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能自由行动的也只有现在这段时间了。)
之后,他离开刚才用早餐的父亲的寝室,无意识地移动脚步前往目的地的同时,欧斯冷静地思考。
自己生来就是国王的嫡长子,因此不可能跟两情相悦的对象结婚。他的父亲锡特国王之所以能够用几乎等同于诱拐的形式带走他的母亲,并硬是娶她为妻,那是因为母亲本身出自有一定地位的家庭,而且锡特当时还不是王太子。
自己的妻子会由国家来决定吧?
自己周围的人跟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一样。
但是欧斯并无意为自己的遭遇叹息。他本来就对恋爱不感兴趣,也不像父亲那么不拘小节,连同性都能当成对象。
无论是谁成为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关系。只要对方能适度地为国家带来帮助,拥有适度的美丽与健康,在适当的时候为他生下两个继承人左右就可以了。
父亲喜爱的恋爱、建筑跟美丽的装饰,他都没有兴趣。从以前开始,他的个性就是无法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虽然他一直从旁观察父亲所做的一切,但是无论哪件事都无法打动他的心。
——不,若要说有什么能够引发他的热情,就只会有一个……
(『政治谋略』。)
让奥兹马尼亚这个国家富强。
为此,就要用上各式各样的政治谋略。
对他来说,就连父亲锡特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过政治跟单纯移动棋子不一样,既生动又刺激。
(为此,『她』非得到到南塞去不可——绝对。)
走过好几个转角,他遇上一名侍女。认得欧斯的她在见到欧斯时,一下子就满脸僵硬。
「王、王太子殿下?」
这里是本来就几乎没有男性出入的地方——金宫多拉罕的最深处•花园宫。也就是说,这是父王的后宫。
奥兹马尼亚的文化强烈受到东方的伊瑟洛影响,而伊瑟洛文化即为水的文化。每位贵族女子们都有一个自己的庭院,她们会将水引到庭院里,步行于水中,无时无刻都保持身体清净。多拉罕的后宫之所以会有许多小花园,也是因为父亲有多少妃子,就有多少个庭院。
而欧斯之所以能被允许在此起居、于父亲的寝室内用早膳,是因为他还很年轻。
等他哪一天娶妻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此处。假如他还有再度进入此处的一天,那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去世,欧斯以花园宫之主的身分回来的那一刻吧。
「欧斯殿下,请问您要去哪里?」
「请您不要再前进了!」
侍女们脸色大变地追上前,但欧斯不以为意,继续移动脚步,向深处前进。
几乎没有波动的表情、没有温度的声音,以及简直像是用不会溶化的冰凝结成的眼眸跟视线。
认识欧斯的人都谣传说:他进到房里时,房间的温度会下降。『冰雹王子』这个绰号就是从此而来。
每逢自己被称为『镀金王』时,父王都会大发雷霆。但是欧斯即使被称作『冰雹王子』,他也无动于衷。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对人类没有兴趣,对艺术跟娱乐也一样。众人常说奥兹马尼亚的男人个性固执到可能连心脏都是由铁铸成的,但是他想,自己的心一定是由冰块凝结而成的吧。
「拜托您,请您行行好吧,公主殿下不会见王子您的。」
「为什么?」
就好像在说『不想见又怎样』一样,欧斯冷淡地反驳:
「我有资格在这里出入。」
「拜托您,求您行行好。」
「如果要陈情,就去跟陛下说吧。」
甩开拼命想阻止他的侍女,欧斯掀开尽头房间的挂毯。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不同于其他文化的特色——在天花板上垂挂装饰品就是所谓的奥兹马尼亚风格,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装饰任何一条绳索或蕾丝,没有玻璃珠做成的窗帘,也没有镶着珍珠的灯罩。虽然铺有绢丝地毯,但那是这里的主人被分配到这间房间以前就有的物品,并不值得一提。
欧斯沉默地进入那个完全没有后宫女性理应拥有的奢侈品、空荡荡的房间。
后宫的房间设计成由数个小房间连结而成。欧斯不发一语,继续往深处前进。留在房里的侍女们连忙跪伏在地。
「殿下……」
「欧斯大人……」
从她们的视线与困惑的表情,能清楚看出自己并不受到欢迎。一直都是这样。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来到这里时,从来不曾得到温暖的款待。
往后应该也不会得到吧?
这个庭院的主人永远不会原谅现在的奥兹马尼亚王家——原谅背叛她母亲跟姐姐的自己……
「我、我去通报一声。」
一名侍女看见欧斯的脸,连忙进入里面的房间。她应该是去告知房间主人他的到来吧。
「公主殿下,王太子殿下他……」
侍女还没说完,欧斯就进入『她』所在的房间。
「欧斯?」
如他所料,『她』就在那里。
——这是从庭院引水,仿伊瑟洛的潘帕里亚大王宫建造而成的房间。涓细的小河从房间中流过,宝石般的美丽小鱼在其中泅泳,还能看见蓝色与金色的装饰从人工小河的底部透出来。那些全是绘有图案的陶器。
伊瑟洛文化是不使用椅子的。房间的墙边排放着棉布坐垫,铺有随季节更换的绢织地毯,而有一人高的喷泉则在空气凝滞的夏日房间中制造出凉爽气息。
她在藤棚架下穿着衣服沐浴。
数串紫水晶色的藤花从庭院中的凉亭垂落而下,她在水深及膝的凉亭下祈祷。
他知道她是东方教义的虔诚信徒。
正因为如此,欧斯的父亲•锡特国王才非得强将她的母亲跟姐姐纳为自己的妃子不可。
奥兹马尼亚彻底信奉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如果知道王妃跟她的女儿们是异教徒,星教会不会沉默以对。
「你好,凯缇库克。」
欧斯说着,并冷漠地望着一见到他的脸立即露出厌恶神情的女孩。
凯缇库克。她是大他一岁的堂姐,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吧。
但是对她而言,现在的自己是夺去她母亲与姐姐性命的可恨仇人。
「欧斯,你……」
「今天我为你带来了很棒的消息。」
水声哗啦作响。凯缇库克因为太过愤怒而踢向水面。
「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能进到这里来的男性只有我跟父亲而已。如果不由我来传达,来的人应该就会是父亲吧。」
「那难道不是个好机会吗?」
凯缇库克瞪大眼睛,露出一笑。
「到时候我就会杀了他。这么一来,你说不定就能当上国王了呢。」
「你的想法真令人意外。不过我暂时还想保持自由之身。我可不想因为义务而娶不喜欢的异教徒女子为妻。」
她的眼中充满怒火。身后一头很适合称之为紫藤色、色素有些淡薄的黑发摇动着,灰色眼瞳的深处充满热度。
她的母亲来自于位在伊瑟洛东北方的卡利亚柯利亚。
从前奥兹马尼亚的国王是锡特国王的哥哥•贝尔西希。他年轻时曾远征卡利亚柯利亚,为了得到当地小国的援助而迎娶该国公主为妻。那就是她——凯缇库克的母亲。
迎娶异教徒为妻之后,贝尔西希国王与她生了两个女儿,但是无论家臣们怎么进谏,都无法让她们改变信仰,谣传甚至连国王自己也逐渐受到东方文化影响。
不久,国王被得到家臣们支持的弟弟•锡塔哈特打倒,自杀而亡。
留下来的王妃跟大公主都被纳入锡塔哈特——也就是欧斯父王的后宫。不是以妃子,而是宠妾的身分。对战败将领的家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下场,但受到欺凌的那方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对待。
「你算什么王太子啊,真是笑死人了!」
凯缇库克仰头大笑。
「逆贼的国王死去,而逆贼竟然就此称王。纳贾利斯•欧斯,你这平民之子算什么王太子!你的母亲也是被那个残暴的锡特国王强行掳走的。你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吗?」
我的母亲是王族出身——正要说出口时,欧斯闭上嘴。欧斯的母亲的确是贵族之后,但却是王族旁支的旁支,而且还是由侍女晋升的贵族。对虽然出身小国,却是如假包换的卡利亚柯利亚国王孙女的她来说,这出身或许跟平民没两样。
(平民之子啊……)
即使母亲受到侮辱,欧斯心中也没有燃起怒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过得很幸福。
但是凯缇库克的母亲则非如此。
「这个国家也快完了呢!毕竟弟弟杀掉哥哥,还强占哥哥的妻子跟女儿为自己的侍妾。要是能快点灭亡就好了。」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呢,凯缇,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喔。我们的邻国艾兹森也一样,最近身为继承人的路希德不就打倒他自己的父亲、登基为王了,不是吗?」
「卑劣就是卑劣。」
她缓缓走出水中。
「我父亲是个正派的人。你父亲没有资格继承这个国家,然而……!」
「他有资格啊,因为他比你父亲更强大。」
他无意挑衅。但是一不留神,反驳的话语就脱口而出。
为什么呢?欧斯突然想到。明明平时不管是哪个人跟他说了什么话,他几乎都不会反驳的。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眼睛睁得比以往都还大。
「亏你说得出口!」
眸中的灰烬仿佛时间倒转一般熊熊燃烧。
『火爆公主』。
住在后宫的人们用这个词形容她发怒的模样。言词中同时带有唯恐自身也遭受火炙的恐惧。
「艾兹森国王完全是因为在战争中得胜才成为国王的喔。可是你的父亲呢?假意设宴招待我的父亲,将受邀前往的父亲给谋杀了。他甚至没胆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自报名号。卑鄙小人!」
她以仿佛会喷溅出火星的猛烈气势谴责欧斯跟他父亲。
「每当你来到此处,我都会想起当时的事情。原以为是感情亲密的堂弟的你抓住我们,为了让我们成为你父亲的侍妾而堵住我们的嘴,把我们献给他。」
欧斯愣愣地看着眼前与他对峙的少女。
(那个时候……啊,金宫外的那场事变啊。)
的确,当父亲锡塔哈特在王宫内的自家中谋杀哥哥贝尔西希时,欧斯就在她身边。而那时欧斯也知道父亲准备要杀掉伯父。
收到父亲大功告成的通知,立即领兵包围这座多拉罕宫、抓住她们的人就是自己。
然后,他将王妃——也就是她的母亲、还有姐姐交给父亲。将前代国王的妻女纳入后宫这个举动,能够成为宣告自己已完全掌握势力的良好宣传。
劝锡塔哈特这么做的不是别人,就是欧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她们母女就会以受东方宗教影响的异教徒身分,依律遭受火刑处分。
但是对这对母女来说,被打倒丈夫跟父亲的仇人纳为妾室的屈辱似乎更加强烈,因此前王妃偷偷服毒自尽,在那之后不到两年,她姐姐也去世了。死因是她在怀欧斯父亲的孩子时胎死腹中,之后一直拒绝做好产后调养。
而唯一留在仇敌王宫中的妹妹,为了活下去,而一心憎恨着父亲与母亲的仇人。
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堂姐弟。
他并不讨厌她。
不讨厌这个会拉着个性阴沉、一味埋头读书的自己来到户外,像太阳一样明亮的小公主堂姐。
但是现在太阳隐没了,不再为他带来光亮。
——再也不会。
欧斯说道:
「没错。那是我初次出战喔,凯缇。还好进行得很顺利。毕竟没有任何人牺牲——除了你父亲以外。」
欧斯也非常清楚,这种说话方式应该不太妥当。但为什么他就是会不由得用上这种句句刺激对方神经的说话方式呢?
如他所料,凯缇库克的眼角扬得更高,满脸愤怒。
欧斯毫不在意地说:
「而且我明白,我的母亲被强抢过来后爱上了我父亲。要是你的母亲跟姐姐也这么做就好了,这样她们现在说不定已经生下我父亲的孩子,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国母。
啊,当然,如果发生这种事情,为了生存,我非得杀掉你弟弟不可,所以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真肮脏!」
凯缇库克轻蔑地咒骂:
「我们信奉的『对极神』不允许姐姐的孩子诞生。这正是你父亲的野心不符合神明旨意的有力证据。」
「不管你怎么说我,我都不在意喔。我不会因此受伤。」
他垂下目光。还不够。若非更加猛烈、如同要灼烧他的身体一般的烈焰就不行。心脏由冰块凝结而成的冰雹王子,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火焰而溶解消失。
欧斯很无奈似地耸肩。
「我很清楚你将我视如蛇蝎,百般厌恶。不过再吵下去也不会有结论。我来说一下我造访你房间的原因吧。」
「有什么事啊。我不想听……」
「——恭喜你,凯缇。」
欧斯稍微提高音量,打断凯缇库克的话。
「你可以离开这个花园宫罗。因为你明年就要嫁给艾兹森的南塞公爵国的领主了。」
凯缇库克发出「咦……」的一声,僵硬不动。这件事她似乎想都没想过。
「结婚……」
「你可能很不愿意吧,但是对外你应该会以我父亲锡塔哈特养女的身分下嫁。至于对象,我想大概会在近期决定。」
「……『近期』是什么意思?」
「前领主猝逝,导致下一任领主仍悬而未决。南塞市议会应该会在最近决定人选,所以你不用担心。」
凯缇库克的眼睛迅速转动。她应该是正在尝试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大眼睛瞪着欧斯,并一边说:
「也就是说,你们要把我运用在从艾兹森手里夺取南塞的环节中?」
欧斯沉默不语,同时在心中为她的聪颖感到敬佩。
「我以锡特国王养女的身分出嫁的话,对那个国家会造成无可计量的影响。对奥兹马尼亚来说,商业都市南塞是垂涎不已的城市,对吧?」
「你似乎很清楚,也让我省去详细说明的麻烦了。」
「愚蠢!」
凯缇库克付诸一笑。
「要我去当南塞的公爵夫人?南塞市的确是个巨大的贸易都市呢。市议会一直以确保自治权为目标。即使如此,从国际角度来看,南塞只是个公爵国,而且还是他国领土不是吗!」
「凯缇,能请你不要误会吗?」
「什么误会?」
「请你稍微动脑想想,我们为什么没有将你纳入父亲的后宫。」
慢慢地,她的眼眸……她的眼神里有了热度。热度是来自使她更加美丽的情绪——愤怒。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把我当成外交上的王牌。」
没有错,但也不太对。
欧斯没有实际开口说出这句话。他只有在暗地里思考——他知道,父亲之所以没有染指凯缇库克,似乎是因为他一直想让她成为儿子的正室。
然而,即使父亲是手腕多么高超的谋略家,也不可能让所有计谋在他掌心起舞。凯缇库克心中的愤怒远比父亲所预料的更加激烈、更加深不见底。
「我可是公主喔。就算被凄凉地饲养在这种地方,我的父亲还是奥兹马尼亚国王,母亲则是卡利亚柯利亚公主,我是个正统的王族。」
她自豪地说。没有濡湿的深紫色头发微微飘荡,这是因为她突然站起身的缘故。
「要当公主的结婚对象,艾兹森一个都市的领主还不够格。
再说,谁要帮忙你们这些逆贼的侵略行动啊?如果得做这种事,我就去死。就像为了守住公主的尊严而自杀的妈妈一样!」
「听到你的想法,我放心了。」
欧斯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把手伸进外套里。然后他拿出放在外套内袋里的东西。
那是把附有剑穗的短剑。虽然是女性的护身用短剑,但也有足够的杀伤力。
「那就请你用这个自尽吧。」
「!」
凯缇库克的脸色变了。但是说出这句话的人脸上毫无波澜,淡淡地说: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她服毒后仍没能死去,就将这个刺入胸口。」
「什……!」
「对我们来说,继续把你养在这个金宫之内,也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自尊强烈的你,会以成为区区南塞的小领主夫人为耻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想守护你身为公主的骄傲,维持清白之身,这也是你的自由——堂姐。」
喀的一声,凯缇库克狠狠咬牙,眼睛盯着递到眼前的短剑。她知道这是母亲的物品,而她正在犹豫自己是否该接过去。
(可能还需要再推一把。)
一边仔细观察她的模样,欧斯一边悄悄地选择措辞。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按照自己的期望行动。
为此,他该说什么才好呢……
「对了,凯缇。你好像把我父亲当成罪大恶极的逆贼,不过让你存活至今的也是我父亲。请你不要忘记这点。」
他说完,凯缇库克马上就像是把丢过来的球用力踢回去一样,出声驳斥:
「你在胡说什么啊!会让我活下去,不就是为了等哪一天让我嫁给你吗?这么一来,就能取得卡利亚柯利亚的王位继承权。锡特国王哪有慈悲可言!」
「当然,我不会要你感谢他。但是请你记住,即便你贵为公主,女人也仅只是男人的道具。」
冰冷的视线如同被射出的弩箭,朝凯缇库克射过去。因为视线太过锐利、言词太过冰冷,她一瞬间僵住了。
「你说道具……?」
「没错,是道具。只是物品而已。你们女人总想用恋爱啊、私怨之类的感情使国家运转,但是那种陈腐的动机无法让国家有任何作为。你父亲会被我父亲打败,就是因为他身为一国之主却立异教女子为妃,不断煽动家臣的不安,同时也因为那正是国民的期望。
也就是说,他很无能,根本不配当国王。」
这是明显的挑衅。
身上仍穿着湿透的衣服,凯缇库克的情绪终于爆发。
「给、给我闭嘴。你想侮辱我父亲吗,你这个平民——!」
「被这个平民要求到南塞去跟臣属结婚是种耻辱吧?那么就快点用这个守住那些什么王族的尊严吧,堂姐。快啊。」
他用力将短剑递到她面前。
(接过去吧。快点!)
他有稍微考虑过,把短剑交给她的瞬间,她或许会袭击他也不一定。但是这不过是个女人的攻击,他接受过的训练还不至于让他无法空手接下。
欧斯的确是在那个『金宫事变』初次上阵,当时他镇压住王宫内部。之后他也数度率兵攻打北方,在十三岁之龄就已经得到骑士勋位。
凯缇库克往前一步。濡湿的裙子滑动,沾湿了她走过的地方。
从前两人曾经穿着衣服下水游泳,被她温柔的母亲以及与母亲十分相似的姐姐轻声责备。
现在离那时候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们只能像现在这样,隔着短剑对视。
「我就收下吧。」
她的手稍稍碰到欧斯的手。她的手炙热到让他以为碰到了火焰。
双眼通红的凯缇库克瞪视着欧斯。
「你在想什么,我早就看穿了,欧斯。对你来说,我成为南塞的公爵夫人会比较理想吧。我要是像姐姐一样进入锡特国王的后宫,生下男孩的话,就会变成威胁到你王位继承权的存在嘛。」
「……」
欧斯什么也没说。凯缇库克似乎将此解读为正中红心,更加重了语气说:
「比起待在这里,我去南塞会对你更有利。但是比这更好的结果就是我自杀。」
「没错。应该说,我一直觉得你要是能立刻死掉就好了。而且要是让你去到南塞那种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我就没办法知道你在策划些什么了。」
没错。要是她现在立刻死去的话,他就不会看见她嫁到其他男人身边的样子,也不会见到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得到幸福的模样吧。
「……也对。」
虽然接过短剑,凯缇库克并没有将剑拔出。
看到这幕,欧斯就干脆到有些冷淡地转身背对她。抛下用紧张的表情在一段距离之外守候的侍女们,他顺着与来时相反的顺序退出房间。
一等他完全离开凯缇库克的房间,欧斯注意着在不要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很顺利吧?)
按照这个情况,凯缇库克应该会老实地去南塞吧。她不是那种听到身为双亲仇人的自己叫她去死,就会乖乖去死的女孩。
就算她说要自杀,她身旁的侍女应该也会阻止她,然后将她说服吧。她们会劝她说,为了设法离开花园宫,应该要接受这桩婚事。
并劝她说,南塞很遥远。如果是在锡特国王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为父母报仇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吧。
(不过,她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多半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已经完全受到我们的拢络。南塞市议会也逐渐疏远了无视市议会、致力于建筑十字大道的艾兹森。一切都跟计划中一样顺利。)
如果她要离开金宫,他希望她能快点走。
欧斯不禁这么渴望着。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用见到她。那个猛烈如燃烧的箭矢一般的视线,也不会再刺入他的心脏……
就是因为觉得她一直在附近,他才会烦躁不已。女人只要像个道具,成为男人政治策略的垫脚石就行了。
对欧斯来说,她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最糟糕的状况就是一直待在自己眼前,所以她最好快点消失。
欧斯唯独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为了政治因素迎娶妻子,因义务而生下小孩,甚至只因为政治上的判断而逐步扩大后宫……
(南塞是个美丽的城市。与异教徒的交流很频繁,也有许多东方寺院。只要她表面上接受改宗的仪式,应该会过得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轻松吧。)
欧斯这么想。
现在所有条件都已备齐。
剩下的,就只有被任命为艾兹森大使,为了会议的前置准备前往那个国家了。
大使主要的任务就是要以南塞问题为饵,把国王拉到会议中。对一直持续向伊力卡的星山厅提出王国升格申请的艾兹森来说,他们无法无视这场国际会议。因为要是一个弄不好,不被承认是一国之主的话,全世界对艾兹森的评价也会就此下定论。
假如在那时候让路希德国王彻底受辱,南塞就会自动落入奥兹马尼亚手中……
「赌博庆典啊……」
想起这个当自己进入艾兹森时,正在国都帕鲁耶姆举办的稀世假面祭典,欧斯的幻想开始驰骋。
如果能得到与路希德国王轻松交谈的机会,欧斯非常想问他几个问题。
为什么要打倒自己的父亲呢?
为什么没有杀掉弟弟黎戴斯?他打算将自己的头号威胁永远囚禁在地下,让他继续活下去吗?
「还是说,对男人而言,父亲就是会让人不由得想要反抗的存在呢……?」
『冰雹王子』纳贾利斯•欧斯,在日后被誉为「奥兹马尼亚的中兴之祖」。
那时的他已经被立为王太子,并拥有两个公爵爵位。
然而,即使是在日后留下伟大功绩的他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趟旅行中邂逅再次向他的心射出燃烧箭矢的人——一位已经为人妻的女性。
——如此,以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为发起人的会议即将拉开序幕。
会议中的座位席次就等于各国在世界上的排序。
帕尔梅尼亚究竟会有何反应呢?
艾兹森是否会出席呢?
在真正意义上的混乱祭典就此开幕。
早晨十分清爽——理论上是这样的。
无精打采的树木在吸取夜露后复苏,花朵散发香气对昆虫发出邀请,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的阳光在柔软的地面描绘出的图案如同精致蕾丝……
迎来夏季的北国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十分美丽。
其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早晨。
即便在无论驴子还是人们都因为白天过强的日照而瘫在阴影下的日子里,早晨也仍然留有夜晚凉爽的气息,让人不由得想睡个回笼觉。
然而——
「路希德又睡在厕所了啊……」
这里是位在大陆北方的艾兹森大公国。她是该国王妃,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
而这位冒牌的公主——洁菈萝娣听到身穿崭新制服的侍女报告后,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自从她的丈夫路希德不到夫妇俩的寝室过夜,至今已经快半年了。原因在于前阵子他娶了礼思齐伯爵的女儿•欧露帕莉娜作为侧妃,并将她迎入圣•安琪莉王城。从那之后,夫妇俩的日常生活不得不因此改变。
结果事实证明那位欧露帕莉娜也是冒牌货,她其实是个为了设计陷害艾兹森而来的他国间谍。她成功逃亡,现在也钻过通缉网的漏洞,持续隐匿着行踪。
现在路希德在王城内的对象,表面上只有正妻洁儿。不管身为国王的路希德要对哪个侍女出手,或是把贵族的女儿召入寝室内,都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悲哀的是,路希德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那种意愿,也没那种志气。
听说他今天也在不知何时改造得十分宽敞、还带了喜欢的长椅跟软垫进去的厕所中过夜。
「真是的,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厕所啊?」
侍女们帮她挽起头发的同时,她在心中觉得头痛不已。」
顺带一提,路希德在自用的执务室旁有一间寝室,在左翼宫则有两间,加上最南边的夫妇共享房,他总共有四间寝室。然而他竟然选在整个王宫里最不适合睡觉的地点,度过每晚的睡眠。
(就算他在帕尔梅尼亚当人质时,只有在厕所里才能放松心情,但是这个癖好不能改一改吗?)
洁儿想着。的确,厕所的座位上有开洞,一切都会收纳在放在下方的如厕用壶内。在使用过后,负责厕所的仆役会立刻换成新的壶,所以里面完全不会充满臭味。
然而厕所就是厕所,并不适合闭关在内。
但是那个路希德也真是的,最近甚至为了彻底甩开马修斯监视他的目光,似乎开始出入卫兵们使用的厕所。做到这种地步的话,除了『偏执』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
(干脆建造一个伪装成厕所的寝室怎么样?啊,可是……)
为什么妻子要特地为了丈夫,为附有厕所的寝室考虑一大堆不可呢?洁儿为此相当苦恼。还是说,世界上众多的主妇们同样为了丈夫的奇异举止而烦恼,只是洁儿不知道而已?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身边可没有人会喜欢厕所!」
语气激动地提出意见的人,是洁儿的贴身侍女莉莉卡•奥基德。
自从洁儿假冒梅莉露萝丝嫁进艾兹森以来,出自南方望族的她就以王妃贴身侍女之首的身分照顾洁儿身边的大小事。当时的她还只是个刚上任的新人,但两年后的现在,她已经得到自信,也或许是因为有人谣传她是洁儿宠爱的侍女,使她培养出了威严。
「这个嘛,陛下所使用的厕所里有软绵绵的长椅、熏衣草编成的隔帘,还有三个负责在厕所服侍的侍女,是比那些随便的房间还豪华啦。可是厕所就是厕所。我认为这样无法成为民众的榜样——对吧,可可?」
她这么说着,向站在她身后一步待命的后辈侍女可可•瑞德诺瞥了一眼。
尤其是在最近,莉莉卡不知道在想什么,除了会教导她各式各样的事情,也开始会不时让自己处于优越地位。她之所以会这么做,好像是因为洁儿最近常常跟可可说话,作为随侍王妃的侍女,她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她常常说:
『我可是王妃殿下最喜欢的侍女喔!』
从中能感觉到某种近似斗志的情绪。
不过洁儿面对可可时之所以毫不拘束,是因为她其实是洁儿的密探——派搏特团的一员,也是首领吉奇•巴隆的妹妹。
「嗯,的确是这样。」
受到莉莉卡无谓的敌意波及,可可因话题突然转向自己而不断眨着眼,并表示同意。
可可原本就是话不多、表情也很少的人。但是她刚进入王城时,曾经以跟莉莉卡一样的亢奋情绪加入洁儿的亲卫队。据本人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担任侍女的经验,所以就先试着模仿身旁的人」:
向洁儿暴露出真实身分后,或许是因为放松了一点,可可以本来的个性与洁儿应对的次数变多了。然而莉莉卡似乎对此感到不满,她好像觉得可可「突然开始阿谀奉承起来」。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向莉莉卡泄漏可可的真实身分。
(哎,总之也只能请侍女们彼此好好相处了。)
——此时,有个像是水蓝色面纱般的东西,突然在洁儿眼前轻飘飘地飘荡。
(蜜瑟罗黛?)
洁儿凝视着蜜瑟罗黛。宝石精灵不会映照在镜中,所以现在她眼前的镜子里,只有映着洁儿紧绷的表情。
(最近她黏我黏得特别紧呢。)
洁儿想着。
精灵相当随兴。不同于寄宿在有着古老年轮的大树中或是远古神殿里的精灵,以宝石为宿主的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由改变身处的地点。
之前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也就是乌兰加还在宫廷中出入时,她极少现出身影。就在乌兰加离去之后,她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洁儿问她为什么当时没有现出身影时,蜜瑟罗黛说:
「因为那个女人看得见我嘛。」
她简单地如此说明。
「那个女人大概是信仰被夺去名讳的神——魔神的古老群众吧。」
(被夺去名讳的神……?)
针对魔神,蜜瑟罗黛并没有多说。她只告诉洁儿,祂们是旧时代的遗物,一种不甚遵从此世法则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还留存着许多古老时代的遗物。
例如以口传形式传承的魔法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极少数精灵们,以及寄宿着原力的『活着的遗物』。听说这些东西中都寄宿着神奇的力量,会施加魔法于贴身物品,或是自动发挥能力。
不过传说这些怪异的『活遗物』会自己选择何时出现在这个世界。只要它们出现在世界上,回收人就会将之带走,封印在某个地方。
这是曾几何时,她从蜜瑟罗黛口中听到的事情。突然出现在镜台前的蜜瑟罗黛突兀地将这个话题抛向洁儿。
「他来了喔。」
(咦?)
什么来了?她无法开口这么问。现在梳妆室里有许多侍女,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见蜜瑟罗黛。要是洁儿跟在北塔时一样开口说话,大概又会有人误会她在跟恶魔或亡灵说话吧?
因此,洁儿只用视线向她发问。
蜜瑟罗黛点头,说:
「之前跟你说过吧,就是『遗物』的回收人。」
(啊,是那个传说中的金与银的贤者是吧。)
洁儿告知捧着装有新鲜花朵的水盆的侍女今天发饰要用牡丹,同时在心中思考。
这是家喻户晓的传说。传说中,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跟精灵一样不会死去的『不死者』。他们成功地从时间女神雅里欧奈的意志逃离,自在地渡过时间之河,同时四处回收流落到这个世界的旧时代遗物……
洁儿也曾经从养育她的男人口中得知这个故事。不过洁儿虽然也从母亲卡露莲席思口中听过相同的故事,但内容与结局都跟前者有少许差异。
(记得这故事好像是说,金贤者跟银贤者都在寻找彼此,但是将近千年来都一直擦身而过。妈妈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恋人,但格列凡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过——
金贤者跟银贤者的命运是互相残杀……
(说什么互相残杀,这不过是传说,但是听起来真不吉利。)
洁儿有点发寒,于是瞪向蜜瑟罗黛。
「哎呀,你不相信啊。你应该看得到那两位贤者喔。」
「?」
「再怎么说,你跟他们就像是同个种族。而且再怎么说,从明天开始,十年一度的混乱祭就要展开了。」
(混乱祭……)
由于蜜瑟罗黛说出太过陌生的名词,洁儿不经意晃动了一下身体。正在用针将牡丹固定在她头上的侍女慌张地跪倒在地。
「非、非常抱歉!」
「啊,不,不是这样的。」
她好像是以为洁儿被弄痛了。
「我刚刚稍微想了一下事情。嗯,我在想祭典——之类的……」
接着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身在此处的数名负责梳妆的侍女们,就像发现有松鼠或是野鼠时一样抖动着。
当中反应最大的,是平时举止就特别夸张的莉莉卡。
「呀,赌博庆典!王妃殿下要赌些什么呢?」
似乎吓了一跳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伫立在门口不动。但是莉莉卡没注意到上司的动作,继续说道:
「而且今年还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喔。王妃殿下当然也会赌些什么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那个,混乱祭……是什么?」
洁儿根本就连『赌博庆典』这个名称都没听过。
她一说完,可可就从旁递来装着玫瑰水的玻璃杯,并说:
「王妃殿下没听过艾兹森的赌博庆典吗?」
洁儿喝光杯中的水,然后为了束发而再次看向正面的镜子,同时回答:
「嗯,没有听说过。」
赌博庆典是艾兹森特有的市民庆典。崇尚战斗的骑马民族,为了祈求胜利和雨水与上天打赌的行为,就是祭典的来源。
每年到了夏至,人们就会祈祷自己能比现在还要飞黄腾达,而向神赌上某些东西。全部财产、女性的婚姻或贞操、友情或美女的爱——所有的财宝都被献到神的面前,成为赌注。
一般认为赌注愈豪华愈好,而到了这个期间,人们会聚集在一起,举城参与赌博。由于每年举办的三大比武大会之一是在这个赌博庆典的期间举行,每年都能看到前所未有的热闹模样。
然而赌博行为也是安卡里恩星教会严格取缔的活动。就算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活动,要是容许例外存在,就无法作为众人的表率。
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赌博庆典被称作沉默祭,转而在私底下举办。
「但是那不是要偷偷地享受乔装打扮的乐趣吗?为了不暴露出彼此的身分,大家都会戴上面具,立下沉默的誓言呀?」
洁儿这么说。
每年到了夏至那周,每个人都会戴上遮住半张脸的面具,戴起薄面纱,在黄昏中奔向各自的赌场。
他们戴上模仿神的形象而制成的面具,扮成传说中的圣人或是圣兽。
彼此都绝对不能询问对方的身分,这是因为赌博违反星教的教义。
因此,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是不受星教律令束缚的异界居民,而这个城市会化为异世界。现在面具跟扮装也成为装饰的重点,甚至在祭典将近时,街道上会开始出现许多小摊贩,贩卖精心设计的面具跟扮装。
如果是沉默祭的话,洁儿倒是知道。虽然她不曾在那个时期进城,但是她也知道城里的每个人都会戴上面具,扮成异世界的居民,沉溺于赌博之中。
可可马上说:
「在十年一度的夏至这天,沉默祭会解除一日的沉默。这一天叫做混乱祭,嗯,简单来说就是狂欢宴会——说起来就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要尽情大闹,忘掉沉默罗?」
以莉莉卡为首的众侍女们连连点头。
洁儿突然仔细观察起她们的模样。她至今一直没有留意,但是仔细一看,感觉她们好像打扮得愈来愈讲究。有人将发尾剪齐,有人买了新的绑发缎带,有人更换了插在头发上的小绢花……
对未婚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个赌博庆典是赌上自己婚姻的绝佳机会。只要有心,可以先在沉默祭的期间认识意中人,等到进入混乱祭之后,彼此都能取下面具。
为了这个目的,她们会订制服装,亲手制作或是购买适合自己的面具,做好万全准备。
(难怪我会觉得最近请假出宫的申请很多,大家都显得很浮躁。)
洁儿在内心叹气。
面对十年一度的大型庆典,她们会想要进城去的这份心情,她也不是不懂。老实说,洁儿跟家人一起住在帕尔梅尼亚的时候,她也曾经非常期待这类庆典。
在圣奥利葛洛特-加龙省圣诞节时,把愿望写在画得五彩缤纷的蛋上,挂上星之树。每年这个日子到来时,她究竟曾写下多少次「我想当医生」呢?
(真怀念啊。)
姐姐加芙里尔、妹妹荷莉赫丝,还有与其说是母亲,其实更像相隔数岁的长姐一样的卡露莲席思。
她回想起在安迪鲁的小娼馆『绢屋』时,她拿着从母亲的客人手中拿到的零用钱去买木雕的蛋。
现在她们都在做什么呢?被卖掉的姐姐,还有踏上赚取奖金之旅的妹妹,以及行踪不明的娼馆老板娘佩拉……
洁儿忍不住深切盼望,如果可以,希望能活着与她们再次相会,然后一起生活,就算不是住在帕尔梅尼亚也没关系。住在某个小小的港都,琪琪跟温柔的男人结婚,自己则负责照顾佩拉,当医生赚取每日的生活费,而赫丝就按照她自己的期望,乘上鲔鱼船去捕鱼。
(要是那样的日子能再度到来……)
「——你那么想与你的姐妹相见吗,洁儿?」
梳妆的期间,一直满脸无趣地望着镜子的蜜瑟罗黛说。
但是洁儿无法回答。
所以她试着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
(当然呀。)
「说不定能见到喔。再怎么说,赌博庆典是特别的。每个人都会化身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洁儿一惊,身体差点又要晃动了。
(什么意思?)
蜜瑟罗黛态度轻松地眯起眼,说:
「人们会扮成魔物的样子,对吧?在庆典的期间,这个城市本身也会装扮成魔物。真正的魔物则会闯入这种地方,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有些淘气地将食指贴到唇边。
「也就是说,在庆典期间,这个帕鲁耶姆不再是帕鲁耶姆。它会变成另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夹缝——被称作『楼梯平台』的异空间。
洁儿,你本来就近似于魔物的眷属,因为你是我的主人。所以你会不知不觉地引来那一类的魔物。魔物分辨得出魔物。我会避开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我的姐妹们都没有宝石精灵啊?)
蜜瑟罗黛似乎光靠视线就明白洁儿的想法,她说:
「那么,就去问那些迷途的魔物吧。只要用对方想要的东西当赌注,像是『姐妹身在何方』这种小问题,它们应该很轻易就会回答你吧。」
她说完,突然随兴地消失了身影。
(啊……)
「……从今晚开始,就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了。」
不负责任地丢下这句话,蜜瑟罗黛就彻底消失了。不过她的行动一直以来都很任性。虽然洁儿是她的主人,但既无法命令她,也无法限制她的行动。
(不过,如果蜜瑟罗黛说的话是真的,或许真能知道琪琪、赫丝她们在哪里了吧?)
突然间,门口的铃铛响起。这是侍女长嘉亚泰葛丝确认过王妃的装扮完美无缺后,示意梳妆时间结束的讯息。
接着,以此为信号,摆放在洁儿身旁的几面手拿镜都被收起,她的椅子也被拉开。洁儿站起身。她接下来要前往早餐室。对王妃来说,用早膳也是正式的政务之一。
她的丈夫•路希德国王应该正在那里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等待她。
(要不要到城里看看呢……)
平时她会边走边反复思量今天该处理的事项,洁儿此时却在走廊上想着其他事情。
毕竟这可是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想要乔装出城看看的这种心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莉莉卡。」
洁儿突然在早餐室门口停下,呼唤随侍在旁的侍女。
「啊,是。」
「耳朵靠过来一下。」
她用手中的扇子遮住嘴,悄悄附耳说:
「麻烦你偷偷帮我准备适当的服装,还有面具。」
那个瞬间,莉莉卡的脸上就像是贴了金箔,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那个,这该不会……」
「嘘!」
被嘉亚泰葛丝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增加警备,事情会很麻烦。这时候大概只能拜托熟悉变装外出(应该说是很习惯)的莉莉卡,以及在别种意义上也很熟悉于此的可可帮忙了。
(要偷溜到城里,这种事我做得到吗?)
洁儿感觉到自己难得地非常兴奋。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不管要她做什么,她都想知道她们身在何方。
蜜瑟罗黛不是说过吗?在这个庆典期间,潜藏于此世的魔物眷属会从世界各地聚集至此,然后会装作若无其事地享受这场庆典。
(旧世界遗物的回收人,金与银的贤者啊……)
听到这件事,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常常听格列凡说的故事中,那些在夜里吐出蜜珠的牵牛花,或是编织着灰蓝色蕾丝的蜘蛛。
魔物的眷属。就算要跟这些未知的存在打赌,她也一定要找到琪琪跟赫丝在什么地方。为此,首先——
(绝对不能让路希德知道……)
洁儿稍微瞄了早餐室的门一眼。
他可是路希德啊。要是知道洁儿要进城,他绝对会说他也要微服出巡吧。
(太乱来了。明明他的性命那么频繁地受到刺客威胁,要不然就是被下毒!)
无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洁儿如此想着。让他出去视察是最理想的。要是冒失地把他留在帕鲁耶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说出他也想要上街去这种话。
她移开扇子,盯着莉莉卡。
(拜托罗,莉莉卡。)
向莉莉卡送去一个眼神,莉莉卡好像也心领神会了。
(请交给我!我会为王妃殿下准备非常棒的服装!)
她鼻翼大张,有些兴奋地对洁儿露出微笑。
——之后,洁儿将会为了自己的愚昧,有了一番比位在南方尽头的『世界裂痕』还要更深的反省。
面对这样的大型活动,那个最喜欢比武大会跟买点心吃、彻头彻尾的野孩子路希德,怎么也不可能乖乖待在王城里。
嫁给他,在婚姻之神希利瑟的面前立下虚假的誓言,至今已满两年。
即使成为夫妻,洁儿现在仍然无法完全掌握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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