在他之上。
他很自然地端坐在地,很自然地自视前方。
这是一名肌肤白皙、眉清目秀的少年。宛如一束花瓣盛开的鲜花,充满了凛冽清澈的气质。他那微红的双唇,带有迷人的男人味。
他是久鬼丽一。
久鬼和阿久津膝下什么也没铺。就这样直接跪坐在榻榻米上。
阿久津穿着空手道服。身上虽有几处补丁,但却洗得洁白如新。
久鬼穿着藏青色的长裤,搭着一件深蓝色的粗织夏季毛衣。袖口卷至手肘的位置。
他手臂的肌肤,白皙得令人感到刺眼。
尽管两人都还只是十八岁的年纪,但举止间却带有成熟男人的韵味。
风声夹带着很早便开始鸣唱个不停的蝉鸣,传入了两人的耳畔。
是秋蝉和寒蝉。
夏季里,有好一阵子是以秋蝉声居多,但现在则掺杂了不少寒蝉的叫声,有时甚至还能听见远方的熊蝉声。
白莲庵和鬼道馆虽属同一栋建筑,但它位于鬼道馆的西侧,所以现在阳光还不会从窗口射入。
阳光照在外头的刺槐树梢上,显得极为耀眼,在光线的反射下,白莲庵内的空气也微微沾染了这片绿意。
久鬼背对着壁龛而坐。
壁龛里放着信乐烧的小水盘,里头插着龙胆和芒萁。
两边较宽的芒萁,它的绿配上龙胆的深紫,形成了充分协调的紧绷感。这个紧绷的空间笼罩了壁龛,仿佛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弹,便会发出声响。
久鬼和阿久津已经大约有两个半月没见过面。
阿久津的紧张,连旁人看得出来。对阿久津而言,他与久鬼可说是久别重逢。他对久鬼是如此崇拜,要他别紧张,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虽然紧张,但阿久津依然豪放不羁,不失他原有的本色。
昨天中午,他突然接到久鬼的电话。
久鬼在电话中吩咐:“明天早上,召集先前空手道社、剑道社,以及柔道社的主将,到鬼道馆内集合。”
今天早上,当众人大致到齐后,阿久津便来到白莲庵内请久鬼入席。
当时久鬼正在插花。他请阿久津坐在一旁稍候,自己仍旧不发一语,以利落的动作插完眼前的那盆花。
久鬼放下剪刀,这才转身面对阿久津。
“好久不见了。”久鬼以冷淡的语气说道。
“是的。”阿久津点头回答,声音中略带紧张。
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但其实,他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久鬼。
你为什么要退学?
之前到底是怎么了?
今后有何打算?
连亚室由魅也和久鬼同一时间办理了退学。这又是为什么?
从那天起,久鬼突然就再也没到学校里来,他的父亲久鬼玄造以生病为由,向校方递出退学申请,阿久津只知道这些很表面的事。
他曾经到过久鬼家,想见久鬼一面,但是在大门前吃了闭门羹。当时的愤怒和所受的屈辱,至今仍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之后,在夏季集训时,九十九前来找他,向他打听久鬼的事。
听九十九所言,他也曾前去造访久鬼,但一样吃了闭门羹。
“看你们挺有精神的嘛。”当时九十九看着空手道社员的练习,曾如此说道。
听了九十九这番话,阿久津这才明白,他并非只是前来打听久鬼的下落,同时也担心久鬼不在,会对鬼道馆带来影响,所以才来这里一探究竟。
九十九是可以和久鬼平起平坐的朋友,阿久津对他向来是抱持着一份敬意。不过,这份敬意并非只是对外人的客气,阿久津对这名巨汉还有着一份无法言喻的亲切感。
因为九十九有着一颗和他魁梧的身躯不太相称的纤细内心,所以阿久津才会被这名巨汉所深深吸引。
“这样我就放心了。”九十九当时还如此说道。
尽管久鬼不在,空手道社的集训还是很扎实地在进行着,九十九看过之后感到放心。
虽然久鬼不在,但空手道社的成员依然很认真地在练习,反过来说,这表示久鬼并非只是以恐惧来驾驭这群人。
这可说是久鬼天生的魅力,以及会让人自然而然的为他着迷的强烈个性,深深掳获了众人的心,影响力更在暴力之上。
九十九就是明白这点,才会说他感到放心。
阿久津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和九十九当时谈的不仅是久鬼和由魅,还提到菊水组在找寻大凤吼一事。
他隐约感觉到,有件事正暗地里进行着。
久鬼丽一、久鬼玄造、亚室由魅、大凤吼、九十九三藏、真壁云斋,以及在空手道社集训的最后一天,到鬼道馆内打听大凤住处的那名长相怪异的外国人。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某件事。当中有个不容许别人闯入,极其复杂的秘密。
阿久津原本就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因为豪放不羁的个性,以及他所练的空手道,让他受到不少的误解,但其实他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正因如此,虽然许久未和久鬼见面,但他还是将来到嘴边的疑问给强忍了下来。
在阿久津一句“是的”的简短回答中,压抑着他心中诸多的念头。
想必久鬼也已看出阿久津心中所想。
“阿久津,你还是老样子没变。”
久鬼脸上浮现出乎意料的温暖笑容。不是他平时那种冷漠的笑容。这股温暖,显示久鬼的胸襟比过去更为宽阔。看来,他变得更成熟了。
“是的。”阿久津回答道。说完这句话,阿久津差点就脱口问道:“你的病已经痊愈了吧?”
不过,要是这么问,便会触及久鬼的家务事。
尽管是阿久津,也觉得久鬼的父亲久鬼玄造以生病为由所提出的退学申请,充满了疑窦。
久鬼的家务事想必相当复杂,非旁人所能干涉,这点阿久津不难想象。
阿久津心想,如果是九十九的话,在他知道这一切内幕后,应该敢直截了当地向久鬼询问整件事的原委。但自己却办不到。
“你不会再回学校了吗?”
这个问题,是他所能问的最大极限。
久鬼再次露出微笑。
“每当我看着你,便觉得自己很狡猾。”久鬼如此说道。
言外之意,是对阿久津刚才那番话的肯定。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没错。”久鬼颔首,将目光移向身后。
壁龛里,端正地摆着久鬼刚才所插的龙胆和芒萁。
久鬼滑动膝盖,移往一旁,好让阿久津也能望见壁龛。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所插的花。”
久鬼凝视着鲜花,复而将目光投向阿久津身上。
阿久津这才明白,久鬼今天来此,是为了跟过去做个区隔。
不仅是向阿久津告别,也挥别了白莲庵和鬼道馆。同时,也想向他自己诀别。
突然间,阿久津无来由地流下了眼泪。端坐在他面前,静静凝视着他的久鬼,突然让他感到万般的不舍。
久鬼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强韧的意志力,以及卓越的自制力,但他内在的本质,感觉却像是个易碎的玻璃艺术品。
只是久鬼以他天生自我压抑的意志力,不让它显露在外罢了。
眼前的久鬼,从他的态度和神情中,丝毫看不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久鬼到底能忍耐到什么程度呢?
想必愈是濒临崩溃的边缘,愈会与自己展开惨烈的搏斗。
如同天鹅般优雅的他,在人们所不知道的背后,不知付出多少努力的血汗。
感觉久鬼白皙的肌肤,有如染满了鲜血的红色,令人不忍卒睹。
阿久津心想,自己现在该不会正以横眉怒目的神情望着久鬼吧。
“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阿久津赶紧开口说道,仿佛在替自己的表情找借口。
“有个奇怪的外国人来到鬼道馆里,说要见大凤。”
“哦?”
久鬼的双目因好奇而眯成一道细缝。
阿久津所说的外国人,就是弗列德利希·柏克。
柏克为了见大凤而来到了鬼道馆,并使出诡异的招式,让扑向他的菊地当场昏厥。
阿久津将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了久鬼。
“原来如此。”一直不发一语地倾听阿久津陈述的久鬼,如此说道。
看他的表情,感受不出他对阿久津所说的这件事有什么样的感想。
“九十九现在怎么样?”
“好像还是一样在圆空山出入。”
“看来,大凤似乎没有和九十九在一起。”
“是的。最近都没有人见过他。”
“要是你遇见大凤,请转告他,我想见他一面。”
“明天就开学了……”
明天举行过开学典礼后,学校的课程又将再度展开。这么一来,大凤也许就会到学校来了,这是阿久津心里想说的话,但他却闭口不提。
“明天就又开始上课啦……”久鬼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他和阿久津这些人不同,尽管新学期开始,他也不会再重返学校。虽然现在身处此地,但他却不属于这里。
久鬼再次将目光移向壁龛。
“我今天没有将花道社的人找来。明天再麻烦你告诉他们,说这盆花是我插的。”
“我明白了。”
“不论是插在什么地方,野花依旧是野花。”久鬼如此说道,静静凝视着眼前的花朵。
龙胆的深紫,仿佛将花朵周围小小的空间也染成了紫色。
“不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还是一样得走同样的路。”
喃喃自语说完这句话后,久鬼猛然站起。
“我走了。”
他转身背对阿久津。阿久津也跟着站了起来。
久鬼打开从白莲庵通往鬼道馆的隔门,朝里头走去。
2
鬼道馆内照满了旭日的阳光。有五十多人端坐其中。铺有榻榻米的面积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铺木板的面积则约有三十张榻榻米大。榻榻米的部分由柔道社使用,木板地则由空手道社和剑道社共用。
这三个社团的成员几乎都聚集在鬼道馆内了。
当久鬼和阿久津一起走进鬼道馆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久鬼身上。
久鬼伫足而立。
阿久津则是继续行走,走到端坐一旁的空手道社前,和他们一同跪坐在地上。
五十多人齐聚一堂,就算再安静,屋内还是会产生一股无言的压力。
在透明的空气中,充塞着这股沉重的压力。
久鬼气定神闲地承受着这股压力,直接就端坐在木板地的中央。
所有人都坐在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榻榻米垫上。
窗户位在他们的背后也就是久鬼的正对面,以及左手边。正面是南方,左边是东方。阳光从南方和东方敞开的窗户射进鬼道馆的中央。
久鬼不疾不徐地望着端坐在中间的人们。
一般人一声令下,要众人集合,着实难以聚集如此多人。更何况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现场自阿久津以下,还有柔道社主将佐藤、灰岛及菊地。唯独不见剑道社主将西本。
“西本不在是吧。”久鬼问道。
“西本已经退出社团了。”坐在剑道社前排的一名长脸男子如此回答道。
久鬼望了那名男子一眼。他是先前剑道社的副将泷口。
“退出社团?”
“现在由我担任主将。”泷口回答道,声音中略带紧张。
“原来如此。”久鬼喃喃自语道。
——我似乎吓到西本了。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久鬼在白莲庵喂手臂上的幻兽吃生肉时,那一幕恰巧被西本当场撞见。
那一段时期,久鬼对血淋淋的生肉充满了疯狂的渴望。不,即使是现在,每当他一想到生肉,幻兽便几欲从他体内苏醒。
当时久鬼向他问道:“你看到了吧?”
西本则是铁青着脸回答:“我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久鬼便对西本说道:“你很聪明,聪明的人总是活得比较久。”
从那之后,久鬼就几乎没再见过西本。
对久鬼的过度恐惧,让西本沉迷酒国之中,最后则是被前来打听久鬼消息的九十九给摔进海里。
不过,这些事久鬼并不知情。
“原来如此……”久鬼暗自沉吟着,突然间,他发现有人正紧盯着他。
不,是所有人都正盯着他看。只不过,里头掺杂着一道极其强烈、锐利的目光。
由于众人都望着久鬼,所以要从众多目光中去分辨出那道独特的视线,委实不易。
那道目光有如一把刺进脸部的利锥。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贯注于其中的那股气和意念。
——里头竟然有人能释放出这样的气?
只要逐一去确认这股气的来源,马上便能知道是由何人所发出。
然而,久鬼决定将这件事搁置一旁。
对方可以放出这样的意念,应该不久便会采取某种行动。
“正好,泷口,你戴上护具,站在那里。”久鬼说着。
“我吗?”泷口满脸疑惑地问道。
“没错。”
泷口将放在地上的头盔和护手戴上。护甲则是早已穿戴整齐。
他手握竹剑站了起来。
“你拿着它全力朝我打过来吧。”久鬼如此说道,依旧坐着不动。
看得出来,头盔下的泷口正一脸困惑。
“用不着客气。”久鬼说道。“这是我和你们最后一次过招。”
久鬼不说“比试”,而采用“过招”这种说法。
如此一来,在场所有人终于明白久鬼今天召集他们到这里的用意。
泷口也很清楚久鬼的实力。就算他现在坐着,依旧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不过,就算久鬼有三头六臂,但是要泷口拿着竹剑砍向一个坐在地上,全身不戴任何防具的人,他实在是下不了手。
虽说是竹剑,但只要挥剑者经过正式的训练,一样能将一个没戴护具的人打得浑身骨骼尽碎。
泷口手中握着竹剑,但迟迟不敢出手。
他开始绕着久鬼转圈子。
“呵呵。”久鬼笑吟吟地站起身子。“你果然不敢动手。”
他微微压低身子,站在泷口的正面。
倏然向前跨出一步。
泷口赶紧使出倒退的步法,退向后方。
久鬼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泷口登时无法动弹。而当久鬼向前跨出时,泷口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因应。
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摆动着竹剑的前端,有节奏地前后舞动着身体。
久鬼很自然地垂着双手,立于原地。
“不用局限于脸、手、身体这三个部位。看你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久鬼微微抬起单脚,砰地一声,蹬向了地面。
刹那间,仿佛缠绕在泷口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似的,他举起竹刀,摆出大上段(译注:在击剑中,将竹剑高高举过头顶的上段架势。)的架势,一声吆喝,朝着久鬼扑去。
这是相当大动作的一击,绝非耍耍花枪而已。
他注入全身的气劲,猛力迎面砍下。
泷口并没有采用一些不入流的技巧,而是选择从正面挥出这石破天惊的唯一一击。只见竹剑闪过一道电光。
久鬼并未闪避。
就在竹剑即将砍中他头顶的瞬间,久鬼倏然伸出左掌,空手接住竹剑的前端。
“喝!”
久鬼的喉头发出风声般锐利的声响。他的右脚从地板上扬起,强劲地戳向泷口的护甲。
身材比阿久津略为高大的泷口,就这样身穿护具,整个人远远地向后倒飞出去。
砰地一声,撞向了墙壁,跌落地面。
目睹久鬼更胜以往的利落身手,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得瞠目结舌。
泷口霍然起身。“谢谢您的赐教。”
他鞠躬示意。
“你的攻击相当有威力。能有这般刚猛的身手,已经绰绰有余了。”久鬼如此说道。
泷口手按着腹部,回到了座位上。
要是没穿护甲挨了久鬼这一击,恐怕会内脏尽碎。
“下一个,佐藤。”久鬼对着端坐在柔道社社员前方的佐藤如此说道。
佐藤缓缓地站起。他虽然不如九十九那般魁梧,但也是个相当有分量的巨汉。尽管个子比阿久津稍矮,但体重却是不遑多让。
佐藤与久鬼正面对峙。
“你最擅长的绝招是什么?”久鬼问道。
“过肩摔。”佐藤以低沉的嗓音,明快地回答道。
“你能用过肩摔把我摔出去吗?”
“我不知道。”佐藤回答。
“你就摔摔看吧。”
久鬼伸出了双手。
说时迟,那时快,佐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了行动。
久鬼并没有闪躲,佐藤庞大的身躯钻进他的手臂下,握住他的右手,腰部贴着久鬼的身体,让他整个身子落在自己的腰上。
佐藤的腰部上挺,将久鬼的身子弹向空中。他扭转久鬼的右手,要将背后的久鬼摔向地面。
这里的地面不是榻榻米,而是木板。
久鬼并没有抵抗。
众人只看到久鬼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佐藤丝毫感受不到久鬼的体重。
他用腰部撑起久鬼,以及将他甩出去的时候,都是如此。宛如久鬼早看穿了他的行动,在他使出绝招前,便早一步让身体顺着绝招的施展去做动作。
一切正如同佐藤的感觉。久鬼主动顺着佐藤的绝招做出动作,而佐藤的行动,正如同是在仿效久鬼的动作一般。
久鬼浮在空中的瞬间,同时也对佐藤展开了攻击。
当久鬼翻了个滚,身体落在地板上时,佐藤的双脚也离开了地面,有如是在跟着久鬼做动作似的,庞大的身躯也在地上打了个滚。
砰!
佐藤的背部撞向了地面。
他仰躺在地,久鬼双手扣住他的右手腕。
佐藤的右手肘伸直。整个手臂夹在同样仰躺在地的久鬼两腿之间,被紧紧地勒住。
这是逆十字固定技。
佐藤的右臂颜色变得极为惨白。由于被用力地勒紧,使得他的右手逐渐失去血色。
佐藤的身体从地上弹跳而起,一面以左手拍打着地面。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然而,久鬼漂亮获胜的逆十字固定技,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继续增加力道,将佐藤的手臂又勒紧了几公厘。
“我认输了。”佐藤以近乎哀号的尖叫声呐喊道。
久鬼松手站了起来,但佐藤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半响无法起身。
这个彪形大汉,三两下便被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两圈的男人给扳倒了。
佐藤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站了起来,低头鞠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全身汗流浃背。
久鬼却是一滴汗也没流。呼吸也没有丝毫紊乱。
“你很不简单。如果是高中的校际个人比赛,你应该能有相当好的名次。”他以冷淡的声音说道。
“接下来轮到你了,阿久津……”
阿久津缓缓站起。他走到前面,与久鬼正面对峙。肌肉贲张的身躯,沉稳不动如山。
不过,他体内却没有一丝紧绷的情绪。因为他欠缺对久鬼的斗志。
阿久津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就像是根粗大的柱子,矗立于原地。
“怎么了?”久鬼问道。
“我办不到。”阿久津固执地说道。
他心中也有想和久鬼比试的念头。
就在几个月前,为了不希望有人说他因为久鬼不在而松懈,他比以前练习得更为勤奋。为的是想日后亲手向久鬼证明,他没有丝毫的懈怠。
当然了,久鬼也是考量到阿久津的此一念头,才会指名要他出场。
剑道社和柔道社的主将都已和久鬼较量过了。自己身为空手道社的主将,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久鬼很轻松地便打倒了先前的两人。双方实力的差距显而易见。
阿久津也很想和久鬼过招,向久鬼、在座的每一个人,还有他自己,证明他比刚才那两人更强,实力直逼久鬼。
他有这样的自信。
当然了,他不认为自己能战胜久鬼。虽然无法获胜,但他仍旧想试试自己的实力,看能够和久鬼战到什么样的程度。
而且,久鬼是难能可贵的对手。
然而,欠缺最重要的斗志,他也只能一筹莫展。
“你不出手,那就换我先攻啰。”
久鬼的身体像是在地上滑行似地展开行动。
他的右脚脚尖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朝阿久津的太阳穴飞来。
阿久津不自主地后退。
不过,久鬼所划出的这道弧线,还有延伸的空间。脚尖划出的这道圆,正紧追着阿久津,加大了直径。
只见久鬼的右脚伸长,有如橡皮。
就在他的脚尖即将贯透阿久津左太阳穴之际,阿久津扬起左肘,想要硬生生地挡下久鬼这一踢。
久鬼的右脚以几欲瓦解阿久津防守的刚猛劲道,踢中了他的手肘。
与久鬼体重相差将近五十公斤的阿久津,上身夸张地倾向一旁。
他被久鬼右脚踢中的手肘,打向了他自己的脸。
阿久津身形摇晃,露出了左腹的空隙。
久鬼弹回来的右脚,再次朝那个部位踢去。好似镁光灯的闪光,在一眨眼的瞬间闪了两次。
阿久津将左肘往下移,想加以抵挡。但还是留有些微的空隙。
久鬼的右脚就这样准确地钻进了空隙中。
肉体撞击,发出一声锐利的声响。
这一击加上了久鬼全身的体重,劲道非同凡响。
阿久津原本便已失去平衡,顿时应声飞了出去。他右肩首先着地,整个人跌落地面。
阿久津一个翻滚,欲重新站起。就在他起身时,发现久鬼就站在他面前。
久鬼的头部猛然旋转,脸部变成了后脑。
——是后踢?!
心念甫一至此,久鬼的右脚脚跟已然没入阿久津的腹中。
阿久津厚实的身躯,弯成了弓形。
紧接着,久鬼斜斜地扬起左膝,击中了他下坠的右颊。
下手毫不留情。
尽管鬼道馆采全接触制,但是像这般惨烈的情形也极为罕见。
久鬼的左膝击中阿久津的脸颊,正欲收回之际,被阿久津用右手抱住。
“唔!”
阿久津以左掌击向久鬼胸前,并以左脚扫向久鬼支撑重心的右脚。
但却挥了个空。
面对阿久津扫来的这一脚,久鬼的右脚直接跃起,朝阿久津的颈部飞去。
阿久津缩起脖子,扬起左肩,挡下这一击。
左脚被阿久津抱住的久鬼,此时身体完全浮在空中。
久鬼看起来像是会从背部直接撞向地面,但他却没有往下掉,而是往横向移动。
因为阿久津用双手牢牢地抱着久鬼的左脚进行旋转。
一圈、二圈……旋转的速度逐渐加快。
若换作是常人,早就因为离心力的作用而脑部充血,头昏眼花。
阿久津龇牙咧嘴,咬紧牙关。鲜血兀自从他唇边流出。
阿久津不由分说,便被卷进入与久鬼的这场打斗之中。他眼底露出了觉悟的光芒。
久鬼的身体不住地旋转,几乎与地面平行。但他脸上却浮现着笑靥。
“这是最后一次了,阿久津。把你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把我打倒。”久鬼如此说道。
阿久津松开手。
久鬼的身体就像一块石头,笔直地朝着道场墙壁的壁板飞去。
现场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在脑中闪过久鬼撞向壁板而吐血的景象。因为阿久津使尽了全力,毫不留情地将他给抛飞出去。
久鬼的身体在空中缩成了一团。他在空中一个翻转,双脚猛烈地撞向壁板。
但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以双脚的脚尖和膝盖的弹力,巧妙地化解了冲撞的速度。
有数分之一秒的短暂片刻,久鬼的身子看来就像是静止在壁板上。
咚。
久鬼轻盈落地。
两人再度对峙。
阿久津也不认为刚才那样便能打倒久鬼。
就在他承受久鬼的攻击,身体随之展开行动的同时,先前的迷惘似乎已烟消云散。
他微微张开双脚,右脚往后方移半步,压低身子。接着弯曲手肘,双手微微往前伸。
两手分别朝上下打开。右掌朝天,左掌朝地。
如此大开大阖的架势,与他魁梧的身躯极为相称。
他弯着身子,犹如一个极为粗大的钢制弹簧,里头贮满了能量。
阿久津沉甸的身躯,开始微微活动了起来。
地板承受了他的重量,随着他的节奏发出了细微的嘎吱声响。
久鬼好比是一根棍棒,矗立原地,纹丝不动。他只是视线紧跟着在他身边绕圈的阿久津。宛如正竖耳倾听着木板倾轧所发生的细微声响。
阿久津那肌肉贲张,有如重型兵器般的肉体,朝久鬼扑了过去。
他的攻击如排山倒海般地袭向久鬼,虽然因刚猛而灵活不足,但却招招凌厉。
犹如挥舞着一根足足有三根球棒粗的圆木。他的身体划破空气,朝久鬼飞奔而去。
每一记直拳、飞踢,都对准了久鬼的脸部。
要是不偏不倚地被他的直拳反击给命中,久鬼的颧骨有可能会应声凹陷。
看来阿久津心里认为,唯有全力冲向久鬼,才算是对他的一种尊敬。
他不能对久鬼动手。但若真要动手,就得抱持着让久鬼骨折也在所不惜的态度,全力以赴。
这是阿久津的觉悟,是他对久鬼表达敬意的独特方式。
好个豪放不羁的男子汉。
久鬼至今还未挨过阿久津任何一拳。
只要久鬼的身体扎实地挨中阿久津的任何一击,便有可能一瞬间决定胜负。
阿久津现在正体会着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他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般灵活自如。
他心里这么想着。
他正以前所未有的超快速度和精准的掌控,不断地使出他的一招一式。什么都不用想,身体便会自然地舞动。
犹如是在久鬼这位天才的引导下,连自己的技艺也晋升到跟久鬼一样的水准。
——太厉害了。
他心里暗暗吃惊。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久鬼所发出的赞叹。
阿久津的攻击速度似乎又加快了。
久鬼一面闪避阿久津的攻击,一面用全身去感受那道目光。
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动作,那道目光都会像蜘蛛丝似的紧紧缠绕着他。
是一股阴沉、偏执的目光。
会是谁呢?!
久鬼暗自思忖着。他一面想,一面低头闪过阿久津的飞踢。
阿久津的脚擦过他头顶的头发,扯去了几根发丝。
若是注意力全放在那道目光上,早晚会被阿久津给击中。
于是他迅速将目光扫过一旁观战的这三个社团的成员们身上。
刹那间,阿久津发出一声震耳的狮子吼,一记刚猛的直拳朝久鬼挥来。
久鬼推出双掌,用手掌包住他的拳头,有如接球一般。
他的用意并不在化解这一拳的速度。
因为就算双掌齐用,但只要化解了阿久津这一拳的速度,久鬼自己也将失去平衡。
两人的体重相差太多了。
久鬼并没有化解阿久津这一拳的力道,而是顺势将它推向一旁。
这个时候最适合补上一脚。
阿久津被推向左边,久鬼握着他的拳头,双脚用力往地面一蹬。
左脚的动作比右脚稍快。他踮起左脚脚尖,踢中阿久津的下巴。
阿久津往后便倒,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久鬼动作略慢的右脚脚背,重重地踢向他的太阳穴。
发出一声闷响。
久鬼在空中松开双手,阿久津顺势倒向前,身子一个扭转,滚落地面。
久鬼跨在阿久津庞大的身躯上,站在地面上。
此时,阿久津右脚扬起,往久鬼张开的胯下飞去。
久鬼跃向空中,闪过这一击。阿久津的脚尖一声呼啸,从久鬼的两腿之间划过。
久鬼跃向后方,站在地面上。
阿久津霍然起身,提起双拳,压低身子,摆好了架势。
就这样停止了动作,纹丝不动。
阿久津面朝着久鬼,白眼外翻,就这样站着昏了过去。神情有如恶鬼。
这男人的确不简单。
他维持倒地的姿势,朝久鬼胯下踢出的那一脚,一定也是在无意识下使出。尽管失去了意识,但身体却仍未停止动作。
久鬼缓缓走向阿久津。
他张开双手,伸出食指,以左右包夹的动作,刺向阿久津粗壮的颈项。
阿久津顿时回过神来,白眼变回了黑眼珠。
当他看到久鬼的容貌出现在眼前的瞬间,立即扬起右肘,朝他的脸部挥去。
这一击从久鬼鼻尖数公厘处划过,凌空而去,就在他要往下收回时,久鬼由下方伸出右掌将他抵住。
“已经结束了。”
久鬼的右掌包住阿久津的左肘,以左掌握住他还打算出招的右拳。
“已经打完了。”久鬼静静地说道。
当这声音传入阿久津耳中时,他脸上那恶鬼般的神情顿时消失于无形。
“阿久津,你打得很漂亮。”久鬼轻声说道。
在一旁一直屏息观战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久津回到座位,久鬼也端坐在地上。
鬼道馆内开始盈满了夏天的热气。
“已经结束了吗?”
此时,鬼道馆内突然响起一阵低沉、诡异的声响。
“你不再陪我们过招了吗?”
那声音再度响起。
众人立刻明白这声音是由谁所发出。
是鬼道馆内身材最矮小,宛如一座低矮磐石的男子。
他那粗糙有如风干橘子皮的肌肤中,有一对异常的细眼,正瞪视着久鬼。
他那土黄色的皮肤,干燥有如皱纸,还微微透着红色。
在两道如同是用刀片划破的裂缝中,有一对像针头般细小的眼珠正散发着冷光。
底下最黑暗的眼神,满是疯狂的神色。
他是菊地。
坐在他身旁的灰岛,正以惊惶的眼神望着他。
3
“你是菊地对吧。”久鬼说道。
菊地收起他那几乎埋在脖子里的扁平下巴,点了点头。
今年春天在小田原市内,与灰岛一起打算勒索大凤的人,便是菊地。
当时,刚回到小田原的九十九正好现身,而菊地就在亚室由魅的面前,转瞬间便让九十九给打倒在地。
隔天,菊地和灰岛一起在鬼道馆内接受制裁。
下令的人是久鬼,实际动手的人是阿久津。
从那个时候起,菊地就变了。
菊地从以前就有点不太正常,但现在他不正常的情况更为严重。
他开始疯狂锻炼他的拳头。但采用的却不是一般人的方法。
菊地经常拳头绑着绷带上学。
灰岛只有一次目睹过他换绷带的情况。菊地拳头的伤势,让人看了几欲作呕。
他手指的根部,也就是拳头前端的关节皮肤,已变得斑驳、松垮。不仅颜色黑青,里头还淤积着带血的脓水。
若非疯狂地朝石头或水泥墙不断地出拳,完全不顾虑拳头的痛楚,否则绝不会伤得如此严重。
再者,菊地与人对打的情况也很不正常。
虽然高中社团不允许空手道采全接触制,但在鬼道馆内,一切都是被默许的。在对打时,可以直接向对手的身体拳打脚踢。
尽管如此,出拳攻击脸部一样是禁止的行为,然而,菊地却会做出这种违规的行径而面不改色。
只要可以打倒对手,不管是踢人胯下还是咬人,只要想得到,他就做得出来。
菊地几乎不采取任何防御。他会任凭对手殴打,但相对的,他也会像发了疯似的狠狠痛殴对手。完全无视于惯例、规则的存在。
不管自己受再多的伤,他也要伤害对手,将对手打倒在地,这是菊地唯一的目的。
有如一头发狂的野兽。
在与人对打时,他甚至还会发出可怕的号叫,用指甲划破对手的皮肤。
只要痛殴对手,他那满是脓血的拳印就会留在对手的身上。
最近,连灰岛也对他敬而远之。
就在十几天前,鬼道馆来了一名外国人,菊地向他挑衅,后来被他诡异的绝招给打晕了过去。
他似乎对身材高大的人,有着一股异于常人的憎恨。
菊地此时正以蛰人的目光瞪视着久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久鬼正面接下他的目光,如此问道。
久鬼终于察觉,从刚才起便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那道诡异目光,是由谁所发出。
那个人正是菊地。
“请……和……我……对打。”
“对打是吗?”
“没错。”
“已经结束了。”
“请和我对打。”菊地固执地说道。
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大家心里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
“久鬼学长……你害怕……和我对打……是吗?”菊地接着说道。
过去在西城学园里,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久鬼说话。
以鬼道馆为核心,支配这整个学园的久鬼,他的可怕之处,眼下聚集在这里的人们比谁都来得清楚。
久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样反而显得更不寻常。
菊地那有如裂缝般的薄唇,突然咧嘴而笑。
他少了上面的两颗门牙。是在十几天前,被那名长相怪异的外国人弗列德利希·柏克所弄断。
“你心里在想……要是你和我动手……你将会败在……我的手下。”菊地说道。
鬼道馆内有人想反抗久鬼,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久鬼脸上露出笑靥。
“有什么……好笑的?”
菊地以他独特的音调,切割每一句他所说的话。
“要是以前的我,你现在可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你剩下的牙齿,会全部被我打断。”
鬼道馆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异常的紧张气氛,感觉如坐针毡。
菊地霍然站起。他低着头,两眼上吊,以如同细线般的小眼睛狠狠地瞪着久鬼。
犹如燃烧着银白色的鬼火。
“我要……揍扁你。然后……杀了九十九。”菊地如此说道,一字一句,如同是在吐出有形的憎恨情绪。
“你要杀九十九?”
“是你们……让我出丑。”
菊地的脸部鼓起,脸色铁青。狮子鼻整个隆起。
菊地所指的,是今年春天,九十九在由魅面前将他打昏,隔天,久鬼又在由魅的面前命令阿久津动手揍他一事。
“喔。”久鬼应声道,依旧坐着不动。
“我今天……原本不打算来。但是……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是……老实告诉我……我就原谅你。”
相当目中无人的口气。
菊地给久鬼开了一个条件,说要原谅他。
阿久津站了起来,走近菊地,冷不防地向菊地的脸部挥出一记重拳。
菊地仰身直直地朝后方的人群中飞去。之后,他缓缓地站起,以凄厉的眼神瞪视着周遭的人群和久鬼。
一道红线从他右边的鼻孔流出,犹如一条红色的生物自鼻孔内滑出。
红线流至了唇边。
是血。
他的薄唇开启,粉红色的舌头自口中爬出,舔去唇边的血渍。
“久鬼……你老是命令别人……出手揍我。你不敢……自己动手……是吗?”
这句话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大感惊骇。
“那你说说看,你想问我什么?”久鬼说道。
“由魅小姐……现在……人在哪里?”
“由魅?”
“她在哪里?”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
久鬼站了起来。
菊地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眼睛紧盯着久鬼。
久鬼望着菊地,脸上露出微笑。
“你喜欢由魅是吧?”久鬼说道。
他缓缓走近菊地。在两人中间静观情势发展的人群,自动将队伍分成左右两排。
有几名男子从菊地两旁靠近,架住他的双手。
“她在哪里?”菊地说道。
从菊地鼻孔中流出的鲜血,由唇际来到了下巴,再由下巴滴落地面。
“你应该……知道才对。”
“我没必要告诉你。”
久鬼话才刚说完,菊地便朝他脸上吐出一口唾沫。
黏稠、掺杂着血液的唾沫,就这样黏在久鬼的脸颊上。
久鬼没有要将它擦去的意思,就这样站在菊地的面前。
“放开。”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菊地,而是久鬼。他的声音极为平静。
“放开他。我就如他所愿,陪他过几招吧。”
坐在鬼道馆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起立,退往后方。
鬼道馆的中央,只剩久鬼、阿久津、菊地,以及押着菊地的三名男子。
“阿久津,你也退下吧。”久鬼说道。
阿久津往后退开,不发一语。久鬼则往后退开数步,伫足而立。
“放开他吧。”他以凛冽的语气说道。
那三名男子放开菊地,向后退开。
现场只留下久鬼与菊地两人,隔着数公尺之遥相对而立。
与四肢修长的久鬼相较,五短身材的菊地矮了将近一个头。但两人的体重看来相去不远。
“嗄——”
一阵可怕的怪鸟叫声,在鬼道馆内扩散开来。
声音是从菊地的唇边所传出。
菊地并未摆出任何架势,只是矗立于原地,从唇边发出这阵怪声。
有人从以前就听惯了菊地的怪声怪调,但是听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
菊地放声大叫,眼珠猛然上吊。他的嘴唇噘起,唇边满是掺血的泡沫。
久鬼俊美的脸庞正望着菊地,显得气定神闲。
他也一样没有摆出任何架势。
纹丝不动。
突然间砰地一声,菊地撞向了久鬼。
他不再发出怪叫。
久鬼仰身后倒。菊地也随着倒下,身体压在久鬼上方。
两人就这样停止了动作。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讶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久鬼先生!”
阿久津此话甫出,菊地的身体便咕噜噜地从久鬼身上滚落地面,四脚朝天。
久鬼缓缓起身。
阿久津急忙跑向久鬼。
菊地仰躺在地,圆睁着一对细眼,他那两颗比常人还小上一圈的黑眼珠,直直地瞪视着天空。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就这么昏了过去。
他嘴巴下排少了两颗牙齿。就位在几天前他被柏克打断的那两颗门牙的正下方。
看起来如同嘴里开了一个正方形的黑洞。
久鬼将手中握着的东西丢到菊地脸上。
是菊地的那两颗门牙。
昏厥在地的菊地,脸上那两颗牙齿就像是粘在脸上的大颗饭粒,使他看起来宛如一个特大号的幼儿。
久鬼右手的手背上,留有菊地的齿痕。
阿久津分辨不出,这时久鬼在动手折断菊地的牙齿时,被菊地所咬伤,还是菊地在张口咬人时,被久鬼的右手给折断了牙齿。
不过,就在两人身体相撞的前一刻,阿久津瞧见久鬼的左掌被菊地的胸口给吸了进去。
阿久津向久鬼的左手望去,登时看得他胆战心惊,圆睁着双眼。
久鬼左手的皮肤,从手肘一直到手腕的位置,有好几道伤痕,令人看了发毛。
伤痕划过的皮肤隆起,露出里头的肉,粉红中带有淡淡的白。
当阿久津看到这一幕时,那粉红色的伤痕上,正逐渐冒出一颗颗的小血珠。
血珠急速变大,与相邻的血珠相连,变成更大的血珠,在久鬼的手臂上拉出一道血丝。
原来是菊地以指甲抓伤了久鬼的手臂。
“是擦伤。”久鬼说道。
“久鬼先生。”阿久津说道。
“你叫大家坐下。我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办。”
第二章
圆空山
1
九十九蹲低着身子,紧闭双目。右手的手肘弯曲,微微拉向身后。他一面调息,一面倾听心脏的鼓动。
云斋告诉他,要他找出“节奏”。
如今,九十九正从自己体内找寻那股节奏。
身体里面有多样的节奏。
呼吸、脉搏,以及缓缓起伏的内脏。
若是花更长的时间来观察,将可发现大小便的排泄、睡眠,也都算是一种节奏。
不论是哪一种,感觉都很像是云斋所说的节奏,但又好像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九十九甚至觉得,这所有的节奏,似乎都是依循着某个节奏而舞动。
“生命的节奏”。
若是这样加以称呼,就简单易懂多了。
不过,就算以此称呼,一样摸不着头绪。
如果它是“生命的节奏”,则不只是人类和动物,就连树木、花草、昆虫,也都会有它的存在,若它是自然的节奏,甚至还有可能存在于岩石、山峦、风云之中。
云斋的意思,或许是要他从自己体内找出那巨大而又细微的宇宙节奏。
然而,九十九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云斋对他说过:“人体中有个沉睡的节奏。你要找出那股节奏,让自己的呼吸与它一致。”
只要在出拳的时候能与节奏紧密地配合,就连硬石也能应声而断。
先将真气的力量贮存在体内,再从脚跟沿着气道,以螺旋状的行进方式将真气送往小腿、大腿,乃至于腰部。
在真气传送的过程中,得让真气的力量配合那股节奏,贯注于掌中,自然地向前推出。基本来说,与发劲的技巧大同小异。
如果是发劲,九十九倒也有几分火候。他所不解的,是云斋所说的节奏。
道理他明白。不,正确地说,应该是约略有点明白。
但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要没办法弄清楚这点,无法动手执行,就等同时一无所知。
九十九甚至怀疑云斋这番话是在嘲笑他。
不过就在几天前,九十九曾亲眼目睹云斋空手碎大石的绝技。
自己应该也办得到才对。
可是……
和风满含着海潮的气息,从身旁吹过,摩挲着发丝。
发丝随风飘摇,发梢碰触着前额和脸颊。酥痒中带点刺痛,很不可思议的触感。
当风吹的方向产生些微的变化,海潮的香味便会像波浪似的,忽而变浓,忽而变淡。
——这也是一种节奏。
位在圆空山前的杂树林,树梢因风摇曳,树叶窸窣作响。声音传至九十九的耳畔。
随着风势,有时声音嘈杂,扰人清静,有时却又声细有如呢喃。
还有阵阵蝉鸣。
——这也是一种节奏。
这两种节奏之所以相似,是因为海潮的芳香以及枝叶婆娑的声响,全都受风的节奏支配。
九十九想到了这个层面。
不过,掺杂在风中的,并非只有海潮的气味。云斋任凭蔓草丛生的这片圆空山周围的夏草,它所散发的热气,也融入这阵风中。
想必还有更多的气息融于风中,只是九十九没有察觉到罢了。他感觉到的这片夏草散发的热气中,想必有掺杂着白顶飞蓬、夜来香、鸭局草等花草的气味,而柞树和橡树之类的树木气味应该也含在其中才对。
然而,九十九无法嗅出其中的分别。
——我之所以找不出云斋老师所说的节奏,也许就跟这个道理很雷同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
对于凉子热情翻腾的肉体,这份记忆至今仍留在九十九的胸前。
就在他找寻体内节奏时,思绪突然飞向了凉子那令人销魂的肉体。
宛如一场梦。
他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一块岩石。
和他闭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岩石还是一样保持着原来的面目,矗立原地。
它和先前云斋击碎的那块岩石几乎是同样大小。
是云斋命令前天才从新宿返回的九十九,从庭院里扛起这块岩石,搬到了这里。
这里位于圆空山的小屋旁。
在山的斜面处设有石墙,有个略微扁平的岩石就立着靠在石墙上。
它的右边是前几天被云斋击碎的岩石,整个被一分为二,平放在地上。
“你试着击碎这块岩石吧。”云斋说道。
“不管得花几天,或是几个月的时间,都没关系。就算是一百年也行。只要能击碎这块岩石,你应该就能空手对付久鬼和大凤了。”
三天的时间已然过去。然而不管是脚踢、手劈,都无法伤及岩石分毫。
九十九很想将节奏和真气的事抛诸脑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拳打向那块岩石。
但是这么做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粉碎的将会是九十九自己的拳头。
不管经历何等的千锤百炼,人类的肉体终究无法比岩石来得坚硬。若是使劲一拳打向岩石,将会皮开肉绽,筋骨尽碎。
九十九凝望着岩石,发现上面逐渐浮现出凉子白皙的肉体。掌中对凉子的双峰那温暖、柔软的触感也正慢慢苏醒。
他再次闭上双眼。依然看得见凉子的脸庞。
九十九的两腿之间逐渐隆起。毫无任何操守可言。九十九心里想,自己简直就像是只发情的公狗。
凉子的容貌变成了深雪的脸。
从那之后,九十九还没见过深雪。他该拿什么脸去见深雪呢?
仿佛只要一见到深雪,他在新宿所干的好事,都将会一览无遗。
害怕见到深雪的思绪,与渴望见她一面的想望,令九十九感到胸口一阵紧缩。
大凤。
久鬼。
久鬼的父亲玄造。
龙王院弘。
由魅。
在丹泽山中看到的那头黑豹的下颌。
久鬼在玄造的别墅里变身为幻兽时的容貌,以及大凤在丹泽山中变身为幻兽时的模样,——在他脑中浮现,复又消失。
而紧紧纠结着九十九的内心,令他感到阵阵心痛的,是深雪在丹泽时扑在他身上,胸前的肌肤紧贴,舍命保护他的那股肤触。如今,那触感正与凉子肉体的触感合而为一。
九十九脑中浮现的尽是杂念。
有时他会突然感到自己仿佛从体内发现了某个节奏。
但每当他想配合身体的动作时,这阵节奏就会像昙花一现的幻影般,立即从他体内消失无踪。是错觉?还是转瞬间的惊鸿一瞥?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同是夜空中稀微的星光,似乎只要从这个位置稍微移一下目光便可望见,但却在转移目光的瞬间,失去了踪影。
九十九深感不耐。
他再次张开眼睛,将蹲低的身子挺直。
抬头仰望天际。眼前是深邃的苍穹。大朵的白云,由西而东,悠悠地自天际的底端流过。
宛如里头蕴含了充沛的能量。
蝉鸣和风声直达天际,遇到白云反弹而回。在皎洁的白云深处,早已潜藏着秋天的气息。无数的红蜻蜓,飘浮在风中。
面对这一切,自己高大的身躯仿佛变得极为渺小。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从明天起,又非得再回到西城学园不可。
九十九深深吐了口气,以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拍了那块岩石一下。
他背过身去,朝道场的入口处走去。
云斋应该就坐在里头喝着烧酒,等待九十九的到来。
再过不久,坂口和深雪也会来到这里。
九十九再次深深吐了口气,想借此赶出体内的杂念。
2
九十九走入屋内,坐在道场中央的云斋抬起了头。
他在木板地面上盘腿而坐,喝着手中的烧酒。
“打碎了吗?”
云斋两眼上扬,看着九十九。
云斋身上的穿扮,几近全裸。他身上除了一件红色的运动裤外,不蔽一物。
在他两腿的前方,放着一个茶碗和一瓶一升装的烧酒。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印度喜马拉雅山中修行的瑜伽行者。
他那雪白的皓发银须,在敞开的窗户和大门所送入的微风吹拂下,不住地飘扬。
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但若是没有这满头的白发和长胡,也许会意外地展露出更年轻的样貌。
很难猜测出他的年龄。
他看起来似乎比外表更老,但却又像是只有四十岁的年纪。
九十九也不知道云斋的真正年龄。十多年前,九十九和他哥哥乱藏一起拜见这名老者时,当时的云斋和现在几乎没什么两样。
这名老者身上拥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
有时看起来仿佛世俗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但有时却又与孩童无异。
只要坐在这名老者的身旁,什么话都不用说,便能感到心安。
云斋的肌肤充满了光泽,让人很难相信他已有相当大的岁数。尽管乍看之下略显清瘦,但这是因为他这名老者全身无一处赘肉。
必要的肌肉,长在必要的地方,而且长得恰如其分。只是肌肉有些许的松弛罢了。
此外,他全身的肌肤晒得相当匀称。
“我没办法击碎岩石。”九十九如此说着,走到了云斋的面前,停了下来。
他有着一副令人称羡的魁梧身材。身穿一件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上半身打着赤膊。整副肉体,犹如是直接从深山里的岩石上削下来似的。厚实的胸膛,肌肉高高地隆起。
他这一身肌肉,完全符合实战。全身没有一处是中看不中用的肌肉。
虽然腰部紧缩,但他的体型却不是呈现异常的倒三角,而是长得极为匀称。
只要一动,他的肌肉就会在黝黑的皮肤下漂亮地起伏,令人看了忍不住一阵赞叹。
他的上臂与一些纤瘦娇小的女性腰围几乎一样粗。身高虽然还不到二公尺,但也足足有一百九十多公分高。体重看似有一百四十公斤。
像岩石般隆起的双肩之间,有着粗壮如同树桩的项颈。
颈上有个方方正正的下巴,以及和他哥哥乱藏一模一样的厚唇。
如此长相当然够不上秀美,但倒也称得上英俊。
带有刚猛野性的双唇以及温柔的双眼,为他的容貌营造了不可思议的魅力。令人很想一睹风采,看看这个男人在微笑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打不碎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才两三天就可以击碎那块岩石,那我这张脸往哪儿摆啊。”云斋如此说道,又在碗里倒入满满的烧酒。
他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喝着碗中的美酒。
“你也喝一杯吧。想喝的话,自己去拿个碗来。”
“你叫一个高中生陪你喝酒?”
“还好意思说!某个晚上,我们这位高中生在海边喝得酩酊大醉,还吐得稀里哗啦的呢。”
云斋嘴角微微上扬,抬头望着九十九。
距今不到十天前,九十九曾独自一人喝光了好几瓶威士忌,在宫小路与一群小混混大打出手。
之后,他打电话叫深雪到荒久的海岸,甚至有了侵犯她的念头。
当时若不是坂口及时现身,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九十九一面狂呕,一面与坂口打斗,就在激斗方酣之际,云斋现身,九十九禁不住在他脚边落下了英雄泪。
现在想起当时的种种,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老师,你可真坏。”九十九一脸尴尬的神情。
“九十九,别呆呆站在那里,坐下来吧。你挡在那里,屋内都不通风了,真伤脑筋。”云斋将碗搁在地上,如此说道。
九十九往云斋前面一屁股坐下,盘腿而坐。此时一阵风吹过,云斋的银丝白发随风飘逸。
圆空山的窗户,和云斋的个性一样,全都大咧咧地敞开着。就连入口的大门也开着不关。风可以从四面八方自由地进出。
面海坐落于风祭山腹的圆空山,可同时闻到山林和海潮的气味。
九十九盘腿的坐姿,有一种沉稳的稳重感。
云斋端详着九十九的脸庞,将手伸向茶碗。
“觉得怎么样?”云斋问道。
“什么怎么样?”
“我是问你,是不是恢复了之前的本领。又变厉害了吗?你不是打败了那个叫龙王院弘的小子吗?”
九十九在二十九日当天回到小田原时,曾向云斋报告过大致的情形。
龙王院弘虽宣称他知道大凤人在何处,但也不过只是在新宿见过大凤罢了。当他与龙王院弘在新宿展开龙争虎斗之际,胁田凉子为他带来了转机,救了九十九一命。而就在他来到凉子的公寓接受疗伤时,龙王院弘突然现身,与他在公园里再度展开一场恶斗,最后被他所击败。
九十九只告诉云斋,当天他直接就在凉子家过夜。至于在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九十九则是只字未提。
深雪对于九十九前往新宿一事还不知情。
“我不知道。”九十九回答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有没有回复原有的本领。就算恢复了,以前的我是否真的就很厉害呢?我现在连这个也搞不清楚了。”
这是肺腑之言。
他的身体原本无法行动自如,令他感到焦急,因为有凉子这名女子的出现,他才能从窘境之中跳脱,但这样又代表了什么,九十九并不明白。
在那之前,他的身体和手脚沉重不堪,但现在则是身轻如燕,反而令他感到不安。
尽管现在他觉得,不管和什么人动手,他的身体应该都能采取应有的对应动作,但若是眼前没有敌手,便不会有那股战斗的气势。
以前就算光是这样坐着,也会有一股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几欲由体内涌出,但如今这一切就这样消失无踪,令他难以置信。
在很想尽情发挥自己肉体力量的欲望下,那种全身血脉贲张的感觉,如今已不复见。
九十九的肉体以及内部所潜藏的力量,一旦没有目标让他去运用,就会变得既危险又不可靠。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他的目标是解救凉子,所以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力量泉涌而出,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肉体有如一个大而无用的大型垃圾。
“喔。”
云斋听闻九十九这番话,眯起了眼睛,一脸愉悦的神情。
“你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笑是吗?”
“我光是看着你就觉得有趣了,用不着去想那些低级的玩笑。”
“……”
“九十九,你日后还会变得更强。”
“我吗?”
“没错。”
“我不敢相信。”
“你不相信就算了。”云斋如此回答道,语中带有“你现在还不能明白”的含意。
他轻轻地将烧酒送入口中。
“对了,九十九。”云斋沉声道。
“……”
“就快了吧。”
“什么快了?”
“从明天开始,西城学园就要开学了,不是吗?”
云斋的目光并没有放在九十九身上,而是望着远方。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明天便是第二学期的开始。
对九十九而言,从今年春天迄今,这个夏天过得相当匆忙。特别是整个八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从明天开始,西城学园就要开学了。”
云斋这番话听在九十九耳里,感觉离自己极为遥远。他很难相信自己还是一名高中生。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一脚踏进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九十九,你至少也得要高中毕业。”云斋低声嘟囔道。
云斋突如其来的这番话,仿佛已看穿了九十九的心思。
“是。”九十九颔首说道。
“自己决定要走的人生道路,旁人没资格说些什么。不过……”
“……”
“只要你还无法击碎那块岩石,就得乖乖地听我这糟老头言。”
“……”
“八位外法、鬼骨,以及大凤的事,暂时交给我来处理。你就别再去想这些事了,安分地当个学生吧。”
“是。”
“看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感到很不舍。我不希望你像久鬼和大凤那样焦急。这样说你或许不能明白,但你现在这个时候,一生就这么一次啊。九十九,你要像一般人一样,好好去享受它。不只是你,任何人都得走进这条修罗之路。一旦踏进,就再也无法回头。所以你得趁现在,仔细看清楚你现在的世界,用你那四肢发达的身体,好好去体会它。”
语毕,云斋静静地端详着九十九。眼中充满了慈爱。
“老师,你有时都会说这种话,让我感动得想哭。”
“啐。”云斋啐了一声,似乎有点难为情。
“感觉好像一切都被老师你给看穿了。”
云斋这番话,说进了九十九的心坎里。
“我看穿的,可不只是这样喔。”他的唇角微微上扬。
“……”
“怎样?”云斋如此说道,两眼紧盯着九十九的脸瞧。
九十九微微将目光撇开,云斋便赶紧将脸凑上,迎向九十九的视线,继续盯着猛瞧。
云斋的眼中突然闪耀着光芒,如同一个孩子发现了某件有趣的玩意儿。
他露出了奸笑。
“喂,九十九。还不快从实招来。”云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要我招什么?”
“喂,别再装蒜了。”
云斋扭动着嘴唇,一脸迫不及待的模样。
九十九再度将目光撇开。
“你师父我,早就看穿你的一切啦!”
“……”
“九十九,你已经不是在室男了对吧?”云斋如此说道。
九十九顿时浑身一阵燥热。
“老师,你现在的表情很低级耶。”九十九如此回答道。他血气上冲,感觉自己赤裸的上身,似乎已完全涨红。
“九十九,你是个坦率的男子汉吧。”云斋心有所感地说道。
“是。”九十九已有所觉悟,如此回答道。
“感觉怎么样啊?”云斋问道。
“老师,你也问的太直接了吧。”
“笨蛋!我已经问得很客气了。”
“真的吗?”
“还骗你不成。”云斋如此咕哝道,将碗里的剩酒一饮而尽。接着,他一脸认真地抬头望着九十九。
“看来,对方是个不错的姑娘。”云斋低声说道。
“是的。”九十九回答道。
云斋又在碗里倒入烧酒,喝了一口后,咚地一声,将碗放在地上。
“喂,九十九。”云斋接着说道。
“什么事?”
“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虽然这也是你的优点,不过,我还是得先给你一个忠告。”
“……”
“这件事,你没必要跟那个女孩说。”
云斋说得很明白。那个女孩,指的就是深雪。
“……”
“九十九,有些无聊的人,为了坚守自己的洁癖,而经常不知不觉间,伤了别人的心。”
云斋望着九十九,仿佛在问他:“你懂吗?”
“是。”九十九颔首说道。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感觉有将近一半都能心领神会。
“这世上的女人,并非只有坏女人和好女人这两种。因为在女人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这两种特质。你知道吗,九十九。”云斋以豪爽的语调如此说道。
然而,最后那句话倒像是对着他自己说,而不是对九十九。
“老师,你也曾为这种事吃过苦头吗?”九十九突然这样反问。
终于找到机会反击,可以调侃一下云斋了,这一切心思全写在九十九脸上。
“吃苦头?”
“真是不敢相信,老师,你应该也谈过恋爱吧。”
“九十九,你在高兴个什么劲啊。”
“我没有。”
“明明就有。”
云斋在说话时,察觉到门外有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呼唤着云斋的名字。是坂口。
“哦,你来啦。”
云斋站了起来,笑容满面。九十九也随着起身,尴尬地苦笑。
道场的入口处,站着坂口和深雪两人。
深雪向出迎的云斋和九十九行礼问候。
然而,深雪行完礼后,却没有抬起头来。她就这样低着头,将脸转向一旁。
“怎么啦?”
经云斋这么一问,坂口马上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云斋的胯下。
“还不就因为那个。”
“哪个?”
“从运动短裤的裤口望去,几乎一览无遗。”
“什么嘛,原来是这档子事。”
“就是这档子事才严重啊。”
“不然要怎样才行啊。”云斋反驳道。
“坂口,人一旦上了年纪,成了老糊涂,就会这样粗枝大叶的。尽管你费尽唇舌解释,他也不会懂的。”九十九在云斋背后搭腔道。
“我才没有老糊涂呢。”
听云斋这么一说,深雪赶紧抬起羞红的脸蛋。“对不起。”她的脸没有朝下,而是往上看着云斋的脸如此说道。
这次她没有低头行礼了。
“哪里哪里,是我不好,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深雪的道歉,让云斋感到过意不去。
他催促两人进屋内。
“我在圆空山下遇到织部。”
坂口一面走进屋内,一面说着,深雪紧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坂口的左手手指还缠着绷带。大约二十天前,在八月八日当天,他为了救深雪,被龙王院弘折断了手指。
坂口没有缠绷带的右手,提着一个鱼篓。
“这是下酒菜。”
他将鱼篓递至云斋面前。
云斋往里头一望。在这个布制的鱼篓中,有将近二十尾活蹦乱跳的鱼影在扭动着。从中传来了西瓜的香味,有如刚刚才用菜刀剖开,还滴着香甜的汤汁。
“是香鱼吧?”云斋问道。
“是我在下面的早川钓到的。而且是用毛钩浮钓法(译注:用毛钩浮标来钓香鱼的钓法)喔。”
“那可真谢谢你了。九十九,瞧见了没有。你看人家多会做人啊。”
香鱼还很有生气,在鱼篓中游来游去。与友钓法(译注:以活的香鱼来钓另一条香鱼的方法。)相比,毛钩浮钓法钓不到什么大鱼,不过,倒是可以钓到不少二十多公分长的鱼。
还有一些中型鱼,大小正适合拿来盐烧,从头部啃起。
“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呢。”
云斋双手合什,向鱼篓中的香鱼一拜。
“该被吃的时候,就好好让人吃,轮到该自己吃的时候,就好好地吃,这也是一种功德。”
云斋口中念念有辞,有如和尚在诵经。
3
九十九与织部深雪,身处于一片浓浓的海潮气息中。
日落西山。
此处是荒久海岸。在辽阔的沙滩上,有着零星的人影。
有带狗散步的人、钓客、坐在沙地上看海的男男女女;几个穿着泳裤的孩童,一边尖叫,一边跑在浪潮打来的岸边。但却看不到几个穿泳装的大人。
若是沿着海岸线往东走,便会来到一处名为御幸滨的海水浴场。
尽管没有盛夏时熙熙攘攘的人潮,但这一带还是有几名穿着泳装的大人。
虽说是大人,但也只是表示他们不是中小学生罢了。一些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出头的学生,占了这些大人当中的一半以上。
九十九和深雪所站的位置,右手边是源头来自箱根芦湖的早川河口,挟带着磅礴的水量奔向大海。离河口最近的桥到上游一带,钓客们手持钓香鱼的长鱼竿,散步在河中各处。
河口的对面,是早川港。进出港口的渔船,柴油机的声响一路传了过来。
开始由深蓝转为淡绿的海面,可望见零星的船影。这些不是渔船,大多是钓客搭乘的海钓船。起伏的浪潮层层叠叠,从岸边一直在外海,绵延千里之遥。
水平线上可以望见伊豆大岛的身影,它的上方是辽阔的苍穹。
起伏的浪潮,并非一直都像白天那样蔚蓝一片,而是如同人心,会有颜色的转变。
若是不经意地望着大海,仿佛可在翻腾、高涨的波浪起伏中看尽五颜六色。
天色、云色、山色、树色、街色、船的颜色、港的颜色、屋顶的颜色、海边人群身上的T恤颜色——大海可以望见的景致,其大部分的颜色都在浪潮的表面相互交融,化为微妙而柔美的色泽,不停地起伏。
右手边可以望见远处的箱根外轮山。夕阳还未没入山头的一端,但白昼的暑气已先消除,散向天际,海岸边吹起了惬意的凉风,一切有如虚幻。
风平浪静的傍晚时分即将到来。
大地在白昼时吸收太阳的热气。陆地比海洋更容易吸热。所以凉风从海面吹向温热的陆地。然而,一旦日落月升,大地的热气便会急速往天边宣泄。而海水既不易升温,也不容易降冷,所以一到夜里,温度反而比陆地还高。
如此一来,空气会因海水的温热而上升,而风也会从凉爽的陆地吹向温暖的大海。
清晨和傍晚时分,海边与陆地两者的温度,正处于一种相互调和的微妙境界。也唯有这个时候才平静无风。这就是清晨和傍晚风平浪静的时刻。
在这两种风交会产生的微妙关系下,此刻正要进入这时间带之中。
季节也正要迎接另一个风平浪静的时刻到来。
九十九与深雪身处的这片景致,不论怎么看,夏天的气氛都相当稀微。而在这稀微之中,又潜藏着秋天的气息。尽管一到了明天,旭日升起,这稀微的秋天气息便会立即烟消云散,但它确实已悄悄地降临。
一个季节过去,另一个季节来临。
至少,就国小、国中,以及高中的学生而言,八月三十一日以前所看的海,和九月一日以后所看的海,两者应该是不同的景致才对。
在那之前,与在那之后所看到的树与水、光与色,也应该不尽相同。
如今,九十九正站在这个分界点上。
高三这一年的八月三十一日。
不管上不上大学,这个原本相信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长假亦即人生的黄金岁月,突然在八月三十一日这天,被告知已经结束。
“一旦踏进这条修罗之路,就再也无法回头。”
云斋说过的这番话,就像一颗小石头,落入九十九的心湖中。
“你要趁现在好好体会它。”云斋还曾经这么说道。
九十九反复咀嚼着这番话。
惠风和畅。
深雪就站在他身旁。
两人沉默无语,在原地站了将近三十分钟之久。
深雪的长发迎风飘逸,偶尔碰触着九十九的右肩。
只要目光移向深雪,便可望见她雪白的后颈。
九十九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他想牢牢地抱住深雪,恣意享受她的肉体。
将凉子搂在怀中时,他是那么渴望凉子的肉体,但如今深雪站在自己身旁,他却又想拥有深雪的肉体。
九十九对自己的肉体欲望感到厌恶。
与凉子发生亲密的关系,他并不后悔。但是对于深雪,他却怀着一份歉意。
当他意识到自己对深雪的这份歉意时,接着又觉得对不起凉子。
他理不清心中的千头万绪。他感觉自己就如同时一头对女性肉体充满饥渴的野兽。
在深雪心里,是否也和他一样,会吹起这股黑暗的烈焰狂风,身受这焚身之苦呢?
九十九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感觉深雪似乎是如此,又仿佛不是。可偏偏又不能向她问个明白。
但至少深雪现在陪在身边,令他感到欣喜。
从圆空山返家的路上,坂口相当识趣,借故说他另外有事,先行搭巴士离去。
在送深雪回家的路上,他们顺道来到了荒久海岸。深雪家就位于南町,离这里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不知道能否永远都像这样……九十九心里这么想。
他多么希望此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这个时候,有一名男子沿着岸边缓缓走来。
虽然个子不如九十九高,但也算相当高大。他穿着白色T恤,以及一条只到大腿长度的牛仔短裤。
男子右手插着口袋,一面走一面甩着左手。
他脚下穿着凉鞋。冲上岸边的浪潮,洗涤着他的脚踝。
男子一面走,一面交互地望着脚底和大海。
九十九的目光停留在这名男子身上。虽然只看得到侧脸,但那是他所见过的面孔。
“西本!”九十九在口中轻声说道。
眼前走来的这个人,就是曾经在前方的海岸,被九十九丢进海里的西本。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西本曾现场目击久鬼拿生肉喂食他手上的幻兽。
自此,西本由于过度畏惧久鬼,而终日与酒为伍。
当他在宫小路的小酒馆喝酒时,被九十九带走,两人展开了搏斗,之后他被丢进夜里冰冷的大海中。西本当时紧抱着九十九哭泣,向他陈述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西本曾经是剑道社的主将。
虽然还只是高中生,但他擅长摆出上段架势,在用剑的技巧上有其过人的天分。
只要有竹剑在手,就算有成群流氓围攻,也非他的对手。西本堪称有这样的本事。
但现在的西本,变得极为怯懦,有如丧家之犬。
九十九自从亲眼见识过变身为幻兽的久鬼以及大凤后,如今已能谅解西本为何会变得如此胆怯。
“是我一位朋友。”九十九向深雪低声说道。
他叫深雪在原地稍候,迈步走向西本。
九十九脚下穿着木屐。脚下的木屐踩着沙子,一步步走向西本。
西本注意到前方数公尺处有人靠近,抬起了头。
“嗨,西本。”九十九开口说道。
西本在抬起头的瞬间,眼中露出畏惧的神色,但当他得知对方是九十九后,畏惧的神色旋即消失。
“原来是九十九。”
西本停下了脚步。脸上流露出软弱的笑容。
“最近过得好吗?”
“如你所见,马马虎虎啦。”西本如此回答道。
他的肤色白皙,似乎很少出门。
“你在这里做什么?”九十九询问道。
“来这里看海。”
“看海是吧。”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我只是看到你在这里,来跟你打声招呼罢了。”
此话甫毕,西本便避开九十九的目光,转头望向大海。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你知道那件事吗……”西本望着大海,突然如此开口说道。
他的头发随风飞舞,摩挲着他的右耳。
“哪件事?”九十九问道。
西本看了九十九一眼,旋即又望向大海。
“久鬼回到小田原了。”他轻声说道。
“久鬼?!”
“没错,昨天阿久津打电话给我,说久鬼要回来,要大家一早到鬼道馆集合。”
“你去了吗?”
“我没去。”
“没去?”
“我一整天都待在这里。”
他看着脚底的沙子,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潮湿的沙地上,被冲上岸的海浪给带走。
“久鬼现在还在吗?”九十九问道。
“不知道。”西本摇摇头。
九十九转头往后看。
深雪站在约二十公尺远的沙地上,正凝望着大海。白色麻布裙下的一双纤纤玉腿,极为炫目。
他们现在所谈的事,已不用担心会被深雪听见了。
深雪在西城学园后门的森林里,遭到即将变身为幻兽的久鬼袭击,而她和大凤所疼爱的那只名叫三四郎的野狗,便是在那里遭到杀害。
当时所发生的事,深雪至今仍不愿提起。那是不可磨灭的可怕经验。
要是深雪知道久鬼回到了小田原,恐怕会感到不安。
“久鬼他回来了……”九十九喃喃自语着。
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在起伏的波浪上闪耀着余晖。
第三章
菊水组
1
夕阳已没入山的另一头,但天空依旧明亮。
由于小田原市靠山,所以只是覆盖在箱根外轮山的阴影下,天边的白云,还笼罩着落日的余晖。
在小田原车站前的商店街上,路灯早已点亮,但来往的车辆却还未亮起车灯。
虽然眼下已不能称作是白昼,但说是夜晚,又未免太早了点,刚好处于这日夜交替的时间点上。
尽管已无日照,但烧烫的柏油,还会继续在街上散发好一阵子的热气。
这里是小田原车站。
下行的东海道线列车甫一到站,人潮便络绎不绝地从验票口鱼贯而出。
里头有刚下班的上班族、粉领族,以及学生。
形形色色的人,像沙丁鱼似的混杂在一起,往小田原市散去。
有两名诡异的男子混入人群中,从验票口走出。
其中一人是名老者,另一人则是名肤色黝黑的青年。
那名青年先走出车站外,老人也随后从验票口走出。
这两人互不认识。他们只是搭着同一班东海道线列车来到了小田原,凑巧一前一后地走出车站。
然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唯独这两人特别显眼。
那名青年身上穿着一件比他的身材大上许多的衬衫,外加一条宽松的长裤。裤脚往上翻了两折。衬衫的袖子上翻至手肘的位置,但似乎翻了好多折,布面在手肘处鼓着好大一圈。
尽管折起了衬衫的袖子和长裤的裤角,但这身宽松的模样,难掩这套衣服原本所应包覆的巨大空间。(译注:这是九十九半藏的衣服。)
但这并不表示,这名青年的身材比一般人来得矮小。事实上,他的体格远比普通人来得魁梧。
就算他身长不满一百八十公分,至少也趋近这个高度。
他的身材结实壮硕。从上卷的衣袖中露出的双臂,格外地粗壮。
然而,他身上所穿的衬衫和长裤,却又更胜于他。
这身衣服已是多年前的样式。显得相当老旧。
这名青年的肤色黝黑,神色精悍,目光炯炯。浑身散发着动物般的精气。即使刻意掩饰,还是会自然而然地从他体内洋溢出这股野兽的精气。
他给人的印象,有如是一头栖息在森林中的野兽,假冒人类的形体,出现在文明的街头。
一头的卷发,修剪得简短平整。看他的年纪,大概不出二十。
不过,这名青年之所以在人群中特别引人注目,并非只是因为他穿着如此宽松的长裤和衬衫。
以体型的协调性来看,他那双手臂比寻常人长出许多。
他左手提着一个大布袋,和跟他同样身高的正常人相比,他的手臂多出足足有一个拳头的长度。一个拳头的长度可不小。
只要亲眼目睹便可明白。
单就手臂的长度与身材的比例来说,不像人类,反倒像猿猴。
若是伸长手指,似乎可到达膝盖的位置。
不过,他虽然手长异于常人,但体型整体给人的印象倒还不差。有他自己一套独特的风格。
青年走出验票口,来到车站外,朝着右手边的方向抬头仰望。
映入眼帘的,是小田原城的天守阁,背后是清澈的蓝空。他仰望着天守阁,口中轻声喃喃自语着:“风祭、圆空山、云斋……”
那名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一身肮脏不堪的打扮。虽然身上穿着深色的长裤和衬衫,但脏污已极,几乎无法辨识它原本的颜色。
衣服的布面将汗水和污垢吸入纤维里,变得有如皮革。衣服的破洞,露出他那满身污垢的皮肤。
虽然他也晒得一身乌黑,但是和那名青年相比,则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黑。他这是污黑。
然而,他体内所散发出来的气,却与这名青年极为相似。
是一种野兽的精气。
不过,他的精气远比那名青年来得冷冽。
如果那名青年体内所散发的,是属于温血动物的精气,那么,这名老者则属于冷血动物的精气。
这名老者的腰杆笔直,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前额到后脑光秃秃一片。耳朵两侧,则是留着长及肩膀的白发。
与其说是白发,不如说是灰色还来得较为贴切。因为还夹带着几根黑发。
就像是这几个月来从未梳理过头发,掉发缠在头上。
看他这副模样,仿佛已有好一阵子没洗过澡。到底有多久没洗呢?光想到要问这个问题就觉得可怕。
他竟然就这样通过东海道线的验票口,坐上电车。绝对没人会想站在这名老者的下风处。
他那如同刀刃般锐利的鼻梁,两旁有着一对宛如饥饿猛禽的双眼,散发着炯炯的黄光。
他脸上的皱纹并不深。看起来约莫只有六十出头。
老者两手空空,身上空无一物。身上看来也不像藏有毛巾或牙刷。
这模样让人很不想和他面对面,在可以闻得到他呼吸的距离下交谈。
青年朝着右手边的小田原城迈步而去。
这名老者也迈步而行,有如是跟在青年的身后一般。不过,他并没有要跟踪这名青年的意思。
看来,两人似乎只是前往的方向相同罢了。
小田原城的天守阁,位于一座小山丘的山顶上,四周为森林所包围。
天守阁前的广场,以及周边的森林,有免费的动物园和游乐场。
再往前走,会来到一处缓升坡。
道路在此一分为二。往左是小田原城,往右通过东海道线的铁路上方后,便可来到通往西城学园的道路。
不论往左往右,都一样是上坡。
眼前已来到森林的入口,比起车站周边,此处略显昏暗。头顶有高耸的树梢覆盖着,尽管天色尚明,但树荫遮蔽了一切光线的反射。
那名青年来到了歧路处,停下脚步。看来,他正为该走哪一条路而迷惘。
就在此时——
左手边的森林中,突然窜出一只大狗,朝着青年猛吠。
想必是青年散发的那股野兽般的精气,刺激了这条狗。他不停地狂吠。
一对走在附近的情侣,赶紧避往路旁,从旁边通过。
那只狗完全不去理睬那对情侣,只是一味地朝着青年龇牙咧嘴。
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可见它不是有人饲养的家犬。
是一头野狗。
青年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情伫立于原地。
就在那只狗做出要攻击青年的动作时,他突然转头面向那只狗。
那只狗顿时不敢动弹。
从后面走来的那名老者,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不到那名青年的目光。只见到青年直挺挺地矗立着,脸面向着那只狗。
突然间,那只狗很无趣地将它原本竖起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它发出求饶的呜咽声,一面后退一面转身,逃往林中,失去了踪影。
“哦……”
那名老者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为之一亮。
不知何时,老者也停下了脚步。
那名青年再度迈步而行,走向右边的道路。
老者也启身而行。他踩着徐缓的步履,走向左边的道路。
这是通过森林的柏油路,老者所选的这条路,显得极为昏暗。
一阵浓烈的野兽气味,传入老者的鼻中。是动物园内饲养的动物所散发的气息。
这里虽然不收门票,但是有狮子、大象、海狮、黑熊、棕熊等动物,种类繁多,应有尽有。
不只因为这里是森林的缘故,这一带原本就比较幽暗。
突然间,一只大狗出现在老者面前。就是刚才向那名青年猛吠的那只狗。
它发出了低吼,嘴唇外翻,露出一口的黄牙,鼻子周围皱成一团。
这只狗似乎是将身上散发野兽气味的青年和老者,看作是入侵它势力范围的其他野兽。
老者只是淡淡地瞄了一下那只狗,没有停下脚步。
他甚至刻意走向那只狗。
野狗压低身子,腿部向后收。但尾巴依然高高地竖着。
这次它不再吠了。
就在老者正要从它身旁通过时,那只野狗猛然朝他扑去。
它张开满口利牙,朝老者的小腿咬去。老者微微将脚移开。
卡咛!
野狗发出了一声牙齿咬合的声响。
他咬到的不是老者的肉,而是他的长裤。
野狗猛烈摇晃着头部。长裤的布面发出撕裂的声响。
此时,老者倏然伸出右手,轻轻松松地握住野狗的尾巴。
野狗一面低吼,一面松开紧咬长裤的利牙,朝着老者握住它尾巴的手臂张口咬去。
就在利牙即将钻入老者的手臂之际,野狗的身体突然浮向空中。原来是老者握住尾巴的右手,一把将野狗给提了起来。
野狗的头朝外,身躯在老者的头顶画了一道漂亮的半圆形。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野狗的头部重重地撞向柏油路面。
发出一声听了很不舒服的声响。
是骨头碎裂、血肉淋漓的声音。与西瓜摔烂的声响极为相似,但显然不是。
那只野狗的身体再次浮向空中,画了一道半圆。
再次发出同样的声响。
不过,第二次所发出的声响,比第一次多了几分混浊。
是拿着湿毛巾撞向硬物所发出的声响。
那只野狗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在这片幽暗之中,只见老者的唇际扬起,露出V字型的冷笑。
意外地露出他强韧的牙齿。
黑暗中传来湿润的声响。这名老者伸舌舔着嘴唇,将涌至口中的唾液吸入喉内。
老者握着野狗的尾巴,将它一手抱起,扛在自己的肩上,任凭狗血染红他的衣衫。
缓缓迈步离去。
2
神社的境内,为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所覆盖。
此处为久野原神社。
在这座不甚宏伟的神社旁,有着一株高耸的银杏老树。
从底下的街道顺着破碎的石阶往上走一百五十公尺,便可来到神社境内。
神社的地面铺着简陋的石板,而在石阶的顶端,则立着一盏只有灯泡的路灯,现在已相当罕见。
夜已深沉。路灯微弱的灯光,反而让这小小的神社更显诡异。
石阶的顶端坐着一名老者,俯看着底下的街道。
灯泡的黄光照耀着他的背。
下面的街道,传来了女子抿嘴而笑的笑声。接着听到的是一名男子的声音,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两人正脸红心跳地交谈着。
感觉他们正缓缓地顺着石阶而上。看来,这对情侣选择这处神社作为幽会之所。
他们才刚通过石阶的一半,便双双停下脚步。
那名女子先察觉到老者的存在。
她将来到嘴边的尖叫声,硬生生又吞回了喉内。
男子一手勾在女子的肩上,从手中感觉到女子肩膀的僵硬。男子也抬起了头。接着,他将踏出去的前脚缩回,往后退了一阶。
石阶的顶端坐着一名怪异的老者,正在享受他的晚餐。
他的晚餐是狗肉。
起初,这对男女并不知道老人怀中抱着的是什么。他们只隐约看出那是团毛球,约一手环抱的大小。
看起来就像是膝盖上摆着一件裁成一团的毛皮大衣。然而,现在正值夏天。
这名老者双脚张开,脚下的石阶染成了一片鲜红。
他右手握着一把散发金属光芒的器物,从毛皮中割下某种鲜红的物体,将它捞起送入自己口中。
当那名女子发现那是狗的尸体时,登时放声尖叫。
老者炯炯有神的黄色眼珠,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这对男女。
这两人赶紧连滚带爬地往石阶下跑去。
两人快步跑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不久便逐渐远去。
老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用他手中的金属物,从那头野狗被开膛破肚的腹中,割下生肉送入口中。
头顶上漆黑一片,尽是嘈杂的风声。
这里似乎离海不远,隐约可听见浪潮。
老者使劲地嚼着口中的生肉。经过彻底的咀嚼后,吞进了肚里。
这幕景象,委实诡谲可怕。
他的嘴边、衣衫,到处血迹斑斑。
才五分钟不到的光景,又有其他人靠近。
这次只有一个人。
此人正缓缓步上石阶。
老者眯着眼望着对方,一脸狐疑。
因为他曾经见过此人。
对方应该早已发觉老者坐在石阶上,而且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脸上却不见丝毫惧色。
此人正视着老者,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来。
宽松的衬衫和长裤,此人正是在小田原车站下车时,走在老者前面的那名青年。
老者就坐在石阶的最顶端,青年来到他前方五阶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凝视着眼前这名老者。仿佛在等待老者与他眼神交会的那一刻。
将三片狗肉送进嘴里后,老者抬起头,看着那名青年。
“你知道……圆空山吗?”青年如此问道。
他的日语有很浓厚的腔调,但意思表达得清楚明白。
是中文语系者特有的腔调。
老者望着青年,嘴里兀自嚼个不停,但却不发一语。
“你……知道吗?”青年又再问了一次。
“圆空山?”老人一面嚼着嘴里的肉,一面反问道。
“圆、空、山。”青年如此回答。
“你想去那里是吗?”老人说道。
青年点头称是。
“原来你也迷路了。我也是在找一处叫菊水组的地方,但是这地方我初来乍到,还不认得路。”
“你知道吗?”青年又再问了一遍。
“不知道。”老者如此回答。
青年望着他的脸,端详了半晌,突然转过身去。
“等一下。”老者如此唤道。
青年转过身来。
“你饿了吗?”老人问道。
“呃?”
“你肚子会不会饿?”
“会。”青年回答道。
“要是肚子饿了,这个拿去吃吧。”
他将金属物插入野狗的腹中,取下一块颜色暗红,有如果冻般的肉片。
相当大的一块肉。
他用金属插起那块肉,朝青年丢去。
青年用右掌接住。
是狗的肝脏。
青年对着手中之物凝视了半晌后,张口便咬。当然是直接生吃。
“好吃吗?”老人问道。
“好吃。”
青年回完话,再次背过身去。
“哼——”
老者用鼻子轻哼一声,再次将肉片送入口中。
头顶浓密的黑暗之中,频频传来窸窣的嘈杂风声。
3
菊水组的事务所位于南町。
这里并不是闹街。事务所坐落的这条马路,一到了夜里,路上的行人便骤然减少许多。
位于马路边的一户独栋建筑,便是菊水组的事务所。
这栋建筑,感觉比一般的民宅还要大许多,外观看来像是钢筋建造。
一楼和二楼都亮着灯。一楼是事务所,二楼则是分成几个房间。
就在二十多天前,九十九便是潜入这间事务所,撂倒了沼川在内的好几名流氓。
如今,在这间事务所前,站着一名蓬头垢面的老人。他的肩上缠着一只野狗的尸体,宛如围巾一般。
他四处徘徊,啃着野狗的尸肉,花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
就算这名老者想向人问路,但只要他一出声,大部分的人都会争相走避。
尽管偶尔有人肯为他驻足,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种黑道组织的事务所位在何处。
一楼的事务所里有三个人。
窗户里的百叶窗是开着的,里头一览无遗。
屋内的中央摆着一张办公桌,有三个人坐在椅子上。
其中一人正在看漫画周刊杂志,其余两人则是聊着天,嘴角挂着低俗的笑意。肯定是在谈女人之类的事。
看漫画的那名男子,正背对着窗户,聊天的那两名男子,则是正对着窗户而坐。
两名聊天的男子满脸通红。
桌上放着四瓶啤酒以及三个杯子。那三个杯子中,都还残留着啤酒的黄色液体。
三人看起来都还只有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
背对窗户的那名男子,虽然看不见他的容貌,但是从他身后可以瞧见他脸颊的线条,看起来还相当年轻。
背对着窗户看漫画的那名男子,穿着一件运动T恤。他对面的那两名男子,穿着短裤的衬衫,扣子完全没扣,衣服整个露在长裤外。
其中一名身着衬衫的男子,鼻子下方还蓄着一小撮胡子。
一看就知道是小混混。
正在交谈的这两名男子的其中一人,也就是留胡子的那名男子,不经意地将脸转向窗外,表情顿时为之一僵。
因为他看到窗外有个老人,正静静地盯着他们瞧。
老人那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就这样贴在窗上。
那是张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脸。像极了一头削瘦的狐狸。
另一名男子也很快便注意到这名老人。
看漫画的那名男子,察觉到两位同伴有异,旋即回过头看。他将漫画放下,霍然站起。
他们三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才往窗口靠近。
“老爷爷,你有什么事吗?”留胡子的那名男子问道。
老者一样面无表情。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窗户。
难道是没听清楚?
“啐。”
男子一声咒骂,用手指在窗上敲了几下。这时,他似乎才发现到老者挂在肩上的那样东西。
男子脸色骤变。
他打开窗户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然而,这名老者的表情,如同是能面(译注:能剧的面具。)一般,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这里就是菊水组吗?”老者沉声问道。
一阵血的腥味,从老者口中传出,向着这三名男子扑面而来。
那股腥味,让人几欲当场将脸撇开。
是老者所散发的莫名气势,将这三名男子给震慑住了。不,与其说是气势,不如说是那股异常,令他们个个心惊肉跳。
“你是什么人?”
“阿弘在这里对吧?”
“阿弘?!”
“没错。叫我老是吃这种东西,我可受不了。”
老者伸手拍了一下肩上那只野狗的尸体。
“我心里想,偶尔也该让他请吃顿饭,所以就来找他了。”
“我们没听过阿弘这个人。”
“哦?”
“你是乞丐吧?”
“虽然很像,但我不是乞丐。”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
那名留胡子的男子,朝老者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与其说是唾沫,不如说是青色的浓痰还来得较为贴切。
“哦……”
老者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开始有一股可怕之气在蠢动。
有如在他狐狸般的容貌下,一道魔性的黑影,倏然整个浮现。
“是他亲口告诉我,他人在这里,所以我才来找他。现在既然他不在,我对你就用不着客气了。”
“好大的口气!”留胡子的男子放声怒吼。
“你吃过狗头吗?”老者如此说道。
“什么?”
“我就将这只狗的脸,整个塞进你嘴里吧。”
“臭老头!”
那名留胡子的男子,大吼大叫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就在此时,老者的右掌一闪,从旁向男子的脸部劈去。
啪咛。
发出一声骨肉碎裂的声响。
鲜血自男子的脸面飞溅而出,他整个人往后一仰。
他双手捂着嘴,鲜血兀自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有如无数条赤蛇,从男子的下巴缠绕着咽喉。
男子之所以没有倒卧地面,是因为老者伸出左手,从窗外揪住他前胸的衣襟。
老者将这名男子一把拉了过来。
男子的腹部撞向了窗沿,发出痛苦的呻吟。捂住脸面的双手为之松开。
男子两颊的皮肉,从唇边到耳垂下整个裂开。
这名张口惨叫的男子,他上颌和下颌之间的脸颊皮肉,被老者横向劈出的这一掌所划破。
那两名位在他后方的男子,似乎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留胡子的男子整个人往后仰,倒卧在屋内的地板上。
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野狗,它的狗头就这样塞进了男子的口中。
狗头好似一摊松散的血泥。
“该死的家伙!”
“死老头!”
另外两名男子咆哮道。
从二楼下来了两名男子。想必是楼下的喧闹,引起他们的担心。
这两人手中都握着尚未出鞘的匕首。
当他们看到那名男子倒卧地上,混身是血的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匕首。
“怎么回事?!”
“这个老头撂倒了义男!”
“什么?!”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窗边有颗人头,是个从前额到后脑光秃秃一片的老人。
浑身污秽不堪,他的双肩被某个黝黑之物所染湿。
“你们不认识阿弘吗?”老者问道。
“阿弘?”
“就是龙王院弘啊。”
“不认识。”两人同声回答道。
没听过龙王院弘的名字,是他们的不幸。
九十九之前潜入这间事务所内时,曾向一个名叫阿铁的小混混打听深雪的下落,对方同样也不认识龙王院弘。
当时整个事务所内,唯有在二楼和女人上床的沼川这名干部级的男子知道龙王院弘的事。
沼川曾经在小田原市,和同伴一起被即将变身为幻兽的久鬼打得落花流水。
为了复仇,沼川开始四处找寻久鬼,但是某日,菊水组的组长突然找他去,要他把久鬼的事忘掉。
“打伤你的不是久鬼玄造的儿子,而是一个名叫大凤的小鬼!”
组长当时是这么交待的。
久鬼玄造与位于川崎总部的菊水组高层,有很深的渊源。而为了追捕大凤,川崎派遣龙王院弘到小田原的菊水组里支援。在小田原的菊水组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沼川以及其他几名干部。
“老头子,你今天没给个交待,休想离开这里!”
从楼上走下来的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手握着匕首,一脚跨在窗口上。
“去死吧!”
男子一跃而下,朝老者砍去。
老者的右手电光一闪。
锵!
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金属声,男子手中的白刃已飞至空中。
不知何时,老者的右手中已握着一把V字形的武器,兀自发出混浊的金属光芒。
长约十五公分有余。是老者先前吃狗肉所用的道具。
此物名为“隐剑”,是日本传统武术所流传的一种隐藏武器。
这把V字型的武器底部有个洞,老者的右掌大拇指就伸在这个洞内。只要瞬间改变握法,便可藏在手掌中不被人看出,等到要展开行动时,再以完全不同的角度刺出刀刃。
不过,在这名冲动的男子眼中,只看到老者的掌心里有个黝黑、凸尖的物体。
“妈的!”
当这名男子想重新摆好姿势时,老者已劈出右掌,从男子的侧脸向他袭来。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只看到这名老者的右掌啪地一声,打中了男子的左颊。
但事实上,有个锐利的金属前端,已从男子的右颊刺出。老者藏在右掌中的隐剑,从男子的左颊刺入,贯穿口腔,直透右颊。
男子发出一声哀号。
这声哀号不久旋即停止,转为呻吟。
想必是在他发出哀号的瞬间,那把贯穿口内的隐剑刀刃便已割断了他的舌头。鲜血立刻从口中汩汩涌出。
“我这个人讲究公平。”老者补上这么一句。
他抬起右脚,踢向男子的胸口。
男子整个人仰躺倒卧在地。发出了骨肉碎裂的声响,令人听了发毛。
这名倒地的男子,嘴巴的伤势和留胡子的男子几乎相同。
事务所内的男子们,对眼前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全身无法动弹。
事务所内外,有两名嘴巴整个裂开的男子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看来,他们两人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听见自己吹口哨的声音了。
“该死的家伙!”一名男子在事务所内大声怒斥。
老者瞪了他一眼,男子赶紧向后退了一步,腰部还撞到了桌角。
看见他这副模样,老者微微吐了口气,仿佛已觉得意兴阑珊。
“哼!”
老者转身离开事务所。
其余三名男子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
第四章
西海地大路
1
这里是一条静谧的大路。大路的左右,连接着漫长的大宅围墙。
南町。小田原最有名的大宅街。
而将这条大宅街南北一分为二的,便是西海地大路。
一过深夜十点,这条大路便几乎遍寻不着半个人影。
由西海地大路往南走几分钟的路程,便可来到相模湾。在西海地大路的北侧,隔着大宅街,有一条与其平行的国道一号线。
在距离国道不远处,竟然有这么一处宁静的大路,对只是经过国道一号线的路人而言,实在是意想不到。
此刻,有名男子正双手盘在胸前,漫步在夜里的西海地大路上。
是九十九三藏。
他护送完深雪后,也回到了自己家中,但心里千头万绪,无法成眠,于是又徘徊着走到了这里。
九十九心里明白,就算钻进被窝里,一样无法入眠。看来,他可能就这样一面想着深雪,一面不知如何应付自己庞大的身躯,一直愁闷到天明。
深雪的家,离西海地大路不到三分钟的路程。
在天神小路前转进海岸的方向,走没几步便可望见深雪的家。
话虽如此,深雪的家可不是立着高墙的大宅。而是一户极为普通的人家,立于此处的一隅,反倒给人一种质朴之感。
双层建筑,有个小庭院。庭院里肿着一株泽木。
与其说是栽种,不如说它从老早以前便已生长在此,听深雪说,它的树龄比她们家的房子还要久远。
透过泽木的树梢,可以望见深雪位在二楼的房间。
虽未进过深雪的房间,但九十九曾经听深雪提起,她床铺摆设的右手边可看见窗户。
九十九曾不止一次在这一带流连,直至深雪寝室内的灯火熄灭。
比起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里,这么做反而能让他感到平静。
和深雪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这带给他一种几欲麻痹的满足感。
即使走在路上,他也会在心里想着,不知深雪小时候,是以什么模样走在这条街道上。
深雪的小手,或许曾碰触过这些住宅的围墙,九十九光是将手放在墙上,心头便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
今晚,九十九一样眺望着伊人的窗口,直到屋内的灯火熄灭。
尽管灯火已熄,但九十九依旧毫无归意。千头万绪涌上他心头。
涌上他心头的,并非只有深雪。
还有凉子、大凤、云斋、久鬼、久鬼玄造、坂口、西本,以及由魅,诸事种种,都在他脑中一一浮现,复又消失。
另外还有一件事,西本所说过的一句话。
“久鬼回到小田原了。”
傍晚,九十九回家后,曾打电话给阿久津。
“久鬼回来了是吧。”九十九如此问道。
“没错。”阿久津回答道。
久鬼向众人说明,他之所以离开学园,是自己的意思,并且空手与各个社团的主将过招。
久鬼以他个人独特的方法向众人告别。
阿久津还告诉九十九,久鬼当时与菊地交手。菊地的指甲抓伤了久鬼的左臂。
久鬼回到小田原了——这件事就像压在九十九心头的一颗石头。
背后的街灯,在柏油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深雪。
九十九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那是他所爱慕的女孩。
他停下脚步。
此时的他,不知道双脚该走向何方。
九十九彷徨无措,茫然地矗立于原地。
四周传来秋虫的阵阵鸣唱。
2
关灯后,深雪依旧辗转难眠。在这一片静肃的黑暗中,她一直睁着双眼。
这里是她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的房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夏天的薄被盖至胸际,两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房里并非一片漆黑。
月光从床铺右边的窗口泻入。泽木的树梢,在玻璃窗上留下阴影,迎风摇曳。
这里是她所熟悉的房间。所有东西的陈列摆设,她都一清二楚。
因为物品都位在她所熟知的地方,所以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这些令人放心的重量正包围着自己。
然而,就连深雪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在这片青色的幽暗中,不论她睁眼、闭眼,眼前都会出现同样的面孔。
大凤吼与九十九三藏。
他们两人都深深地吸引着她,深雪心里明白。
在丹泽山中,她亲眼目睹大凤变身为一头奇形怪状的野兽。
然而,恐惧的情绪,只出现在开始的一瞬间。
从那一刻起,深雪这才明白大凤之前受尽多少痛苦和孤独的折磨。
真壁云斋、九十九,以及大凤,他们极力掩饰不让自己知情的谜团,终于让她看到了真相。深雪同时也了解到,他们对自己付出的爱有多深。
她明了大凤不想展露出他的兽性,为了和体内的野兽对抗,而在丹泽山里闭关不出。
为何他什么都没说呢?为什么就不肯告诉我呢?
不用问也知道,大凤处处替我设想。
他不可能说出口,所以只好隐瞒。
大凤到底忍受了何等的煎熬。
如同大凤忍受这样的痛苦一样,我也要忍受同样的痛苦。
接下来轮到我去忍受这一切了,深雪心里这么想着。
当大凤变身为幻兽,抱着她的身体离去时,深雪在心里想着,只要是大凤,就算会命丧在他手中,或是被他所侵犯,她都无怨无悔。
当深雪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她甚至感到一种无比的幸福。
但就在那个时候,有名男子从身后紧追而来,为了营救她,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他就是九十九三藏。
“你离深雪远一点!”
浑身是伤,一路在后面穷追不舍的九十九,大声地叫道。
如此毫不客气的言辞,令人很难相信是出自九十九这位温柔的巨人口中。
当这句话传入深雪耳中时,刹那间,她尝到了身为女人的喜悦,激动地几乎浑身颤抖。
深雪知道,她虽然深深为大凤所吸引,但九十九对她而言,更有一分难以抗拒的魅力。
就连在海边,九十九要侵犯她时,她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恐惧。
深雪当时保护自己的行为,其实是在保护九十九。
在酒醉的情况下侵犯女人,若是九十九犯下这种恶行,他将终生为此自责。即使她会原谅九十九,九十九也绝对不会原谅他自己。
如果可以,当时她实在很想用全身的力气紧紧抱着九十九,回应九十九对她的爱意。
——若是在认识大凤之前,能先遇见这名巨人,不知该有多好。
这是深雪当时心里的想法。
不,正确地来说,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是——要是没能在丹泽山里目睹大凤变身为怪兽的模样就好了。
如果她不知道大凤有此种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便会接受九十九的爱意。至少在海边的那一晚,她心里就有这样的念头。
然而,大凤现在正身在某处,孤独地与自己搏斗,深雪无法弃他于不顾,而去回应九十九的这份爱意。
至少九十九是个正常人。日后会和适合他的女人邂逅,甚至可能坠入情网。
但大凤呢?
他也只有我了。深雪如此思忖着。
不过,这个理由并不足以完全说服她自己的内心。
大凤和九十九都深深令她着迷,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若能不伤害任何一方,她实在很想将大凤和九十九都留在自己身边。
——原来我是如此欲深溪壑的生物。
深雪这么看待自己。
或许每个女人都是这样。
她想委身在九十九的温柔中,让他壮硕的臂膀抱个满怀。
同时也想再次体验她在西城学园里,与大凤四唇相接时的那种雀跃与陶醉感。
似乎开始起风了。
泽木的树叶,在黑暗中哗哗作响。
感觉仿佛自己内心的异动,就这样从窗外的黑暗传了进来。
叶尖沙沙地摩挲着玻璃窗。庭院里,已开始有蟋蟀的鸣唱。
淡淡的美妙歌声,在夜气中嘹亮地鸣响。
——从明天起,西城学园又将开学了。
一样的夜,不知大凤现在身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深雪可以看见大凤孤零零一人隐身在黑暗中,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的模样。
不知何时,体内那头野兽又会再度取代自己,此种旁人所无法想象的不安,想必一直折磨着大凤。
深雪很想待在他身边。
尽管无能为力,但还是想紧紧地拥抱大凤的身躯。
如果拥抱能解救逐渐变身为野兽的大凤,她将义无反顾。
深雪的乳房就像发烧似的,由内而外不住地发烫。
不知不觉间,她已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可听见泽木叶碰触玻璃窗的声音。梦中微微传来这样的声音。
深雪在梦中忽然想起,她还未将窗帘拉上。
得起来拉上才行。
但她也隐约觉得,若是起身这么做,便会完全从梦中醒来。
那是关于大凤的梦。
梦中,大凤乌黑的双眸凝望着她,脸上净是哀伤、沉痛的深情。
他的双唇微启,微微动了两三下,似乎有话想说,欲言又止。从他的唇形得知,大凤正念着自己的名字。
——大凤。
深雪轻声低吟。
大凤复又微启双唇。
此时传来了泽木树梢碰触玻璃窗的声响。
扣。
扣。
是极其细微的声音,似乎与枝头碰撞窗边的声音有所不同。
扣。
扣。
是指尖与指甲同时碰撞玻璃的声音。
这时深雪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她将脸转向右边,眼前出现的是大凤的脸庞。
这不是梦。
大凤苍白的脸,正从黑蒙蒙的玻璃窗外凝视着深雪。眼神满是沉痛和哀伤。
“大凤……”
深雪大感骇异,一切有如是适才梦境的延续,她不禁轻声喃喃自语。因为她感觉自己若是放声大喊,大凤便会立刻从黑暗中消失。
大凤伸手勾在深雪房间的窗缘上,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她。
看来,他是沿着泽木的树枝,才得以来到深雪位于二楼的房间窗边。
深雪坐起身,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大凤……”她再次低语。
“深雪——”
大凤的双唇颤动。
“等一下。”
深雪说着,打开了窗锁。
她父母就睡在楼下,不能让他们听见开窗的声音。
深雪缓缓地打开窗户,以防发出声响。
冷冽的夜气和嘈杂的虫鸣声,一起钻入了房内。
深雪伸手放在大凤勾在窗缘的手上。
他的手极其冰冷。
她握住大凤的手,一面轻轻将他拉进房内,一面凝视着他的双眸。
“进来吧。”
她不想再让大凤离开。
在大凤还没走进房内,关上窗户前,深雪一直感到不安。害怕他又会消失在黑暗中。
树梢碰触着大凤的身体,发出细微的声响。
大凤利落地进入房内,站在深雪的床边。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黑色的长裤。
深雪缓缓将窗门观赏。
“怎么了?”她从床上走下,站在大凤面前如此问道。
大凤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深雪,两眼几欲流下泪来。
“怎么了?”深雪复又问了一次。
突然间,大凤紧紧地抱住深雪的身躯。
他所施的力道并不强,但也不小。
这股力道透着焦急,急欲将他说不出口的思念传达给深雪。
深雪也按捺不住自己,伸手环抱大凤的后颈。从短袖睡衣中伸出的细长、白皙的双臂,紧紧缠绕着大凤的颈项。
深雪闭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气。
大凤的身体极为冰冷。
不知道他在窗外待了多久。深雪想用自己的体热来温暖大凤冰凉的身躯。
她与大凤身体接触的部位,缓缓传来大凤的体温。
她知道彼此的体温正逐渐相互融合。不仅是体温,感觉连血液也正在交融。
大凤将自己的双唇印在深雪的红唇上。
两人微微重叠的唇,就这样开始往左右游移。
深雪顿时感到浑身发烫。
突然间,大凤的双唇强压了过来。
一股如痴如醉、目眩神迷的麻痹感,传遍深雪全身。
大凤柔软的舌尖,正怯生生地试探着深雪的红唇。
——不可以。
深雪想低声轻唤,但大凤的一吻,已盖住她的双唇。
她只发出甜美的一声嘤咛,送入大凤的口中。
大凤的手掌,直接从深雪胸前敞开的衣襟伸入,抚及她的玉肤。
他缓缓挺身向前。深雪的身后便是床铺。
深雪的膝盖背后抵触着床铺的外缘,身体缓缓向后仰倒。
想加以抗拒的念头,与想将自己的一切全奉献给大凤的想望,在深雪的心中交战着。
自己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衣呢?
她脑中浮现九十九的脸庞。
想加以抗拒的念头,就像放在炉火旁的软糖,已逐渐融化。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身处梦中。
每当她手上施力想加以抵抗,那股力量便会瘫软无力,消失无踪。
这是梦。大凤不会来这里找我。
深雪心里这么想着。
不行!
不行!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却始终说不出口。有如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所以这是一场梦——她想借此让自己心安。
“啊……”
深雪的娇喘声,听起来是如此地遥远。
感觉有如九十九正站在背后很远的地方,以哀戚的眼神望着自己。
3
那场迷蒙的梦所产生的异样感,就在深雪的怀中。
在那激情有如烈火的瞬间过后,仿佛怀中只剩下梦的残渣。
好怪异的不协调感。
她在梦中紧拥着大凤时,怀中的他宛如逐渐变了个人似的。
大凤从深雪的臂弯中钻出,由她的身旁走出被毯外。
冷冽的夜气,钻入之前大凤所在的空间内,摩挲着深雪的肌肤。
这阵寒意,让深雪从梦境的余韵中醒来。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仿佛她已铸下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
她怀疑这是否是一场离谱的误会。
大凤不是这样的人。他应该不会这样才对。
如果是大凤,应该不会让冷风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彻骨的寒意才对。
心念甫一至此,深雪登时感到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有如体温猛然从身体表面被夺走一般。
一股令人背脊发凉的寒意行遍她全身。犹如蜘蛛冰冷的触手,在肌肤上滑过。
刹那间,仿佛失去了全身的体重。
——怎么可能。
全身赤裸的大凤站在床边,开始穿上衣服。
他以机械般的动作,将先前脱在床上的衣物又穿回身上。
——怎么可能。
深雪一面竖耳倾听对方的动静,一面缓缓转头望去。
那名男子背对着深雪而立。从他的左斜后方,隐约可看见他的侧脸。
长相和大凤极为相似。
一阵寒意,再次行遍深雪体内。
那名男子正将刚穿好的衬衫袖口卷至手肘的高度。
他的左臂,从手腕到手肘的肌肤,有好几道令人看了发毛的抓痕。
是不久前才刚造成的新鲜伤口。
“你是大凤吗?”深雪问道。
男子沉默不语。
漆黑的房内,响起了一阵小得不能再小的窃笑声。
有人在某处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不,发出这阵笑声的对象和地点非常清楚,就是站在深雪面前的这名男子。
男子并非皱着眉头。而是强忍着笑。
那是冰冷无情,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男子缓缓转身面向深雪。
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
在射入屋内的月光照明下,甚至还散发着皎洁的光辉。
他有着一头波浪般的黑发、湿润的乌黑双眸、微红的朱唇。
他不是大凤。
虽然他具备了大凤的所有特征,但此人并非大凤。
“久鬼学长……”
深雪紧张得无法呼吸,不住地喘息。
他是久鬼丽一。
久鬼微红的唇际,倏然向两旁咧嘴而笑,上扬形成了V字型。
露出了一口白牙。
刹那间,深雪的视线一黑。
在黑暗中,只看见久鬼V字型的笑脸。犹如面对一件欣喜不已的事,强忍着笑,却从唇际间流露出这样的笑意。
那是冷若冰霜的低沉笑声。
“请你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转告大凤。”久鬼说道。“我随时恭迎他的到来。”
“为什么……”
深雪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再也接不上话。
实在是悲惨已极。她没有放声大哭,已可算是奇迹。
“你不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久鬼以冷淡的语气说道。“因为大凤和由魅上过床。”
久鬼以不会让人误会的清楚字句,道出了这番话。
“刚才我和你做过的事,大凤也曾经和由魅做过。”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刨空了深雪的五脏六腑。
刹那间,深雪发出了几不成声的细微尖叫。
声音几乎要传到她在楼下沉睡的父母耳中。
仿佛每当久鬼吐出一字一句,便会有艳红的鲜血从俊美的久鬼全身溢出。
深雪错愕地望着久鬼。
贯穿深雪的这句话,同样也深深地刨空久鬼自己。
深雪心里明白。
一股分不清是愤怒、憎恨,还是悲哀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
虽然有人受到如此深的伤害,但却没有人能从中得到什么。
深雪被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所紧紧包围。
她当然心有不甘,但比起心中的恨,她更觉得悲哀。
她以怜悯的眼神望着久鬼。
两人沉默对望,达数秒之久。
先将目光移开的人是久鬼。
他走向窗边,缓缓地打开窗户。他伸脚跨上窗缘,再度看了深雪一眼。眼中泛着无尽的黑暗。
只见他一个纵身,没入与他双眸同样颜色的黑暗之中。
沙。
深雪只听见泽木的树梢发出一声声响。
四周复又归于一片平静。
久鬼所消失的这片黑暗中,只有愈趋繁多的虫鸣声,正嘹亮地响个不停。
4
在空无一人、晦冥幽暗的西海地大路上,九十九双手盘胸,伫立良久。
以固定间隔矗立于路旁的路灯忽明忽灭,有如九十九内心的写照。
他背靠在一片高大的水泥围墙上,望着眼前的黑暗。
九十九背后的水泥围墙上,缠绕着整片的常春藤。
他身长一百九十公分有余,但这面高大的围墙还高出他的头顶许多。
右手边沿着这面墙往前走没多远,顺着围墙右转,便可望见深雪的家。
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要是被雪斋知道了,真不知道会蒙受何等的揶揄嘲讽。
不过,他在这里驻足停留,并非只因留有一份依恋。
而是胸中感到一股不安。
尽管令他不安的原因混沌未明,但他心里却很清楚。
“久鬼回到小田原来了。”
西本的这番话,令他牵肠挂肚。
几个月前,就在久鬼欲侵犯深雪之际,恰巧遇上大凤,最后他恶行未能得逞,变身为幻兽,离开了西城学园。
由魅将她与大凤之间的关系,告诉了久鬼。
“是我告诉他的。说我已经和大凤上过床了。”
这番话,是九十九在白莲庵里亲耳听由魅所说。
长久以来,久鬼一直以强韧的意志力,压抑那头在他体内不断成长的野兽,而这极不容易维持的身心平衡,就在那一瞬间全盘瓦解。
甚至可以说,他用来压抑幻兽的所有能量,已全部转化为憎恨大凤的能量。
这股能量不是直接转向大凤,而是朝爱慕大凤的深雪发泄。
自己的女人被大凤所夺走,所以他也要夺走大凤的女人,以作为回报。
但久鬼的目的未能得逞,就此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九十九遇见久鬼的地方,是久鬼玄造位于箱根的别墅。
久鬼消瘦憔悴,令人不忍卒睹,在他被监禁的房间里,全身赤裸地望着眼前的花朵。
“我正在欣赏毁灭。”当时,久鬼如此对九十九说道。
久鬼现在人就在小田原里。
在这之前,久鬼之所以没有现身,想必是为了恢复其原有的体力。若是他恢复了原本的肉体,体力也回复如昔,而开始要对先前着手进行的事做个了断的话……
大致来说,九十九胸中的不安,指的便是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九十九听见一个微弱的声响。
是某个东西在落地时所发出的细微声响,也唯有九十九才能发觉。
虽然已化解了体重下坠的力道,但此物远比猫来得沉重。
声音就来自前方小巷的转角处。是深雪家的方位。
一股莫名的不安,令九十九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他松开盘在胸前的双臂,迈步走去。
不久,他的步调加快了一倍,木屐在柏油路上劈啪作响,开始发足狂奔。
他感觉到有某个东西,正从小巷深处快速往围墙的转角接近中。
九十九庞大的身躯在绕过转角的瞬间,有一股伴随着强烈杀气的风压,朝他全身冲击而来。
“唔!”
九十九运起体内的真气,正面承受这股冲击。
如同迎面吹来一阵疾风,九十九的头发倒竖,为之卷曲。
宛如撞向了凝固的空气。
九十九从未遇过这般的杀气。从扑面而来的这阵黑暗的腥风中,甚至感觉到有一道鲜艳的颜色自眼前吹过。
紧跟在杀气之后,一道黑色的人影撞了上来。
九十九当场脱去木屐,翻身往后一跃。
黑色的人影跃向了上空。覆盖在围墙上的松树,枝头沙沙作响。
一个翻身,赤脚站在柏油路上的九十九,赶紧压低身子摆好架势。
厚约十五公分的围墙上,有一道黑影蹲踞着,俯看着九十九。
他眼中散发着妖邪的光芒。
松树的枝头,从大宅的庭院越过围墙,延伸至那道黑影的头顶。
这面围墙比九十九的身长还高,那道黑影轻轻一跃,便越过了两百多公分的高度。
黑影人单手伸出,握住了松枝。
在街道的路灯及月光的照拂下,总算现出了那道黑影的真面目。
“久鬼!”九十九低声喊道。
此人正是久鬼丽一。
与亚室由魅、亚室健之,一同从久鬼玄造位在箱根的别墅中消失踪影的久鬼,如今就在眼前。
久鬼朱红的唇际,上扬形成了V字型,他的双眸散发着鬼火般的磷光,紧盯着九十九。
“好久不见了。”
久鬼的声音,依旧清澈响亮。
“久鬼,你怎么会在这里?”
经九十九这么一问,久鬼顿时抿着嘴呵呵而笑。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九十九。”
他的声音中带有嘲讽的意味,想挑起九十九焦躁的情绪。
一股莫名的恐惧,自九十九的背脊油然而生,宛如寒意袭身,浑身不住地颤栗。
——要是久鬼敢对深雪怎样的话……
九十九全身的肌肉为之紧绷。
“对面就是深雪的家。”九十九压抑激动的情绪,如此说道。
“喔。”久鬼低声说道。
“你倒很清楚嘛,九十九。”久鬼笑道。
“你这家伙!”
“我刚刚才和她见过面。”
“……”
九十九将几不成声的低吼,硬生生地吞回喉内。
“如果你遇到大凤,可以帮我传个话吗?就说是我说的。”
“……”
“就告诉他,你对由魅做过的事,我也对深雪做了。”
“久鬼!”
九十九的表情,瞬间变为凄厉的恶鬼。
一阵几欲令他晕眩的恐惧和愤怒,从脚跟贯穿背脊,进而穿出脑门,冲向天际。
仿佛身体膨胀了一倍。
“我还顺便将大凤和由魅上床的事,告诉了那个女孩。”
九十九的视线顿时为之一黑。
他不知道该喊些什么好。
喉头有个如同肉瘤般的鼓起之物。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生气呢。”久鬼说道。
“她可真是个好女孩。错把我当成大凤了。不过,我原本就是刻意这么安排。还真是过意不去呢……”
“久鬼……”
一阵极其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九十九的唇间逸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憎恨过别人。”
九十九的声音,有如因沸腾而不住冒泡的热泥。
“而你,就是我有生以来最想痛宰的人!”
“这句话可真不客气。”
久鬼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微风摇曳着松叶。
九十九的容忍已达到极限。
“我绝饶不了你!”
他以粗厚的嗓音撂下这句话。
九十九放声怒吼。
这声巨响,震得久鬼所在的那面水泥墙也为之颤动,划破夜气,震撼天地。
好个石破天惊的狮子吼。
他浑身的细胞,开始逐一迸制、沸腾。
头发像铁丝一样倒竖。
原本宁静的南町大宅街,逐渐响起了狗嚎声,宛如是在呼应九十九的咆哮。
朝着幽暗天际呼号的狗嚎声,以九十九和久鬼为中心,向黑暗深处扩散而去。
久鬼身形一晃。有如一道疾风,在围墙上飞奔。
他转过围墙的转角,沿着西海地大路,奔驰在同样的围墙上,如履平地。
速度之快,令人骇异。
围墙仅有十五公分左右的宽度。而且不时会有树枝从大宅的庭院里延伸而出,挡在墙上。
久鬼窜高伏低地闪过这些枝头,在墙上迅速移动。身手有如猿猴。
九十九也以同样的速度,在西海地大路上疾行。
在夜气中,只见九十九浑身升起阵阵的热气,有如白烟。
大宅的围墙已来到了尽头。
尽管已来到转角处,但久鬼的速度依旧未减。他从转角处纵身跃向空中,犹如一道魔性之影。
九十九魁梧的身躯,正朝着这道黑影急奔而去。
他的右脚向地面猛力一蹬,像飓风般扶摇直上。圆木般粗壮的脚呼啸而过,划破宁静的夜气。
九十九注入全身之力的这一脚,若是扎扎实实地挨上一击,就连野熊也会被他一脚踢飞。
九十九忘了手下留情。
普通人若是腹部承受如此强大的劲道,顷刻便已内脏尽碎,一命归阴。
久鬼此刻身在空中,势必无法躲过这一击。
若是瞄准他的头部或是手脚,或许还能勉强躲过,但九十九的这一击,却是朝着他的身体中心而来。
如果以手臂来承受这一击,招架的手臂势必受伤不轻,而且九十九那一脚,还是会撞向久鬼的身体。
两人若是体格相当,倒还另当别论,但九十九和久鬼的体重却相差一倍有余。
不过,久鬼的武学天分与龙王院弘相当,甚至还在他之上。
久鬼双手抱膝,在空中全身蜷曲。他以穿着鞋子的双脚脚掌,承受了九十九朝他使出的攻击。
久鬼并没有与九十九的攻击硬碰硬。
他用双脚吸收了九十九右脚的劲道,顺着力量的方向弹开。
在空中翻了两圈后落地。
这里是天神小路的入口。
“好强的力量啊,九十九。”久鬼神色自若地说道。
“久鬼!”
九十九向久鬼发散出一股憎恨的风压。犹如燃烧着一团熊熊的黑暗烈火。
“无论你的力量有多强,终究都不是幻兽的对手。”
“住口!”
不管对手是久鬼还是幻兽,都已不是问题。
久鬼被关在箱根时,留在牢笼墙壁上的那些可怕刨痕,以及嵌在窗口上的粗大铁条,被弄得严重歪斜的景象,刹那间,再度于九十九的脑中闪过。
但是这股恐惧,终究不敌他内心狂涌而出的愤怒。
“我绝对饶不了你。”
“就算是你也一样,只要是黏人的臭虫,就得趁早解决才行。”
“你解决得了我吗?”
一道忿恨的笑意,在九十九的厚唇边扬起。
“好久没跟你动手了。”
久鬼的左脚微向前移。
突然间,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睡眼惺忪。双眼眯成一道细缝,面无表情。
有股不寻常之气,在久鬼体内孕育而生,逐渐在久鬼体内盈满、膨胀。
笼罩久鬼的夜气轮廓,缓缓从内测满出、变得歪斜。仿佛有一股强烈的能量团,骤然出现在久鬼体内。
周遭的空气有如带电似的,开始发出阵阵的刺意。
久鬼前额中间的肌肉,出现阵阵的蠕动。此处的肌肉缓缓鼓起,有如长出了肉瘤。在薄薄一片的皮肤下层,仿佛有一只粗大的毛毛虫在扭动着身躯。
眼下,这只毛毛虫又大了一圈。
“啐!”
九十九展开了行动。
一想到久鬼变身为幻兽时的模样,便有一股寒意在背后来回地游走。要打倒久鬼,就得趁现在。
九十九微微扭转右脚脚跟,往地面一蹬,从地面反弹而来的反作用力,瞬间传送至他的脚踝、脚胫、膝盖、大腿、侧腹、右肩、手肘,乃至于拳头。
他将脚跟所发出的劲道,沿着气道集中至右拳。顺着右拳,送出这股劲道和气劲。
这便是圆空拳的发劲。
继丝劲。
不论是拳、掌、手指,还是手肘,身体任何一处部位都能发劲。
当然了,也能将体内的力量从全身向外发出。
不过,曾经同门修习过圆空拳的久鬼,他也能使出发劲。
久鬼以同样的发劲,接下九十九的发劲攻势。
九十九挥出的拳头,击向久鬼向前伸出的手掌。
刹那间,有如空气爆炸似的,发出了一道闪光。不过,这股飞散的气,非常人肉眼所能见。
砰!
只传来了一声肉体交击的声响。
这声巨响,以难以想象的反作用力,将九十九的拳头震开。久鬼也大动作地往后跃开。
九十九庞大的身躯立即欺身向前。他的右脚脚尖扬起,朝后退的久鬼下巴飞去,迅如雷电。
“喝!”
九十九的唇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声。
他的右脚有如一把沉甸甸的柴刀,划破夜气,直没入久鬼的下巴。
久鬼一面后退,一面将脸转向一旁,躲过了这波攻势。
如此雷霆万钧的一击,光是擦过身上的汗毛,便会令肌肤为之焦黑。
九十九那如利刀的一脚,划向了天际,久鬼垂在前额的数根头发也被一并扯去。
这脚在空中画了一道圆弧,甩向了左边。
当久鬼的脸部转正时,九十九原本甩向左边的右脚,突然在空中猛然翻转。
是龙王院弘的双龙脚绝技。
“唔。”
紧张的久鬼,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十九的右脚脚跟,从旁袭向久鬼的脸部。
久鬼将脸往后收,欲躲过这一击。
有一股锐利的触感。
九十九的脚跟踢中了久鬼前额鼓起的肉瘤。
化为肉瘤鼓起的这个部位,让久鬼对距离的估算失去了准头。
传来一声肉体撕裂的声响。
久鬼按着额头,翻倒在地。他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按着前额抬起了头。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当九十九要再度对久鬼展开攻势时……
“喔!”
一声可怕的声响扬起。
是那个声音。
九十九在那一瞬间,迅速向后跃开。
隔着夜气与久鬼对峙而望。
——刚才是怎么回事?
久鬼的唇边泛着毫无畏惧的笑意。
刚才的声音并不是从久鬼的口中传出。
久鬼的右手按着前额,血水自指缝汩汩流出。
那不是鲜血。是黝黑如同泥浆的血水。
血水从指缝流下,化为好几道小蛇,在久鬼的脸上缠绕。
“嗄!”
又是一声怪叫。
声音是从久鬼的指缝中传出。
久鬼体内逐渐盈满的力量,又增强了许多。宛如有无数道细丝般的雷电,笼罩着久鬼全身。像极了发电现象。
当然了,此非常人的肉眼所能看出。
就像是久鬼的肉体破裂,体内的气向外迸射而出一般。
久鬼的右手缓缓自前额移开。在他白皙的额头中央,出现了一个覆盖着黑色兽毛的野兽下颌。
露出森森白牙。
掺杂着血泡的口水兀自从他口中流出,不断发出齿牙交鸣的声响。
“呼——”
一阵笛声自它的下颌传出。
“呼——”
“呼咿——”
“呼咿——”
笛声转为湿润混浊的可怕怪声。
“嗄。”
它的下颌吐出了某个东西。
那东西掉落在柏油路上,发出湿润之物触地的声响。是一团血块。
“呼——”
“呼咿——”
它朝着苍穹呼号。
“呼——”
“呼——”
“呼——”声音逐渐变得高亢。
“呼——咿——”
它向着天边尖锐地昂首呼号。一面呼号,一面伸出下颌。
不只是下颌。久鬼的额头生生撕裂,露出一张野兽的脸。
这张血淋淋的兽脸,在久鬼的额头上鼓起。
脸上出现了两颗斗大的黄色眼珠。
这张兽脸一面呼号,一面昂首。
它扬起下颌,朝天边发出笛声。
那张兽脸的两侧,也就是久鬼额头的肌肉,刷地一声,迸裂成两半。
里头长出两只毛茸茸的手,正一张一合地动着。
当它的手肘,乃至于手臂整个露出来后,它便用手掌撑住了脸的两侧,亦即久鬼的脸颊。
这头野兽正在运用它的手掌,要从久鬼的前额爬出。
它扭动着身躯,逐渐往外挺出它那张脸。
九十九看得心惊胆战。
幻兽不单只是会让人变身为野兽,还能独立从久鬼的肉体中匍匐而出。目睹这一幕,令九十九大为骇异。
久鬼站了起来。
“呼——咿——”
那头野兽在号叫着。
附近的狗儿开始齐声号叫,如同是在唱和。
久鬼也挺直喉咙,与天垂直,激烈地引吭长啸。
“啊——”
“呜——”
“呼——咿——”
“咿——”
声音凄美至极。
5
此时,有一名男子正走在国道一号线上,朝向圆空山前进。
是个手长及膝的青年。
他便是今天傍晚,和那名怪异的老者一同在小田原车站下车的青年。
也就是住在台湾的仙道师——猩猩,他的弟子斑孟。
斑孟竖起他敏锐的耳朵,专注地倾听。
沿着一号线往风祭走,前方左手边一整排大宅的某一处角落,传来了远方狗群的长号声。
狗儿一只接一只地将号叫声传了开来,接着,他听到一个并非是狗嚎,而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吞噬斑孟父母的巫炎,在云斋从日本远道而来的那一夜,也曾对天发出同样的声响。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声音。
——巫炎?!
一想到这里,斑孟立即飞奔而去。
久鬼与他额头的那只野兽,正以绝美的和声在唱和。
和声融入夜气中,向明月高挂的天际无限延伸。
声音会打从人的五内,去动摇听者的灵魂。
满脸是血的久鬼,露出恍惚陶醉的表情,仰望明月。
九十九兴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
潜藏在九十九心底的兽性,也开始发出不成声的声音,与其唱和。
此时,突然冒出一名男子。
一号线的方向,有一道黑色的人影,如同猎豹般地朝天神小路飞奔而来。
是穿着一身超大号衣服的斑孟。
斑孟停下脚步。但一股猛烈的杀气,却依旧维持着他奔跑时的速度,从他停止动作的体内穿透而出。
斑孟全身发出一股野兽的兽气,朝久鬼投射而去。
久鬼与他额头的那只野兽所发出的叫声,登时戛然而止。
他与斑孟凝视着彼此。
当斑孟见到久鬼的模样,得知此人不是巫炎时,他的杀气顿时出现了踌躇。
就在这一瞬间,久鬼猛然向后跃开。
跃上了他身后的大宅围墙上,在覆盖着围墙的树梢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就此消失在围墙的另一头。
九十九一动也不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斑孟。不,正确来说,他紧盯的不是斑孟,而是斑孟身上那条长裤的口袋附近。
那条宽松的长裤,在口袋的部位绣有一个小字。
写的是日语,而且是汉字。
“乱”。
九十九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字。
斑孟以犀利的目光扫向他。他那如同利锥般的目光,仿佛会钻入别人的眼中。
“你认识我大哥吗?!”九十九问道。
“大哥?”斑孟以怪腔怪调的日语回答道。
“我大哥是九十九乱藏。”九十九低声说道。
第五章
涩谷
1
有一道黑影躺在地上。
看起来既像是一个大型垃圾,也像是座垃圾山。
不过,这既不是垃圾,也不是垃圾山。而是个倒卧在地上的人。
这里是靠近车站的新宿地下街。
人潮汹涌。
下班回家的上班族、粉领族、学生模样的男女,陆续从这名倒卧在地的男子身旁走过。
众人的目光都曾扫向这名男子,但几乎每个人都是毫不关心地撇过头去,脚步未有稍歇。
男子就倒卧在道路中央的一根柱子下。
他的脚微微伸到了路面上。就连走在路上,从没正眼瞧过这名男子的上班女郎,也能够在即将撞上的时候,准确地跨越或是闪开,避免去撞到这名男子的身体。
看来,尽管她们正与人交谈,但眼睛的余光还是能看见这名倒地的男子。
男子一动也不动。
虽是炎炎夏日,但他却穿着大衣。
是一件褴褛的大衣。
大衣里头仅穿着内衣。下身穿着黑色长裤。不,应该说是泛黑。如果仔细一看可以发现,这是深藏青色的布料,因脏污而看似黑色。
他的双脚没穿袜子,直接赤脚穿着运动鞋。
可以看见他左脚穿着的运动鞋,但右脚的鞋子则是藏在长裤里,无法看到。
不过,若是绕至他脚底的方向,便可看见双脚的鞋底。从他双脚鞋底模样不同的这点来看,这名男子的左右脚似乎穿着不同款的运动鞋。
他的右臂弯成弓形,脸颊枕在手臂上,倒卧在地。
他的腰部和膝盖微弯,这副模样有时看来如同是在沉睡。
他当然没死。因为他的胸口还缓缓地上下起伏着。
他蓄着一头长发,满脸胡须。
在新宿的地下街或地下道里,以这副模样睡在路旁的流浪汉,可说是随处可见。
但这名男子是昏倒还是沉睡,光看他的模样着实无法判断。
也许是受了伤,或是身上有病,所以才倒卧路旁,但也有可能只是在呼呼大睡。
不过一般来说,他们通常都是藏身在路旁或是道路的角落,或躺或坐,像这种横躺在道路中央柱子下的情形并不多见。
男子头部不远处有个倾倒的垃圾箱,里头有一些垃圾翻落在外头。
正因如此,虽然他看来像是昏厥,而不像是在睡觉,但却没有人想上前确认。
只要上前喊一声,问题就可解决,但要是他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举动,或是死缠着要钱,那可就惹祸上身了,所以众人都极力避免和他有任何瓜葛。
如今这世道,有人光是打声招呼,便被人捅了一刀,更有一名妇女,只是瞧了别人一眼,便被人用刀子给活活刺死。
甚至有一些吸毒者,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拿着刀子朝过路的行人猛刺。
更倒霉的是,既没跟人说话,也没与人眼神交会,就冷不防地遭到袭击。
就连乡下来到都市的人,也只有一开始会在意这些躺在地下街的流浪汉们。
他们很快便习惯了这种光景。而在心里告诉自己:“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首先,面对这些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倒的流浪汉,若开口叫他们,才发现对方只是在睡觉,那可就自讨没趣了。要是对方真的昏倒,经这么一叫,就非得接着替对方做些什么才行。比如找人来帮忙,或者扛着送进附近的医院。
就算是叫人来帮忙好了,要找谁?到哪里去找人?这都是大问题。
不管是通知附近的车站站务人员、报警,还是打一一九,都得花一番工夫。
不,众人并非都只是因为考量到这点,才从他身旁过而不停。
但真正去细究的话,大致也就是这么回事。
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很自然地对这些倒卧地上的人视而不见。
当然了,这是正确的做法。
在另一根柱子下,有名少年静静地凝视这位倒卧地上的男子。
他是个肤色白皙的俊美少年。
他的两颊消瘦,面容憔悴。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还不至于像这名男子那般污秽不堪,但也相去不远。衬衫和牛仔裤沾满了污渍。
不过,这身肮脏的衣服,以及好几天没洗的一头乱发,都丝毫无损少年的美貌。
他是大凤吼。
憔悴的面容、凹陷的双颊,反而为他的美貌更凭添了几分颜色。
大凤从刚才起,就一直背倚着柱子,凝视着倒卧在对面那根柱子下的男子,将近有十五分钟之久。
约莫十五分钟前,他经过这里,发现这名倒地的男子后,他便无法默默地从他身旁走过。
不久,大凤下定决心,迈步朝那名男子走去。
他在男子面前停下来,单脚跪地,开口向男子叫唤道:“你怎么了?”
对方没有应声。
大凤战战兢兢地伸手搭在男子的左肩,轻轻地摇晃。
“你没事吧?”
男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睁开眼睛。出乎意料地,眼前出现一对明亮的双眸。
“嗯。”男子应声道,看了大凤一眼。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大凤问道。
男子打量着大凤,仿佛是在看一件令他难以置信的事物,紧接着坐起了身子。
他右手摸着后脑勺,紧蹙着眉头。
“你怎么了?”
“我被人揍了。”男子回答道。
“被人揍?”
“是啊。好像被某个硬物给打中。”
“竟然有人这么狠。”
大凤说完话后,男子摇了摇头,伸手至带大衣的口袋内。
男子顿时脸色发白。
“被干掉了。”
“被干掉了?”
“钱包啊!我的钱包被偷了。”
男子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冷不防地头部挨了一记。”
“头部是吧。”
“想必有人知道我身上带着钱。”他忿忿不平地说着,眼中还泛着泪光。想必心里很不甘心。
他看着大凤。
“你为什么叫我?”他一脸纳闷地问道。
“为什么这样问我?”
“一般来说,像我们这种人倒在地上,是没有人会关心的。”男子独自咕哝道。
大凤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还这么年轻,就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是吗?”他来回地打量大凤的服装,如此说道。
大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到他不置可否的态度,男子似乎是看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嘛。”
男子点着头,一脸了然于胸的神情。
就这样,大凤认识了这名自称自由人的岩村。
2
大凤眺望着涩谷街上的灯光,一面回想着他与岩村结识时的事。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八月三十一日。
站在天桥上眺望,会觉得来往的人潮就像是都会的灯饰。
虽然并未经过多长的时日,但是大凤感觉自从他离开北海道后,似乎已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至西城学园就读,认识九十九、深雪、真壁云斋,以及在圆空山上生活的日子,一切仿佛都已是遥远的梦。
他渴望回到圆空山。
比起他位在久野的公寓宿舍,云斋的房间更令他感到怀念。
和深雪在一旁听着云斋和九十九插科打诨,是何等愉快的事。
那令他感到心平气和。
大凤突然心想,四月到五月,那段短短一个多月的时光,也许就是他人生当中最快乐的时期。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一切转变的开端,就是从他和深雪一起遭受坂口和他同伴的骚扰,然后大凤将坂口打倒在地的那一天开始。
那天,大凤拳拳打入坂口的肉体中,同时也体验到自己逐渐变身为野兽的那种感觉。那是一股令他浑身战栗的亢奋。自己的拳头痛殴别人的肉体,让人骨头碎裂的那种快感,笼罩他全身。
当时便有某个东西在他体内诞生。
一股巨大无比的黑暗力量,通过他体内深处细小的通道,一面撕裂大凤的肉体,一面昂首往上膨胀。
——那就是幻兽。
在丹泽,大凤有一半的肉体化身为幻兽。他掳走深雪,不停地狂奔,甚至和随后追赶而来的九十九展开厮杀。
自己再也无法回小田原了。
他心里这么想。
他再也没脸面对深雪。他甚至还让深雪见到自己逐渐变身为幻兽时的凄惨模样。
我再也不能回小田原了,但是,我又该往何方呢?大凤心中漫无目标。
唯一的方向,就是久鬼所说——位于新宿的“沃洛波罗斯”。
只要到了那里,向酒吧老板报上自己的名字,对方就会告诉他久鬼的住处。
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久鬼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有对抗幻兽的方法。”
久鬼当时是这么说的。
大凤对久鬼抱持着恐惧和憎恨。
那天,在西城学园校门后的森林里,久鬼想侵犯深雪。
大凤知道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自己和亚室由魅发生了关系,久鬼要对此展开复仇。
自己抢走了久鬼的女人——这个念头,给了大凤无惧无畏的自信。而打倒坂口和他的同伴一事,也让大凤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变强了。
他在短时间内迅速学会了圆空拳的绝技,这也让大凤对自己肉体的柔软性大感吃惊。
大凤的确是变强了。甚至认为自己足以与九十九和久鬼分庭抗礼。
面对自己体内那头不断成长的可怕野兽,为了逃避它所带来的恐惧,大凤不断磨练自己的拳技,同时也沉溺于由魅的肉体中……
将这股自信和迷失赶出大凤体外的人,正是九十九。
在云斋的命令下,大凤与九十九展开了一场搏斗,最后以落败收场。
因为落败,反而让大凤得以确定自己还算是个正常人。
感觉就像是附身的恶灵离开了自己的躯体。
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逃脱潜藏在他体内深处的那头魔兽的利牙。
照这样来看,现在也许只有久鬼能理解他内心的想法。
久鬼已走上和大凤同样的道路,而且他甚至能靠自己的意志去对抗幻兽。
——只要去“沃洛波罗斯”的话……
大凤心里这么想着。
也许自己就能和久鬼一样,学会控制体内那头幻兽的能力。
然而,大凤同时也感到不安。他隐约感觉到,要是他去了“沃洛波罗斯”,久鬼便会牵着他走向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由魅。
亚室由魅这个女人,似乎握有一切的秘密。
会不会打从一开始,由魅便已发现潜藏在久鬼和自己体内的幻兽呢?
幻兽又为何只潜藏在自己和久鬼体内?
还是其他人体内也有幻兽的存在?
若是人类这种生物的体内,都住着这么一头野兽的话……
大凤百思不解。
若是解开幻兽之谜,也许便能了解自己出生的秘密。
一切关键就掌握在由魅手中。
在丹泽山中,久鬼告诉大凤,由魅想见他一面。
——我该去见她吗?
大凤暗自思忖。
他感到不安,担心自己前去见她,会被她所俘虏,遭到实验动物般的对待。
之前云斋和九十九请医生为大凤检查身体时,最注意的便是这个问题。
对方一定得是个在技术和知识层面都很可靠的医生,而且还要值得信赖。然而,要调查大凤身体的异状,绝非个人独立作业所能完成。
对于从事这项作业的多名人员,都得做同样的要求。
医生为了自己成名的野心,也许在解剖过大凤的肉体后不久,便会将情报外泄。
一旦世人得知大凤的特殊体质,媒体绝不会轻易放过。
他很有可能会被当作一个招揽顾客的展示品。
大凤已经找到那家叫“沃洛波罗斯”的店。
他很想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店,与由魅和久鬼又有何关联。
大凤也曾多次走到店门前。
不过,他虽然知道要调查“沃洛波罗斯”与久鬼和由魅的关系,但该从何查起,却毫无半点头绪。
大凤正为此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
大凤回过头去。
是岩村。他左手拎着一个一升装的空瓶。
“岩村先生。”
“怎么啦?小吼。看着街道发呆啊。”岩村如此说道。他醒来之后,从靠近涩谷车站的天桥下钻了出来。
“时间到了吗?”
“嗯。”岩村回答道。
自从在新宿遇见岩村后,这几天,大凤几乎都和他在一起。
岩村似乎很喜欢大凤,可说是卯足了劲照顾大凤。
大凤正从岩村身上学习如何在都会中独立谋生的技术。
岩村是他的姓。他并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岩村曾告诉大凤,他有大学的文凭,但没说是毕业自哪一所大学。
年龄不详。似乎比大凤起初所想的还年轻许多。大概是三十出头。
“我可是个知识分子呢。”
他还曾经这么对大凤说过。
正因如此,岩村才称自己是自由人。
“不过,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就是了。”
岩村随后又加上这么一句,开怀地笑着。那是大凤喜欢的笑容。
大凤对岩村所说的时间,指的是吃饭时间。
岩村的意思是,该去收集食物了。
夏天的饮食街对自由人来说,称得上是天国。有多到拿不完的食物,而且最棒的是,食物并非是冷的。不过,食物容易腐坏,是唯一的缺点。
岩村走在前头。大凤跟在他后头走下阶梯。
岩村右手拎着一升装的空瓶,晃呀晃地朝道玄板的方向走去。
此时道玄板的人潮还相当多。与一过晚上七点,商店街的店家便关起店面,顿时一片冷清的小田原相比,实在有着天壤之别。
看来,岩村打算走他平时的路线。尽管时值八月,但他还是缩着背,一副冷嗖嗖的模样,走在道玄板上。
岩村告诉大凤,这种走法是自由人的礼节。
“不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岩村还如此嘱咐道。“得尽可能不要造成别人困扰。”
不过,路上的行人看到岩村从前方走来,都会从旁边避开他。尽管岩村缩着背走在路上,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似乎是在享受行人躲避他的模样。
大凤的身高与岩村相仿。体重看起来也一样。
岩村不太谈他自己的事。
依他所说,他的势力范围在涩谷,但那天又为何人在新宿呢?
“我只是去见一名以前见过面的女子。”
然后,他的后脑勺挨了一记,钱财被洗劫一空。
“小吼,这件事我只跟你说。其实啊,我可是个有钱人呢。”
岩村还说道,似乎是在他买山手线的回程车票时,有人瞧见他钱包里的钱财。
那个人尾随在岩村身后,在他走进厕所内时,以某个东西砸向他的后脑。当他醒来时,人已躺在厕所附近的那根柱子下,是大凤把他叫醒的。
“所以啰,最后我没能遇见那名女子。”
岩村落寞地笑着。
他要去见的那名女子,以及他遭窃的钱包里有多少钱,岩村从未提及。
“就算是要和女人见面,身为自由人,还是万万不能带着钱搭电车。”
岩村就只说了这些,对于当天所发生的事,他对大凤只字未提。
走在前面的岩村放慢了脚步。这似乎是他所打的暗号。由于人潮减少,所以他叫大凤和他并肩而行。
等大凤走到他身旁后,岩村小声地说道:“你今天又趁我睡觉的时候跑去了对吧?”
“……”
“去新宿。”
岩村双肩向内缩,两眼正视前方,对着沉默不语的大凤如此说道。
“我都知道。你不时会去那里对吧?”
“是的。”大凤点点头。
“想必你有你的理由。加油啰。”岩村说道。
——因父母离异而被父亲强行带走的少年,受够了父亲的暴力相向,所以来到了新宿,找寻他在某家酒店当女侍的母亲。
也许在岩村的脑海中,描绘了这么一幅景象。
“寂寞人的心情,真的是只有寂寞的人才能了解啊。”
看来,他指的是大凤发现他昏倒在地,而将他唤醒这件事。
“你不去上学,没关系吗?”岩村问道。
大凤点了点头。
“明天开始,就又是新学期的开始了。”
岩村一直嘀嘀咕咕地唠叨个没完。
不久,从道玄板往右转,走进了一处狭窄的小巷。
这条狭窄的街道里头,还有更狭窄的巷弄。是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
各个店家的后门似乎都聚集于此,装着空瓶的啤酒箱层层堆叠,垃圾袋和塑胶桶杂陈。
岩村走进里头,在一处漆黑斑驳的木门前停下脚步,看起来像是某家酒店的后门。
他敲了敲门。门内没有回应。于是他又敲了一次。
门打开了,一名年轻的男子探头出来。
他身穿白色衬衫,打着黑色的领结,搭配一条黑色长裤。
“晚安。”
岩村向他行了个礼,两眼朝上看着对方。
“原来是岩村先生啊。”男子说道,转身向门里的人喊着:“喂,岩村先生来了。”
“啤酒、啤酒——”
女子呼喊的声音,掺杂着乐音传了过来。
“要啤酒的话,这里有。”男子如此说道,目光扫向大凤,接着便搬出了一箱装着空瓶的啤酒箱。
“谢谢您。”
岩村道完谢,男子便关上门,消失于门内。
箱子里装的酒瓶,瓶底都还留有啤酒。有些甚至还留了不少。看来是店里的客人所喝剩的。
岩村首先取出一瓶剩有最多啤酒的,嘴唇凑在瓶口上,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还很冰呢。这名客人可能才刚走。”他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
他将自己带来的一升装酒瓶置于地上,动作利落地将剩余的啤酒从其他酒瓶倒入这一升装的酒瓶中。
“小吼,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大凤摇摇头。
“还是要会喝酒比较好。就算是自由人也一样……”
岩村眼中闪耀着光芒,将啤酒全部倒进了瓶内。
在大凤眼中看来,岩村似乎在做这项工作时,最乐在其中。
此时,大凤猛然想起云斋在喝烧酒时的神情。
这两人的容貌感觉有些许的神似。
接下来就是大凤的工作了。他抬起啤酒箱,将它放在门外那层层相叠的啤酒箱上。
门边的墙壁上,立着一根扫把,下面摆着一只畚箕。
岩村手持扫把和畚箕,开始清扫这附近散落一地的垃圾。
里头最多的就是烟屁股。
想必是店里工作的男男女女,趁着工作的空挡在这里吞云吐雾。
当中有不少没抽几口便被弃置一旁的香烟,有些则沾着口红,如同是这些在夜世界里讨生活的男女们,没有半句怨言的呢喃低语。
小便的尿骚味在小巷里随处可闻,似乎是厕所客满,或是有人嫌麻烦,直接就在这里小解的缘故。
“里头也有一些很讨厌的店家,不过,还是得帮他们扫。”
每天早上,岩村会将店面的周围扫过一遍。他与店里后门的工作人员好似相当熟稔。
“自由人是不能工作的,不过,这也不算是工作啦。”
岩村这番话的意思是,这是答谢对方的免费服务。
他在涩谷与某几户店家一直保有这样的关系。
“你看,那里不是有个写着‘眉美’的塑胶桶吗?”
打扫完后,岩村指着小巷的里头说道。那里有用来装馊水的塑胶桶,盖子和桶身上写着“眉美”两个字。
“里头可是放着好东西呢。不过,那是美纱的,千万不可以说拿就拿哦。”他像是在告诫小孩子似的说道。
大凤认识美纱。涩谷也是她的势力范围。是位女自由人。大凤与她有过两面之缘,岩村曾向美纱介绍过他。
“你去那里打开盖子看看。”岩村说道。
大凤走到塑胶桶前,掀开盖子。
里头有一袋装着馊水的黑色塑胶袋。塑胶带上铺着一层锡箔,上面装着满满的开胃菜、花生、炸鸡,以及意大利面。
“哼,都是些好东西对吧。有时里头甚至还有鱼子酱呢。”
岩村随后靠近,站在大凤身后窥探,嘴里嘀咕个不停。
突然间,他大手一伸,捏了一把开胃菜,直接就往嘴里送。
“这件事,你可别告诉美纱喔。”岩村如此说道,嘴里兀自嚼个不停。
大凤想起他初次遇见美纱时,美纱一直盯着他说道:“好可爱的男孩啊。”
她在自由人中,算是相当注重打扮,耳际还戴着不知从哪捡来的耳环,左右不一。
挂在她右耳上的耳环,怎么看都像是玻璃制的仿造品,但她本人则坚称那是钻石耳环。
她凝视着大凤的一双大眼,充满了女性魅力。年纪看起来与岩村相仿。
“因为美纱颇具魅力,所以这家店里的人对她照顾有加。”
这句话才刚说完,岩村便突然小声地说道:“这件事你也别跟人说喔。美纱她好像经常会和这家店里的人上床呢。”
岩村说出上床这两个字,使得大凤心中怦然一跳。
“小吼,你要不要也来一块炸鸡?”
“谢了,我不需要。”
大凤摇头婉拒。
“是吗?你好像不喜欢吃肉,连碰都不碰。不过,连鸡肉也不吃吗?”
“是的。”
大凤点了点头。
“像你这样挑食,是当不了自由人的。”
岩村一面说,一面将塑胶桶的盖子给盖上。
他们走出了小巷。
岩村握着这一升装的酒瓶,缓步而行。
走没多远,他回头看了大凤一眼。
大凤一走出小巷,便停下脚步,双手握紧拳头,低头看着地面。
岩村折返而回。
“小吼,你怎么了。”他向大凤唤声道。
大凤没有应声。他低着头,酒店看板的灯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都会的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
“小吼,你怎么了?”
岩村伸手搭在大凤肩上。
这时他才发现,大凤全身正不住地颤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