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海回来后,路希德迅速集结士兵,妥善部署了提议结为同盟的帕尔梅尼亚国内贵族的军队,同时挥军朝近在眼前的首都洛兰特前进。
自从离开西克索斯后,路希德的军队人数几乎没有耗损,充足到即使将俘虏了奥兹马尼亚欧斯王子的北方军留在艾兹森也无妨。
「这个时期也要考量到补给的难度,一味增加士兵不是好事。继续让一半的龙骑士团在国内待命,等到达洛兰特后再会合也没关系。」
到了春天,无论哪个人家的来粮都非常拮据,就算是为了军队的补给,随便从都市征收物资未免太过残暴。这就是路希德的考量。
「只要有两万人就足以攻下洛兰特,大概不会演变成巷战。如果索尔塔克军有意正面对抗,应该会在修弥沙堡垒隔河对峙。」
一如路希德的预测,索尔塔克命令士兵在洛兰特郊外的修弥沙集结。但是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几乎感觉不到王都或许马上会被攻陷的紧张感。
「是不是在等待援军呢?」
围坐在圆桌边开会时,艾斯迈亚德这么说,他依旧戴着碍事得不得了的帽子。他身旁的渥尔特也一样,携带着在这次大军远征中依然想带在身边的壶。
「索尔塔克那方似乎要求辛瑞亚与摩塔尼亚保护同盟,数度催促他们派出援军。」
「不过辛瑞吉亚真的有那样的觉悟,不惜将矛头指向教会也要支援索尔塔克吗?」
「说到援军,让杜克公爵家派了约三千兵力前往王都,好像已经进入洛兰特了。」
「我记得让杜克是卡隆子爵的姻亲,卡隆子爵家则是索尔塔克的本家。」
由于在帕尔梅尼亚宫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路希德已经将大多数名门的名字记在脑内。记得桑札斯与卡隆这两个子爵家是王家亲戚,随着时代不同,爵位有时会由继承权排序在后的王子继承,或是当成子爵千金的嫁妆。前任卡隆子爵是安波里欧二世的弟弟赛尔提的儿子,而他的孩子就是索尔塔克。索尔塔克后来被过继出去,给没有子嗣的安波里欧二世的孩子,伊萨修三世当养子。
也就是说,那可以说是索尔塔克的内戚军。反过来说,只要打倒他们,国内就不会再有任何贵族站在索尔塔克那方。
「比起之后突然参战,现在就表明敌方立场还比较令人开心,对吧。」
基于路希德个人的考量,军队并未包围洛兰特城,而是决定在抵达洛兰特前与索尔塔克军一决胜负。一方面是因为洛兰特这个都市太过广大,而且要是城市遭到军队破坏会留下民怨。再加上,他也收到流行性感冒在城中蔓延的情报。如果只是普通感冒就算了,若是过去曾经席卷全大陆的死神病,军队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到了此时,路希德军的总兵力已经增长到将近十万了。
「可以的话,首先我想仅以精锐应战。在关键时刻,我不想动用中途加入的外国私人军队。」
「毕竟遭到背叛就可怕了。」
想必这辈子都不会背叛壶的渥尔符这么说。在他的另一侧,马修斯与其弟子尤基姆、他们带来的教皇领僧兵队长、拉薛霍普等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干部,全部齐聚一堂。
荷莉赫丝与艾尼也坐在末座,一同参加会议。他们的职责是统率爱德里亚的佣兵。爱德里亚人期待在这次战争中立下功动,或许就能拿回在米德雷德时代被剥夺的、在帕尔梅尼亚的权利。因此,爱德里亚注入的备战资金相当庞大。
「首先要安排好补给。假如索尔塔克没有在修弥沙投降,而是选择退守洛兰特,到时候会需要大量的补给后资。」
确认完最基本的问题后,路希德当场宣布散会。不用再多说什么,路希德军的士气早已高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丰厚的资金、堂堂正正的理由、有望得胜的气氛,以及近在眼前的耀眼荣耀,这一切都足以鼓舞士兵们的心。此外,路希德的用兵手腕准确高明,大军几乎没有受到伤害,这也为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很快就能得胜。帕尔梅尼亚的王冠就在眼前了!)
路希德军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跨越从毕雍奴到桑摩东萨的关隘,在雷曼河上的第一座桥前布阵。来自波里西亚的补给队也正好前来会合,无论哪支部队都能以万全的状态朝洛兰特进攻。
(剩下唯一一件令人在意的事,就是还没收到杰西德他们的联络。)
根据马修斯的报告,照理说他们前往南塞后,现在应该已经与从凡希坦斯归来的洁儿会合,和她一起安排将自北方归来的半数龙骑士团派到这里。然而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他还没收到新情报。以那个勤于写信的杰西德来说,发生这种状况真是稀奇。
(虽道出了什么差错吗?可是洁儿最后送来的信上提到,对付奥兹马尼亚的计划已经顺利完成了。)
这么说来,他也没接获洁儿回到帕鲁耶姆的消息。她原本就跟南塞公爵夫妇感情很好,而那个不好惹的欧斯王子也在南塞。或许她为了从他口中套出奥兹马尼亚的情报,选择特意长期逗留在南塞也说不定。
「国王陛下。」
随从带来了稀客,是艾尼与荷莉赫丝二人组。
「怎么了,你们两个竟然一起来找我。」
「我们想自请担任进攻修弥沙之际的先锋。」
看到荷莉赫丝充满干劲的表情,路希德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已经立下那么多功劳,还觉得手痒啊,真有你们的风格。」
在他们的强烈请求之下,这两人脱离星格里欧骑上团,并率领爱德里亚佣兵部队,每逢战斗时都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索尔塔克军。最让周遭众人哑口无言的是两人的坚韧体力,尤其是荷莉赫丝,每次战斗归来都会喝光十人份的牛奶,吃掉六人份的玉米面包,撕扯着吞下整整一头猪份量的未切片培根,按着再次出击。艾尼的食欲没有这么夸张,但每次回来都会大口飮下一整楠啤酒,然后像一颗弾跳球一样再次冲出去。要是同样爱酒的麦占尼卡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不服输地加倍发起酒疯。
总而言之,那两人每逢有战争时必定会参战,从未缺席。那种超乎常人的战斗方式,让其他士兵议论纷纷。
「那两个人疯了。」
「他们是狂战士啊。」
士兵们总会窃窃私语,远远望着出现大量死伤的敌方军队。
「稍微待在后卫休息一下如何?」
「这可不行。可以的话,我希望洛兰特尽量不要遭到破坏。」
路希德听了,有些讶异地望向平时鲜少开口的荷莉赫丝。这么说来,他听说过赫丝是洛兰特人。
「对喔,这里是你的故乡吧,荷莉赫丝。」
城里肯定有许多他的亲戚与朋友。路希德也不想随便让那个由美丽红砖建成的巨大商业都市化成灰烬。
「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无血开城。』
「你的家人不在那里吗?」
(插图195)
「…………大概不在。」
赫丝的说法十分含糊。
「大概?」
「我的两个姊姊应该还没回去。其中一个被卖掉了所以没办法,但听说另一个在火灾中失去了踪影。几年后我有回去一趟,但养育我们长大的店也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
从赫丝的语气听来,他的父母应该早已过世。他提到两个姊姊的行踪,还说是在店里长大成人,而不是一般家庭。从这两点听起来,他似乎吃过一番苦头。
(这么说来,洁儿也说过她的姊姊被卖掉,而妹妹也行踪不明。虽说是常有的事,还是很令人同情。话说洁儿在凡希坦斯见到姊姊了吗……)
「你跟马修斯说的话,他或许能帮忙寻找你两个姊姊的去向。毕竟教会很擅长这方面的事。」
「也对。」
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吓人的赫丝,唯独在此时勾起了唇角。过于锐利的眼神导致赫丝一直给人恐怖的印象,但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容貌显得稚嫩柔和了些。
(哦,赫丝是帕尔梅尼亚人啊。看他肌肤如此细致,马修斯本来还说他是北方人。也许他的祖先来自北方吧。)
「先锋就交给你们了。不过独占功劳可不好哦。」
听到他这句话,亚尼击掌叫好,与赫丝一起为此欢呼。马修斯曾傻眼地说「有这两人就能胜过一个师团」,不过路希德也有同感。
「啊,王兄,总算找到您了。」
黎戴斯身穿与战场不相称的豪华貂皮外套,拿着一条华丽披肩跑过来。
「你怎么搞的,远看就好像有一团毛球在走路。」
「当个毛球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战士。」
他心情愉悦地这么说完,便强行将他那件编到一半的长披肩裹到路希德身上。
「唉呀,真适合真适合。王兄果然跟白色与红色最搭。」
「等等,这什么啊,我都说不需要了!」
「上面绣着祝祷词。这是我彻夜一针一针缝好的,可以保佑您喔。」
「我不要,感觉好像会被诅咒,或是因此生病。」
「没这回事!我选的都是吉利的句子。」
他摊开整面刺绣的部分给路希德看。
「搞什么,之前你不是缝了另一条吗,那一条去哪了?」
「那一条外型不太好看,所以我重编了一条。而且王兄就是要配红色,黑线也不错。」
他就像为丈夫打扮的妻子一样,拿着各种线贴到路希德的肩膀上。
「你走开。受不了,你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给我乖乖待在帐篷里。」
「所以啊,我不是请您也分配给我一些工作吗?从很久之前我就一直这么说了。」
「谁教你什么事都做不来!」
「我至少懂得与人交涉。喏,让我负责跟投降的贵族谈话如何?欸欸,我至少能做这点小事吧。」
大概是军旅生活相当无聊,黎戴斯这阵子动不动就服侍路希德用餐、帮忙更衣、像随从一样用热水帮他洗脚,甚至在战斗过后笑容满面地在简易浴池等他。就路希德来说,弟弟的善意已经不只是烦人,甚至令人发毛了。
「啊,对了,要不然我从今晚开始待在王兄的帐篷里守夜好了。」
「好啦!我知道了啦!我找点事给你做,所以不要妨碍我的安眠!!」
黎戴斯实在太过缠人,烦得要命,路希德决定拜托马修斯快点随便交给他一些工作。否则的话,下次他搞不好会爬上自己的床。
「请看,我繍得很好吧?幽禁期间我待在塔里间得发慌,所以一直在剌绣,已经很熟练了。」
他摊开那件厚实而充满光泽的披肩,上头绣满宛如出于行家之手的精致刺绣。路希德看得出那是古代语,但他不熟悉用于典礼的祝祷词。
「这是与战场十分相称的祝祷词哦。『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真是充满份量的一句话。」
他不禁以指尖抚过祝祷词,并深感同意。无论被赐予的事物多么庞大,那也不是只靠他一个人获得的。
要是忘记此事而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负,就会被人趁虚而入。这句话就是用来告诫坐上权力宝座的人。
「我也会铭记在心。」
「真是的,我可不是为了让王兄露出这么厳肃的表情才选这句话。我没有挖苦的意思哦。」
「我知道,但这很重要吧。」
「您也不用太在意。能被编进一个人的强大力量之中,那些万般牺牲其实也颇为幸福。」
黎戴斯说出奇妙的发言。
「黎戴斯?」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光芒纳入手中……正确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这样的人来说,能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派上用场是种喜悦,即便只是成为支撑英雄立足处的一截短木棒也一样。」
他慢慢将披肩披在路希德肩上,为他整理好。
「看,这样就行了。折三折就能当腰绳,冷的时候也能围在脖子上。我用的是奥特雷普出产的金绢。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虫子不喜欢金绢,所以不会被吃掉,而且无论经过几百年也不会褪色。所以在王兄的坟墓里,说不定会发现我这条充满爱情的披肩哦。」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
「您在说么啊,这不是很浪漫吗?」
黎戴斯心满意足,从各种角度陶醉地注视路希德,后来可能是终于看够了吧,他说了声「我拿回去做完」,便带着披肩走回自己的帐篷。不过弟弟的奇特行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最近他好像为了和所罗门竞争,化身为狂热裁缝男),路希德也不会特别为此伤脑筋。但是该怎么处置他塞过来的作品,很令人头痛就是了。
(他已经硬要我收下了手套和钱包……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马裤。那条华丽披肩该怎么处理?)
要是洁儿看到,她大概马上会说「太不吉利了,快拿下来」吧,路希德这么想。不对,考虑到她的性格,或许她反倒会执着地调查上头绣的祝祷词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涵义。
从一位随从门中接获有快马来报的通知,于是路希德回到帐篷。餐点已经备好了。接下来要召集各师团长开作战会议。
这一餐除了充当盘子的扁平面包以外,还有橘子、苹果、苹果酒和烟熏猪肉,内容千篇一律。看到放在砧板上的整块猪肉,他不禁思考——若是洁儿会有何反应。
(对了,说到猪肉,我得先警告马修斯不要让洁儿看到提亚菈才行。)
总觉得在繁忙之际蓦然陷入思考中时,自己总是在想洁儿。
该何时叫她过来呢?如果洁儿待在南塞,就不用担心艾兹森内政,但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她能来到自己身边。不过不能把女人叫到战场上,所以真要说的话,也要等攻破洛兰特之后了。
(洁儿在艾斯帕尔达王宫似乎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要不要与梅莉露萝丝见面,审判杀害洁儿母亲的犯人,就由洁儿自己决定吧……)
「——陛下!」
有些着急的声音叫住了他,于是路希德回过头。
「啊,马修斯。」
「陛下,有件事需要紧急向您报告。」
马修斯拿着一张脏兮兮的芦苇纸。如果那是哪个人送来的信,写在芦苇纸上就太奇怪了。那只是剖开大型芦苇的茎杆,加以干燥后制作而成的代用纸张,多用于平民随手记录、发布通告或是煽动传单,质量粗劣。
「那是什么,索尔塔克那方散布的煽动传单吗?」
「这是……」
马修斯带着难以开口的表情将纸递过来。路希德用力摊开,接着在掌握信中内容后脸色一僵。
(这是……)
「请恕我冒犯,内容是说国王陛下您不是先王费尔札特陛下的子嗣。这从上周开始,在洛兰特到北部的各大都市广为散布。」
马修斯接着从使者手中接过一张短笺,交给路希德。这似乎也是匆促写下后送过来的,是来自身在北艾兹森恩帕利亚的所罗门的消息。
(难道说……)
路希德看向马修斯,只见他点了点头。
「传单出处看来是迦罗业流玛。草原上以辉龙族的强古•嘉顾之名发出号令,已聚集了约莫三万的兵力。所罗门好不容易才逃出恩帕利亚回到帕鲁耶姆,但这份煽动传单的内容似乎也已经为南方贵族所知……」
路希德早已在无意识之间命随从退下。帐篷里只剩下他与他的忠实心腹。
「强古•嘉顾竟然背叛了吗?」
怎么可能——这个想法,好几次都让他想要否定这封捎来现实的信件内容。但是,很难想象所罗门会送出错误情报。
「可是理由是什么……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嘉顾大老突然举兵背叛我。」
「我想恐怕只是利用了嘉顾大老的名义。听说最近大老几乎没有公开露面,实质上是泰金在掌管部落。」
「泰金啊,原来如此……」
路希德马上推测出真相。据说强古•嘉顾的儿子泰金,从数年前开始就与身为首领的父亲不和。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部落内依然有人怀疑他的统率能力,要求将已经送养的幺子尼兰•泛树找回来的声浪很大。
为了让部落长老承认自己有资格成为首领,泰金故意发动一场大战——这样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您认识泰金吗?」
「小时候我跟他在同一个聚落生活过,所以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是坏人,但跟嘉顾大老相较之下难免显得器量不足,其他长老也觉得他还差了点。」
泰金确实常表现出好大喜功的粗暴性格,却又毫无忌惮地高声宣言自己才是强古•嘉顾的继承人。嘉顾大老长年担任路希德的监护人,比起泰金更重视路希德,再加上路希德创立龙骑士团的时候没有邀请泰金……考虑到这些原因,或许泰金的怨恨比想象中还要深。
而泰金会憎恨路希德,还有另一个理由。
「上面说我真正的父亲是尼兰……」
在北艾兹森广为散布的这张传单上,竟然说路希德的母亲涅尔达嫁过来之前与尼兰曾有短暂婚约,而他就是两人的孩子,身上连一滴艾兹森王家的血都没有。他和黎戴斯不是双胞胎,全都是母亲涅尔达为了隐瞒他的出生’而向费尔札持谎称他与一年后出生的黎戴斯是双胞胎。
(太荒谬了。我为什么不能大笑着说,这是他无法可想之下捏造的谎言……?
路希德单手捏烂了传单。
再怎么想一笑置之,或者说他应该一笑置之,但他内心深处早已明白了。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相。
(如果这一切属实,那我就是母亲的私生子吗?)
尼兰•泛树。他是强古•嘉顾的幺子,不知为何受到疏远而离开部落。但是现在他已经被视为干练的豪杰,名号响遍草原。
「尼兰曾被寄养在我母亲的故里,这件事应该是真的,我听说就是做为交换条件,大老才会收我母亲为养女。虽然可以否定这张传单上的内容完全是胡诌,但从敌方挑选此刻试图散布传闻的意图来看,他们恐怕是有计划地在推动这件事。就算我方出言否定,对方应该也会提出更确切的证据。」
「可以想象敌人反倒期待我们提出否定。假如陛下出言否定,泰金应该就会把这个问题闹到星教会。当然,他会附上证据。」
路希德默默点头。假如发生这种状况,路希德与教会的关系会变得很复杂。如果教会审判认定这是真相,就算是卡裴兰也无法继续支援路希德。
最后,他将会失去教会的庇护。路希德等同于在洛兰特近在眼前的时候,一无所有地遭到抛弃。
他并未继承艾兹森国王的血脉,这就表示,照理说他连迎娶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资格都没有。索尔塔克肯定会开开心心地公布现在身在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不是本尊,而是安迪鲁娼妓的女儿洁菈萝娣。
(我是冒牌货啊……)
超越天翻地覆的冲击,让路希德脚步虚浮,能用皮肤与眼睛感受的一切感官全都消失了。血液从指尖逆流,甚至流不出汗。他没有站着的感觉,甚至连自己有没有脚都不知道。
就好像自己化为没有实体的沙子一般。
回过神时,他已经往后退了几步。他的两腿发抖,头晕目眩。就连理应近在眼前的马修斯的身影都看不到。
至今他从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竟然不是父亲费尔札特的孩子,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即便不受母亲所爱,也被父亲疏远而远送他国充当人质,但兴黎戴斯是双胞胎的事实——虽然已经被推翻了——仍保证了路希德的身分。
但是,偏偏是血缘——不是被自己的人格、能力、容貌,而是遭到体内流动的血否定,从根本颠覆了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他作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毫无疑问,自己正是冒牌国王。不只至今为止身在帕鲁耶姆的圣•安琪莉王宫的王妃是冒牌货,就连一国之君都是冒牌货。是母亲与人私通后,还隐瞒了出身的贱种——
「啊……」
他扶住帐篷的支柱,好不容易才挺住没倒下。
现在他明白了。他可以理解了。为什么索尔塔克没有选自己当养子?为什么梅莉露萝丝没嫁过来?或许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们还没有确切证据可以得知路希德究竟是真王子,还是假王子。
「呜……啊……」
一直以来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以及在战场上被逼至绝境时露出的那个屈辱神色,根本感觉不到丝毫亲情的成分。因为父亲并非被儿子杀死,纯粹是遭到篡位,被他父亲吉哈德•诺里昂信赖的盟友,强古•嘉顾的孙子篡位。
以及母亲。
(她在我面前拍开我伸出的手,狠狠割开脖子——)
她看着路希德的眼神总是充满胆怯。对,没错,她看着我的眼神,一直以来都不是出于憎恨。
而是出于畏惧。
因为我就是她的罪孽。我不过是她再怎么隐藏与遮掩,都会使她的罪恶暴露的存在。
自己不可能被爱。
此生永远不可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好想放声大叫,好想当场捂着脸狠狠捶打地面。但最后路希德仅存的自尊,甚至不容他实际发出这般充满人性的哀号。
无法视而不见。自己是冒牌货。他就是持续欺瞒这个世界与人民至今的艾兹森僭王。
面对这样的路希德,究竟有多少士兵愿意对他发誓效忠,继续追随他呢?
(不可能有任何人愿意跟着我!)
「陛下!」
回过神时,马修斯的脸就在一旁。他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还好吗?您的脸色很差。」
「马修……斯……」
路希德在无意识问拍开了他仲过来搀扶自己的手。马修斯露出讶异的表情。
「然后呢,怎么办?」
「怎么办,是指……?」
「我该怎么做?」
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会说出这句话。马修斯睁大眼睛,微微摇头。
「陛下,请您振作。也难怪您会感到震惊,但要是现在您灰心丧志——」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有生以来,路希德第一次在开战前自暴自弃。
「……哈,你肯定觉得无言以对吧。你可以轻蔑我没关系,但我现在光是站着就用尽全力了。我就好像独自一人被剥光全身衣服,带到未知的世界一样。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陛下!!我……」
『你是卡裴兰的部下啊,马修斯!」
马修斯大概是想说「只有我一定站在您这边」这句话吧,但路希德打断了他。
「路希德陛下……」
「你是教会的人。要是教会放弃我,你就会离开吧。」
「不,路希德陛下,不会发生这种事。」
「会发生!我什么价值都没有。」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路希德觉得自己仿佛终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变成谁也看不到的存在。
「我没有价值。士兵为我付出性命的理由,以及你追随我的理由,全都是基于我是艾兹森的国王。但是,已经没有这样的理由了。我没有利用价值……」
「陛下……」
「退下吧,马修斯。」
路希德一次也没看马修斯,呻吟似地这么说。总觉得不能看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肯定浮现了困惑与同情,以及对自己至今耗费数年的任务逐渐成为泡影的失望。只要看到一眼,路希德觉得自己肯定再也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独处一阵子。然后,帮我把黎戴斯……叫过来。我想跟他确认。他大概知道内情。」
就是因为觉得他知道真相,过去路希德才无法下手杀他。面对唯一受到母亲疼爱、被所有人视为艾兹森嫡嗣的这个弟弟,即便亲手杀了父亲的路希德也无法杀掉他。
讽刺的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自己的弟弟。他是只有母方血缘相连的同母异父弟弟,也是正当的艾兹森王位继承人。
「路希德陛下。」
「我想和黎戴斯谈谈。不要担心,之后我会再好好思考一次。但是现在……」
马修斯似乎感到犹豫地别过脸,行了一礼后离开路希德面前。但是走出帐篷的前一刻,他再次回过头。
「陛下,我想您也明白,这种事拖得愈久会恶化得愈严重。流言会像风一样广为传播,恐怕转眼间就会传遍全帕尔梅尼亚。在士兵之间也不例外。」
他能理解马修斯想表达的意思。无论要采取什么行动,在这种时候彻底保持强硬主张才是上策。要是流露出一点迟疑,人们会敏感地察觉他心中有愧。
但是在这个时候,路希德光是无力地应声点头就耗尽全力了。
「您要我叫黎戴斯殿下到这个帐篷?」
「不,叫他去教会好了。我现在就过去。」
「遵命。」
感觉得到马修斯离开的气息。路希德仰头望天。
他心中确实感到委屈。
但是比这更强烈的感受是领悟。他领悟了至今自己这段绝不算长的人生中,存在于各个分歧点上的「为什么」。
(一切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他理解了。
他理解到自己为什么一心只想得到力量,渴望得到众人认同。
(洁儿,你一直有这样的感受吗?自从被我看穿是冒牌梅莉露萝丝之后——不对,自从家人性命受到要挟,导致你必须嫁给不曾见过的男人后,你一直怀抱着如此庞大的孤独吗?
即便如此,你还是回应了我吗?比起对付姊姊、妹妹与母亲的仇人,你还是决定选择我吗?)
为了得到一切的强夺之旅,竟然成了被夺去一切的旅行,在他那天夜里与洁儿互诉情意、紧紧相拥的时候,根本不会预料到这种事。那时他并不孤独。如同黎戴斯羡慕的一样,那时确实有许多人在路希德身边,他也一直是如此相信。
他为艾兹森带来富裕,因而支持他的众多人民。
现在已成了他的有力基础,以礼思齐伯爵为首的南部贵族。
北艾兹森的所罗门•索克。
南寒公爵夫妻。
他亲手创立并引以为傲的最强龙骑士团。
难得的挚友马修斯。
接下来路希德将会失去这一切。
(然后,所有人都会从我身边消失。)
他闭上眼睛——在他想象的世界中,得知他是伪王后,所有人都面露失望之色转身离开。路希德也失去了可以回去的祖国。他很清楚这种感觉。过去自己也曾尝到这样的感受,就是在被当成人质带来这里的时候。
但是就连在那个时候都还有梅莉露萝丝在。
(现在我身边却没有任何人。)
他想起那头熟悉的银发,那不是梅莉露萝丝。路希德已经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与梅莉露萝丝相似的碎片了。
『就算你的心会回到梅莉露萝丝身边也一样。』
他回想起洁儿说过的话。
『即使如此,我肯定还是会喜欢你。我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爱着你。也许当你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在你身边牵着这双手的是梅莉露萝丝,而我则是在众多听众之中仰望你们所在的露台。就算这一天到来,我还是会一直喜欢你。』
(洁儿……啊,洁儿。要是你在我眼前,我大概会死命抱住你不放。我肯定会像被带到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天晚上一样,因为无法忍耐几乎被孤独撕裂的痛苦而大吼大叫。)
好想触碰她的手,那只每周都为了站上露台而牵着的手。他放开了那只手,因为他相信一定能与她重逢。
(好想见你。)
洁儿是什么人都不要紧。或许只有她一个人,愿意接受已经不是国王也不是任何人,被全世界当成笑柄的路希德。
按捺住呜咽,路希德往前走。
以后再来哀声叹气也不迟。不再是艾兹森国王,也不再是帕尔梅尼亚下任国王,只是个普通男人的我,一定会再次与不再是王妃也不再是冒牌梅莉露萝丝,只是个普通女子的她重逢。
在那之前还有事要做。
(我就试着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吧。)
路希德将所有混乱留在帐篷中,前往大军布阵的村子中的教会去见黎戴斯。
他必须在黎戴斯面前,以天地神明之名发誓以证明一件事。
简陋却静谧的祭坛上,摆着头戴星冠的女神安琪莉恩的石像。
在她脚下,也有一位拖曳着沉重拖车的贤者。那是已成了星教象征、被称为无名预言者的星教开创之母。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经历完全没有流传到后世。但是在谣传她拖曳了一生的拖车上,摆着象征她的灵魂半身与所犯罪孽的棺木,因此现在的巡礼之旅中,人们仍会拖曳着拖车以此比拟自己的罪恶。
路希德目不转睛,凝视着无论哪个教会都能看到、没有任何特征与奇特之处的圣坛上方。
「我还以为您只相信草原神祇呢,王兄。」
弟弟的声音响起。路希德刚才就留意到门敞开的迹象,但他没有回头。教会外有马修斯派来监视的士兵把守,但是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草原之神是铁古与桑芜,不过在这一带的祭坛果然找不到祂们。毕竟在帕尔梅尼亚的中央地带,盛行的信仰对象还是产育神幸德米亚或开国始祖。」
「黎戴斯。」
依然全身裹着蓬松毛皮,黎戴斯缓缓走过来。他的颈部围着那条披肩。路希德忽然想到,不知道在那之后剌绣完成了没。
「真冷,天气迟迟没有暖和起来呢。我本来以为这里会比艾兹森温暖很多。」
「——你看到了吗?」
出现片刻的空白。黎戴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向路希德,轻声一笑。
「您是说那张煽动传单吗?不知道哪个亲切的好心人放到了我的帐篷里。」
路希德耸耸肩。看来即便是如此士气高昂的星格里欧骑士团,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齐心协力支持自己。
见他叹气,黎戴斯说:
「王兄意外冷静呢。我还以为您会更加方寸大乱地抓狂…」
「你希望我抓狂吗?」
「不管是什么样的您,我都会看得很开心哦。」
他本想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口中吐出的还是叹息。现在路希德再怎么样都无心跟他耍嘴皮子。
「这是『无名贤者的拖车』吧。」
对着不主动开口的路希德,黎戴斯抬头看蓍祭坛这么说:
「您知道吗,听说在这位贤者拖曳的棺木中,躺着一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
「那就是她自己吧,代表人的一生就象是用拖车拖曳着自己。」
「是啊,也有教义这么说。不过根据另外一说,棺木中的女性是贤者的双胞胎姊妹。」
「双胞胎……」
「对,贤者杀了她——她一生背负的罪孽,就是杀害了亲人。」
「…………你想说什么?」
黎戴斯回过头,脸上甚至泛着微笑。
「我没有特别想说什么,只是觉得该告诉您这些话。王兄,这样您就能逃离弒父的重罪了。」
「!?」
路希德猛然瞪大眼睛。
「母后也不是您杀的,是她自己选择死亡。我对她深感同情,不过那是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招来的报应,这也没办法。」
「黎戴斯!」
「我先说清楚,虽然那个人不爱您,但她也不爱我。」
黎戴斯宛如拨开了空气一般,慢慢走近路希德。
「不曾待在她身边的您应该不知道吧。母后这个人其实胆小又平庸,完全不像会做出那种大瞻行径的人……既然敢厚者脸皮硬说先出生的孩子后出生的孩子是双胞胎,那她摆出更理直气壮的态度不就好了。她只要接受您,内心有何想法都不要紧,表面上像个母亲就好,之后全交给乳母照顾,而她表现出艾兹森王妃应有的举止就行了。不都是这样吗?尽可能多生孩子,之后几乎不负责养育小孩,这在贵族社会不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吗?
我也一样。负责照顾我的是那位嘉亚泰葛丝,母后从未出现。我曾有好几次想,既然同样是要被扔着不管,我多希望能跟您两个人一起被抛开。难得我有个哥哥啊。」
路希德露出有些傻住的表情,看着如怒涛般滔滔不绝的黎戴斯。
他完全无法理解,在这种时候被找到这里的弟弟为什么要说这些事。
「就我所知,母后这个人只能用『倒霉』一词形容。由于政治策略,她必须离开长年生活的草原,在习惯风俗完全不同的大都会帕鲁耶姆的王宫生活。毕竟那时候吉哈德陛下为了让艾兹森被承认为大公国,加紧脚步打造出了帕尔梅尼亚风格的城市。母亲的不知所措与孤独感肯定相当强烈。实际上,她似乎也数度罹患心病。由于对这样的母亲感到怜悯,父亲允许她频繁回到故里附近的离宫。可以说,我们被当成双胞胎的悲剧就是因此而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就是那个……我跟你不是双胞胎的事。」
「因为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母后彻底躲避您,还将您这个长子交给帕尔梅尼亚当人质。
就算草原的习俗是幺子继承制,艾兹森表面上还是采取近代文化国家的体制,不可能唯独强硬坚持这件事。
母后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之后却一直因这份重罪而胆怯,陷入神经衰弱的状态。她老是闭门不出,连同样住在王宫的我都没怎么见过她。我在您眼里看来似乎受到母亲溺爱,但其实不是这样,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是个因为无聊的短暂恋情而几乎毁灭一个国家,一个愚昧而平凡的女人。」
「……听你的语气,你好像很怨恨母后。」
「我恨她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我觉得母亲死有余辜。」
「但就算这是真的,母后长久以来也是一直拖曳着沉重的负荷。」
听到他的语气仿佛对疏远自己的母亲怀有袒护之意,黎戴斯讶异地睁大眼睛。
「您要烂好人到什么程度啊,王兄傻,您太容易原谅人了。」
或许黎戴斯说得没错,路希德想。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拖曳着沉重的负荷。
母亲在眼前割颈而亡,彻底拒绝他的景象一直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无论过多少年,他都一直梦到从她脖子喷出的血雨,以及失去血色当场倒地的母亲,深受恶梦所魔。他认定连母亲都不愿接纳的自己,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而透过逐一受到他人认可,他累积起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价值。之所以怀有并吞帕尔梅尼亚的庞大野心也是这个缘故。
一切都是为了止当化自己的人生。
(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恨意,因为我原谅了母亲。)
正因为原谅了身为冒牌货的洁儿,原谅了黎戴斯,原谅了反叛自己的贵族,现在自己才能原谅母亲。
(既然如此,我走到这一步也并非毫无意义吧。)
胸口的疙瘩仿佛瞬间消融一般,清爽的感受充斥胸臆。他已经不会再发出沉重的叹息了。因为原谅了本以为自己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母亲,他也不会对请求原谅怀有任何犹豫。
「我把你找到这里,是因为想请求你的原谅,黎戴斯。」
路希德绕到黎戴斯的正面。
「原谅?」
「我想将王位让给你。」
黎戴斯的目光瞬间变得象是会将他射穿一样吓人。
「我并未继承艾兹森王家的血脉,这件事很快就会成为众所皆知的事实。再这样下去,要是草原的强古•泰金要求星教会判定真伪,你肯定得出面作证——证实我是冒牌货。」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这是真相。为了不让艾兹森发生内乱,只有这个方法。你要马上成为国王,当上这支军队的主帅。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正当名分。」
「……要我当主帅啊。」
「你应该也会被推举为帕尔梅尼亚国王。只要提出申诉,我和梅莉露萝丝的婚姻就会变成无效。你可以娶她,正式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家的一份子。大家都会乐见这个发展。」
黎戴斯什么也没说。
「对你来说,这只会造成你的困扰吧。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但是都来到这一步了,这件事牵涉到艾兹森的国家利益,非得守护艾兹森不可。你必须从伪王手中接过王位,多多少少遏止对于我们没有正当性却侵略他国的指责,否则艾兹森人会失去立场。
你随意处置我也无妨。无论是毫无理由地监禁你的罪,还是自号为国王的罪,我全都愿意接受。你可以制裁我。」
「——我才不要。」
黎戴斯冷冰冰地这么说。
「什么?」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么麻烦的事不可?我应该在您面前发过誓了,我不会成为国王,也放弃所有身为王族的权利。」
「但是现在——」
「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做。我不会成为这支大军的主帅,对艾兹森王位与帕尔梅尼亚王位也没有兴趣。您拥有的事物我一件都不要。」
说完,他突然又改口:
「不对,让我有过想要的念头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洁儿。」
「!」
「您也要把洁儿让给我吗?既然都要求我跟梅莉露萝丝结婚,您应该也做好这个觉悟了吧。」
「……洁儿……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但如果你希望的话……」
黎戴斯伸出手,碰触路希德紧绷的脸颊。
「!」
「骗您的,您真笨。真不像您的风格。」
他眯起眼睛轻轻笑起来。
「您这样不行啊,真失望。」
「失望?」
「为什么您在这种时候会提出要我成为国王呢?一点都不像我喜欢的王兄会做的事。您不是这样的人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该继续坚持下去。」
「但是僭王妄想挑战帕尔梅尼亚王位,这根本是一场闹剧。」
「是闹剧没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
「黎戴斯……?」
「这个时候您为何不说,就算自己不是艾兹森国王,也要以实力篡位成为国王呢?」
他傲慢的语气让路希德不由得抛开原本的谦抑态度。
「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哪有这样的正当性!」
「没有也没什么关系。吉哈德•诺里昂当上国王也不过是在短短数十年前,在那之前,长年遭到欺压的沙法洛尼亚人从伊瑟洛独立,建立了新王国。无论哪个国家都会有开端,而开国之君都是普通人,不是贵族私生子也不是神之子。」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文字纪录上也是如此。但是,人心不是这样!」
连门外有士兵把守都忘了,路希德吶喊出声。
黎戴斯说得没有错,但那只是理想论,至今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庶子杀害正室之子篡夺王位并不罕见。每次发生这种事,曾为庶子的国王就会拚命想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因畏惧与警戒而一一杀掉比自己更有资格登基的人。有国王的血统尚且如此,更何况路希德连王家血脉都没有。
再加上这次艾兹森的情况,并不是像沙法洛尼亚一样整个民族团结为一,从其他民族之中独立出来。国民并没有团结的动机。再加上并非完全没有正当的国王人选,还有黎戴斯在。
看到路希德排除正当国王人选,紧抓着王位不放,人民会作何感想?他们真的会认可那样的行为是「以实力获得王位」吗?
(很困难——我没办法向大众提出确切证明。)
没错,要是没有黎戴斯在,艾兹森人民与帕尔梅尼亚人民或许还有可能不情不愿地承认路希德。
(要是没有黎戴斯在……)
他愕然看向弟弟。
看似照亮眼前的唯一一线光明,就只有亲手除去黎戴斯这个选项。路希德发现了这件事。(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黎戴斯碰触路希德的肩膀。不禁抬起头的他,注意到黎戴斯目光中的意涵。
他知道了。他知道路希德现在脑里在想什么。
而他也知道,路希德要继续掌握霸权就只有这个方法。
「……什么嘛,您之前真的没发现这件事。原来您不是为了这个才叫我来这里。」
毫不掩饰失望之色,黎戴斯说:
「我本来以为您会叫我去死昵。」
「笨蛋,我哪能做这么卑鄙的事——」
「我想也是,这就是您的答案。所以——……由我来处理。」
「咦?」
他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在低语,根本听不清楚。路希德呆立在原地。让渡王位的提议被拒绝了。那么,他还能怎么做?他该怎么做?
(我……)
在此放弃一切,让渡给黎戴斯后消失无踪很简单。人民马上就会忘记路希德吧,帕尔梅尼亚的霸权也会有其他人掌握。就算是现在儿子被俘虏到南塞而安分不动的奥兹马尼亚王,或许也会拿出好几代以前的族谱,主张有权继承帕尔梅尼亚王位。
(我能彻底死心吗?我的生存价值有大到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就算洁儿说没关系,我恐怕也无法像她那样活着。如果只能做为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旅人,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不如去死。)
也就是说,就算现在不在这里选择死亡,要他放弃帕尔梅尼亚的王位还不如去死。残留在他手中的就是这样的人生。比起在此赌上性命奋战,这真的是更加正确的选择吗?
(没错,我就当作我已经在这里死过一次吧。以前我也曾数度这么想。遭到父王疏远,蒙受造反污名的时候,我也当作自己是死了一次,决定起兵叛变。
现在就是下决定的时候了,如此而已。只不过是要我不依靠任何正当名分,以我自身做为号召的时刻到来罢了。接下来我该做的,就只有举旗号召众人……!)
路希德抬起头。自从看到煽动传单后,一直虚浮不定的心做出了觉悟。
「我要成为国王。」
黎戴斯看着路希德。
「我要成为没有继承任何血脉的新国王。」
他握住黎戴斯的手这么说。
「你会支持我吗?」
「我支持您。」
「为什么?」
「我的心里只有您。我长久以来的期望,就是希望您成为国王。」
路希德点头说,很好。
「无论是多么宽广的道路,过去都是没有任何人走过的路途。我决定要这么想。黎戴斯,之前我说不定只是想偷懒。这条没有王家血脉、身为梅莉露萝丝丈夫的正当名分就会变难走的路,是我擅自认定不可能有办法走。明明就只是变难走而己。」
「很多人无法战胜这些困难也是车寳呢。」
「换个说法,这就是神的试炼。倘若连这些难关都无法跨越,我就没有将世界上最美丽的钻石戴到头上的价值。我可是要彻底否定帕尔梅尼亚三十二代国王的血脉,总该面对这点挑战。」
只不过是有困难而已,并非不可能。而且想偷懒的人不会受到胜利女神垂青。
路希德所知的事总是十分单纯,也不需要更复杂的定义。
往后也一样。
「也要麻烦你帮忙了,黎戴斯。也必须有你追随我,我的立场才会牢固。」
「您突然就开始随意使唤人了呢,至今明明就只把我当成一团毛球。」
「谁教你老是不脱掉那件毛茸茸的衣服。快点去修弥沙当使者,就算只是做表面功夫也好,劝降或是要求休战缔结同盟。」
如果拥有正统血脉的黎戴斯担任路希德的代理人,要求与修弥沙的索尔塔克军商议,敌方也只能接受。
「是要我争取时间吗?」
「没锘,趁这段期问,我方也会做好反击的准备。我得跟马修斯商量……」
在路希德脑中,已经全是在想泰金率领的草原大军与索尔塔克军会合后,究竟该如何应付。若要与同族战斗,龙骑士团中或许也会出现叛变者。首先要确认师团长的意志与部落的意志,否则不能随便动用可能会出砚背叛者的军队。
「黎戴斯,你马上去要求休战,荩可能拖延谈判时间。十天……不对,我希望最少能拖七天。你就说我打算将王位让给你,让他们产生动摇。」
一旦做出决定,路希德就迅速展开行动,一副不想继续待在这个令人气闷的地方似地离开教会。见兄弟俩谈笑着走出来,一直紧张窥探屋内情况的士兵一下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万事拜托了,黎戴斯。我接下来要召唤将军们过来,拟定对付泰金的策略。说不定只能靠星格里欧骑士团攻破修弥沙……」
「王兄。」
黎戴斯叫住他。
「什么事?」
「我有件事忘记说了。」
「忘记说?」
「我也是在离开地牢的时候重生的。我不是从母亲腹中诞生,而是因您而重获新生。」
(黎戴斯?)
路希德无法理解弟弟的意图,不禁将话语咽回去。
「第二段人生充满许多喜悦,我没有任何后悔。往后也一样。」
黎戴斯慢慢解下缠在颈上的披肩,围到路希德的脖子上。
(插图229)
「我对祝祷词的刺绣做了一点加工,还好赶得及。」
「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跟您约好了吗?比起那个臭所罗门、比起洁儿、比起梅莉露萝丝,我会送给您更美好的礼物。这是只有我能致赠、让您迈向荣耀的第一步。」
请您一定要放进坟中哦。留下这句奇妙的话,黎戴斯离开教会。他总不可能坐马车过去吧,大概是要去命人备马。
「陛下!」
从黎戴斯离去的反方向,马修斯一脸担心地跑过来。他似乎相当不安,表情难得绷得很紧。
「马修斯,我看开了。」
听到他这么说,马修斯绷紧的脸颊僵硬地一动。
「陛下……」
「就算我无冠无冕,还是要继续挣扎看看能做到什么地步。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助我一臂之力吧。」
看到路希德莫名爽朗的模样,马修斯总算理解了状况。
「您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摆脱了所有烦恼。」
「黎戴斯给了我当头棒喝,让我知道不该偷懒。」
路希德像往常一样用力揽过马修斯的肩膀,将自己的下颚靠上去。
「麻烦你赶紧和卡裴兰取得联络,我想请法王再一次授予我艾兹森王位。」
「请法王猊下吗?」
「虽然愚蠢,不过到时候要尽量大肆宣传。要是我戴着闪耀的黄金王冠奏凯进入洛兰特,应该多少能给泰金下马威。」
「是这样啊。」
他露出理解的表情点头。
「但是还需要其他对策来应付草原势力吧?」
「没错。关于这点,我想知道强古•嘉顾现在的状况。假如他遭到软禁,就代表这件事非他本意。接着就换我们与尼兰•泛树联手,根据草原上幺子继承的规则,散播泰金没资格领导辉龙族的说法。可以的话,我也想请法王替尼兰镀一层金。」
决定不让位给黎戴斯后,路希德脑中就一步步拟定战略,思量该如何得到正当名分,并与索尔塔克以及泰金战斗。
「……原来如此,毕竟他是陛下的亲生父亲。」
「似乎是这样没错。虽然我没有什么感觉。」
即便如此,比起随随便便的一个人,至少尼兰是草原上的有力人物,这点确实也让他放心许多。
「泰金的所作所为我会依样奉还。」
重要的是不能畏畏缩缩,要表现得理直气壮。就算现在敌方吹的是顺风,风向也必定会改变。他可以按兵等待改变发生,而暗中用计也是一个选项吧。
泰金一定有漏洞。只要马修斯……只要卡裴兰枢机愿意支持自己,他就能想出无数挽回劣势的策略。为此,有必要让教会认为路希德仍有利用价值。
(因此必须争取时间。要先确认艾兹森有没有出现背叛者,并重组龙骑士团,之后才能与泰金正面战斗。在他与索尔塔克会合之前,我要证明泰金是以不当手段从强古•嘉顾手中夺得族长之位。然后,我要与尼兰联手!)
黎戴斯前往谈和的这段期间就是机会。这会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我听洁儿说过,她有一个侍女其实出自泛树族,是尼兰的义妹。跟她取得联络,就说路希德希望与尼兰会谈!」
接下来才是关键。
涌上胸口的滚烫热情使得心脏也跳到了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但是他还是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是什么人,这种事并不是由他人来证明。
而是要赌上自己的人生对神证明。
既然如此,自己的挑战才刚开始。没什么好害怕。
「走吧,马修斯。把大家叫到帐篷!」
在大军布阵的丘陵上,出现了风向改变的气息。
自迦罗业流玛启程的强古•泰金军南下前往帕尔梅尼亚的同时,也陆续攻占艾兹森内的堡垒与村落。再加上与响应号召的草原部落会合后,转眼间就形成超过一万兵力的大军。
被泰金抓住的洁儿与强古•嘉顾即便在移动之中,也受到大批人马监视。说他们乘坐的是六驾马车听起来很好听,贾际上就是有车顶的移动囚车。她跟嘉顾大老一起被扔进连窗户都没有的车厢,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被禁止与嘉顾大老交谈的洁儿只能在脑中思索现在身处的状况,以及对往后的预测。
(在那之后,今天已经是第九天。应该已经穿越奥兹马尼亚了吧?)
没有确切证据可以告诉她详细位置,但是只要将休息之际能看到的外头景色、夜里星星的位置、弄伤手臂以计算出来的时间结合起来,就能知道现在差不多也该进入帕尔梅尼亚了。
(泰金必定会与索尔塔克会合,称路希德为僭王而加以讨伐。看他的行动这么干练,他肯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把强古•嘉顾拉下族长之位。)
而艾兹森的注意力从南方贵族的造反转向奥兹马尼亚,尼兰也以佣兵身分参与其中。对泰金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是,她有几个疑问。
来到这里的路上,泰金军几乎没有好好打过一仗。也就是说,从迦罗业流玛到帕尔梅尼亚的进军路线早已事先得到确保。
进攻他国的时候,付钱以通过第三国的关卡或城市是常有的事。也或许泰金早已跟奥兹马尼亚的领主谈妥。但如果是这样,就表示泰金从很久以前就预料到会进攻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身在帕尔梅尼亚的消息传开,是他在星格里欧骑士团举兵之后。如果泰金在那之前就知道路希德的动向,表示在艾兹森政府内部,尤其是近在他们夫妻俩身边的人之中有通敌者。
(四位师团长之中,果然有人暗中与泰金勾结吗?)
龙骑士团的四位团长都来白旱原。就算他们并未通敌,也有可能是奉命向北进军的青、黄、白、黑骑士团与副团长与故乡早有联系。
总而言之,可以确定的是有人为泰金出主意。那位通敌者知道路希德要去星格里欧骑士团,于是教唆泰金造反。那个人提出的不只是反抗强古•嘉顾的小规模战争,而是打倒路希德,由泰金自己成为艾兹森国王的巨大阴谋。
只要揭露路希德的身世,他就会失去身为艾兹森国王的正当名分。也难怪泰金会燃起野心。通敌者巧妙煽动他对尼兰的自卑感,成功将路希德逼入绝境。
(那究竟是谁?)
洁儿看着自己那一绺被削短的头发。数日前,泰金来到他们所在的马车,斩断了嘉顾大老的耳环与一绺自己的头发。他恐怕是打算用来牵制路希德。
『再过不到一个月,路希德真正的身世就会受到星教会证明。到时候他的军队会自然瓦解,而流言也已经散布到帕尔梅尼亚。他的军队几乎是由草原部落组成,这点反而会让他倒大楣。」
而且我也还有王牌,他说。
他说的恐怕就是藏在这次事件背后的首谋。
(唯一的希望就是尼兰是否能顺利逃脱。就算这件事不方便由他的泛树族处理,他也能动用派搏特。只要他和路希德取得联络……)
得知白己的身世后,路希德想必大受打击。但是,他一定能振作起来。即便没有继承艾兹森王家的血脉,他还是拥有身为君王的才气与器量。如果只论才气焕发的人,洁儿认识很多。
无论是崇拜路希德的所罗门•索克、吉奇还是欧斯王子,他们都拥有超越常人的智略与才能。
但是在自己体内蕴藏着一柄灿烂宝剑的人,洁儿就只见过路希德一个。
他一定不会就此衰颓不振。就算一度濒临倒下,他也必定会以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以自己的双手掌握权力。对于这一点,洁儿连一丁点的怀疑都没有。
而为了他,自己也有做得到的事。
(时候还没到,还不能采取行动。要等泰金与索尔塔克会合,和路希德军对峙的时候才能动手。想将一个弱女子当成威胁工具而带到战场上的泰金,到时候肯定后悔莫及。)
「我会让你后悔欺骗路希德!」
她有计策,为此所需的准备也正在进行。洁儿早已准备万全。剩下要做的只有等待时机到来。风向必定会改变。
——但是,洁儿之后随即从接见了来客的泰金口中,得知这起事件的真正首谋的名字。
那是她设想中最糟糕的答案。
黎戴斯•修毕福隆倒戈投靠了索尔塔克。
待续